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穎
(青島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體育賽事產權是體育賽事市場乃至整個體育產業(yè)市場上的頂級資源。近年來,我國體育賽事的商業(yè)化經營不斷深入,體育產業(yè)領域出現了大量圍繞體育賽事產權開展的市場活動,不少地方政府也組建了體育賽事產權交易平臺。[1-2]因此,有關體育賽事產權的法律規(guī)范亟待跟進。然而,2022年6月24日最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以下簡稱新《體育法》)并未采納學者們長久以來的立法建議,包括增加“體育產業(yè)”一章并在其中規(guī)定體育賽事組織者享有包括賽事傳播權在內的財產權利[3]、規(guī)范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所擁有的絕對權[4]、增加賽事組織者的賽事數據權益保護條款[5]等。而是僅在“競技體育”一章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未經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等相關權利人許可,不得以營利為目的采集或者傳播體育賽事活動現場圖片、音視頻等信息。”可以看出,該條僅僅規(guī)定對體育賽事的傳播權予以保護,但既未明確權利性質,也未規(guī)定權利保護的詳細內容。在此背景下,只有從立法論研究的固有思路中脫離出來,對體育賽事產權法律屬性予以明確,才能對體育賽事產權所涉及的物權、著作權、商標權等權利以及合同法、侵權責任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法律規(guī)范進行符合邏輯的解釋,從而對市場實踐中的體育賽事產權及其交易提供有效的法律保護。
新修訂的《體育法》并沒有對體育賽事產權予以明確界定。事實上,體育賽事產權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概念,而是新聞報道、政府規(guī)章及規(guī)范性文件中所采用的一種通俗表達。在非正式語境下也被簡稱為“體育賽事IP”。一方面,體育賽事產權在法律上究竟屬于哪類權利,在立法和理論研究中均尚無定論;另一方面,即使是在非正式語境下,體育賽事產權與其周邊概念亦經常發(fā)生混淆。因而,應首先梳理和澄清體育賽事產權的概念內涵,進而分析其法律屬性。
首先,體育賽事產權與體育賽事舉辦權(主辦權)需要厘清。體育賽事產權由體育賽事主辦方原始取得,體育賽事舉辦權是體育賽事產權的一部分。目前,在我國正式的法律文件中有“主辦方”這一概念,但并無“主辦權”這樣的表達。2020年頒布實施的《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十八條以及2023年頒布實施的《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五條均明確使用了“舉辦權”這一概念;同時,《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五條規(guī)定,“主辦方是指發(fā)起舉辦體育賽事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梢酝茢?“舉辦權”與“主辦權”表達的實為同一含義,只不過“舉辦權”可以回避日常表達中“主辦權”與“承辦權”混同的問題。因而,從權利的原始產生來看,體育賽事產權與體育賽事舉辦權都是體育賽事主辦方的權利,體育賽事舉辦權是體育賽事產權的基礎。同時,體育賽事產權作為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概括性的權利,應當包含體育賽事舉辦權。進而言之,體育賽事舉辦權作為組織和舉辦體育賽事的排他的資格性權利,本質上是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等財產權權能的一種表征。因而,除非體育賽事產權概括轉讓,否則體育賽事產權中的商業(yè)開發(fā)權、轉播權、門票銷售權以及衍生開發(fā)權等子權利的轉讓或特許經營,并不會導致主辦方喪失舉辦權。這符合體育賽事產權的性質和交易規(guī)則。
