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辭所見滳水與早期商先公蹤跡考論

唐英杰 董雨康

提 要：滳水是見于甲骨卜辭的一條重要河流，關(guān)于其流經(jīng)區(qū)域，學(xué)界意見尚有分歧。參照卜辭中所見地名體系，運用“卜辭地名系聯(lián)法”與“文獻對照法”，通過考察滳水流域“”“盂”“”“壴”“商”等田獵地、軍事地地望，可勾勒出滳水流經(jīng)今河南省濮陽縣南與山東省鄄城縣南。該流域處于早期商人活動范圍，滳水與早期商人關(guān)系密切。以滳水流路為參照，文獻所載商始祖契所居之“蕃（番）”、昭明所居之“砥石”、相土所居之“商丘（商）”均可鎖定在濮陽至鄄城一線。滳水流路的確定，對于卜辭所見地名體系構(gòu)建以及先商文化分布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滳”是見于甲骨卜辭的一條重要的河流，與商人關(guān)系密切。卜辭中多見商人在滳水流域活動，如行舟、田獵、祭祀等；滳水也是商人觀念中重要的自然神之一，卜辭中多見商人對其加以祭祀，以攘除蟲災(zāi)、祈禱豐收。由于此水文獻缺載，加之研究者研究方法的不同以及選擇定點的差異，學(xué)界對滳水流經(jīng)區(qū)域認識尚存在較大的差異，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追尋商人起源也是商史研究者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問題，因滳水與商族名號相同，不少學(xué)者都傾向于將其與早期商先公活動區(qū)域或商族起源加以聯(lián)系，但由于滳水的位置難以確定，故有關(guān)討論也多淺嘗輒止。雖然文獻中缺乏對滳水的明確記載，但卜辭中所見滳水流域的田獵地、軍事地等可作為考證滳水流路的有效參考?；诖耍疚膰L試在考證滳水流域相關(guān)地點地望的基礎(chǔ)上，勾勒出卜辭中所見滳水的大致流路；再以滳水流經(jīng)區(qū)域為參照，考證傳世文獻中所見早期商先公活動地點的分布，進而考察早期商人的活動區(qū)域。

一、從田獵地的分布看滳水流經(jīng)區(qū)域

滳水是文獻所載的哪條河流，學(xué)界主要有“漳水說”1葛毅卿：《說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本第4分，1938年，載宋鎮(zhèn)豪、段志洪主編：《甲骨文獻集成》第28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63頁；楊樹達：《積微居甲文說·釋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0頁；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23頁；屈萬里：《殷虛文字甲編考釋》，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1年，第98頁；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20頁；孫淼：《夏商史稿》，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259—264頁；鐘柏生：《殷商卜辭地理論叢》，臺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第93、297頁；孫亞冰、林歡：《商代地理與方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70頁?！扒咚f”2李學(xué)勤：《殷代地理簡論》，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3頁?！扒逅f”3鄭杰祥：《釋滳》，《殷都學(xué)刊》，1988年第2期；鄭杰祥：《商代地理概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3—57頁；彭邦炯：《甲骨文農(nóng)業(yè)資料考辨與研究》，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591頁。“淇水說”4羅琨：《卜辭滳水探析》，載江蘇省甲骨文學(xué)會編：《甲骨文與商代文明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集》，南京：江蘇省甲骨文學(xué)會，1999年；又羅琨：《卜辭滴水探研》，載北京大學(xué)考古文博學(xué)院編：《考古學(xué)研究》（五），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371—380頁；張興照：《卜辭所見滳水考》，《南方文物》，2016年第4期；張興照：《商代地理環(huán)境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238—242頁?！般胨f”5陳絜：《卜辭滳水與晚商東土地理》，《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等觀點，其中以“漳水說”影響最大。陳夢家認為葛毅卿、楊樹達說滳水即漳水“僅僅從聲類推求之，未必可信”。6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97頁。鐘柏生通過卜辭系聯(lián)考察滳水地望，雖補充了以往“漳水說”單純依靠聲韻推求的局限，但由于誤讀卜辭，其結(jié)論也不盡可信?！罢暮有汀毕壬涛幕陌l(fā)現(xiàn)，似為漳水即滳水說提供了考古學(xué)上的佐證，然“漳水說”與卜辭所反映出的地名體系不合，故滳水不大可能是漳水?！扒咚f”“清水說”“淇水說”“汶水說”均以卜辭系聯(lián)為基礎(chǔ)，或同時兼顧聲韻，通過考察滳水附近地名來推測滳水所在，在方法上比單一使用聲類對照更進一步。李學(xué)勤的“沁水說”脫胎于“沁陽田獵區(qū)說”，但沁陽田獵區(qū)與夷方地望明顯沖突，7因兼顧“沁陽田獵區(qū)說”，李氏在《殷代地理簡論》一文中將卜辭所見“夷方”考證為在渭水流域的“西夷”；但后來又放棄“西夷”說，改“夷方”為“東夷”，若此，“沁水說”也難以成立。因此“沁水說”也不太可信。羅琨主張“淇水說”，主要依據(jù)“王于宗門逆羌”“于滳王逆以羌”（《合》8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1982年。本文簡稱“《合》”。32035）這組對貞卜辭，認為“宗門”即殷都宗廟之門，與之選貞“滳水”自然不會距離“宗門”過遠，淇水恰當其位；然“宗門”是否指殷都之宗門不可確定，且羅氏并未考慮與滳相關(guān)的其他地名，故“淇水說”缺乏堅實的基礎(chǔ)。陳絜的“汶水說”基于其構(gòu)建的“泰山田獵區(qū)說”，但晚商田獵區(qū)位于泰山附近與卜辭地名體系不合，由此而衍生的滳水即“汶水”說也同樣難令人信服；但其將滳水與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聯(lián)系，很具啟發(fā)意義。

