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江“小上?！蓖拢涸绮?、花船與魚鱗圖冊

朱英豪

蘭溪中洲島

記得有一次回南方老家，從金華站出來，昏暗的出口處傳來“咝咝”的聲音，好似入了高能蛇陣。走得近了，方知是攬客。拉客人嘴里齊齊吐出“蘭溪、蘭溪”，這些重音后置的“溪”匯聚在一起，被地下通道的氣流放大，儼然蛇群吐芯。如果換成女聲，一定更蠱惑人。

之所以攬客，是因為蘭溪與高鐵尚無緣分，中轉(zhuǎn)帶來了商機。挨著蘭溪方向，金華府過去有個老北門就叫蘭溪門。這蘭溪門的命名，似乎也是對蘭溪碼頭來客的一種招攬。1636年，旅行家徐霞客從老家江陰南下，在蘭溪碼頭乘船來到金華，就在蘭溪門外一家旅店住下。

可如果回看歷史，雖然大部分時間為金華府所轄，近代之前的金華，其繁華程度，卻是比不上三江匯流、六省通衢的蘭溪的。也有人形容義烏與金華近30年的關(guān)系，是蘭溪版本的延續(xù)。在1933年浙贛鐵路筑成之前，蘭溪是福建、江西等地與京滬平津等地聯(lián)通的水路上僅次于杭州的最大商埠。正所謂，小小金華府，大大蘭溪縣。

我一直在追隨德國地理學(xué)家李希霍芬150年前在中國考察的路線。在1871年一次浙皖蘇之行的日記里，他記錄下一個面臨海運威脅的蘭溪：“從廣州到杭州的交通要道過去雖然曾令此地（蘭溪）十分繁榮，但現(xiàn)在卻因為有了沿海的蒸汽船運而黯然失色了。從廣州運往北方的貨物不再選擇經(jīng)由淺灘眾多的內(nèi)河運輸，而是從海上用汽輪運往上海，要不了幾天的時間就到了。”

李希霍芬還留意到從屯溪過新安江到滬杭的水路開始超過蘭江上游下行的貿(mào)易，“蘭溪這里的河運遠比在嚴州府（建德）附近開始的新安江重要得多，但現(xiàn)在新安江上的茶葉運輸比前者的運輸總量還多?！?/p>

都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但對于一直以內(nèi)網(wǎng)水路為命脈的蘭溪來說，海運的開啟，特別是鐵路網(wǎng)的密集鋪設(shè)，給蘭溪帶來了致命的打擊。

浙贛鐵路開通當年，作家郁達夫受鐵路局之邀乘坐游覽，撰寫游記，認真推廣這條新線路。詩人被蘭溪優(yōu)美的風(fēng)景觸動，詩興大發(fā)，寫下著名的《蘭溪棲真寺題壁詩》和《過蘭江》。

芥子園

南宋墓葬里的棉毯

義烏會館

在蘭溪博物館的“芥子園書畫展”展廳，另一位蘭溪人、攝影藝術(shù)家郎靜山拍攝的蘭溪山水黑白銀鹽照片，以山水畫的裝裱方式呈現(xiàn)。和郁達夫一樣，郎靜山也在那次受邀乘坐浙贛線的名人旅行團之列。

蘭溪人曹聚仁是民國著名報人，他在一篇懷念另一個蘭溪人—李漁的文章里借機懷念故鄉(xiāng)過去的繁華：如果時光倒轉(zhuǎn)四五十年前，海內(nèi)外知道有金華這樣的城市。那時的金華，還只是鄉(xiāng)村少女，蘭溪早已是“摩登狗兒”，跟上海那么“摩登”，“小小蘭溪比蘇州”，非虛語也。

歷數(shù)蘭江舟楫南來北往的歷史，總覺得自北入南多是客，從南往北貨居多。

1670年，自徐霞客過蘭溪后又過了三十多年，蘭溪人李漁受福建總督之邀從南京走水路入閩，也正是因為路過家門，他借機在喬王二姬和家班成員的簇擁下回金華和蘭溪省親，真有點衣錦還鄉(xiāng)的意思。