其次,體育賽事產權中的體育賽事舉辦權與特許經營權需要厘清。關于體育賽事舉辦權(主辦權)法律屬性的探討早已有之。一般認為,體育賽事舉辦權是一種特許經營權,這顯然是在我國體育賽事審批制之下得出的結論。于當下的商業(yè)性體育賽事而言,其舉辦權的性質不宜被界定為特許經營權。因為從法律上來講,特許經營權分為商業(yè)特許經營權和政府特許經營權兩類。其一,體育賽事舉辦權并非商業(yè)特許經營權。商業(yè)特許經營,是指特許人將自己擁有的經營模式連同知識產權、專有技術、商業(yè)秘密的一種或數種,通過特許經營協(xié)議授予受許人使用,受許人按協(xié)議約定的業(yè)務模式從事經營活動并向特許人支付費用的一種商業(yè)模式。[6]商業(yè)特許經營權即為受許人在該法律關系中享有的權利,是一種只能通過繼受取得的權利。但在商業(yè)領域,體育賽事舉辦權可以原始取得,企業(yè)通過創(chuàng)立自己的體育賽事品牌,從而對該體育賽事享有舉辦權。其二,體育賽事舉辦權只有在國家壟斷體育資源的背景下才可構成政府特許經營權。從經濟學上講,政府特許經營權是治理自然壟斷的政策選擇。[7]而在我國早期的體育賽事審批制之下,全國性、非商業(yè)性的專業(yè)體育賽事就屬于自然壟斷產品,各全國性體育協(xié)會所享有的此類賽事的舉辦權就是由政府通過特許經營權的形式授予的。
再次,體育賽事產權與體育賽事需要厘清。體育賽事在不同的研究領域有不同的定義。從體育學的視角來看,體育賽事是按照統(tǒng)一規(guī)則組織與實施的運動員或運動隊之間的競技較量。[8]從社會學的視角看,體育賽事是以體育競技為主題的集眾性活動。[9]而從經濟學的視角看,商業(yè)性體育賽事的舉辦是一種市場生產行為,[10]而體育賽事是體育產業(yè)產出的服務產品。據上述定義,體育賽事可謂之競賽、活動、產品,雖然并非有形物,但可以以媒介內容的形式具體呈現在人們眼前,此可謂具體的體育賽事。此外,有學者指出體育賽事具有無體性和知識性,構成知識產權(非著作權)的新型客體,認為其知識性來源于運動技術和競技能力的獲得兩方面。[11]但,在該論證中,對體育賽事的界定仍未走出具體體育賽事的范疇。論及體育賽事的知識性,體育賽事舉辦的規(guī)則、理念、文化傳承等內容更具說服力,同時這也構成了抽象意義上的體育賽事。因而對于體育賽事產權的界定,應明確其既包含對具體的體育賽事的權利內容,也包括對抽象的體育賽事的權利內容。
最后,體育賽事產權與體育賽事版權以及體育賽事著作權需要厘清。在體育產業(yè)蓬勃發(fā)展、體育賽事經營商業(yè)化的大背景下,學術研究以及新聞媒體的報道與評論中充斥著體育賽事版權與體育賽事著作權這兩個概念。此兩者實為同義概念,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五十七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著作權即版權”。商業(yè)領域所言之體育賽事版權是企業(yè)進行一系列賽事運營的前提和基礎,其內含商業(yè)開發(fā)權、轉播權、門票銷售權以及衍生開發(fā)權等權利。在市場實踐中,企業(yè)可以單項、多項或打包買斷這些權利。然而,從嚴謹的法律概念層面出發(fā),體育賽事版權需面對兩項質疑:其一,體育賽事是否構成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其二,體育賽事版權能否作為商業(yè)開發(fā)權、轉播權、門票銷售權以及衍生開發(fā)權等權利的上位概念。首先,作品應滿足獨創(chuàng)性的要求,但具體意義上的體育賽事很難認定其具備獨創(chuàng)性。一般認為,除藝術體操、花樣游泳等包含藝術編排要素的特殊體育競賽外,體育賽事本身不構成作品。體育賽事獲得著作權法保護的路徑通常是“曲徑通幽”,將體育賽事節(jié)目認定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視聽作品”和“廣播節(jié)目”,使體育賽事節(jié)目而非體育賽事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例如美國1976年的《版權法案》。