縱觀前人研究，除“汶水說”外，其他諸家皆在晚商王畿范圍內(nèi)尋找滳水所在，商代晚期王朝統(tǒng)治核心區(qū)域在古黃河下游，許多見于卜辭的商人活動頻繁的地點也多位于此間；相關(guān)卜辭反映出商人在滳水附近活動頻繁，因此滳水所在也當不出商人主要活動范圍。由于黃河水道的變遷，其流域范圍內(nèi)的古河流也多有改道或湮沒，滳水也極可能早已湮沒斷流，故文獻缺載。因此，從卜辭所反映的地理信息出發(fā)，弄清楚滳水附近地名所在，是窺探滳水流路的關(guān)鍵。據(jù)卜辭內(nèi)證可知，滳水與晚商田獵地關(guān)系密切，而商代晚期商王（貴族）習(xí)慣性田獵地基本位于晚商王畿地區(qū)，即“畿內(nèi)田獵區(qū)”，大致在今河南省安陽市、鶴壁市、濮陽市及周邊區(qū)域，9唐英杰、鄒芙都：《晚商“畿內(nèi)田獵區(qū)”考論》，《歷史研究》，2022年第1期。滳水部分流路也當不出此田獵區(qū)范圍。具體流經(jīng)區(qū)域，可通過“”“盂”“”等田獵地位置推定。

（2）戊子卜：叀子畫乎匄馬。用。

壬辰卜：向癸子夢丁祼，子用瓚，無至艱。

（3）戊子卜：其乎子畫匄[馬]，不死。用。

上揭辭（2）（3）為同一時段所卜，占卜地應(yīng)是庚寅日所記之“”?！啊睘樽硬忿o中常見的地名之一，此地有子的行館，也有商王的行宮，是王朝貴族子活動頻繁之地，上揭兩版卜辭即是子在地期間所卜。乙未日，子前往地田獵，并捕獲了三頭野鹿，可知地在附近。由辭（4）可知，地距離襄地不遠，襄地在古黃河?xùn)|岸，當即《水經(jīng)·濟水注》所載之“襄丘”，在今河南省濮陽縣西南。1唐英杰、鄒芙都：《晚商“畿內(nèi)田獵區(qū)”考論》，《歷史研究》，2022年第1期。由此可知地當在商代古黃河?xùn)|岸，今河南省濮陽縣左近。準此，滳水也當流經(jīng)古黃河?xùn)|側(cè)，很可能是古黃河支流之一。

