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萬里，他們在大漠尋油

申尊敬

沒風的塔克拉瑪干，遠看似一片布滿波濤的海面，數(shù)不清的沙山手拉著手，望不盡的沙丘坡連坡，波浪式的線條，流線型的紋理，象牙色的肌膚，很優(yōu)雅，甚至可以稱作嫵媚，美得讓人怎么看也看不夠。沒風也沒雨的日子，這里的白天和夜晚一樣安靜，安靜得能聽見安靜的聲音。

風 沙

忽然一陣狂風起，一切都變了樣。

遠處的天變黑了，近處的風揚沙了。沙海上陡然升起一面黑壓壓的墻，這墻上接著天，下連著地，左邊望不到頭，右邊看不見尾，幾分鐘后便如狂濤巨浪般呼嘯著壓過來，嗆人的沙塵隨風撲過來，沙子打得人臉皮疼，腳下的沙山也顫抖起來了。四腳蛇和小跳鼠等沙漠動物嚇得蜷縮在沙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剛才還當頭照的太陽不見了蹤影，天與地混沌成一團看不透的昏黃色，上望不到天，下見不到地，能見度只有一兩米甚至為零，打著手電筒都看不清對面人的臉，混雜著沙塵的空氣嗆得人喘不過氣。

石油物探隊的隊員們知道，他們最恨也最煩的沙塵暴來了。這惡魔般的家伙一來，他們的一切就亂套了。

塔克拉瑪干是讓“沙漠之舟”駱駝也絕望的地方，沙塵暴這怪物神仙看見了都會恐懼，但它卻是這個33萬多平方公里的沙漠的“?？汀?。每年4到8月，沙塵暴常常不請自來。它一來，安靜的塔克拉瑪干就沸騰了，萬千沙山仿佛中了邪，都飄起來舞起來，舞得天也昏來地也暗，也只有它有這么大的能量。

塔克拉瑪干的沙塵暴席卷萬物，橫掃一切。雖不至于像晉代法師法顯《佛國記》里描繪的“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也足以讓人心驚肉跳。玄奘法師曾在《大唐西域記》里說，于闐國北方有一個曷勞落迦城，一夜間被沙塵暴卷來的沙塵埋掉，變成了一片沙丘。

因為極端干旱和沙塵暴，塔克拉瑪干是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在維吾爾語里是“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在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筆下是充滿恐怖的“死亡之?！保谖丛ぷ愕耙煌^欲白”的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眼里，是“平沙萬里絕人煙”“飛鳥千里不敢來”的生命禁區(qū)。

斗 天

罵一聲萬惡的沙塵暴，轉(zhuǎn)過身就和它斗。

在塔克拉瑪干，東方地球物理勘探公司247隊的隊員們，與沙塵暴斗了十幾年，越斗越勇，也越斗越精，斗出了極端環(huán)境里的生存智慧，斗出了石油人特有的膽魄和情懷。

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苦，但苦的環(huán)境不一樣。石油人常在“兔子不拉屎”“鳥兒不做窩”的地方找油，在眾行業(yè)里格外苦，物探隊員在四顧茫茫無人煙的塔克拉瑪干飽受沙塵暴的折磨，更是苦上加苦。物探隊是“沙漠游擊隊”，沙塵暴這個敵人太強大了，打不過它，那就用“敵進我退”的游擊戰(zhàn)術(shù)跟它斗。順應(yīng)天時，在“順天”中與天斗，在“斗天”中求生存。讓自己在沙塵暴里安全地活著，是他們的第一要務(wù)。

沙塵暴來時，隊員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找個沙窩子，趕緊把水桶、水袋等埋起來，否則，大風在沙丘上不停地掏洞，很快就把這些寶貝埋住了。久經(jīng)沙場的247隊原隊長董剛說：“水是我們的生命線，保護好它是頭等大事?！痹谏衬?，沙塵暴一來，生活物資送不上來是常事，斷水比斷糧更危險。

