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斷
高飛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考試常拿第一名。參加工作以后,也最為勤懇,最為努力。
可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人人都有晉升機會,唯獨他到三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干活兒的”?直到有一天,領導喝醉了酒,才講出真相。
學霸追求上進,任勞任怨老黃牛
高飛是村里小孩的榜樣,鄉(xiāng)親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本科考上了河北省內一所重點大學,研究生去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學。
讀研期間,高飛就開始準備考公,大大小小的考試能參加的都參加了,無奈沒一個考上的。他學的是一個比較冷門的理工科專業(yè),只能報考不限專業(yè)的職位,競爭壓力太大。
畢業(yè)后,高飛去了北京一家小公司,每天三小時的通勤耗盡了他的精力,生活越來越累。女朋友耿娟一直勸高飛回鄉(xiāng)。他倆是在學校的老鄉(xiāng)會認識的,耿娟畢業(yè)后回了家鄉(xiāng)河北省唐山市一所中學當老師。
在那個北方小城,人們對“編制”有一種偏執(zhí)的熱衷。對于高飛,回鄉(xiāng)除了進入體制內,其他選擇都顯得不那么體面。他以前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以后也必須是。
2014年6月,高飛終于回鄉(xiāng),進了本地一家大型企業(yè)。且不管體面與否,漂泊三年后,他終于穩(wěn)定下來了。
高飛被安排到辦公室寫材料。對待領導交代的每一件事,他都盡心盡力做到最好,每天加班到很晚,像一個奔跑的豹子,又像一個埋頭的老黃牛。
三個月后,辦公室主任老周私下把他叫去?!靶「?,到單位三個月了感覺怎么樣?還適應嗎?”老周慢慢問道。“就是感覺不會的太多,還在學習?!备唢w不知道老周的目的,小心拿捏著措辭。
老周笑了笑:“你學歷高,又能吃苦,是難得的人才?!备唢w不好意思,嘴上一直說:“哪里,都是領導教得好。”
“響鼓還需重錘,個人要想進步得快,必須扛大旗挑重擔。”老周舒展了一下身子,“集團派下來一位新總經理,這幾天公司正在商量秘書的人選,我想推薦你,你個人有什么想法嗎?”
消息有點突然,但高飛知道這是個機會:“能給總經理當秘書我肯定愿意,但我剛進單位,怕經驗不足?!?/p>
“哎……”老周打斷了高飛,“有時候經驗不一定是個好東西,尤其是秘書這個工作,要根據所服務的領導時刻調整。”
高飛輕聲“嗯”了一下,不說話了。老周笑了:“行,那我知道了?!?/p>
李總經理初到單位那天下午,跟高飛見了一面,簡單交談了幾句。退出辦公室后,高飛在腦海里反復推敲剛才的談話,心中忐忑,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得體。不久,老周打來電話,說:“李總對你很滿意,你的新辦公室安排在他隔壁?!?/p>
高飛長舒一口氣,覺得背后被插上了一對翅膀。自那以后,他常去老周辦公室坐坐,聽他傳授一些心得。老周說,提拔要趁早,“三十五當不上部門主管,四十五就當不上副總”。
高飛更忙了,總有寫不完的材料,對接不完的事項。就算手頭沒什么事兒,李總不走,他也不走。周末幾乎沒休息過,更不敢安排任何私事,生怕領導會突然來一個電話。
他像是一個上滿發(fā)條的玩具車子,一直神經緊繃,不知道休息。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過四年,2018年5月,李總要高升的消息讓高飛有些措手不及。
李總還沒有對他的職務有任何安排,當天給李總匯報完工作,他停了一會兒?!斑€有事兒啊,小高?”李總問道?!澳鞘裁础备唢w臉憋得通紅,“總經理,如果有機會,我也是想進步的?!?/p>
話出口就變了味道,高飛的臉更紅了,這么直白地要職位,他心里有點鄙視自己,不知道李總是不是也這么看他。