[12]其次,著作權包括由發(fā)表權、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內容構成的著作人身權,以及由復制權、發(fā)行權、表演權、廣播權、改編權等內容構成的著作財產權。顯然,體育賽事的商業(yè)開發(fā)權、門票銷售權等權利并不屬于上述范疇,也就不能構成體育賽事版權的下位概念。由此可見,體育賽事版權本身就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概念,其使用缺乏必要的嚴謹性。進一步反向觀之,商業(yè)開發(fā)權、傳播權、門票銷售權以及衍生品開發(fā)權等權利皆屬于體育賽事產權的一部分,將體育賽事版權作為體育賽事產權的下位概念實則更具有合理性。
首先,體育賽事是無形財產,體育賽事產權應屬無形財產權。依前文所述,體育賽事分為具體體育賽事與抽象體育賽事。雖然兩者皆非有體物,不能構成傳統(tǒng)大陸法系物權的客體,但不論是一場具體可觀的體育競賽還是由體育賽事的品牌、規(guī)則、理念、文化、信譽以及商業(yè)秘密等構成的體育賽事的營業(yè)能力(贏得市場份額、賺取利潤的能力),[13]均可產生財產利益,落入無形財產的范疇,構成無形財產權的客體。詳言之,關于無形財產的范疇,在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界定。例如,在日本,無形財產是指智力創(chuàng)造性成果;在法國,無形財產是指特定財產權利(包括權利人就營業(yè)資產、顧客、營業(yè)場所、作品、發(fā)明專利、工業(yè)設計、商標、商業(yè)名稱以及現代社會的商業(yè)信息等所享有的權利);[9]在英國,無形財產則泛指一切具有財產意義之抽象物。但隨著科技與經濟的飛速發(fā)展,越來越多的財產表現為無形的和非物質的形態(tài),各國無形財產的范疇也都有著不斷擴展的趨勢。在此背景下,我國學者主張,應建立一個能夠包容一切基于非物質形態(tài)所產生的權利的無形財產權體系。[14]由此可見,體育賽事當屬法國法上的特定財產權利、英國法上的有財產意義之抽象物以及我國學者所主張的知識經驗形態(tài)、經營標記形態(tài)及商業(yè)資信形態(tài)的無形財產。例如,《奧林匹克憲章》第七條規(guī)定,“奧林匹克運動會是國際奧委會的專有財產,國際奧委會……不加限制地擁有涉及該運動會的組織、開發(fā)、轉播、錄制、展示、復制、獲取和散發(fā)的全部權利”。
其次,體育賽事產權應屬體育賽事主辦方即體育賽事組織者所有。其一,從權利客體的產生以及權利的原始取得來看,體育賽事主辦方作為發(fā)起舉辦體育賽事活動的組織或個人,應當然地、原始地取得對體育賽事的產權。體育賽事主辦方發(fā)起組織一場比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這都可以被歸入廣義勞動的范疇。因此,不論是規(guī)則、理念、文化等抽象體育賽事還是具體體育賽事,都是體育賽事主辦方的智力或非智力的勞動成果。[5]而且《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快發(fā)展體育競賽表演產業(yè)的指導意見》(國辦發(fā)〔2018〕121號)中也提到,“賽事相關權利歸各級單項體育協(xié)會以及其他各類社會組織、企事業(yè)單位等合法辦賽的賽事主辦方所有”。其二,從體育賽事商業(yè)化經營的層面來看,體育賽事的主辦方從事的是一項經濟活動,承擔著經濟利益上的風險,屬于商業(yè)主體,其企業(yè)經營的產品就是體育賽事,因而主辦方當然地享有該體育賽事的財產權益。[15]而這與學界大多數學者所贊同的體育賽事轉播權“企業(yè)權利說”恰恰是相通的。其三,從權利義務相統(tǒng)一的原則出發(fā),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的競賽、安全、新聞等各方面負有保障義務,應當是以體育賽事主辦方概括性地享有對體育賽事的財產權利為前提的?,F有的法律規(guī)范對體育賽事主辦方課以了諸多義務,主辦方是體育賽事的第一責任人。