朱少偉
近代上海,城市管理、社會構造、文化形態(tài)趨于多元性:一方面,這里是工人階級最集中的地方,給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奠定了組織基礎;另一方面,這里交通、通訊便捷,往往開風氣之先,是海外新思想、新知識最早登陸的地方,給馬克思主義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正因如此,建黨初期紅色出版機構相繼在這里閃亮登場,并首創(chuàng)了“出版社”這一名稱,一直沿用到今天。
黨的第一個出版機構,是1920年8月為出版《共產黨宣言》而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社會主義研究社。
五四運動前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文化界已成為新潮,梁啟超、李大釗、張聞天等都在所撰文章中摘譯、引用過《共產黨宣言》片段,李漢俊等也在報刊上介紹過它的相關章節(jié)。
當年,上海《星期評論》以研究和介紹社會主義而獲盛名,該刊問世于1919年6月,在進步知識分子中影響很大?!缎瞧谠u論》編輯部深感盡快把馬克思主義經典譯成中文“已是社會之急需,時代之召喚”,急切希望譯出《共產黨宣言》全文,進行連載。
參與編刊的邵力子想到一位譯者人選,那就是多次向自己主編的上?!睹駠請蟆贰坝X悟”副刊投稿的陳望道,他的建議得到大家的贊同,陳望道被確定為《共產黨宣言》譯者。
1920年早春,陳望道接受任務后,從杭州回到義烏故里,躲在簡陋的柴房里艱苦奮戰(zhàn),于4月底基本完成翻譯任務。不久,他受邀赴滬,參加編輯《星期評論》周刊。他在上海又對譯稿作了整理。經李漢俊、陳獨秀的???,再返給譯者改定,《星期評論》準備連載《共產黨宣言》;不料,該刊突然遭查禁。
此時,陳獨秀等正在籌建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面對此變故,經與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商量,他決定建立社會主義研究社,直接出版陳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不久,陳獨秀在維經斯基幫助下,于上海辣斐德路成裕里12號(今復興中路221弄12號)建立又新印刷所。
陳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由社會主義研究社推出時,標明出版時間為1920年8月;同年8月17日,維經斯基在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處的函件中提及,《共產黨宣言》已出版,所以它的印刷日期應在此之前。
第一版的《共產黨宣言》豎排平裝,小32開本,共56頁,用5號鉛字排印,共印1000冊;封面為淺紅色,有馬克思半身坐像,印著“馬格斯(按:即馬克思)安格爾斯(按:即恩格斯)合著”“陳望道譯”等字樣;由于排字工人的疏忽,封面上“共產黨宣言”被誤排成“共黨產宣言”,這一失誤為以后鑒別《共產黨宣言》初版本提供了依據。
同年9月,為了滿足讀者需求,社會主義研究社推出《共產黨宣言》再版,又印1000冊,并糾正封面書名的排字差錯。
一些學者以為,陳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出版后,社會主義研究社就功成身退。經查,1920年6月6日,《星期評論》出版至第五十三號遭查禁;6月27日,《俞秀松日記》提及:“夜,望道叫我明天送他所譯的《共產黨宣言》到獨秀家去,這篇宣言底(的)原文是德語,現在一時找不到,所以只用英、俄、日三國底(的)譯文來對校了”,第二天則記:“九點到獨秀家,將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交給他,我們說些譯書的事,總該忠實精細”。這表明,陳獨秀應是在1920年6月下半月著手建立社會主義研究社,并開始實質性運作;這第一個紅色出版機構,就設于他的寓所上海環(huán)龍路老漁陽里2號(今南昌路100弄2號),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第一個中譯本在此完成???、編輯工作。
