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名家傅全香

郝達　夏元勇

傅全香

傅全香開創(chuàng)的“傅派”，廣泛汲取京劇程派唱腔和民族唱法的演唱技巧，表演富于激情，細膩傳神，唯美典雅；曲調(diào)流暢，優(yōu)美華麗；演唱跌宕起伏，轉(zhuǎn)換收放自如；潤腔方法多樣，音色變化豐富，融戲劇性、抒情性于一體，塑造出祝英臺、敫桂英、李亞仙、杜十娘、劉蘭芝、李清照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傅全香被戲曲家劉如曾贊譽為“越劇的花腔女高音”。傅全香的一生，伴隨著時代風云變幻，歷經(jīng)坎坷，終成大家。

“師傅把我一腳踢到前臺”

1923年8月的一天，紹興嵊縣西鄉(xiāng)后莊村一間東倒西歪的破草屋里，一個女嬰呱呱墜地。傅全香原名孫泉香，其父孫琴文能唱戲文、會打鼓板，在當?shù)貞蚯珙H有些聲名。小泉香耳濡目染，加以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山歌又脆又甜。

看過電影《舞臺姐妹》的人都知道，當時紹興窮人家的女孩主要有兩條出路：一是做童養(yǎng)媳，二是去戲班唱戲。十歲那年，為了不做童養(yǎng)媳，傅全香抱著“唱勿出山就勿回轉(zhuǎn)家里來”的決心，進“四季春”女子戲班學戲，和她同時進班的還有袁雪芬。1933年農(nóng)歷六月廿二，傅全香、袁雪芬等拜老生鮑金龍為師。拜師之后，袁雪芬學青衣，傅全香學花旦。師傅鮑金龍水平高超，脾氣暴躁，對學生要求十分嚴格，學戲稍稍馬虎一點便要“吃手心”。師傅把唱詞寫在布條上交給大家，當時傅全香并不識字，可還是鄭重地將其放在一只心愛的火柴盒子里。在師傅的辛勤培育下，袁雪芬、傅全香等人僅用半年時間，便能登臺唱戲了。

傅全香飾演的祝英臺

1934年春，她們坐著烏篷船，開始了“年年難唱年年唱，處處無家處處家”的跑碼頭生涯。傅全香首次登臺是被鮑師傅踢上去的。據(jù)其晚年在《師傅把我一腳踢到前臺》一文中回憶，當時她在《三仙爐》中飾演白賽花小姐的丫頭。師傅早就替她化好妝，扎了個大包頭，弄得她頭暈眼花，淚水漣漣，臉上胭脂花粉被淚水淋得一塌糊涂。要登臺了，師傅把門簾一掀，傅全香只見臺下黑壓壓一片人頭，心里一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頭一縮，又退回了后臺。誰知腳跟還沒立穩(wěn)，師傅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朝她屁股上猛踹一腳，硬把她從后臺踢到前臺。挨了這一腳，傅全香昏頭昏腦迷失了方向，本來是急匆匆上樓報信，卻不料腳步、身段變成下樓了。臺下一片嘲諷之聲，傅全香如夢初醒，重新退到上場門，一邊跑圓場一邊唱：“可恨夫人黑良心，要把小姐圖賴婚，要把姑爺送官辦，我急急上樓來稟報?！背辏佟班忄忄狻鄙蠘菆笮?。因為她嗓子好，又拼了命唱，這四句唱詞一出口，臺下竟來了個滿堂彩?；氐胶笈_，師傅倒沒罵她，只關(guān)照一句：“唱戲總要給眾人看的，從今以后到隨便啥地方，都不要怕?！睅煾档墓膭罱o傅全香以信心，后來她唱戲不僅不怯場，還喜歡搶戲演。不過大包頭在傅全香心中留下了心理陰影，等她當了角兒，就干脆把它廢了。

1937年4月，孫琴文在寧波巡演途中不幸病逝，未滿14歲的傅全香失去了父親。次年母親病故，傅全香用越劇扛起了家庭和人生的重擔。1937年7月，傅全香作為六牌，隨四季春班勇闖上海灘。1941年，她與尹桂芳、竺水招搭班演出，改學青衣，受到尹、竺的授藝與提攜，成為其越劇生涯的“一個新起點”。1943年春，她重回四季春班掛頭牌，與范瑞娟合作，用自己的名字將戲班更名為“全香”劇團，她滿懷豪情，努力讓越劇這個誕生于嵊縣的鄉(xiāng)野村歌演變?yōu)轱L靡滬上的全新劇種。