李總“哦”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簽字筆,呷了一口茶:“你的事兒我惦記著呢,你個人是很優(yōu)秀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態(tài)度也是沒的說,等有機會能幫忙肯定幫忙?!?/p>
出了李總辦公室,高飛心情涼到了極點,李總的話太官方,一官方就代表距離,有距離就沒戲了。伺候了李總四年,到頭來還是算不上“自己人”。
一周后,老周又來找到高飛?!袄羁傄叩氖聝耗懵犝f了吧?”老周問道?!班??!备唢w心里還有氣。
老周看出他的心思:“你也別多想,你還年輕路還長,以后機會多著呢。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遇到點挫折就止步不前,走下去總會柳暗花明的?!?/p>
頓了一會,老周說,“新總經理的人選已經定了?!薄澳俏一卦块T去吧?!备唢w說。
老周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別急,你對這塊工作熟,我的意思是想讓你接著給新總經理當秘書?!薄鞍??”高飛心情很復雜。思前想后,他同意了。
李總升遷不到一個月,新總經理老聶上任了。老聶歲數(shù)大,在總部干了多年中層,不出意外這個位置是他的最后一站。
跟李總雷厲風行的風格不同,老聶性子溫,啥事兒也不著急。高飛感覺跟老聶在一起很舒服,沒那么大壓力。
一次集團通知開會,高飛記錯了時間,導致老聶遲到。高飛心中懊悔,怎么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之后,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污點”,生怕老聶嘴上不說,心中生隙,不再用他。
看清職場規(guī)則,渾渾噩噩無結果
2017年底,一個發(fā)小找到高飛,說他跟高飛所在的集團有業(yè)務往來,但最近合作不愉快,被告了。發(fā)小想讓高飛幫忙走動走動,不說繼續(xù)合作,能撤訴就好。
高飛有點為難,管業(yè)務的那幾個部門可不好走動,本想拒絕,但礙于面子應承了下來。思來想去,這事兒興許只能求老聶。
之后有一天,老聶有事走得晚,看到高飛還沒走?!霸趺催€不走?不用專門等著我,需要你的話我會提前說的?!崩下櫩戳丝幢?,“還沒吃飯吧?走,咱倆去吃點東西吧?!?/p>
老聶帶高飛去了一家川菜小館:“別看館子小,味道很地道,辣,過癮?!备唢w一邊附和著,一邊給老聶涮洗杯子和盤子。
“少喝點?”老聶笑著說?!昂醚??!备唢w看了一眼柜臺,“我出去買瓶酒吧?!?/p>
“不用?!崩下檾[擺手,起身去拿一瓶二鍋頭,“就這個,挺好?!币黄烤瓶旌韧?,高飛心情激動起來,感覺成了老聶的“自己人”。借著酒勁兒,說了發(fā)小那件事兒。第二天醒來,高飛看見發(fā)小發(fā)了微信,麻煩已經解決了。
高飛頭疼得厲害,心里悔得更厲害。為一個多年沒見的發(fā)小,欠下聶總經理一個人情。他無精打采地過了幾天,下班時在單位門口被人叫住,轉頭一看是那發(fā)小。沒給他思考時間,發(fā)小就把他拽進旁邊一輛車里。
車子開進一家高檔酒店,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等著。高飛一下車,幾個人爭相過來握他的手,恭敬地向他問好。
酒店包廂的燈光很亮,高飛被請到主座。時常跟總經理出入這類高檔酒店,參加過不少高檔飯局,但他從未當過主角,有點無所適從。幾杯酒下肚,高飛腦袋有些暈,身體輕飄飄的,不適感逐漸消退,竟有些享受。
匆忙混亂中,又過了三年。到2021年春節(jié),高飛和耿娟的女兒團團已經上幼兒園了。
耿娟抱怨,團團的幼兒園有些不正規(guī),想換一個。其實沒什么大事兒,就是有一次耿娟發(fā)現(xiàn)團團大拇指劃了個小口子,血漬洇在了衣領上,問老師,老師竟毫不知情。
耿娟感覺老師的責任心不夠,對孩子不夠關心。一旦有這種想法,就愈發(fā)挑剔,這個學就必須轉了。高飛以為妻子一時腦熱,嘴上應下來不去管,過幾天就能支應過去,誰知她是認真的。