為了宣傳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研究社計劃出版一套“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封面上,標明為“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1920年9月,社會主義研究社出版了德國米里·伊·馬爾西著、李漢俊譯的《馬格斯資本論入門》,作為“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二種”。這是中國第一本介紹《資本論》的通俗讀物,它扼要敘述了馬克思學說中關于商品、價格、剩余價值及勞動與資本的關系等問題;李漢俊在所撰寫的序里感嘆:“將馬格斯(按:即馬克思)經濟學說,說得這樣平易而又說得這樣得要領的,在西洋書籍中也要以這本為第一?!贝藭H受歡迎,成為各地黨組織和團組織成員的必讀材料;毛澤東等創(chuàng)辦的長沙文化書社則將它列入重要書目,數月便售出200冊。
1920年9月后,因公開的新青年社建立,承擔了黨的書刊出版工作,社會主義研究社便完成了使命。
1920年8月,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正式成立。不久,決定將《新青年》改版為其機關刊物;而且,建立新青年社,總發(fā)行所設于上海法大馬路279號(今金陵東路近河南南路處)。
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1915年9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是中國近現代一份內涵豐富深刻、影響廣大深遠的雜志,它開啟了民智,振奮了國魂。最終,它由文化先鋒發(fā)展成為革命宣傳機構,是一種必然。
《新青年》在滬進行改版,僅用了一個月,從1920年9月1日出版的第八卷第一號起,它實現了新的跨越,成為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公開出版的機關刊物,仍為月刊,由陳獨秀主編(至年底,他赴廣東擔任教育委員會委員長,雜志由陳望道負責);隨即,脫離上海群益書社,由新青年社運作。
新青年社作為黨的早期出版機構,除了出版《新青年》,也負責印行面向工人、店員的《勞動界》和《上?;镉选?;1920年8月15日,《勞動界》創(chuàng)刊號出版,封面標明“總經售處上海法租界大自鳴鐘對面新青年社”,這是“新青年社”名稱初次見諸媒體。
從1920年秋開始,新青年社陸續(xù)推出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叢書”,書目廣告列有近十種,實際付梓八種,其中有李季譯、蔡元培寫序的《社會主義史》(“新青年叢書”第一種),陳獨秀、李達等撰的《社會主義討論集》(“新青年叢書”第二種),黃凌霜譯、張伯堅校的《哲學問題》(“新青年叢書”第三種),惲代英譯的《階級爭斗》(“新青年叢書”第八種)等。
尤值一提,1920年11月出版的“新青年叢書”第六種《歐洲和議后之經濟》,由陶孟和、沈性仁譯,著者為坎斯(今譯凱恩斯)。
1921年2月,《新青年》第八卷第六號在滬付排時,上海法租界巡捕房警探以“宣傳過激”為由,到印刷廠將全部稿件搜走,又查封新青年社,該社不得不遷往廣州。翌年7月,《新青年》休刊。
1923年6月,中共三大作出決議,重新出版《新青年》,作為中共中央理論性機關刊物;6月15日,《新青年》在廣州復刊,并另行編號,從原先的月刊改成季刊,由瞿秋白主編。復刊伊始,瞿秋白發(fā)表了《〈新青年〉之新宣言》,明確表示:“《新青年》的職志,要與中國社會思想以正確的指導,要與中國勞動平民以知識的武器?!缎虑嗄辍纺瞬坏貌怀蔀橹袊鵁o產階級革命的羅針。”《新青年》不負使命,繼續(xù)承擔起系統性地宣傳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重任。1926年7月,《新青年》終刊。此前,新青年社已先結束業(yè)務。
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在籌備中共一大期間,李漢俊主動提出將他與胞兄李書城(同盟會元老)的寓所即上海望志路106-108號(今興業(yè)路76-78號)“李公館”客廳,作為開會的場所。為了掩護中共一大會址,李漢俊、李達等在此創(chuàng)辦了新時代叢書社。
