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性的消解和同一性的復(fù)歸

黃璐

摘 要：作為十九世紀(jì)美國文學(xué)史上獨樹一幟的作家，愛倫·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力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首屈一指。不少評論家從恐怖美學(xué)、心理分析等角度分析坡的作品。本文旨在把坡的創(chuàng)作思想置于十九世紀(jì)整個歐美思潮的洪流中，以其代表性恐怖小說為研究范本，挖掘其蘊含的獨特哲思，并指出這種獨特哲思是一種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的變式，這種變式把超靈視為一種力量，此力量消解了人的主體性，使之精神復(fù)歸于宇宙精神，與自然同一，與超靈同一。

關(guān)鍵詞：超靈；超驗主義思想；恐怖小說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biāo)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3）09 — ００97 — ０4

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的代表人物是美國作家愛默生，其思想受到了西方諸多思想流派的影響，如新柏拉圖主義、德國觀念論、歐洲浪漫主義思想等。其主張是：1.超驗主義的核心理念“超靈”（Oversoul）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存在自然和人當(dāng)中。這一超驗的實體與德國觀念論的諸概念如“自我”“絕對自我”“絕對”及柏拉圖的“善”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其與謝林“自然是可見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見的自然”的表述也有相似之處。2.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強調(diào)心與物的統(tǒng)一、世界有機統(tǒng)一，這一觀念和歐洲浪漫主義提倡的有機世界觀是一致的。3.“超靈”這一超驗實體的內(nèi)核是善，柏拉圖理念論中統(tǒng)攝萬事萬物的最高理念也是善。

坡的思想是超驗主義的一種變式。在坡的代表性恐怖小說中，可以看見一股神秘的力量隱匿其中，這種力量對小說人物的命運起到了支配性的作用，決定了人物——主體（肉體）的消亡。超靈（Oversoul）與這股力量在表現(xiàn)形式上雖有差異，其內(nèi)核卻是一致的。具體表現(xiàn)為：與超靈一致的是，這一力量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存在人的精神與自然之中。與超靈不一致的是：這一力量似乎與人是對立關(guān)系，最終導(dǎo)致了人肉體的消亡。這種不一致正是坡獨特哲思的體現(xiàn)。坡在創(chuàng)作時另辟蹊徑，用一種對立的方式闡述超靈。超驗主義思想的“人（精神）——自然——超靈”三者統(tǒng)一的模式變更為“人（肉體）與自然和超靈對立——超靈消除人（肉體）——人（精神）回歸超靈”這種曲折迂回的模式。

一、作為神秘力量的超靈（Oversoul）的緣起

縱觀幾千年西方思想史，神秘的力量支配著人或整個宇宙這一說法具有悠久的歷史。從赫拉克利特主張的“萬物的本源是火，火在一定尺度上熄滅，一定尺度上燃燒”?！俺叨取北还谏狭俗钌願W，最多義的邏各斯（logos）之名。后來的理念諸如阿拉克薩戈拉的“努斯”、柏拉圖統(tǒng)攝萬物的至高理念“善”、亞里士多德的隱德來希（Entelecheia）或是普羅提諾的太一，無一不說明這一觀點：整個存在——無論是自然的、精神的，還是人的——都可以簡化為單一的、可理解的法則。人即使被賦予本體論的優(yōu)先權(quán)，也不可避免地服從監(jiān)督宇宙其余部分同樣的力量和法則。到了十九世紀(jì)，這一思想添加了一些浪漫主義色彩，被超驗主義冠以超靈（Oversoul）之名。

伯克（Kenneth Burke）提出，“超驗性作為一種純粹的象征操作，包括建立一個術(shù)語（象征）的橋梁，通過從‘在它之外’領(lǐng)域的角度來詮釋另一個領(lǐng)域，從而超越這一領(lǐng)域”。①具體而言，超驗性涉及“辯證過程，通過‘彼物’來詮釋‘此物’從而超越‘此物’”。②因此，在超驗主義者的詮釋下，根據(jù)精神世界中的相應(yīng)本質(zhì)來看待自然界中的事物。當(dāng)主體（個人）以這樣的視角來對待自然之物，物之世界就被精神化了。伯克提出的這一觀點與米肖（Régis Michaud）有相似之處。米肖認(rèn)為，在超驗主義代表人物愛默生的著作《論自然》中，“世界是神性的創(chuàng)造并投射到無意識中。知識是精神的產(chǎn)物。知性是首要的，物質(zhì)是次要的，一切知識的最終目的是將世界歸結(jié)為心靈”。③不難看出，愛默生是一位觀念論者。對于外在自然是否存在，愛默生是漠然的。愛默生關(guān)注的是心靈。超靈在愛默生的語境中與心靈同一。愛默生超驗主義的獨創(chuàng)性就在于他的演化或轉(zhuǎn)變理論，他并不是直接闡述超靈這一概念，他訴諸于經(jīng)驗之物。每一經(jīng)驗之物都會發(fā)生轉(zhuǎn)變，通過變化，其通達人性，最后抵達其精神性。④而每一經(jīng)驗之物只有通過人的參與才能最終通達其精神性，這也是作為有限的人體悟到具有神性的超靈的內(nèi)核。