（5）王其侑于滳，在右石燎，有雨?！渭创?，有雨。

王其乎戍舞盂，有雨。吉?！螀∪f舞盂田，有雨。吉。（《合》28180，無名）

…[省]凡田，從宮從…至盂，彌日不□。（《合》28340，無名）

（8）辛卯卜，貞：王田盂，往來亡災(zāi)。王占曰：“吉。”茲孚，獲鹿□。

（《合》37428+《合》37784=《綴匯》2蔡哲茂編：《甲骨綴合匯編》，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1年。本文簡稱“《綴匯》”。685，黃類）

辭（5）為一版祭祀刻辭，占卜事項為祈雨，“侑于滳”與“舞盂（田）”為求雨的兩種方式，二者當為選貞；每一組選貞中又由兩條選貞組成，其中侑于滳有在“右石”燎祭與靠近河流燎祭兩種方式；舞于盂田則選貞由戍還是萬主持或執(zhí)行，結(jié)合整版卜辭來看，可證明盂地在滳水附近。上揭（6）（7）皆言渡過滳水到達地，可證地在滳水沿岸。辭（8）表明“盂”與“”相距極近，二者相距最多一日路程；上揭（7）殘辭“從宮從…至盂”表明盂地與宮地相距很近。準此可知，“盂”“”“宮”皆為滳水附近的地點。

二、“滳”“商”“商方”與滳水流路

（11）丙申貞：王步，丁酉自?。

戊戌[貞：]王步。

戊戌貞：王于己亥步[自]?。

庚子貞：王步自壴于犅。

壬寅貞：王步自犅于夒。（《屯南》02100，歷一）

辭（11）為一版王步卜辭，反映出商王出行路線為“?—壴—犅—夒”，且壴地距離?地最多一日路程。?地在襄地附近，卜辭載：

（12）弜注襄人，方不出于之?！螐x注涂人，方不出于之。

王其乎衛(wèi)于?，方出于之，有翦。（《合》28012，無名）

上揭（12）為一版軍事刻辭，此時某敵方來犯，商王占卜是否向襄地、涂地增兵、是否在?地設(shè)防，表明?地距離襄地（今河南濮陽西南）不遠。“夒”地見于晚商十五祀伐夷方金文：

（13）丁巳，王省夒京，王錫小臣艅夒貝，唯王來征夷方，唯王十祀又五，肜日。（小臣艅尊，《銘圖》5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本文簡稱“《銘圖》”。11785，商代晚期）

從銘文反映出的信息可知，夒地處于商王伐夷方歸途，與之相近的壴地也當與夷方處于同一方位。

（14）甲子卜，在□貞：王[步]于高皆，[亡]災(zāi)。

乙丑卜，在高皆貞：王游于皆，往來亡災(zāi)。

戊辰卜，在高皆貞：王游于□，往來亡災(zāi)。

[辛]未卜，在高[皆]貞：王步于□，亡災(zāi)。

[壬申…]

[乙]亥卜，在□貞：王步[于]椃，亡災(zāi)。

□□卜，在椃[貞：王]步[于]望，亡災(zāi)。

（《合》36842+《合》36837+《合》36753+《合》37504+《合》36755+《合》36754+《合》36952+《合》36777+《拾遺》622，6參王旭東：《黃組王步卜辭綴合一則》，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7694.html.2017年1月2日。宋鎮(zhèn)豪、焦智勤等編：《殷墟甲骨拾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本文簡稱“《拾遺》”。黃類）

鄭杰祥認為“壴”“鼓”為一地，或即“顧”地，其指出：二者古音同為見母魚部，雙聲迭韻，故可通用?！蹲髠鳌ぐЧ荒辍罚骸肮褒R侯、邾子盟于顧?！倍蓬A(yù)注：顧“齊地?！薄洞笄逡唤y(tǒng)志·山東曹州府》古跡條下：“顧城在范縣南三十里?！?杜預(yù)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60，哀公二十一年秋八月，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81頁；和珅等：《大清一統(tǒng)志》卷144，《曹州府》，《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47頁。在今山東省菏澤市鄄城縣東北。此地位于殷東，距離襄地亦不太遠，與卜辭地理系統(tǒng)相合，故此地可能就是商代的壴地。準此，與“（壴）”相去不遠的“滳”地可能就位于鄄城縣附近。