一百多年后的1783年，英國特使馬嘎爾尼奉命來華為康熙皇帝祝壽，從熱河返國時他被允許走內(nèi)河穿越中國。

使團成員對清帝國的山川景觀和典章制度都充滿了好奇，因此留下了詳實的航行記錄。據(jù)當時的隨行大臣斯當東記載，使團人員在蘭溪稍作休整，補充日用品。在進入衢江前，由大船換乘小船。斯當東很注意換船這個細節(jié)，對小船做了細致的描述：約十二呎（即英尺，約合3.66米）寬，七十呎（約合21.34米）長，船頭和船尾俱是尖形；船底是平的，吃水很淺；帆是布做的。

清康熙《蘭溪縣志》也可佐證，“凡使軺行旅，自北而南者，于此易小舟以泝衢婺，而往江、閩。自南而北者，于此易大舟達錢塘，而底兩京?！?/p>

我的老家位于婺江（金華江）上游的永康江，據(jù)大人講，過去行船多用竹筏和小帆船，因為河淺灘多，也不會出現(xiàn)千舟競發(fā)的景象。與英使團取道衢江不同，李?；舴以?871年6月從婺江的另一條上游東陽江進入婺江河段，盡管是豐水期，“停著的幾艘大船因為水位太低而無法航行，我們只好乘竹排渡河?！?/p>

由此可見，以蘭溪為界的上下河段，航道之間的差別還是非常大的。也正因為有婺江和衢江兩條支流的匯入，蘭江水量大增，河道變寬，更便于大舟北上。

在所有描述清末民初蘭溪城的著述中，英國女作家羅安逸的《我眼中的中國》和《機遇與革命》是著墨最多的兩本。這位在蘭溪足足待了一年的“英國游客”第一次抵達蘭溪，正是從杭州出發(fā)，沿錢塘江逆流而上，才發(fā)現(xiàn)了蘭溪這個“小上?！薄?/p>

“城前的蘭江江面有三分之一英里寬，河上的貨船從早到晚川流不息。墻上刷了石灰漿的房屋在泛白的城墻后探出頭來，城墻下就是泥濘的河岸，岸邊?？恐慌排艦跖翊芏嗉彝コＤ昃妥≡诖?。這些船來來往往，你方唱罷我登場，所以沒有見不著船的時候。”

當我在蘭溪古城西門碼頭附近溜達時，江上只有在固定時間穿梭于中洲和碼頭之間的游船。當游船停泊完畢，馬達聲熄滅，江面陷入一片寂靜。

羅安逸筆下的蘭溪城熱鬧非凡，非眼下所能比擬。但和當時辛亥革命之后的中國大城市相比，小小蘭溪城有點像馬達聲遠去之后歸于平靜的江面。那是民國二年，雖然和滬杭等大城市緊密相連，但這座浙中丘陵里的小城被革命的漣漪波及尚需時間。在羅安逸的筆下，幾個跟隨她學(xué)英語的蘭溪小公子哥恬然自得，一身挺括的西式穿著、梳得發(fā)亮的小分頭，哪怕與同時代最時髦的上海人相比也不遑多讓。他們是誰？他們的后人是不是還生活在這個城市里？

陳素貞

潘志平

游埠早茶

明清時期的蘭溪城有23個碼頭，西門碼頭往北不到200米，有一個朱家碼頭。幾年前我和父親去永康縉云交界的河陽古鎮(zhèn)拜祭朱氏宗祠，發(fā)現(xiàn)當?shù)赜幸粭澨撝窆簦菫榱思o念19世紀初一位名叫朱虛竹的族人。據(jù)族譜記載，虛竹早年在蘭溪經(jīng)營靛青染料和土紙有方，成為當?shù)鼐薷?，其商品四通八達，被運往蘇杭各地。因為出貨量大，光緒年間的《蘭溪志》便把西門附近一個碼頭稱作朱家碼頭。

