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道周是晚明書壇的代表性人物,在董其昌輕靡、稚嫩書風風靡天下之時,他提出以遒媚為宗、加以渾深、不墜佻靡的書學觀。在治學方面,黃道周主張先文后墨、重文輕藝的治學觀,反對只看標題、不尋文義的把筆握管;在書法藝術上強調“尊王守晉”、根植傳統(tǒng),不滿唐以后的千篇一律;在書法品評上反對輕靡、稚嫩的董其昌書風。黃道周的書學觀對于晚明書風的轉型與復興有著重要意義,不墜佻靡的提醒對當今書壇展覽也具有指導意義。
關鍵詞:以遒媚為宗;加以渾深;不墜佻靡
黃道周與倪元璐、王鐸合稱為“晚明書壇三株樹”,代表著晚明書壇的最高成就。倪元璐在晚明北京失陷時自縊以殉節(jié),其書因忠而貴;王鐸在南京跪迎清軍進城,仕清為官,氣節(jié)受損,其書為世人所不齒;唯有黃道周以儒家忠孝為核心,不論是在偏居一隅、茍延殘喘的弘光朝,還是在勉強支撐、垂死掙扎的隆武朝,他都表現(xiàn)出了對大明王朝的忠心。因此,黃道周的書法也得到后人的認可與稱贊,明史稱其“文章風節(jié)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1]。徐霞客對黃道周也推崇備至:“石齋,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盵2]鑒于歷史給與的崇高評價,本文將從黃道周的忠孝觀念展開對其治學觀的研究,從他“尊王守晉”的審美觀窺探其以遒媚為宗的美學觀,從而正視黃道周“不墜佻靡”的歷史意義。
一、黃道周先文后墨、重文輕藝的治學觀
黃道周之父黃季春,字嘉卿,農(nóng)余喜劍術,精研于性理之書與朱子《綱目》;其母陳氏略通經(jīng)史。父母的愛好給少時的黃道周提供了良好的家庭教育。黃道周7歲時忽喜曹子建詩,黃父見,叱曰:“子建輕薄,出語蹶張,奈何校之?”[3]一日趁黃道周外出之際,其父將有關曹子建的書籍全部焚燒,并將性理之書與朱子《綱目》置于架上,告訴他:“此圣賢精神,天下性命所系?!盵4]后黃父又擇吉日為黃道周開講性理之書與朱子《綱目》。朱子《綱目》為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嚴分正潤之際,明辨?zhèn)惱砭V常,黃氏父子深受其影響。也正是因為黃道周從小就接受到傳統(tǒng)的儒家忠孝觀念,所以在他看來,書法是學問中“七八乘事”,與政務相比,其社會價值不是很大,只能作為業(yè)余之事,沒有必要“以此關心”。他還拿“書圣”王羲之作分析,認為王羲之的雄才大略不輸名臣茂弘、安石,若不是他“雅好臨池”,必定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名垂史冊,其政績被書名所掩蓋,也是不勝惋惜的。甚至黃道周還得出作書有礙于學業(yè)道德發(fā)展的結論,他認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作書日多,故著述日少,論道日疏,似乎有玩物喪志之象,終是小道,應為君子所輕,“十年前筆法極嫩,時有稚氣,所見率更千文及曼倩碑后,稍稍有進,終是小道,不足留神?!盵5]“率更千文”即歐陽詢《千字文》,“曼倩碑”即顏魯公《東方朔畫贊碑》,從言語中可見黃道周不喜此業(yè),認為書法終是小道,不足留神。然而讓人不解的是,他在《書品論》中又進一步說書法可以通大道:“學問人著些子伎倆,便與工匠無別,然就此中可引人入道處,亦不妨閑說一番,正是遇小物時通大道也。”[6]黃道周一方面認為書法是小技,于此用工,與工匠無異;一方面也不廢論書,并倡導以此引人入道,極重視書法的實用功能,自古俊流筆墨所存,如右軍的《樂毅論》《周府君碑》、顏公的《爭座位帖》,尚有意義可尋,皆可垂訓?!敖鼇碜拥荛g有雅好,只看標題不辨法意;間談法意,不尋文義,雖把筆握管,俯仰可觀,自反身心有何干涉?!盵7]黃道周認為,書法作為學問中的一種,不能僅以書家消遣娛樂的形式存在,應體現(xiàn)出文字本身存在的社會價值。對于那些間談法意、不尋文義的學書者,黃道周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也就是說在黃道周的觀念中,書法的實用功能高于其藝術價值。他用小楷書寫數(shù)百本《孝經(jīng)》就是在體現(xiàn)書法文意的實用功能,以此傳播《孝經(jīng)》,使其達到教化于人、感化于人的實際目的。由此可見,黃道周所注重的書法應是其文字本身存在的社會價值,而非書法本身存在的藝術價值。