帝辛十祀伐夷方往返都曾途經(jīng)商地，陳絜已將其與滳水聯(lián)系，2陳絜：《卜辭滳水與晚商東土地理》，《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此商地應(yīng)即上揭之“滳”。

（15）乙巳卜，在…王田□，亡…兕廿又…[王]來正人[方。]

丙午卜，在商貞：今日步于樂，亡災(zāi)。

己酉卜，在樂貞：今日王步于喪，亡災(zāi)。

庚戌卜，在喪貞：今日王步于香，亡災(zāi)。

（《合》36501+《合》36752+《合》37410+《合》36772=《綴匯》687，黃類）

根據(jù)十祀伐夷方卜辭排譜，上揭（15）為伐夷方返程時所卜。由上揭卜辭可知，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地，距離田獵地“喪”最多4日行程。喪地與盂地相鄰，卜辭有“自盂[至于]喪”（《合》29116，無名）與“皆[舞]二田：喪、盂”（《合》30044，無名）一類的記載。由此可知，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地距離盂地（今河南濮陽東南）亦不甚遠。上文已述，滳水流經(jīng)盂地，距離盂地不遠的“商（滳）”也當與滳水關(guān)系密切。

出組卜辭中有一個與田獵地相關(guān)的“商”，與上揭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當為一地。

（18）癸巳卜，在瓚、雷、孛商啚，泳貞：王旬亡憂。隹來正人方。

（《合補》11236+《合》36490+《合》36494—《合補》12877=《綴匯》686，黃類）

上揭卜辭中瓚、雷、孛是并列的地名，均為商之邊鄙，三者緊鄰，故商王占卜時連言。雷地當與“雷澤”有關(guān)，《史記·五帝本紀》載：“舜耕歷山，漁雷澤?！薄墩x》引《括地志》曰：“雷夏澤在濮州雷澤縣郭外西北?！?司馬遷：《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8—39頁。隋置雷澤縣治所，在今山東菏澤市東北52里胡集鎮(zhèn)，雷澤在其西北，雷地或在今鄄城縣南一帶。準此，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或在今鄄城縣南附近，與上揭“滳”之地望吻合。卜辭中水名與地名關(guān)系密切，若此商（滳）之地望不誤，則表明滳水流經(jīng)今鄄城縣左近。

《墨子·尚賢下》篇中記載帝舜的活動地有“常陽”，“是故昔者舜耕于歷山，陶于河瀕，漁于雷澤，灰于常陽。堯得之服澤之陽，立為天子”。5孫詒讓：《墨子間詁》卷2，《尚賢下第十》，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67頁?！吧獭薄俺！甭暯?，文獻中常見通用，《墨子·經(jīng)說上》：“生，楹之生，商不可必也?！睂O詒讓《間詁》按：“‘商’疑當為‘?！?。”6孫詒讓：《墨子間詁》卷10，《經(jīng)說上第四十二》，第337頁?！稄V雅·釋詁》：“商，常也?！蓖跄顚O《疏證》曰：“《說苑·修文篇》云：‘商者，常也。夏者，大也?！獭！曄嘟省痘茨献印た姺Q訓(xùn)》‘老子學(xué)商容，見舌而知守柔矣’，《說苑·敬慎篇》載其事，‘商容’作‘常摐’；《韓策》‘西有宜陽常阪之塞’，《史記·蘇秦傳》‘?！鳌獭！?王念孫：《廣雅疏證》卷1上，《釋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8頁。文獻中“常丘氏”，一說即“商丘氏”。1張澍編：《姓氏尋源》，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第211頁。皆商、常通用之例，準此，“常陽”或即“商陽”。傳說中舜帝活動的歷山、河濱、雷澤等地，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在今河南濮陽、山東菏澤一帶，據(jù)此常陽也應(yīng)在此一帶。若此，常（商）陽或因在滳水之陽而得名，可作為滳水流經(jīng)濮陽、菏澤一帶的佐證。

