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暗中尋找光

于燕青，做過執(zhí)業(yè)藥師，散文、詩歌、小說見于《大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詩刊》《詩選刊》《作品》《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文學(xué)港》《廣州文藝》《四川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山花》《雨花》《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鴨綠江》《延河》《西湖》《在場》《飛天》《廈門文學(xué)》《陽光》《鹿鳴》等刊，收入各種散文年選。出版?zhèn)€人集《逆時花開》《跌倒》《情感檔案》《內(nèi)心的草木》《漫過水面》，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散文上榜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作品》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

1

那時，軍營里的孩子沒能趕上父輩激情燃燒的年代，就把狠勁撒游戲上了。什么過關(guān)呀，點兵呀，一群孩子舉著木質(zhì)手槍在家屬院區(qū)里瘋跑。也有文靜點的游戲，比如彈玻璃珠、甩圖票、贏柿子核、下棋等等，玩惱了照樣開打，專打腦殼，邊打邊喊：“砸爛你的狗頭！”于是開瓢破瓜是常有的事。在這幫軍營的小伙伴里，我屬于膽小無能之人，從未開過別人的瓢，但也沒被人破過瓜。小伙伴里我最喜歡沫沫，沫沫與我同歲，長得還跟我有點像，和我一樣害怕打架。于是我總和沫沫一同上下學(xué)，大人們看見我們在一起，就喊，哎呀看呀，這倆孩子天天在一起，好得像對雙飛蝶！我后來就把這種關(guān)系稱為蝴蝶閨蜜。是的，當(dāng)初我和沫沫就是蝴蝶級閨蜜。

我們就讀的那所小學(xué)校離軍營有點遠(yuǎn)，尤其是冬天放學(xué)后，我和沫沫走著走著就走進(jìn)夜色里了。一切景物都隨著夜色的加深漸漸暗淡，最后，我只看得見身邊的沫沫，沫沫就成了夜色的中心。我不是一個可以同時交往很多朋友的人，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我的感情都是單一的，專一的。也就是說，只能是雙飛蝶，不能群蝶亂舞。也許我骨子里有快意恩仇的江湖氣，好就一竿子好到底，兩肋插刀；壞就恩斷義絕，不相往來。反正，有了沫沫，我就有了專一的對象，其余的孩子就形同虛設(shè)，如同一大堆塑料花里，唯有沫沫是鮮花。我和沫沫心靈相通，我們之間的體己話連父母也不會知道。

那天，吃完晚飯，沫沫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還有別的阿姨都坐在家屬區(qū)的空曠地聊天。我的母親和沫沫的母親吩咐我們?nèi)ゴ妒掳嘤懸恍┠景澹驗閮杉叶假I了小雞，都需要打造雞窩，于是我和沫沫就到了炊事班。已是暮色四合，那個炊事兵弓著腰不知在干什么，走近時，沫沫忽然指著我對炊事兵高聲喊道：“叔叔，他們家有小雞，要木板釘雞窩?！?我愕然，雞窩還沒釘，我先被釘在那里了，也就是說我呆住了。沫沫顯然有意這樣說的，她的聲音里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也許她僅僅是為了顯示她比我聰明，可以占我的便宜。我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竟然不忍心戳穿她的謊言，我知道我已經(jīng)越過善良的底線，滑進(jìn)無能的深淵。炊事兵讓我們在那堆廢木板里隨便挑。當(dāng)我們帶著各自挑選的木板來到母親們面前，夜色已經(jīng)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夜色掩蓋了她，卻掩蓋不了她的謊言。沫沫再次迫不及待地述說了她如何向炊事員說的話，依然是炫耀的口氣，占盡別人便宜的自得，聲調(diào)也高了八度，以至她說話時帶出了顫音。沫沫的母親沒有說話，我的母親也沒有說話。但我的眼睛能穿越夜色看到我母親臉上的不快。我也覺得自己很窩囊，很無能，連戳穿傷害我的人的勇氣都沒有。夜色暗黑洶涌，席卷了一切。

2

很快，又有一只蝴蝶飛進(jìn)我的生活里。她叫麗斯，麗斯取代了沫沫在暮色里留給我的虛空。麗斯家是從外地來的。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在跳橡皮筋，動作優(yōu)美，漂亮得恍若仙人，看上去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她穿白衣服和淺藍(lán)裙子，都是天空的顏色，讓她的美無比純凈。我被她的美驚呆了，她讓我相形見絀，讓我自卑。從此，我和麗斯的友情里就包含了我的崇拜。