作為與新英格蘭超驗主義者同時期的作家，愛倫坡卓爾不群，似乎很難將其劃為超驗主義俱樂部的一員。大眾的觀點是：在坡的宇宙中，存在著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不為人類利益服務(wù)，而是使人成為一種短暫的、偶然的、不斷受到威脅的存在。事實上，坡宇宙論的第一個原則是：宇宙積極地、直接地在肉體上侵蝕那些稱為“人類”、“個人”或“自我”的東西，這種侵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消亡人的肉體，同時使之精神復(fù)歸超靈。

二、愛倫·坡恐怖小說中主體與支配性的外在力量的“對立”

恐怖小說《麗姬婭》開篇就引用了英國哲學(xué)家約瑟夫·葛蘭維爾的斷言，“其中自由意志永生不滅......上帝乃一偉大意志，以其專一之特性遍澤萬物。凡人若無意志薄弱之缺陷，決不臣服天使，亦不屈從死神”。⑤這一引言提到了不屈不撓的意志。超靈（上帝）作為這一不屈不撓的意志，存在于人自身，但這一意志或精神，并不會因為死神的到來而隕滅。女主人公麗姬婭從故事開頭就已逝去。敘述者不吝筆墨、詳實生動地描繪了麗姬婭的眼睛。當(dāng)敘事者看到麗姬婭眼睛時，如同看到宇宙萬物一般，如同看到“生長的葡萄、飛蛾、蝴蝶、蟲蛹、流水、海洋、流星隕落和古稀老人的眼神等”。⑥敘述者把這一雙眼睛比喻成勒達的雙星。雙星與雙眸交映成輝，蘊含著永恒，且這雙眸所折射出的力量無一不體現(xiàn)出能“戰(zhàn)勝死亡的不屈不撓的意志”⑦。盡管麗姬婭的眼睛蘊含了宇宙萬物的生長、波動、隕落亦或永恒，如此這般動人的麗姬婭，卻被死亡裹挾，最終肉體消融。麗姬婭作了一首詩，在詩中，麗姬婭把人比喻成“啞劇演員”和“傀儡”，“任麗憑無形的巨掌牽引，不停地追逐幻影，卻永遠失望，兜來轉(zhuǎn)去，始終回到同一地”。⑤人們通過蠕蟲回到了同一地。象征死亡的蠕蟲把人帶回原點?！尔惣I》這部作品毫不掩飾地呈現(xiàn)出人性的盲目無能和無常痛苦，其內(nèi)核在于傳達一種訊息——作為啞劇演員或傀儡的我們無法控制自己，在人生這一場瘋狂、恐怖和罪惡的鬧劇中，有一種力量，始終左右著我們，這種力量是毀滅性，使個人存在成為短暫而非永恒。

被奉為坡最經(jīng)典的小說《顎榭府崩潰記》中也隱匿著一種與主體的人“對立”的支配性力量。這種力量最明顯的象征之物是這座府邸本身。當(dāng)“我”來到這座府邸時，“我心理一陣冰涼，往下沉，直折騰——我心頭一片凄戚，說什么也彌補不了......默默凝視鄂榭府，竟然如此魂傷？”⑨“我”傷感的原因是對此府邸處在衰敗中的傷懷。眼睛這一意象在《麗姬婭》中是核心意象，象征著超靈、精神、永不被摧毀的意志。在《顎榭府崩潰記》中，“我”兩次提到這一座巨大且令人壓抑和傷懷的建筑物有著“如眼睛般的窗戶”。眼睛般的窗戶與男主人公眼睛有著同樣的功效——給“我”帶來了驚愕和駭懼。此外，這座擁有眼睛般窗戶的府邸還擁有摧毀一切的力量，這種力量一直糾纏著鄂榭家族?，?shù)铝招〗愫碗p胞胎哥哥勞德立克受到這一力量嚴(yán)重影響。正如勞德立克對“我”所述，“他們家的公館的外表和實質(zhì)上的一些特色，使他的心靈受到了感染......這種假想的感染力，說起來太抽象......他對這種感染力存著某些迷信的看法，始終縈繞心頭，擺脫不了”。①在這種神秘的、不可言說力量的驅(qū)使下，勞德立克和瑪?shù)铝?，一位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另一位肉體受到無盡的折磨。哥哥勞德立克是意志軟弱的代表，妹妹瑪?shù)铝杖缤惣I一樣，意志頑強，始終跟病魔頑抗，但不論意志如何頑強，死亡最終還是帶走了瑪?shù)铝?，至此勞德立克陷入徹底瘋狂。在他眼中，一切都變得有情了。他始終覺得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隱匿在他四周。他再一次對“我”訴說，“這種后果就潛伏在感染力中，是種無形的感染力，揮之不去，實在怕人，好幾百年來，就此決定他們家的命運”。②