卜辭反映出滳水某段大致呈東西流向。

（19）于滳南兆?！巍薄ā逗稀?3178，歷二）

（20）…滳北…九麓。（《合》33177，歷二）

辭（19）為一組對貞卜辭，殘缺部分應(yīng)可補足為“于滳北兆”，滳“南兆”“北兆”即滳水南部區(qū)域和北部區(qū)域，辭（20）“滳北”，亦當指滳水之北，說明這一段的滳水為東西流向。上文以“盂”“商（滳）”等地為參照，考察出滳水流經(jīng)今濮陽與鄄城一帶，其流向恰為東西方向，與卜辭所示滳水流路吻合，卜辭中所見東西段滳水應(yīng)即指此段水道。

三、滳水與早期商先公蹤跡考

滳水在商人觀念中占有重要地位，卜辭中常見“隹滳令保方”（《合》08311，師賓間）、“寧于滳”（《屯南》00930，歷二）、“[寧秋]于滳”（《合》32160，歷草）、“禱禾于滳”（《合》28243，無名）一類的記載，可見滳水與黃河一樣，被商人神化加以祭祀。王國維曾在《說商》一文中認為“商之國號，本于地名”，2王國維：《說商》，載氏著：《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16頁。此說為學(xué)界普遍認同。因滳水與商關(guān)系密切，又受商人祭祀，故研究者多將其與商人起源之“商”加以聯(lián)系，如丁山認為“商之為商，得名于滳水”。3丁山：《商周史料考證》，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13頁。王玉哲從其說，4王玉哲：《商族的來源地望試探》，《歷史研究》，1984年第1期。孫淼亦認為“商族之名，由‘滳’而起”。5孫淼：《夏商史稿》，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264頁。鄒衡亦有類似觀點，其認為“商人所以稱商，大概是因為商人遠祖居住在漳水，而最早的漳水或者就叫作商水”。6鄒衡：《夏商周考古學(xué)論文集》，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02頁。王震中從其說。7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頁。上文我們將滳水流域定在今河南省濮陽縣南至山東省鄄城縣南一帶，并認為在今鄄城縣左近存在一個叫“商”的地點。下面試以卜辭所見之滳水、商地為參照，考察早期商先公的活動范圍。

1.契居蕃（番）

《水經(jīng)·渭水注》：“渭水又東徑巒都城北，故蕃邑，殷契之所居?！妒辣尽吩唬骸蹙愚??！R骃曰：‘蕃在鄭西’?！?酈道元著，陳橋驛校正：《水經(jīng)注校證》卷19，《渭水》，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64頁?！妒辣尽返摹捌蹙愚痹凇短接[·敘京都上》引作“番”，9李昉等：《太平御覽》卷155，《州郡部第一·敘京都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54頁?！稗睆摹胺钡寐?，二字可通。蕃（番）地所在，至今仍無定論。上引《水經(jīng)注》認為蕃地在“巒都城”，即今陜西華縣赤水鎮(zhèn)一帶，此說應(yīng)是受“商國在太華之陽”之說的影響。10《史記集解》引鄭玄說，參司馬遷：《史記》卷3，《殷本紀第三》，第120頁。王國維以相土之東都在泰山附近為參照，懷疑“蕃”“即《漢志》魯國之蕃縣”。11王國維：《說自契至于成湯八遷》，載氏著：《觀堂集林》，第515頁。丁山認為“博、薄、蒲、番、蕃”等字均是“亳字音偽”，并根據(jù)相關(guān)地名集中分布在河北北部，認為契所居之蕃應(yīng)在滱水支流的博水流域。12丁山：《商周史料考證》，第16—17頁。王震中以滳水為漳水，認為“蕃”即今河北磁縣的古“番（蒲）吾”。13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第12頁。孫淼認為蕃地應(yīng)是商族起源地范圍內(nèi)的一個小地名，14孫淼：《夏商史稿》，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270頁。而滳水與商人起源關(guān)系密切，因此蕃之所在也可在滳水流域?qū)ふ摇?/p>