沙山高處風沙太大，就在近處找個大沙窩子躲起來，沙窩子里風沙小。遇到10級以上的狂風，不能睜眼，沒法正常走路，就瞇起眼睛，貓著腰走。有時只能就地趴下，靜待風沙小些時再找個沙窩子躲起來。不能張嘴，張開嘴沙子就往嘴里灌，只好拿毛巾或口罩把鼻子和嘴罩住。沙子往耳朵里鉆，就用衛(wèi)生紙把耳朵眼兒堵住。離施工車近的人，趕快爬到車上，把車里的器材等東西挪開，掏個洞躲進去，用篷布把人罩住，等大風變成小風時再回營地。野外隊沒有廁所，得背風尿尿，迎風拉屎。遇到連刮十幾天的沙塵暴，躲在帳篷或營房車里的煙民缺煙抽，就一支煙幾個人輪著抽。

塔克拉瑪干的沙子濕度為零，還特別細碎，像面粉，沙塵更是像粉末，大風一刮就“抬頭見，低頭見，無處不見；這也入，那也入，無孔不入”。沙子鉆進衣服里，像無數(shù)蟲子在身上爬，癢起來能癢到骨頭里，只能忍著，再難受也得忍。這種時候，三十六計，忍為上計。遇到大沙暴，就得連忍十幾天。

沙塵暴刮起來，短則三五天，長則十幾天。司機們出工時，都把平時撿來的紅柳和梭梭等干樹枝捆起來掛在車廂兩邊，很難看，但這是野外隊金不換的“救命柴”。一旦連續(xù)多天被沙塵暴困在野外，回不了營地，這些“戰(zhàn)備物資”就可以用來做飯燒水，保證不餓肚子?！熬让瘛睙炅?，就用柴油代替柴火做飯。隊里的鋁鍋在頻繁的搬家中磕磕碰碰，鍋蓋都翹起了邊兒，做飯時柴油味直往鍋里竄，飯菜里就有了柴油味。那就和著柴油味吃，再難吃也要吃下去。風吹沙塵到處飛，沒法做米飯，就頓頓吃面條。撈起面條控控水湊合著吃，吃完“黃沙拌面條”，碗底還有不少沙子。有人開玩笑說，這叫“一碗面條，半碗沙子”。被困的時間長了，沒有菜吃，就把扔掉的西瓜皮撿回來，炒一炒當菜吃。

沙塵暴一過，沙山安靜了，沙塵不飛了，塔克拉瑪干又恢復了平日的安寧。燦爛的朝暉下，座座沙山都泛著醉人的金光，這是物探隊員們最喜愛的塔克拉瑪干。

這時候的247隊隊員，個個都心情大好，紛紛走出營房車或帳篷，不用領(lǐng)導招呼，都自動跑到自己的崗位，放線的放線，查線的查線，打井的打井，該干什么干什么。

這是“敵退我追”，追什么？追回施工進度，追回耽誤的工期，追回沙塵暴造成的損失。

兄 弟

困在沙塵暴里，出不了工，干不成活，許多人選擇讀書，有人抱著小說讀，有人捧著雜志看，還有人看技術(shù)書。沙塵天里日色暗，光線不夠用，就打著手電筒讀。一本書，大家傳著看，傳到后來，每一本書的每一頁里都帶著沙子，每一本書都缺頁卷邊了。有的書傳著傳著，就剩半本了，大家還在傳著看。

董剛說：“我就是在沙塵暴里讀完了金庸和古龍的幾本武俠小說，既看熱鬧，也看門道?！焙髞硭麕ш犖楣ルy關(guān)時，常?！袄碚摗甭?lián)系實際，琢磨如何打通“任督二脈”。

247隊有個小伙叫劉久亮，喜歡讀書，人很機靈，口才一流，平日里說話幽默風趣，講故事繪聲繪色。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抓起車里的對講機，在電臺里給因為沙塵暴困在七八個作業(yè)點上的隊友們開起了故事會。

劉久亮借金庸武俠小說里康熙皇帝平定新疆準噶爾叛亂的故事殼，編排了一個又一個戲說這段歷史的故事。為了讓故事接地氣，他“聯(lián)系實際”，把隊里一般情況下惹不惱的幾個隊友編進了故事里。這些故事里的人物，既是歷史上的名人，又是大家熟悉的隊友。大雅與大俗，妙趣各不同，大家聽著特別親切，聽了還想聽。每天一到時間，大家就興致勃勃地擠在駕駛室或帳篷里，聽得津津有味。沙塵暴在外面刮，他們在故事里樂。