例如,《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體育賽事活動主辦方負責對體育賽事活動的全面組織”“主辦方直接承擔體育賽事活動籌備和組織工作的,履行承辦方責任”;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因變更或取消體育賽事活動造成承辦方、協(xié)辦方、參與者、觀眾等相關方損失的,主辦方應當按照協(xié)議依法予以補償?!毙滦抻喌摹扼w育法》也在其第十章“監(jiān)督管理”與第十一章“法律責任”中規(guī)定了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在競賽、安全方面的義務與責任。但不論是《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還是新修訂的《體育法》均沒有明確規(guī)定體育賽事主辦方概括性地享有體育賽事產權。例如,《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條與第二十六條,實質上確定了體育賽事主辦方作為體育賽事第一責任人的地位,而體育賽事承辦方是由其選任的,且有權向其請求因賽事變更或取消而產生的損害賠償。換言之,體育賽事承辦方與主辦方應當是合同關系,其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權利應來自于主辦方的轉讓或授權,其權利保護應訴諸合同法的規(guī)范。然而,《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五條卻將體育賽事主辦方與承辦方共同列為了體育賽事活動的無形資產權利的權利人,這顯然與權利義務相統(tǒng)一原則是相悖的,也模糊了體育賽事產權的歸屬,不利于體育賽事產權的保護和交易。
雖然,新修訂的《體育法》中并沒有體育賽事產權這一概念,但在諸多部門規(guī)章以及規(guī)范性文件中,主辦方、體育賽事組織者、舉辦權(主辦權)以及體育賽事組織者的權利等概念或表述的使用頗為常見。然而,關于體育賽事主辦方或體育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權利到底包含哪些內容,在相關法律文件中均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或者解釋。
體育賽事產權這一概念是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應當享有的一整套權利的概括性表達。關于體育賽事是由一整套權利組合而成的權利束的說法早已有之。有學者就曾創(chuàng)新性地指出,體育特許經營權是體育運動主辦者擁有的由體育商標、標志、專利、著作權等結合在一起的一整套知識產權的權利束。[16]這實際上是為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應當享有的權利內容冠以了一個統(tǒng)一的概念,此種做法值得贊同,但法律概念的選取卻有欠妥當。因為,特許經營權是特許經營法律關系中受許人(或被特許人)獲得的權利,最頂端的特許人本身并不享有特許經營權,其擁有的是工業(yè)產權或其他商業(yè)資信形態(tài)的無形財產權。例如,國家電網公司作為被特許人享有電力供應特許經營權,麥當勞加盟店向麥當勞公司支付特許經營費獲得特許經營權。而體育賽事產權這一概念更能夠準確地概括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應當享有的一整套權利,涵蓋了商業(yè)開發(fā)權、門票銷售權、轉播權、衍生品開發(fā)權以及體育賽事品牌商標權、相關著作權等權利內容。例如,《國際足聯章程》規(guī)定,“國際足聯、其會員協(xié)會以及各洲足聯為由其管轄的各項比賽和賽事的所有權利的原始所有者”。法國1984年頒布的《組織和促進法國大眾與競技體育運動法》第十八條第一款特別規(guī)定,“組織體育比賽的體育協(xié)會或者實體對有關的比賽擁有專屬的權利,包括所有權?!盵17]法國《體育法》第L.333-1 條也進一步明確,“體育聯合會以及體育賽事組織者是其組織的體育賽事或比賽的開發(fā)權的所有者”,其中,開發(fā)權系 “每一項因該體育賽事的舉辦而產生經濟效益的活動”。[18]