“蕃（番）”與“蒲”可通，學(xué)界已有充分論述?！稘h書·地理志》常山郡的“蒲吾縣”，《史記》作“番吾”?！妒酚洝ぬK秦列傳》：“踰漳據(jù)番吾。”《集解》引徐廣曰：“常山有蒲吾縣?！薄妒酚洝ぺw世家》：“秦攻番吾?！薄墩x》：“番又作蒲?！?班固：《漢書》卷28上，《地理志第八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76頁；司馬遷：《史記》卷69，《蘇秦列傳第九》，第2719頁；司馬遷：《史記》卷43，《趙世家第十三》，第2205頁。上文已述，滳水流經(jīng)今河南濮陽，而清華簡《系年》篇載今濮陽附近恰有“莆（蒲）池”，2“莆”“蒲”均從“甫”聲，出土文獻中地名“莆”傳世文獻一般作“蒲”，如戰(zhàn)國金文“莆反”即文獻所載之魏地“蒲坂”（參徐俊剛：《非簡帛類戰(zhàn)國文字通假材料的整理與研究》，吉林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8年，第161—162頁）。準此，“莆池”也即“蒲池”?；蚩膳c“蕃（番）”對應(yīng)。《左傳·宣公十七年》：“齊侯使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會，及斂盂，高固逃歸?！?杜預(yù)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24，宣公十七年春，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89頁。同事件《清華簡·系年》載為：“高之固至莆池，乃逃歸?！闭碚哒J為：“斂盂，衛(wèi)地，今河南濮陽東南，簡文‘莆池’疑在同地?！?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二）》，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68頁。綜上，以滳水流路為參考，契所居之蕃（番）很可能與斂盂附近的“蒲池”有關(guān)，在今河南濮陽東南。

2.昭明居“砥石”

《荀子·成相》曰：“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遷于商?！?王先謙：《荀子集解》卷18，《成相篇第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4頁。《尚書正義》引《世本》云：“昭明居砥石?！?孔安國傳，孔穎達等正義：《尚書正義》卷7，《夏書·胤征》，第158頁?？芍墨I所載昭明所居地為“砥石”。但其地所在，傳世注疏缺載，當代研究者多以文獻中相近地名比附。參考滳水流路以及上文所考契所居“蕃”之地望，我們認為“砥石”或即見于卜辭的商地“”?！啊弊轴屪忠徽f即《說文》所載“?”之異體“”，7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650—2651頁。“氐”為“氏”的分化字，如金文中所見邢國附近的軝國即軧國，泜水即與之有關(guān)。8李學(xué)勤、唐云明：《元氏銅器與西周的邢國》，《考古》，1979年第1期。因此“”在后世也可能轉(zhuǎn)寫為“”，用作地名的“”與“砥石”也可能就是同一地點。卜辭中所見“”地為商王經(jīng)常田獵地之一，其地常與田獵地“盂”“宮”“向”“梌”“協(xié)”“疐”“”等共版或選貞，而相關(guān)田獵地均位于今古黃河?xùn)|側(cè)今河南濮陽左近，“”地所在亦不出此范圍。9唐英杰、鄒芙都：《晚商“畿內(nèi)田獵區(qū)”考論》，《歷史研究》，2022年第1期。該地與盂地相去不遠，下揭卜辭可證。

（22）丁丑卜，貞：王其田于盂衛(wèi)，10（21）（22）兩版卜辭中的“衛(wèi)”字舊多不釋，袁君倫強告知釋為“衛(wèi)”，今從。南兆立?！呜懀河诒闭琢ⅰ＃ā逗稀?9084，何組）

上揭兩則卜辭為同組卜辭，辭（21）商王占卜田獵之地“衛(wèi)”“”并列，可知兩地當相鄰，又辭（22）盂衛(wèi)并言，可知衛(wèi)地與盂地相近，由此可知“”地也當在盂地附近。上文已述，盂地即衛(wèi)地斂盂，在濮陽西南，契所居之蕃（莆池）在此附近，昭明所居之“砥石”若即“”，則說明二者所居其實在同一區(qū)域。