此神秘的力量最后以顎榭府倒塌的形式，摧毀了一切。最后“平地響起了一陣震天動地的喊聲，久久不息，恰如萬馬奔騰的汪洋洪濤——腳下那幽深的烏黑山池，陰郁郁地默默淹沒一片瓦礫的‘顎榭府’”。③

三、愛倫·坡恐怖小說中主體消解自身而臻于與超靈同一

在《麗姬婭》這部小說中，象征著蠕蟲的死亡帶走了舞臺上的“小丑們”，以人生為主題的啞劇戛然而止，人生的劇情不過是恐懼、罪惡和瘋狂。人無法控制或左右自己。這樣的論斷無疑帶有宿命論的色彩，過于悲觀和絕望，且與該小說的引言相矛盾。如果把這種神秘的力量與作為主體的個人明確區(qū)分，并使兩者對立，如何理解上帝或超靈以其特性遍澤萬物。這一引言毫無疑問是愛默生超驗主義思想的重奏，且浸染上了坡特有哲思——人的意志與超靈的意志是同一的，人就是自己的神，死亡消除的只是人的肉體，肉體的消亡最后達到了同一，復(fù)歸原點。這一說法在《麗姬婭》后半部得到了印證。作者用大量筆墨描繪麗姬婭的眼睛。麗姬婭的眼睛仿佛能容納宇宙萬物，既是短暫也是永恒。在麗姬婭死后，敘述者迎娶了另一位妻子。與麗姬婭不同，這位名為羅唯娜的新妻子并未獲得敘述者的憐愛，且纏綿病榻，最終也被死亡帶走。羅唯娜與《顎榭府崩潰記》的瑪?shù)铝招〗阋粯樱荚谒篮笃孥E般地“復(fù)活”了。羅唯娜復(fù)活后，她那雙碧綠的眼睛變成了“滾圓的、漆黑的、惶惑的眼睛——是亡故的愛人的——是小姐的——是麗姬婭小姐的”④。羅唯娜并非真的復(fù)活了，作者如此設(shè)計的用意在于傳達坡的超驗主義思想——控制性的力量銷毀了肉體，帶來了死亡，然而死亡帶來的確是回歸。這雙明眸象征著宇宙精神和超靈。超靈通過摧毀人的肉體，讓人之精神與宇宙精神合二為一?！尔惣I》通過否認(rèn)作為個體的麗姬婭的個體特性，而不是宇宙特性，努力使之去個體化。⑤泰勒的這一斷言揭露了本篇小說的核心思想——支配性的力量通過消除作為主體的個體性（肉體），來達到最終與超靈統(tǒng)一的宇宙特性。

《顎榭府崩潰記》中也存在著一種與主體對立的神秘力量。這股力量支配著顎榭家族的命運，最后以顎榭兄妹的死亡及顎榭府的坍塌作為終結(jié)。這股神秘的力量貌似與顎榭一家之間是對立關(guān)系的，實則不然，這一力量通過消解顎榭兄妹的肉體，甚至消解禁錮著顎榭兄妹的顎謝府，最終旨在讓顎榭兄妹的精神與這一神秘力量歸一?，?shù)铝罩谰褪且环N預(yù)兆。馬德琳是活著被其哥哥鎖入棺槨內(nèi)，這時的克勞利德已經(jīng)處在神秘力量的控制狀態(tài)?！拔摇笔沁@樣描述的，“因為親眼看到他全神貫注地對空久久凝視，仿佛在聽什么虛空的聲音。怪不得看到他這種情況，不由害怕——不免感染。只覺得他身上有種荒誕而動人的迷信，那份強烈的感染力顯然一寸寸潛入我心頭”。⑥勞德立克所彰顯出的感染力以其巨大的力量控制著勞德立克，讓其處在一種幻覺的癲狂狀態(tài)，在妹妹尚未斷氣就把其置入棺槨中，這種力量通過企圖摧毀妹妹的肉體，來達到摧毀勞德立克肉體的目的，最終使得他們的精神與宇宙精神歸一。勞德立克一直處在一種分離狀態(tài)，這種分離狀態(tài)，是一種“回歸，回歸到一直渴望的同一性，......就好像有一股強大的外部力量在起作用，不是有意與他們敵對，而是通過把他們牽引到其內(nèi)部，從而實現(xiàn)自身。因此，與這股力量一道回歸，正如通過巨大的引力回歸到最原初的狀態(tài)”。①

四、結(jié)語

甚少有評論家把愛倫·坡的小說與新英格蘭超驗主義思想關(guān)聯(lián)起來。通過對比分析坡的兩部恐怖小說——《麗姬婭》和《顎榭古屋崩潰記》，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隱匿著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這種超自然的力量通過摧毀小說主人公的肉體，讓其精神處于回歸之旅，最終回歸到與超靈同一狀態(tài)。雖是超驗主義思想的變體，其內(nèi)核與超驗主義是一致的。坡有意地創(chuàng)造出一股看似與人對立的力量，通過消解人的主體（肉體），來達到復(fù)歸宇宙精神的旨趣，這種刻意的創(chuàng)作是以一種迂回曲折的方式回應(yīng)新英格蘭超驗主義思想之召喚。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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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