那天晚飯后，我們四個孩子在燈光下圍成圈打老K，各家打各家的。正當(dāng)我猶豫不決地舉著手里的兩張牌，麗斯連忙對我說：“我們是好朋友，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牌！”于是我坦然地甩出“老K”，結(jié)果她出爾反爾，一下子就用“小2”捕獲了我的老K，我傻眼了。無疑，我輸?shù)脩K不忍睹，而人生的牌局又何嘗不是輸局已定？“三歲看大，八歲看老?！蔽胰蘸筇幨罏槿说牟粫谘谝殉跻姸四撸缤椨馂踅载氐谋瘎≡邙欓T宴時就已注定。夜色也幫不了我的忙，因為燈光太亮，我的狼狽一覽無余。我的輕信，我的毫無智慧，讓我低下了頭，躲避那明亮的燈光，讓自己成為燈光下的暗影，成為“燈下黑”，仿佛鴕鳥把頭埋進(jìn)沙子里。記得有人帶著痛惜地說了句：“啊，燕青太憨直！”我沒敢抬頭看那說話的人，后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誰說了這話。我潛意識里一定是想忘記那些事，忘記自己的愚蠢與失敗。我以遺忘來掩蓋自己的失敗。我能記住的是那團(tuán)燈下黑。

那陣子我喜歡講故事，還喜歡講傻子的故事。說的是有人告訴一個傻子，在人家的婚禮上該笑，在人家的葬禮上該哭，也就是與歡笑的人同歡笑，與哀哭的人同哀哭?？缮底涌傄卜植磺迥切┬禄樽８：统錆M褒揚的悼詞，分不清那些為活人和死人準(zhǔn)備的花束，分不清為紅白事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于是傻子常常紅白顛倒，不合時宜地在人家的婚禮上哭，在人家的葬禮上笑，所以他總是挨揍。這個故事能夠安慰我，讓我知道有比我更傻的人，仿佛找到一個墊背的。母親憤怒極了，她說你以為世上還有比你更傻的嗎？母親禁止我再講傻子的故事，否則我會一直講下去，我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比我更傻的人來安慰自己。

那個下午，軍營里一群孩子去木工棚撿刨木花，我也去了。那時刨木花是燒飯最好的引燃物。木工師傅一下一下地推著手里的刨子，刨子底下就開出一朵一朵好看的花來。木花剛一成型，就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孩子搶走了，我趕不上趟，連一朵也沒搶到，別人的籃子都裝滿了，我的籃子還是一無所有。我想我這輩子完了，我又傻又笨，總是讓母親失望。我差一點就哭出來了。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高大的人，也許是工頭，他是趕來阻止我們的。他其實挺和藹的，他語調(diào)很慢，慢條斯理地說，你們這樣做很危險，刨子一不小心就會刨去你們的小手指……他所說的“你們”其實不包括我，我根本來不及伸出我的小手指?？墒撬粚χ乙粋€人說話，因為那些籃子裝滿了的和半滿的孩子們早撒丫子跑了。也許我覺得我不必跑，挎著一個空籃子逃跑有多可笑？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籃子是空的，也許他看見了我的空籃子，也許他只是覺得犯罪未遂也該得到教育，他說得語重心長，很像一個營養(yǎng)師對一個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說著營養(yǎng)過剩的危險。

我仰著頭一動不動地聽他訓(xùn)話，仿佛我對說話人崇拜得五體投地。其實，我的眼里噙滿了委屈的淚水，哪怕稍稍低下頭，或是改變一下姿勢，淚水就會流下來。我必須保持這個姿勢，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被夜色的黑、燈下的黑籠罩，那樣的黑侵入我的肌膚骨血。