體育賽事產權作為一整套權利組合而成的權利束,以列舉加概括的方式加以界定是必要和可行的。一方面,就體育賽事產權具體包括哪些子權利,目前尚無定論。例如,《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五條列舉了體育賽事主辦方和承辦方對體育賽事活動所享有的權利,包括“體育賽事活動的名稱、標志、舉辦權、賽事轉播權和其他無形資產權利”以及“進行市場開發(fā)依法依規(guī)獲取相關收益”的權利。《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快發(fā)展體育競賽表演產業(yè)的指導意見》(國辦發(fā)[2018]121號)中提到要“推進賽事舉辦權、賽事轉播權、運動員轉會權等具備交易條件的資源公平、公正、公開流轉”。近年來,我國各地紛紛成立了體育產業(yè)資源交易平臺、體育賽事產權(IP)交易平臺,如浙江體育賽事產權交易平臺、青島體育資源及IP交易平臺、廈門體育資源交易平臺等。平臺交易的體育賽事產權也是多種多樣,主要包括了冠名權、贊助權、轉播權、承辦權、影視權以及賽事IP授權等。在數字科技迅猛發(fā)展的當下,還有學者提出了賽事組織者的賽事數據權益保護問題。[5]可以看出,想要完全列舉出體育賽事產權所包含的子權利是不具有現實可行性的。但是,對體育賽事產權中主要的子權利進行列舉,并以適當的稱謂實現對其法律屬性的描述,結束目前法律法規(guī)以及規(guī)范性文件對體育賽事產權列舉混亂的局面是十分必要的,也是體育賽事產權交易實踐的需求。在考量其法律屬性的基礎上,從體育賽事的收入來源結構出發(fā),對體育賽事產權子權利進行重點的列舉是實際和可行的。《普華永道體育行業(yè)調查報告(2020)》顯示,全球成熟的體育賽事收入主要包括,贊助和廣告收入、媒體版權收入、賽事門票收入、許可和衍生產品收入。因此,主要的體育賽事產權應當包括體育賽事舉辦權、轉播權、商標權、門票銷售權、贊助權、商業(yè)開發(fā)權等。另一方面,隨著體育賽事商業(yè)化經營的不斷深化,體育賽事商業(yè)模式會不斷創(chuàng)新,而有關體育賽事的新的無形財產及其相應的權利也會出現。因此,應當對體育賽事產權進行概括性的界定,從而為新的體育賽事產權類型的創(chuàng)新及保護留下空間。簡言之,體育賽事產權是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一切財產性權利。
2020年頒布實施的《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取消了體育總局對一般國內體育賽事活動的審批后,相關業(yè)界人士紛紛表示,希望在賽事產權歸屬、產權交易方面能有更多長遠的后續(xù)配套措施盡快出臺。
雖然,部分原本由行政主導的體育賽事的產權、舉辦權產生了歸屬上的爭議。[19-20]但是,這些爭議屬于歷史遺留問題。對已經延續(xù)舉辦的體育賽事,完全可以在保障公共利益、明確產權歸屬的前提下,讓相關利益主體按照股份制分配體育賽事收益。[19]總體上,這并不影響政策以及立法對體育賽事產權的確立和保護。不僅如此,若要實現打造體育賽事品牌、增強體育賽事核心競爭力的政策目標,則必須以確認并有效保護體育賽事產權為前提。從經濟學上來講,明晰產權能夠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率。也只有從法律上明確體育賽事產權的歸屬,保護發(fā)起和舉辦體育賽事的組織或個人的權益,消除體育賽事產權被吞噬、收回的政策風險,才能從根本上為民營體育產業(yè)經營者自主打造新的體育賽事品牌提供激勵。實踐中,體育賽事主辦方大多通過注冊第四十一類商標的形式標識其對體育賽事的權利。例如,中國足球協(xié)會是“中超”的商標權人,北京中籃體育開發(fā)中心(國家體育總局籃球運動管理中心的全資子公司)是“CBA”的商標權人,智美體育集團是“四季跑RUN”的商標權人,并且此類商標所對應的商品或服務均包含有“組織體育比賽”一項。從《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的規(guī)定也能看出,目前,保護體育賽事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各項權利的主要途徑就是申請知識產權?!扼w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二十五條第二款,要求體育賽事活動主辦方與承辦方提高權利保護意識,主動辦理相關知識產權手續(xù),保護體育賽事活動相關權益。然而,這些遠不能構成對體育賽事產權完整有效的保護,法律需要進一步明確體育賽事產權的權利主體、權利來源、權利內容以及對權利的限制。