3.相土居“商丘”與相土之東都

《荀子·成相》曰：“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遷于商?！睏顐娮ⅲ骸啊蹲笫蟼鳌吩唬骸懖由糖穑嗤烈蛑?。’……相土乃遷商丘?！?1董治安、鄭杰文：《荀子匯校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847—848頁。呂思勉認為：“居于商，蓋相土事，《成相》皆三七言句，為言數(shù)所限，故言之不具?！?2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2頁。其說是?！蹲髠鳌は骞拍辍罚骸疤仗剖现鹫懖?，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13杜預(yù)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30，襄公九年春，第1941頁?！墩压辍罚骸昂蟮鄄魂?，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4杜預(yù)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41，昭公元年，第2023頁。由“商人是因”可知在《左傳》的古史體系中，商人之所以稱為“商”是因相土因居商丘之故，此說與《成相》暗合；丁山據(jù)此認為“商與商丘為一地”，15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44頁。可信。《世本》亦云“契居蕃，相[土]徙商丘”。16李昉等：《太平御覽》卷155，《州郡部·敘京都上》，第754頁。其中也并未敘述昭明遷商之事，可知遷商實為相土所為。

《左傳》載有“相土之東都”，《定公四年》載：“分康叔……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閻之土，以共王職，取于相土之東都，以會王之東蒐?！?杜預(yù)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54，定公四年春三月，第2134—2135頁。王國維認為相土之東都“當在東岳之下，蓋如泰山之祊為鄭有者”，2王國維：《說自契至于成湯八遷》，載氏著：《觀堂集林》，第515頁。此說影響深遠，從者頗多；然《左傳》原文實為敘述封衛(wèi)之疆域，梁園東認為，“泰山本為魯?shù)?，諸侯因祀泰山而略有祭田則可，若謂相土之東都亦在泰山下，且為東蒐之區(qū)，明非祭田可比，而不為魯所有，乃隔境封與衛(wèi)，恐無是理”。3梁園東：《商人自契至湯八遷重考與商民族興于東土駁議》，載氏著：《梁園東史學(xué)論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7年，第1冊，第131頁。李民亦認為同文中的“武父”“圃田”皆在古之衛(wèi)境，故相土之東都也當衛(wèi)國境內(nèi)。4李民：《豫北是商族早期活動的歷史舞臺》，《殷都學(xué)刊》，1984年第2期。上引梁園東文認為，相土所居之商丘與“相土之東都”實際是一處，只是因為其地在原居地之東，故商丘也被稱為東都，亦如“周人初都于鎬，后營成周，遂為東都，而以鎬為西都?！笨蓮?。

綜上所論，“相土之東都”應(yīng)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即相土所居之“商丘”，之所以被稱為“東都”，是相對契或昭明所居之蕃（番）或“砥石”而言，由此可知“商丘”當在蕃（番）或“砥石”之東。據(jù)《定公四年》載，“相土之東都”當在衛(wèi)之東境，衛(wèi)國疆域“約當于今河南省北部新鄉(xiāng)市、安陽市、鶴壁市、濮陽市，以及山東省聊城市西部、菏澤市北部地域”。5黃鳴：《春秋列國地理圖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150頁。其東境正當今菏澤市北部一線。上文所考卜辭中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在今鄄城縣南，其地正當衛(wèi)之東境，故此“商”很可能就是“相土之東都”?！锻ㄖ尽な献迓浴份d：“商丘，衛(wèi)大夫食邑于此?！?鄭樵撰：《通志》卷27，《氏族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6頁。此衛(wèi)國大夫的食邑“商丘”當在衛(wèi)國境內(nèi)，也可能就是相土所居之“商丘”。