3

我一直沒能聰明起來，卻勇敢過一次。那天我看到兩兄弟正在打我的兩個弟弟，懦弱的我、從不敢跟人打架的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就沖上去了，我用自己的身子擋住那兩個男孩的拳腳，像虛張聲勢的稻草人，沒有章法地?fù)]舞著一雙螳螂般的胳臂。而那兩兄弟敦厚的身形，出手的武猛，像是生來就為了打架。整個過程我只覺得昏天黑地。我敢參與斗毆了，這是怎樣的飛躍？我感到興奮，以致拳頭落在我的頭上身上，也不覺得疼。打架很快結(jié)束，也許他們覺得打我這樣的很丟臉?？晌覅s很阿Q地覺得我贏了，我打贏了，我有了可以炫耀的資本了。我看到不遠(yuǎn)處我的母親正和另一位母親聊天。我并不認(rèn)識那個女人，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孩子，我之所以認(rèn)為她是一個母親，是因為她的年齡在那里擺著，那時候我們周圍還沒有剩女，沒有丁克族，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不能說沒有，卻是極少的。我披散著頭發(fā)，歪斜著衣領(lǐng)跑到我母親那里去炫耀，像一個從戰(zhàn)場上凱旋的將軍。我把自己說成是英雄、施暴者。不管怎樣，我要讓我的母親相信我狠狠地揍了對方，還因為另一個母親在場，我越發(fā)添油加醋，就好像那兄弟倆已經(jīng)被我打趴在地，永不得翻身。生活有時很戲劇很諷刺，我萬萬沒想到，那個女人就是那兄弟倆的母親。我本想昂首挺胸一次，卻弄巧成拙再一次抬不起頭來，明明是挨揍的，卻說自己揍了別人。還好那母親沒有計較，否則我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我后來看了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讀者》，其中一段寫的是，漢娜作為納粹集中營看守被開庭審判，法庭上她否認(rèn)那份筆錄是她寫的，可當(dāng)法庭要核對她的筆跡時，她立馬改口承認(rèn)是她寫的，攬下了罪名。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羞于承認(rèn)自己是個文盲。包括當(dāng)年放棄單位的升遷機(jī)會，報名去集中營當(dāng)看守，都是為了掩蓋她是文盲這一事實。從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團(tuán)漆黑的影子。

4

中學(xué)時期的一個暑假，軍營里的孩子被組織起來練習(xí)射擊。我們都很興奮，因為我們都學(xué)會了開槍，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的笑臉比陽光更明媚，因為我的射擊水平不錯，是那群孩子里的佼佼者。

我們還參加了公社組織的青少年射擊比賽。比賽開始了，我瞄準(zhǔn)時發(fā)現(xiàn)有幾根搖曳的樹枝遮擋了靶面，可是射擊口令已經(jīng)下達(dá)，四野八荒皆是黑壓壓的人群，說什么我也不敢在這么聲勢浩大的場面下報告此事。同學(xué)們子彈已上膛，萬籟寂靜。我仿佛已看到驗靶人搖著小旗報告我被剃了光頭。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忽然想起教練反復(fù)叮囑的檢查標(biāo)尺之事。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呀，因為選定不同的標(biāo)尺，瞄準(zhǔn)的點也不同。若前一輪的射手和我們采用不同的標(biāo)尺數(shù)據(jù)，而我們又沒有調(diào)整標(biāo)尺，那神槍手也白搭。我不知道我落在如此糟糕的境地，怎么還有心思提醒別人。

經(jīng)我提醒，好幾個忘記調(diào)整標(biāo)尺數(shù)據(jù)的人重新調(diào)整了標(biāo)尺。麗斯這只美麗的蝴蝶就在我的身邊，她差點就扣動扳機(jī)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她驚叫起來：“哎呀，好險！”我救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己，搖曳的樹枝不折不扣地遮斷了我所有的視線，我?guī)缀跏情]著眼睛胡亂發(fā)了三槍，嘭！嘭！嘭！每一發(fā)子彈都像在我的胸膛里炸開。果然，三發(fā)都沒中，我吃了鴨蛋。只有我一個人零分。