首先,凡依法發(fā)起組織體育賽事的法律主體即為該體育賽事的主辦方,主辦方享有體育賽事產權,體育賽事產權既可以通過創(chuàng)立新的體育賽事的方式原始取得,也可以通過受讓等方式繼受取得。體育賽事產權具有財產權的屬性,其市場價值源于主辦方對體育賽事的經營,這正是主辦方享有體育賽事產權的正當性之所在。而對于主辦方的身份,法律并沒有作出限制。依據《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十條之規(guī)定,“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社會組織和個人均可依法組織和舉辦體育賽事活動?!币簿褪钦f,凡合法之法律主體皆可成為體育賽事產權的主體,若法律無特殊規(guī)定,體育賽事產權可在各類法律主體之間流轉。
其次,就權利內容而言,體育賽事產權是由一系列權利組成的權利束,是主辦方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財產權,因而凡是與體育賽事相關且能產生財產利益的權能皆應屬于體育賽事產權的權利內容。例如,2017年8月發(fā)布的《浙江省體育賽事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第十條規(guī)定,“舉辦人在體育賽事中可以接受商業(yè)贊助,依法開展廣告、賽事轉播和門票銷售等經營活動,對體育賽事名稱、徽記、吉祥物等標志進行市場開發(fā),并依法享有相關權益”。然而,在2017年12月發(fā)布的《浙江省體育賽事管理辦法》的正式版本中,該條被刪除了。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地方立法者對于是否應將有關體育賽事的財產性權利以概括性的體育賽事產權的形式賦予體育賽事的發(fā)起、組織者,持有肯定但又試探的態(tài)度,這是上位法在此方面的規(guī)范空白導致的。時至2023年,國家體育總局頒布的《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第二十五條對該問題作出了一定程度的回應,“體育賽事活動的名稱、標志、舉辦權、賽事轉播權和其他無形資產權利受法律保護,主辦方和承辦方可以進行市場開發(fā)依法依規(guī)獲取相關收益,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侵犯”。該條規(guī)定雖然明確了體育賽事活動的無形財產權利受法律保護,卻對權利的主體作了模糊化的處理,將主辦方與承辦方共同列為權利人,這顯然是與產權明晰這一財產權保護的精神要義相悖的。
實際上,不論是從理論還是實踐層面來講,將有關體育賽事的諸多財產性權利以體育賽事產權的形式賦予主辦方,都是合理、可行且高效的。一方面,該方案既可以實現有些學者所主張的對體育賽事的“物權保護”,[21]又能避免體育賽事難以構成有體物的理論困難;另一方面,可以為侵權責任在體育賽事領域的實現提供明確的權利依據,從而為體育賽事的財產性權利提供侵權責任法上的保護。對此,有學者指出體育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享有的權利是一種絕對權,是體育賽事其他衍生權利的基礎性權利,即由賽事組織者享有的利用體育賽事產生收益的權利。任何人無正當理由不得妨害和侵害賽事組織者合法地享有此種基礎性權利。[4]不僅如此,從經濟學視角看,將有關體育賽事的權利在立法上賦予體育賽事的發(fā)起者、組織者,“其他參與者(如,體育賽事承辦方、參賽隊伍及參賽選手等)可以根據共同參與制定的規(guī)則或共同簽訂的協(xié)議分享利益”[17]也是順應市場規(guī)律的選擇。例如,主辦方可與俱樂部簽訂利益分享協(xié)議;與其他體育產業(yè)經營者簽訂承辦協(xié)議或服務協(xié)議;與運動員簽訂參賽協(xié)議,為其提供出場費及獎金等。由此,可在市場的作用下形成體育賽事所特有的收入共享機制,[22]從而保障體育產業(yè)市場的活力。