二、黃道周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的美學觀
黃道周在《與倪鴻寶論書法》中詳細記述其以遒媚為宗的美學觀,他認為書法藝術的美,應該是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和不墜佻靡。黃道周稱贊王百榖的八分書為“清截遒媚,亦不易得”[8],又“秦華玉所鐫諸楷法,筆筆遒媚,洞精陳意”[9],這些都揭示出他以遒媚為宗的審美觀。從字面上講,遒者,強勁也;媚者,美好也,遒媚可釋為剛健美好。王羲之的書法之所以被后世所稱贊,就是因為他的書法充分體現(xiàn)了剛健美好?!靶l(wèi)氏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學衛(wèi)真書,咄咄逼人,筆勢洞精,字體遒媚,師可詣晉尚書館書耳。”[10]六朝書家基本上遵守王書風范,到唐初虞世南、褚遂良開始偏離這種風范,逞奇露艷,筆意強調法度,著重形姿的“奇”“艷”。顏柳即出,鋪毫展筆,筋骨畢顯,儼如揮戈舞錐,缺少變化,了無蘊含,完全失去了王書的韻味。黃道周所追求的以遒媚為宗,并不是技法層面上的問題,而是對書學審美的一種關注。從總體上來看,魏晉時期強調的是情理統(tǒng)一,崇尚的是一種剛柔相濟、骨勢與韻味相統(tǒng)一的和諧美,而初唐四家強調陽剛之美,弘揚“骨”,講求“丈夫之氣”。唐人的陽剛之“骨”已非晉人瀟灑清逸之“骨”,其更注重勁健、雄強的陽剛之美。如果說魏晉的遒媚是一種優(yōu)美的話,那么唐人的遒媚則是一種壯美。而黃道周強調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和不墜佻靡的美學觀,應是“功力”與“神采”相統(tǒng)一的藝術追求,是在前人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在前人的經(jīng)驗上求得突破,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和原理,并非一種風格,既是筆力與韻味的并舉,也是方與圓的結合,更是方中有力、圓中有剛的遒媚。這種遒媚觀念在其古拙樸茂、放逸雄秀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小楷作品《張溥墓志銘》結體融合鐘繇與蘇東坡兩家的拙樸體勢;行書《舟次吳江詩冊》意趣豐富,體勢形態(tài)互為呼應,真行相間,在生拙的形象中隱含著豐富的巧趣,行距的寬闊形成了富有內(nèi)涵且剛直生拙而又靈動巧妙的境界;大草氣勢磅礴,《喜雨詩》《七絕詩軸》可謂代表,字的重心多偏下,形態(tài)扁平而又有右上方仰側之體勢,盡情地展示鐘系大家草書中生拙丑怪的造型。故有秦祖永“行草筆意離奇超妙,深得二王神髓”[11]之贊揚,也有王文治《快雨堂跋》“楷格遒媚,直逼鐘王”[12]的客觀評價,由此可見黃道周的祈尚所在??偟膩碚f,黃道周提出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和不墜佻靡的美學觀,既是“尊王守晉”的回歸,也是對當時書壇輕靡之風的一種警示。
三、黃道周“尊王守晉”、不墜佻靡的品評觀
前文敘及黃道周以遒媚為宗是以王羲之為宗,甚至也可以說,凡是王羲之一脈的書法,他都推崇到了筆墨所存、皆可垂訓的高度?!罢婵挥杏臆姟缎尽贰都局薄贰赌固铩?,諸俱不可法?!盵13]文獻中右軍《宣示》《季直》《墓田》三帖,即鐘繇《宣示》《季直》《墓田》三帖,由于書法史傳為王羲之所臨寫,故黃道周有此言。三帖均為楷書,又帶八分,黃道周“尊王守晉”,所以在他的書法中也常以隸書的波挑、翻轉的筆法去寫楷書。黃道周對于直接書統(tǒng)的顏真卿書法也給予極高評價:“平原此帖初不盛傳,晚始出自陳編。今盛行者,若《中興頌》之宏偉;《家廟碑》之矜麗,以此兩種括諸精妙,即懷素所述筆意具矣。天下共傳,以為壯體。今觀此帖,遒媚翩然,高者欲齊逸少,卑亦不近米顛,雖有唐室之風,尚宏永和之裔矣?!盵14]黃道周推崇顏真卿的書法,其主要原因也是緣于顏真卿得到王羲之的嫡傳。