要說蘭溪碼頭，歷史最悠久的并不在老城，而是馬嘎爾尼一行路過的衢江段游埠碼頭。游埠開埠于東晉，而蘭溪設(shè)縣已是唐朝咸亨年間。

游埠早茶爆紅，也就發(fā)生在今年。游埠游客中心的小張說這都源于一張老爺爺?shù)墨@獎?wù)掌抛屵@里成為眾多攝影師的打卡地。游埠是郎靜山的故鄉(xiāng)，其故居也被當?shù)卣掭菀恍?，對外開放。但我總覺得，那些蜂擁而上拍老人的老法師們，距離理解半個多世紀前郎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郎式美學(xué)，還差好幾條早茶街呢。

87歲的陳素貞老人剛吃完晚飯，從女埠邵家巷一間掛著“鹽業(yè)公所”牌子的老房子里走了出來。女埠是蘭溪城往北大約20公里、蘭江邊上一個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老碼頭。在明代曾設(shè)巡檢司，及至清代，政府“為稽查衢屬之江、常、開等縣引鹽”，在此設(shè)立鹽公所，查驗過往鹽商，稽征鹽金。

鹽業(yè)公所早已不知去向，這棟老房子現(xiàn)在是公租房，1955年特大洪災(zāi)沖垮了自家房子后，陳素貞一直租住在這里。這里離邵家碼頭大概也就二三十米的距離，非常方便鹽商上岸繳納鹽金。說起來，老人過去也在這條河上忙碌了三十多年—她自從解放后就在蘭溪和女埠之間的客輪上擔任輪船司機，為兩地的百姓提供交通便利。

做過火腿的人都知道，制作時需要大量的鹽腌制。蘭江上大量運輸?shù)氖雏}，給蘭溪帶了財富，也為腌制火腿帶來極大便利。一位女埠的阿姨說，自家過去有一條大船，也是經(jīng)營火腿起家的，在香港有自己的店。想起曹聚仁在《萬里行》里拿皖南屯溪和蘭溪作比較：屯溪，就因為是茶葉集散場，乃成為皖南商業(yè)中心；正如蘭溪為火腿集散場，成為浙東的商業(yè)中心。而金華人，是既不出火腿，也不做火腿買賣的。

我站在蘭江大廈17層的落地窗邊欣賞腳下蘭溪古城青磚黑瓦老房子的當口，窗外突然響起喇叭聲和兒童的朗誦聲。

建于1990年代的蘭江大廈菱形的外立面依然如故，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快成為建筑古董了。這棟18層高的浙中首家三星級賓館由蘭溪一家國有企業(yè)一手包辦，從設(shè)計、施工到管理團隊，則皆由香港公司負責(zé)。直到今天，我還能在大堂屏風(fēng)的左下角找到一大串香港公司的名字。

在蘭溪還保有“小上海”稱號的那幾年，到蘭江大廈吃早茶成了金衢地區(qū)臺面人物的一種向往和時尚。當時酒店早餐直接提供港式早茶，為顧客提供燒麥、叉燒包等正宗粵式點心，大開風(fēng)氣之先。與蘭江大廈一起凝結(jié)成化不開的八九十年代記憶的，還有蘭江味精、鳳凰肥皂和少林鞋。

肉沉子

肉圓

今天，提供早茶的餐廳早已經(jīng)被裝修成舞廳。餐廳的阿姨今年六十多歲，對當年蘭江大廈的新鮮事如數(shù)家珍。她還回憶起小時候和伙伴一起乘船去富春江砍柴的往事。

仔細辨認，原來是不遠處云山小學(xué)的師生在廣場上舉行南京大屠殺公祭日活動。這云山小學(xué)，是蘭溪古學(xué)宮的舊址所在，有當?shù)赜浾咴趫蠹埳峡模扑]蘭溪當?shù)厝税磮D索驥，重新沿著蘭溪魚鱗圖冊里的圖示，來一趟蘭溪古建筑之旅。