綜上，契、昭明曾居今河南濮陽附近，二者活動范圍大致相同，相土東遷至今鄄城縣南的商（商丘），7古本《竹書紀年》《世本》《水經(jīng)注》等文獻有將相土所居之“商丘”與衛(wèi)都“帝丘”等同，蓋“商”“帝”二字形近相訛，王子超有詳論，可信。參王子超：《商丘、帝丘非一地考——古“商丘”論稿之一》，《商丘師專學(xué)報》，1985年第1期。在原居地之東，故稱“東都”?！妒酚洝ひ蟊炯o》載：“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封于商，賜姓子氏?！?司馬遷：《史記》卷3，《殷本紀第三》，第119頁。言商族乃因其始祖契受封商地而得名，但今可見先秦文獻中，并沒有類似說法，就是《詩經(jīng)·商頌》中也僅言商族與“玄鳥”“有娀”的關(guān)系，也未明言封商之事，且此說具有明顯的分封制色彩，可能并不符合史實。漢魏時期服虔、王肅等認為商人之國號源于相土居商丘，“襄九年左傳曰‘閼伯居商丘，相土因之。’服虔云：‘商丘地名，相土契之孫，因之者，代閼伯之后居商丘，湯以為號?！謺蛲趺C注云：‘契孫相土，居商丘，故湯因以為國號?！?《毛詩譜》孔穎達《正義》引，參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卷第20—3，《商頌譜》，第619頁。此可與《商頌·長發(fā)》暗合，《長發(fā)》主要贊頌湯之功績，但同時追溯契、相土之事跡，可見相土在商族起源中的特殊地位。通過梳理先秦文獻記載，結(jié)合卜辭地理，商先公契、昭明、相土三代活動地點皆可在古滳水流域找到對應(yīng)，滳水流域應(yīng)是商人起源與發(fā)展過程中一處重要的活動區(qū)域。

四、結(jié) 語

本文從卜辭內(nèi)證出發(fā)，以田獵區(qū)為限定，以伐夷方路線為參照，通過考察滳水附近地名地望，考證出卜辭所見滳水的大致流路。卜辭中所見田獵地“”（今濮陽縣西南）、“盂”（今濮陽縣東南）、“（今濮陽縣東南）”，以及伐夷方途經(jīng)之“商”（今鄄城縣南）均在滳水附近，可知見于卜辭的這一段滳水大致流路為從今濮陽縣南流向鄄城縣南，期間大致呈東西流向。先秦文獻所見濮水一段曾大致流經(jīng)此區(qū)域，濮陽、城濮等地皆因濮水而得名，滳水故瀆與濮水是否有重合也值得進一步思考。商之族名、國名源于地名，而滳水與商同名，該水當與早期商人活動或關(guān)系密切。張渭蓮從文獻與考古的視角考察了商人的起源，將商人起源地大致鎖定在“太行山至泰山之間的古黃河下游區(qū)域”。1張渭蓮：《商先公蹤跡與商人起源考》，《歷史研究》，2019年第2期。這一區(qū)域也是學(xué)界較為認可的商先公活動區(qū)域，而本文所論滳水恰好流經(jīng)此區(qū)域，因此滳水流域很可能就是早期商先公活動范圍之一。以滳水流域為參考，文獻中所見早期商先公契、昭明、相土所居地蕃（番，今河南濮陽縣東南）、砥石（今河南濮陽左近）、商丘（商，今山東鄄城縣南）均可鎖定在濮陽至鄄城一帶。

通過考證文獻所載商先公蹤跡，勾勒早期商人活動范圍，是最初探討商人起源與發(fā)展的重要途徑，但由于地名的變遷，加之異地同名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傳世文獻中各家注疏對同一地點的地望認識也并不一致，所涉地點難以準確定位，也造就早期商人活動區(qū)域的諸多異說。伴隨著田野考古材料的豐富，通過尋找相應(yīng)的考古文化，確定相關(guān)考古文化的分布區(qū)域、演變序列，也成為研究商人起源與發(fā)展的重要手段，但將族屬文化與考古學(xué)物質(zhì)文化準確對應(yīng)，是一個十分復(fù)雜的問題。因此先商文化可與哪些考古文化對應(yīng)，目前學(xué)界也并沒有統(tǒng)一的意見。而早期商部族規(guī)模小且時常遷徙，或所居之地歷時較短，或與其他族群雜居，兼用當?shù)匚幕?，因此可能并未形成具有獨立性的區(qū)域遺址，故在考古文化中也難以辨識。2段宏振：《先商文化的考古學(xué)存在——漳河流域先商時期考古學(xué)文化及相關(guān)問題》，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九）》，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284頁。相較傳世文獻，甲骨卜辭時代大大接近商先公活動年代，其中所含地理信息可能更接近商先公活動區(qū)域，因此以卜辭地名對照商先公活動地，不失為一種積極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