黃道周之所以提出“書字自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不墜佻靡,便足上流”[15]的美學觀,主要是明末董其昌優(yōu)雅、空靈的書風風靡天下,給書壇帶來靡弱、稚嫩之風,黃道周對這種風氣極為不滿,高呼:“但要得其大意,足汰諸纖靡也?!盵16]“不墜佻靡”“足汰諸纖靡”等都是與“靡弱”意思相近的詞,是黃道周書法美學觀的對立面,也是他不能墜入的審美誤區(qū)。黃道周在明末倡導遒媚、排斥時尚,并把這種遒媚渾深的審美觀念運用到書法創(chuàng)作中,使其具有剛健、質樸的審美內(nèi)涵,對晚明靡弱、稚嫩的書風有著不可低估的矯正作用,對晚明書法的轉型與復興也起著極為重要的推動作用。
此外,黃道周對于趙孟頫的媚趣書風也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趙孟頫與顏真卿、董其昌同是晉唐法度的集大成者,但由于趙孟頫仕元的緣故,被后人永遠地定格為“貳臣”,其書法也因此有褒貶不一的評價。推崇者,如胡汲仲譽其書為“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邢侗贊揚其為“右軍之后唯一的善書者,唐宋人皆不及”。而貶之者,如傅山譏其圓滑無骨:“余弱冠學晉唐人楷法,及獲趙松雪墨跡,愛其圓轉流麗,稍臨之,遂能亂真,已而自愧于心,如學正人君子,苦難近其觸棱,降而與狎邪匪人游……”[17]莫云卿也說趙孟頫矩獲有余,而骨氣未備。褒貶的分歧出于角度的不同,傅山因感于時局,痛恨趙孟頫以宋皇室后裔而降附敵國,官高位顯,因恨其為人之“圓滑”而攻其書之“圓轉”。黃道周作為明末大儒,對于“人品即書品”的概念自然不會陌生,對于柳誠懸“心正即筆正”觀點的認同,并沒有完全拘泥于前人的說法,因此在對趙孟頫書法的品評上也有其獨特的見解,他認為:“宋時不尚右軍,今人大輕松雪,俱為淫道,未得言詮?!盵18]人品固然重要,但對于晉唐法度的集大成者趙孟頫,應當辯證地去看待,宋時不尚右軍,與今人大輕松雪,都顯得太過于絕對,未能言詮。當然作為一位古代書法家,講究個人的品德修養(yǎng),心存道義,效忠帝王,有著高雅的情操也是極為重要的。對于趙孟頫的評價,黃道周并沒有簡單地從“人品即書品”的角度出發(fā),而是采取辯證的方式去看待趙孟頫,他承認趙孟頫是晉唐法度的集大成者,體現(xiàn)了他對遒媚觀念的推崇;對于其媚趣的一面不加評論,則體現(xiàn)出黃道周對于趙孟頫仕元的一種寬容。
四、結語
總而言之,黃道周作為晚明大儒,他對書法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出其治學觀:書法作為學問中的一種,應先重其文意,而后談其書藝;他的《書品論》體現(xiàn)其美學觀和品評觀,即書法藝術要始終以遒媚為宗,遒媚代表著鐘繇和王羲之、代表著魏晉,只有魏晉才是書學正統(tǒng);對于明末風靡一時的輕靡、稚嫩之風,應加以渾深予以矯正。黃道周這種根植傳統(tǒng)、“尊王守晉”的書法美學觀,時至今日依然值得我們推廣與學習;其不墜佻靡的提醒對于當下書壇展覽中的輕靡之風也有著重要的警醒作用,這也是研究黃道周書學觀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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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超(1985—),男,漢族,山東菏澤人。碩士研究生,三級美術師,研究方向:書法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