高飛問了幾家幼兒園,公立的沒名額進不去,好的私立幼兒園又太貴。能接收團團的幼兒園,要么硬件不好,要么師資力量不行。他想到一個同學,對方集團分公司底下有一所很好的幼兒園,為了孩子,高飛撥通了他的電話。
對方熱絡地回應,表示“幫忙問問”,感覺有戲,高飛掛掉電話,舒了一口氣。
這天是高飛35歲生日,不少人在這年紀可能要被裁員,他雖然不至于被裁,可事業(yè)偏離規(guī)劃太遠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煩惱,像是霧氣一樣包裹著他。電話突然響了,是老聶。高飛的心懸了起來,老聶的語氣過于平穩(wěn)嚴肅,不同于以往的輕快。
高飛走進總經理辦公室,老聶抬手指了指沙發(fā),隨后起身坐到他旁邊。簡單閑扯了兩句,高飛如坐針氈,不知接下來正題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58歲了,今年我可能就退二線了?!崩下櫯牧伺乃绨?,“你的事兒我一直想著呢,幾個業(yè)務部門只有一個副總準備退的,我跟他談過話了,他同意現(xiàn)在把副總的職位騰出來,你過去?!?/p>
“聶總……”高飛眼里含了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澳氵@幾年盡心盡力,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別的不用多說?!崩下櫺χ鴶[了擺手。
臨近下班,高飛收到耿娟的微信,女兒團團給他選的生日蛋糕,讓他早點回來。剛下樓,高飛收到同學的消息:“這是幼兒園靳院長電話,你的事兒我跟她說了,應該可以,你跟她詳談?!?/p>
高飛緊緊握住手機,好像那團霧氣散開,所有的煩惱消失了,整個人生都順了。
翌日上午十點,高飛撥通靳院長電話,心中盤算著等團團轉學的事情敲定,好好請同學吃個飯。
“您好,是靳院長嗎?”高飛心中忐忑,不由地將手機貼緊耳朵。
“誰呀?”
“是竇總讓我聯(lián)系您的,孩子想轉去咱們幼兒園。”高飛盡量放低姿態(tài)。
“現(xiàn)在都是滿員,沒名額?!?/p>
高飛心里咯噔一下:“您看您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去拜訪一下您。”
“不用過來,沒用,現(xiàn)在確實沒名額,等有名額了再通知你?!彪娫捘穷^傳來忙音。
高飛馬上找出同學的電話號碼,嘆了口氣沒撥出去,靳院長不買他的賬,再找他也不頂用。往后幾天,高飛又找了些人,但之后都沒信兒。他想還是自己地位不夠,等提了副總,事兒就容易辦了。
過兩天,老聶從集團開會回來,高飛拿著幾個文件找他簽字。
“今天不簽字了。剛開完會,到站了,比預想中快。”老聶靠在椅子上,“你的事兒還沒來得及上會,不過我已經跟主管人事的交代了?!?/p>
老聶突然退休,讓高飛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去找人事主管,對方開始推三阻四,先說沒空缺的位置,又說要等新總經理來定。
高飛沒被提拔,團團也只能轉去一家私立幼兒園。年底,老周本想讓高飛繼續(xù)服務新來的總經理,但這次他怎么也不干了,退回原部門當小兵。
回到原點“擺爛”,“提拔他,誰干活”
回原部門并不順利,費力不討好的活兒,全到了高飛這兒,老周常說:“你是服務過兩任總經理的人,水平高,辦事我放心。”
過完年,部門跟外單位有一次聯(lián)動,老周組織了一次飯局,高飛本不想參加,去了也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無趣,老周硬拉著他去了。
“高飛?”坐在主座的那人看著高飛,是外單位一個中層?!鞍??”高飛看向他,臉一下紅了。
這人有些發(fā)福,但高飛認出來是一個初中同學。高飛上學時看不上他,經常吼他,還揶揄他是豬腦子。這人后來去當兵,最后轉業(yè)到了地方。
“???你們認識呀?那這關系就更近了?!崩现芸聪蚋唢w,“小高,趕緊的,倒酒啊?!备唢w沒動,老周有些尷尬,仍笑著說:“你干啥呢,倒酒啊?!弊詈笕齻€字提高了聲調。
那人站起來,拿著酒瓶:“咱們之間不論那個,弟兄們之間都一樣?!弊鲃菀o老周倒酒。