1921年6月24日,上?!睹駠請蟆贰坝X悟”副刊登載《“新時代叢書”編輯緣起》;6月28日,北京《晨報》也登載了此文?!丁靶聲r代叢書”編輯緣起》申明:“起意編輯這個叢書,不外以下三層意思:一、想普及新文化運動,我們以為未曾‘普及’而先講‘提高’,結果只把幾個人‘提高’罷了,一般人民未必受到益處;我們又相信一個社會里大多數的人民連常識都不曾完備的時候,高深學問常有貴族化的危險。縱有學者產生,常變成了知識階級的貴族;所以覺得新文化應該先求普及。二、為有志研究高深些學問的人們供給下手的途徑,這是和上面說的一層互相關聯的,普及兩字在別一意義上就是筑根基,各種講科學講思想的入門書在現今確是很需要,便是主張‘提高’的,這一步也是跨不過。三、想節(jié)省讀書界的時間與經濟,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里,不但進學校讀書的權利不是人人都有,就連看點自修書的時間和經濟也不能人人都有的。這個叢書的又一目的,就是希望能幫助一般讀者只費最短的時間和最少的代價,取得較高的常識和各科學的門徑。”
《“新時代叢書”編輯緣起》同時還公布了“本叢書內容包括文藝、科學、哲學、社會問題及其他日常生活所不可缺之知識;不限冊數,或編或譯,每冊約載三萬字”;“編輯人(以姓氏筆畫繁簡為序)”是李大釗、李季、李達、李漢俊、邵力子、沈玄廬、周作人、周佛海、周建人、沈雁冰、夏丏尊、陳望道、陳獨秀、戴季陶、經亨頤;通信處為“上海貝勒路樹德里一百零八號(按:即望志路108號后門弄堂門牌)轉”(后移至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沈雁冰處)。
在1922年1月至1923年12月,新時代叢書社陸續(xù)編譯、出版了九種書籍?!靶聲r代叢書”第一種,是日本堺利彥著、李達譯的《女性中心說》,1922年1月出版,“譯者序”注明為1921年7月6日所撰,這顯示中共一大召開時它早已譯畢,萬一遭密探深究,便可作該社真實存在、正常運轉的一件物證;第二種,是日本高畠素文著、夏丏尊和李繼楨譯的《社會主義與進化論》,1922年3月出版;第三種,是英國派納柯克著、施存統譯的《馬克思主義與達爾文主義》,1922年1月出版;第四種,是日本高畠素文著、施存統譯的《馬克思學說概要》,1922年4月出版;第五種,是英國唐凱司德著、周建人譯的《遺傳論》,1922年6月出版;第六種,是日本安部磯雄著、李達譯的《產兒制限論》,1922年10月出版;第七種,是英國麥開柏著、太樸譯的《進化》,1922年12月出版;第八種,是日本山川菊榮著、祁森煥譯的《婦人和社會主義》,1923年11月出版;第九種,是瑞典愛倫凱著、沈澤民譯的《兒童教育》,1923年12月出版。這些書籍均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發(fā)行。
1922年6月,“新時代叢書”第五種《遺傳論》出版時,通信處開始變更為“上海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沈雁冰轉新時代叢書社”;因此時李漢俊已赴鄂,但他離滬前,仍于6月6日在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發(fā)表《研究馬克思學說的必要及我們現在入手的方法》,介紹了“新時代叢書”第二種《社會主義與進化論》、第三種《馬克思主義與達爾文主義》。
如今,上海圖書館仍收藏著整套“新時代叢書”,這些書籍均為32開本?!靶聲r代叢書”具有以下特點:第一,既體現了曾公布的宗旨“增進國人普通知識”,又傳播了馬克思主義;第二,每冊僅數萬字,頁數不多卻內容充實,文字通俗易懂;第三,封面設計既新穎別致又生動體現編輯宗旨,黑體書名非常醒目,中間有地球圖案,上標“新時代叢書”五字,那緊握的雙手圖案象征全世界無產者的聯合;第四,相關書籍全部采用“馬克思”譯名,這與現在的規(guī)范譯名已一致,而此前出版界則有“馬客偲”(見李提摩太、蔡爾康合譯的《大同學》)、“瑪古斯”(見杜士珍譯的《近世社會主義評論》)、“馬陸科斯”(見趙必振譯的《近世社會主義》)等譯名,有些混亂。正因如此,新時代叢書社的書籍絕大多數都曾再版,《女性中心說》和《遺傳論》還曾推出第三版。