東門牌坊下開了20年舊書店的潘志平先生，是一位民間文史愛好者，現(xiàn)兼任《蘭溪文史文獻》雜志副會長。是他和妻子告訴我，魚鱗圖冊在蘭溪人眼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檔案遺存。

“魚鱗圖冊”是官府為征收賦稅而編造的土地簿冊，因所繪圖形排列狀若魚鱗而得名，是宋元以來最重要的地籍檔案。蘭溪發(fā)現(xiàn)的“同治魚鱗圖冊”是一個縣內(nèi)編制最完整、保存最完好的，是蘭溪乃至全國僅有746冊的文化遺產(chǎn)。

現(xiàn)存的蘭溪“魚鱗圖冊”載有三千余號土地，保存了整個縣城的田土數(shù)據(jù)，從中可知縣城的山川、河流、街巷、宗祠、寺廟等地理分布。魚鱗圖冊登記的畝分信息，居然精準到了小數(shù)點后6位。前面提到的各個碼頭遺址，都可以通過查看當年的圖冊加以精確恢復(fù)。一方面，它是14世紀末世界上最先進的土地登記制度（何炳棣語），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古代強加在百姓頭上的嚴密的統(tǒng)治術(shù)。

女埠碼頭，一個上岸的船員

蘭溪是中國魚鱗圖冊攢造的試辦地和榜樣地，南宋以來有過6次攢造記錄。目前這套魚鱗冊出自同治年間，但其實也得益于民國時期蘭溪歷史上另一個高光時刻—1933年胡次威主政蘭溪的實驗縣時期。那一年，蘭溪縣政府強有力地推進清查土地，魚鱗圖冊在清同治年間版本的基礎(chǔ)上得到了強有力的整理和補充，才成為今天的模樣。

實驗縣的政績還包括規(guī)范整治聲名遠揚的蘭溪“花船”。所以，郁達夫吃晚飯的花船，主營業(yè)務(wù)也是廉價的飯菜。

“蘭溪人應(yīng)酬大抵在船上，與在菜館里請客比較起來，價并不貴，而菜味反好，所以江邊花事，會歷久不衰。從前在建德、桐廬、富陽、聞家堰一帶，直至杭州，各埠都有花船，現(xiàn)在只剩得蘭溪、衢州的幾處了，九姓漁船，將來大約要斷絕生路?！?/p>

從郁達夫的游記里，能感覺到他來蘭溪之前，對“花船”是有所期待的，是想著去感受中洲碼頭邊上“咝咝作響”的蛇陣的。只是運氣不好，趕上了如火如荼的實驗縣和新生活運動。話又說回來，鐵路旅行也是其中一部分。

蘭江大廈

今天從蘭溪再往梅城、建德走，會發(fā)現(xiàn)那里的博物館和古城，都會拿九姓漁民大做文章。敘述中，大家總是有意無意對這個族群卑微的歷史境遇輕輕帶過，然后大談他們的飲食、語言甚至武術(shù)。這不免讓人想起蘭溪博物館的一個李漁書畫展，里面陳列了海內(nèi)外研究李漁的各種中文著作，唯獨一本《玉蒲團》，只能以英文示人。

花船不再，但當年的貨船又回來了。

今天，沿著蘭江從邵家碼頭往北走上5分鐘，就能在左手邊發(fā)現(xiàn)一座真教寺，在右手邊發(fā)現(xiàn)一座全新的小作業(yè)碼頭。紅色的巨型鋼架下，停泊著十幾艘大型貨船。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里，飄出鑼鼓喧天的婺劇唱腔。一臺翻斗機忽上忽下，正在裝卸從滬杭水路運來的煤炭。

這里，正醞釀著一場水路運輸?shù)脑俅螐?fù)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