除我之外，她們的成績都不錯。她們勝利了，沉浸在一片歡呼聲中。有兩人三發(fā)三中10環(huán)，麗斯就是其中的一個，她興奮地跳了起來。

偏偏一個靶場工作人員認(rèn)出了我，他認(rèn)識我的父親，他說：“你不是于政委的女兒嗎？”我更尷尬了，我這個吃鴨蛋的丟臉的女兒什么也沒說。我走到遠(yuǎn)處，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看她們歡呼雀躍。我暗自憂傷，沒有人想起我，沒有人安慰我。此時的麗斯像一把美麗的兇器扎在我的心臟上，讓我的失敗那么突顯。陽光太烈，沒有可以遮蓋的東西，一切都暴露無遺。就在此刻，人性的黑暗就這樣滋生了，那是夜色的黑、燈下的黑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了，以致我的心里長出了陰影。陰影引導(dǎo)了我的思維，我想，如果我當(dāng)初不提醒她們，此時就有人陪我一起傷心了吧？至少有麗斯和我一同承擔(dān)那份失敗。從那以后我和原來的我不太一樣了。應(yīng)該說，我被陰影一次次吞噬，最終成了陰影的一部分。

參加工作后的我對結(jié)交朋友很警惕，我怕朋友再次對我使絆子，欺騙我，傷害我。然而人不能沒有朋友，尤其我后來獨身一人在外工作。與T成為好友純屬偶然，T從未對我說過心里話，但人有時也需要掏肝摘肺地倒一倒自己，有些東西積在心里久了就像泛濫的洪水，必須開閘泄洪，否則會被沖垮。當(dāng)年我就是為T開閘泄洪的人。那些天T迅速消瘦，我看著T的眼睛，覺得她很像一本小說里那個失戀的人，就說：“你好像失戀了！”沒想到，一句玩笑話讓T哭得稀里嘩啦。于是T對我說出心里話，原來T與單位里那個很帥的浪蕩子相愛，不久，浪蕩子又愛上另一個女人，于是T就失戀了。那時正流傳02號病，我們就叫那個浪蕩子“01號”，暗喻他比02號病危害更大。我們把T的情敵叫“花瓶”。于是我與T成了知心朋友，我們之間說關(guān)鍵詞，說暗語，“花瓶”，“01號”等等，只有我倆你知我知。我與T再次像蝴蝶雙飛。后來01號又回心轉(zhuǎn)意來找T，因為T的家庭條件好，01號需要這樣的婚姻。01號還對我大獻(xiàn)殷勤，讓我?guī)兔Υ俪纱耸?。我明知這樁婚姻對于T不適合，可我沒有提醒T，反倒幫了01號的忙。我并沒有得01號的任何好處，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被陰影驅(qū)使，我害怕朋友傷害我，我不知道T什么時候會傷害我。與其讓她傷害我，不如我先下手為強(qiáng)。我想起曹操的“寧教我負(fù)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fù)我”，不知道曹操是不是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被人傷被人負(fù)被陰影覆蓋。

T的父親后來為了避免這樁婚姻，把T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從此，我與T遠(yuǎn)隔千山萬水，從此，伯牙弦絕已無聲。上帝懲罰了我。多少年過去了，我再難交到像T那樣親善的朋友了，再沒有這樣的蝴蝶與我共舞。暗黑的陰影已經(jīng)波瀾壯闊。很多年，我一直和陰影作斗爭。

后來，我開始閱讀，我讀了很多書。其中，狄更斯的《霧都孤兒》讓我看見了生命之光。書中描寫孤兒奧列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磨難，尤其是他被命運帶到賊窩，卻不肯同流合污，他逃跑，又被抓回來，受盡折磨，卻仍然保有一顆善良的心。他從黑暗中尋找光，那是黑暗勢力奪不去的生命之光。美國著名的女作家海倫·凱勒寫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給我很大的震撼。海倫·凱勒出生不久就被疾病奪去視力和聽力，1887年她與莎莉文老師相遇，開啟了她艱苦卓絕的生命歷程，1899年6月她考入哈佛大學(xué)拉德克利夫女子學(xué)院。她寫了14本書，最著名的有《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石墻的故事》等。她致力于為殘疾人的事業(yè)奮斗，建立了許多慈善機(jī)構(gòu)，入選美國《時代周刊》“二十世紀(jì)美國十大偶像”。馬克·吐溫說：19世紀(jì)有兩個奇人，一個是拿破侖，一個是海倫·凱勒。可以說海倫·凱勒終生生活在黑暗之中，可是她沒有被無邊的黑暗與死寂吞噬，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光。想起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她本身就是世界上的光。正是閱讀拯救了我，我在文字中看到了“光”，文學(xué)書籍讓我在黑暗與陰影中找到了光。我不再被人性中的暗黑挾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