中國近代的出版機構,多稱“書局”“書社”“書店”“印書館”等。中國共產黨成立不久,為了有系統地編譯馬克思主義著作,決定在上海建立人民出版社,由曾參與編輯《新青年》、主編《共產黨》的李達負責。從此,“出版社”的名稱正式出現,并逐漸流行。
李達于1920年夏成為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成員,在中共一大會議中被選為中央局成員、宣傳主任。李達在上海南成都路輔德里625號(今老成都北路7弄30號)的寓所,成為人民出版社社址。
1921年9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五號登載《人民出版社通告》,闡明了其宗旨和任務:“近年來新主義新學說盛行,研究的人漸漸多了,本社同人(仁)為供給此項要求起見,特刊行各種重要書籍,以資同志諸君之研究。本社出版品底(的)性質,在指示新潮底(的)趨向,測定潮勢底(的)遲速,一面為信仰不堅者祛除根本上的疑惑,一面和海內外同志圖謀精神上的團結。各書或編或譯,都經嚴加選擇,內容務求確實,文章務求暢達,這一點同仁相信必能滿足讀者底(的)要求?!?/p>
1921年11月發(fā)布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局通告》中明確要求:“中央局宣傳部在明年7月以前,必須出書(關于純粹的共產主義者)二十種以上?!苯浝钸_的具體籌劃,人民出版社擬定了內容豐富的出版計劃,準備推出“馬克思全書”15種,“列寧全書”14種,“康民尼斯特(英文Communist的音譯,即共產主義)叢書”11種,其他讀物9種。由于受經費、人手等方面的限制,最終這批書籍未能全部出齊。
陳獨秀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提及:僅數月時間,人民出版社已出版書籍12種,各印3000冊。據考,人民出版社實際出版書籍近20種,其中不僅有《工錢勞動與資本》(即馬克思的《雇傭勞動與資本》,袁讓譯)、《勞農會之建設》(即列寧的《蘇維埃政權當前的任務》,李達譯)、《討論進行計劃書》(包括列寧的《論無產階級在這次革命中的任務》和《論策略書》,沈澤民譯)、《共產黨禮拜六》(即列寧的《偉大的創(chuàng)舉》,王靜譯)、《勞農政府之成功與困難》(即列寧的《蘇維埃政權的成就與困難》,李墨耕譯)最早中譯單行本等,還有重印的《共產黨宣言》《馬克思資本論入門》等,以及《勞動運動史》《俄國革命紀念》《兩個工人談話》《李卜克內西紀念》4種小冊子;另外,為了紀念馬克思誕辰105周年和聲援各地工人群眾的革命斗爭,先后印制了大量宣傳品。
李達在負責人民出版社期間,常廢寢忘食地工作,所編印的書籍都通過可靠關系秘密運送到各地。李達在《中國共產黨的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中提及:“‘人民出版社’由我主持,并兼編輯、校對和發(fā)行工作,社址實際在上海,因為是秘密出版的,所以把社址填寫為‘廣州昌興馬路’?!蹦菚r,廣州是孫中山領導的根據地,人民出版社為了確保安全,編輯的書籍標明由“廣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社址寫作“廣州昌興馬路二十六號”,使敵人無法以“宣傳過激主義”的罪名進行查禁。1922年11月,李達應毛澤東函邀前往長沙,到湖南自修大學工作;翌年夏,人民出版社并入已遷至廣州的新青年社。
當年,人民出版社具有以下特點:第一,善于進行編輯策劃,在短時間內便擬就“馬克思全書”“列寧全書”“康民尼斯特叢書”這3套叢書的大型出版計劃,盡管最終因受條件限制未能全部完成,但已印行不少重要書籍;第二,高度重視編譯質量,在推出馬列著作時既講究詞語淺顯又要求譯文準確,譯書工作主要依靠有較高外語水平的黨內同志(如李達、沈澤民、李漢俊等);第三,及時打通發(fā)行渠道,既利用書店又依托各地黨組織,使出版物能迅速送至黨內同志和進步青年手中,并達到不小的印數。正因如此,蔡和森在1926年撰寫的《中國共產黨史的發(fā)展(提綱)》中評價:“人民出版社……為我黨言論機關,出版了很多書籍,對思想上有很大的影響。”
(摘自2023年9月7日《人民政協報》。作者為第十二屆上海市政協文史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