當然,法律對體育賽事產權的保護并不是絕對的,應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國家、社會公共利益的限制,同時體育賽事產權的享有者應被課以相應義務。其中,前者對體育賽事產權的限制主要體現在體育賽事產權保護與反壟斷的問題上。原則上,對體育賽事產權的保護既需達到保護主辦方的權利、培養(yǎng)精品賽事的目標,又不能造成壟斷或限制體育賽事市場的競爭、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應當明確,對具有公共性、共享性以及歷史繼承性的公共領域知識——競賽項目與競賽規(guī)則等,均不應予以排他性的保護。主辦方作為體育賽事產權的直接享有者,在行使體育賽事產權的同時,應對體育賽事的其他參與者承擔相應的義務。從宏觀層面講,應負有組織、籌備體育賽事,制定、公布賽事規(guī)程的義務,對體育賽事的公平及安全負責。從微觀層面講,應以平等民事主體的身份與體育賽事的其他參與者在共同協(xié)商的基礎上簽訂協(xié)議,履行相應義務。而對相對弱勢的參與方——參賽選手,應負有保障其基本權利的法定義務,包括參賽選手的姓名權、肖像權、 隱私權、名譽權等基本的人格權,以及參加比賽的權利、公平比賽的權利、安全比賽的權利、退出比賽的權利、獲得獎勵的權利等。[23]
體育賽事產權的市場交易應當是體育賽事商業(yè)化經營的最高表現形式,也只有允許體育賽事產權進行市場交易,體育賽事特別是抽象體育賽事才能真正具有市場價值,體育賽事經營者之間的市場競爭才能維系。然而,我國學界對體育賽事產權尤其是其中的舉辦權(主辦權)是否允許進行市場交易尚存異議,法律以及部門規(guī)章均未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而某些地方政府規(guī)章更是明確禁止了體育賽事舉辦權的交易?!渡轿魇◇w育競賽監(jiān)督管理辦法》第十三條規(guī)定,“體育競賽的主辦者……不得轉讓體育競賽主辦權”。并且,此項規(guī)定并非僅僅針對國家授予特許經營權的體育賽事,還同樣適用于商業(yè)性、群眾性的體育賽事。該管理辦法第十二條規(guī)定,“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符合法定條件的組織和個人可以主辦面向社會的體育競賽”。顯然,第十三條中的“體育競賽”必然包含了第十二條所言的“民營商業(yè)性體育競賽”。然而,禁止體育賽事舉辦權轉讓的做法與“充分調動社會多方面的積極性,建立辦賽主體多元化的體育賽事體系”的政策理念以及未來發(fā)展方向是背道而馳的。因此,依據“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原理,應當廢止一切禁止包括商業(yè)性體育賽事舉辦權在內的體育賽事產權轉讓的法律規(guī)范,從而使體育賽事產權與其他財產權一樣得以進入市場進行交易。
依據體育賽事產權所具有的無形財產權、權利束的性質,其市場交易形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對包含舉辦權在內的體育賽事產權的整體轉讓交易;二是以體育賽事產權為基礎的特許經營權許可交易。在體育賽事產權的整體轉讓交易中,其權利內容具有整體性,具體表現為,原主辦方對抽象體育賽事以及將來的具體體育賽事享有的權利應一并轉讓給體育賽事產權的受讓人,原主辦方不再享有其中任何一項權利。此種交易形式能夠保障體育賽事產權受讓人享有對體育賽事完整的財產權,使體育賽事的經營在產權清晰的前提下進行,可降低成本、提高效率。不僅如此,體育賽事產權的受讓人還可以與原主辦方簽訂保密協(xié)議與限制競爭協(xié)議,以此來保障其所受讓之體育賽事產權的經濟利益充分實現。以體育賽事產權為基礎的特許經營權許可交易,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其一,體育賽事主辦方將其體育賽事產權的部分權利內容或該體育賽事在某個區(qū)域的體育賽事產權以特許經營權的形式授予其他民事主體。例如,我國體育公司從國外引進體育賽事,該體育賽事的主辦方授予我國體育公司該體育賽事在中國的舉辦權,亦即特許經營權,我國體育公司按照特許經營協(xié)議向其支付特許經營費,享有該體育賽事在中國的全部或部分體育賽事產權的權利內容。其二,體育賽事主辦方選任其他民事主體作為體育賽事承辦方,該民事主體作為承辦方以特許經營權的形式受讓體育賽事產權中的部分權利內容。其三,承辦方將其受讓的特許經營權授予其他企業(yè)或機構。