沙塵暴里，劉久亮編排的“滑稽喜劇”，成了化解大家煩躁情緒的“靈丹妙藥”。劉久亮說：“在沙漠里，每天除了干活，沒有別的事，日子很枯燥，再來個沙塵暴，大家的心里都很煩躁。這些故事，都是瞎編的，就是想把大家逗樂。大家快樂，我就快樂。”

在塔克拉瑪干，247隊的人稱他們的關(guān)系有“四大鐵”—— 一起吃過沙，一起挨過餓，一起放過炮，一起睡過覺。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隊員雖不是親兄弟，但在大風沙里鑄成的這種“鐵關(guān)系”，超越了兄弟情，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成了永遠的兄弟。

在沙塵天里，很容易迷路，常常是一人失聯(lián)，全隊出動，四處去找，風沙再大也要去找。千辛萬苦找到了，這些大男人就抱成一團集體哭。飯做好了，只要一人不回來，全隊就不開飯。只剩一瓶礦泉水時，大家輪著喝，誰也不肯多喝一口……

在大沙漠里，他們生死與共、同甘同苦，是過命的交情，感情深得像戰(zhàn)火里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一人有難事，大家都來幫，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爭先恐后伸援手，在247隊是尋常事。

這些自嘲“遠看像要飯的，近看是搞物探的”“粗”人，心里都有滿滿的大情大愛。在247隊，人走了，“茶不涼”。2000年，李金柱的孩子病了，急需用錢。大家知道后，爭先恐后捐了款。其實，李金柱前幾年就已經(jīng)買斷工齡，回到老家河北邢臺了，如今他有困難，大家還是伸出了援手。

2012年，曾經(jīng)在247隊工作過的李佳國遇到了大難題。他要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可他的愛人已經(jīng)去世，母親也患了心臟病，家里窮得快揭不開鍋了，一家人愁得快哭了。

董剛在一次會議上通報了李佳國的情況，發(fā)出倡議。幾天后，職工們紛紛出手，捐獻了52380元錢。

董剛和幾名同志來到河北徐水，把滿含著全隊同志真情厚誼的5萬多元錢送到李佳國家中時，他的老母親拉著董剛的手，感動得泣不成聲。

這樣的故事，每年都在247隊上演，感動的是受捐者，溫暖的是全隊員工和家屬的心。

副隊長齊建民的家在河南，他說：“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待久了，難免想家?；丶也痪?，又想隊伍，想隊伍里的人。在這里干活確實苦，但這個集體很溫暖，我還是喜歡在這苦地方和大家一起共渡難關(guān)。”

董剛說，這種事，可以往小里說，也可以往大處說，它是一種“小隊文化”，這種文化能產(chǎn)生向心力和凝聚力。

笑 傲

南疆有一個讓人歡喜又惆悵的傳說，說塔克拉瑪干沙漠遍地是黃金，就是拿不出來。現(xiàn)代科學證明，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沒有什么黃金白銀，但沙山沙谷深處埋藏著巨量的石油天然氣。

石油勘探，物探先行，物探隊是油氣開發(fā)的先遣隊。1983年以來，中石油的十幾支沙漠物探隊，在塔克拉瑪干這片“最大的處女地”縱橫馳騁，在人類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壯舉。

在沒有生存條件的“死亡之?！崩铮叱段覟樽鎳I石油》，物探隊員們頑強生存幾十年，抗擊風沙幾十年，篳路藍縷幾十年，吃了千般苦，受了萬重罪，做了二維地震，又做三維地震，基本查明了沙漠底下石油天然氣的蘊藏規(guī)律，為鉆探開發(fā)這里的石油天然氣資源提供了重要的地質(zhì)資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F(xiàn)在的塔克拉瑪干，塔里木油田的油氣產(chǎn)量2022年達到了3310萬噸，是我國最年輕的油氣田之一，如今已躍上我國第三大油氣田的寶座。中國石油人的夢想終于成了真。

浩瀚的塔克拉瑪干，一個特殊的考場，考生存智慧，考應(yīng)變能力，考毅力意志，考隊伍士氣，考隊伍剛性，也考隊伍韌性，我們的物探隊員交出的答卷很漂亮。

塔克拉瑪干依然荒涼，沙塵暴還會不請自來，來了還會瘋狂肆虐。如今的石油人，已經(jīng)練就了十八般武藝且意志如鋼，他們自信又從容，笑傲沙塵暴：“你撒你的潑，我在大沙窩；你發(fā)你的威，我自向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