老周馬上奪過酒瓶,把對方摁到椅子上:“您坐您坐,今天是我們請您,再說了,下面的工作還需要您的指導,讓您倒酒,那我們不是失大禮了。”說完給對方倒了酒,并狠狠瞪了高飛一眼。
大家最后醉得不像樣子,說話也沒個度了。
那初中同學問老周:“小高學歷挺高,你們怎么不提拔他呀?”老周嘻嘻地笑,說:“提拔了他,誰干活呀?跟了兩任總經理都沒被提拔,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他還沒上道兒呢?!闭f完大笑起來。
不久,公司要舉行一次大會,老周攬下了主辦的任務。功是老周來領,但活兒是高飛去干,這次會議所需資料都是他準備的,忙得兩天兩夜沒回家。
開大會時,高飛在臺下,一邊抵抗困意,一邊聽老周致開幕辭。忽然,手機震了,是耿娟。
高飛摁掉電話,發(fā)微信過去:“在開會,怎么了?”耿娟回復:“老師剛打電話說團團在學校一直吐,我在路上了。”
“我散會了過去?!备唢w開始有些心神不寧,團團打小身子弱,周圍有誰感冒發(fā)燒,她肯定會受影響。
老周作為主辦人,正在臺上致開幕辭,誰知講話到一半,話筒沒聲音了。
“小高,過來看看?!崩现苄÷曊f。高飛過去搗鼓了半天,還是不行?!霸趺锤愕模恢捞崆鞍堰@些工作做好?”老周抱怨道。
高飛一下來了氣,他只負責準備資料,不是會場場務。但當著那么多人,他只好壓著火。
這時,耿娟又來了消息:“團團身體很燙,還是吐,懷疑是食物中毒。”高飛回復:“先帶孩子去醫(yī)院,我馬上過去?!?/p>
“都什么時候了,還發(fā)微信,你要是弄不好,趕緊去找工作人員。”老周催促道?!拔矣惺聝?,先走了?!备唢w腦子里只剩下女兒,著急忙慌往外走。
老周追上來:“我說讓你去找工作人員,你沒聽到嗎?”“我說我有事要先走,你沒聽到嗎?”高飛繼續(xù)走著。
老周一愣,看到臺下那么多人:“開會呢,開會,知不知道你是干啥吃的?”高飛拎起一張椅子,朝身后砸去:“我開你大爺?!彪S即直奔醫(yī)院而去。
當天下午,團團退燒,不再嘔吐,醫(yī)生說無大礙,休息兩天就好。
折騰一天,晚上耿娟和團團很早睡去。高飛失眠了,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估計整個公司都知道這件事了。
風言風語肯定傳開了,大家會怎么看自己呢?
想著想著,高飛反而放寬了心。風言風語也好,異樣眼光也罷,這些東西像狂風暴雨一樣無法控制,任它來吧。
第二天,高飛起得很早,做了早飯才叫醒妻子和女兒。耿娟看著豐盛的早餐,笑著問:“今天是怎么了?”高飛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就覺得今天特輕松?!?/p>
高飛準時來到單位,準備迎接一場狂風暴雨。被約談,被處分,甚至被開除,這些心理準備都做好了。然而,約談、處分、開除并沒有到來,一切平平靜靜。
半個小時后,老周來了,頭上纏著一小塊紗布。高飛感到不安,心想可能是昨天砸椅子傷了他??葑艘簧衔?,沒有工作來打擾,也沒有人找他麻煩,閑得忐忑不安。
快中午的時候,老周過來了,臉上帶著笑:“小高呀,昨天可能是我說話的方式有問題,產生了一些誤會?!备唢w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單就昨天的事兒,怎么也不該是老周來道歉。
老周接著說:“聽說孩子昨天食物中毒了,沒事吧?”“沒事了。”面對一番關切,高飛不得不擠出三個字來敷衍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崩现苓B連點頭,“家里有什么事兒,需要幫忙的就說話?!闭f完又拍拍他肩膀,走了。
高飛愣愣站在原地,過一會兒忽然忍不住發(fā)笑,他明白了一些事情。
下午下班前,高飛給耿娟發(fā)消息:“要不晚上吃火鍋?”“好呀?!逼拮踊貜驼f。
高飛下班后,風風火火去菜市場。老早就聽說過哪家羊肉好,哪家韭菜花最正宗,可他現(xiàn)在才去嘗試。不再去想那些累人的事兒,生活忽然有意思起來了。
夜里吃火鍋,妻子問,有沒有因為昨天的事兒受處分。高飛往鍋里下羊肉,笑著說:“他們處分了我,誰去干活兒呀?”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