就體育賽事產權的交易規(guī)則而言,不論是體育賽事產權的整體轉讓交易還是以體育賽事產權為基礎的特許經營權許可交易,都應依據所涉體育賽事產權子權利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分別予以確定。因為,在大陸法系財產權利的體系之下,體育賽事產權所包含的子權利可以被分別歸入物權、債權、知識產權以及其他財產性權益的范疇,其交易規(guī)則亦應分別依據物權法、合同法、著作權法、商標法、專利法等予以確定。例如,體育賽事的商標權、傳播權等屬于知識產權保護的范疇。關于體育賽事傳播權的法律屬性,歷來存在諸多爭議,在新修訂的《體育法》并未明確其具有特殊權利屬性的情況下,應依據《著作權法》第三章“著作權許可使用和轉讓合同”以及《民法典》物權編、合同編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交易,實現無形財產所有權的移轉或相關特許經營權的移轉。再例如,參照中國資產評估協(xié)會2022年發(fā)布的《體育無形資產評估指導意見》,體育賽事舉辦權、門票銷售權、贊助權、商業(yè)開發(fā)權應為“合同權益資產”,屬債權保護的范疇。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2020)最高法民終910號)就明確將門票收費權認定為應收賬款債權。因而,體育賽事門票收費權的交易應遵循債權移轉的規(guī)則。
體育賽事產權的法律保護一般有兩種路徑:一是通過專門立法明確并保護體育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財產權益;二是依據有關物權、知識產權、債權以及包括數據權益在內的各類新興財產權益的部門法,對體育賽事組織者享有的體育賽事產權的各項子權利分別進行保護。由于最新修訂的《體育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體育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所享有的財產權利,第二種路徑成為當下體育賽事產權保護的必然選擇。也正如有學者所言:“體育法是規(guī)范體育權益的交通樞紐,而民法等基本法則是保障體育權益的終點站。”[4]
然而,對體育賽事產權基于其子權利法律屬性的這種部門法保護,還存在一些明顯的法律理論和司法實踐的困境,有待未來探索。其一,不論是體育賽事的傳播權還是體育賽事產權中應當由債權保護的子權利,其存在的基礎都是體育賽事組織者對體育賽事本身所享有的基礎性權利,否則傳播權與債權均無從產生。就如美國紐約州法院在National Exhibition Co. v. Fass一案(1)143 N.Y. S. 2d 767, 777(N. Y. Sup. Ct. 1955中所明確的:“職業(yè)棒球俱樂部是職業(yè)棒球賽事的所有者,它因此而享有賽事的財產權?!比欢?在我國目前的法律體系中,這項基礎性權利既不能構成傳統(tǒng)的物權,又未得到新修訂的《體育法》的認可。其二,體育賽事產權的各項子權利本身都具有與體育賽事商業(yè)模式相關的特性,導致其在權利屬性的認定上十分復雜。雖然能夠被逐一歸入物權、債權、知識產權以及其他財產性權益的范疇,但在權利的認定和保護上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障礙。其三,隨著體育賽事商業(yè)模式的發(fā)展,體育賽事產權中還會出現諸如體育賽事數據權益等新型的權利或權益,其認定和保護也將不可避免地面臨缺乏基礎性權利以及權利屬性復雜的問題。上述問題有待未來在法律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中持續(xù)得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