1947年1月，袁雪芬因身體原因，將自己創(chuàng)辦的雪聲劇團轉(zhuǎn)交給傅全香、范瑞娟，二人接手后改名為東山越藝社，寓意“東山再起”。2月1日，在明星大戲院首演《真假夫人》。1947—1948年，劇社排演了《西廂記》《寶玉與晴雯》《寶玉與妙玉》《傾國傾城》《攝政王之戀》《天涯夢》《綠珠》等17部新戲。

1947年8月，為反抗舊戲班制度，在黨的教導下，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等十位名噪一時的越劇女演員在黃金大劇院上演劇目《山河戀》，募集的資金用于籌建上海越劇學校和實驗劇場，擺脫舊戲班的剝削和演員的人身依附。這一事件轟動了上海灘，田漢撰文指出，此劇演出的意義在于越劇演員“有了新的覺醒”，懂得了“必須求取團結(jié)，團結(jié)才是力量”，“越劇十姐妹”由此得名。傅全香晚年感言：

以袁雪芬為代表的“越劇十姐妹”和越劇工作者，在斗爭中顯示了團結(jié)的力量。歷史可以為我們作證：團結(jié)，使我們在斗爭中取得了勝利！團結(jié)，使我們越劇藝術(shù)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梁?！穵Z金，《情探》立派

上海解放后，東山越藝社排演的時事劇《萬戶更新》《控訴張春帆》《小巷春曉》，歷史劇《李闖王》《李秀成》《孔雀東南飛》等深受觀眾好評，傅派唱腔也初步成型。

新中國的建立揭開了傅全香藝術(shù)生涯的全新一頁。1951年8月1日，東山越藝社并入新成立的華東戲曲研究院越劇實驗劇團（上海越劇院前身），傅全香也由舊社會的戲子、班主轉(zhuǎn)型為黨的文藝工作者。經(jīng)過長期的思想改造，1959年，傅全香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霸絼∈忝谩庇邪宋蝗朦h，在戲曲界傳為佳話。

1950年8月，東山越藝社進京演出《梁祝哀史》和《祝?！罚屧絼∵@個地方劇種第一次登上了新中國首都的舞臺，并在中南海懷仁堂為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中央領(lǐng)導同志演出。1952年10月在京舉辦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力壓群雄，一舉斬獲劇本、演出一等獎，音樂創(chuàng)作獎、舞美設(shè)計獎，主演傅全香、范瑞娟獲演員一等獎。會演期間，毛澤東陪同蒙古人民共和國領(lǐng)導人澤登巴爾在懷仁堂觀看由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主演的《白蛇傳》。毛澤東在1950—1952年四次觀賞越劇演出，極大鼓舞了廣大越劇工作者。周恩來請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到家中座談，一針見血地指出越劇先天不足的弱點：“你們越劇如果抽掉布景、燈光、道具，單靠一張桌子、兩條凳子就演不過人家，因你們功底差。”由此堅定了傅全香向其他劇種學習，向前輩名伶學習，豐富越劇表演藝術(shù)的決心。

在京演出期間，田漢將京劇《情探》（根據(jù)明傳奇《焚香記》改編）的劇本交給傅全香和范瑞娟，說是準備請夫人安娥將其改編為越劇。1956年，安娥到上海編寫兒童劇《海石花》，就住在傅全香家中同時改編《情探》。不久，田漢也來到上海，他對傅全香說：“我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美麗的鬼，寫她的愛和恨，相信你一定能演好?！备木幑ぷ髡谶M行時，安娥突患中風，身體癱瘓，無法執(zhí)筆，改編《情探》的重任遂由田漢親自擔綱。

1957年初，傅全香和范瑞娟在天津演出時，特地趕到北京看望田漢夫婦，并告知他們上海越劇院決定排演《情探》。越劇《情探》經(jīng)田漢修改后，在原有情節(jié)中增加了《陽告》《行路》兩場戲，突出表現(xiàn)敫桂英內(nèi)心的美、真摯的情、對王魁的怨，控訴封建社會對婦女的迫害。田漢對傅全香再三強調(diào)：“演敫桂英，不但要演出她美好的形象，更應演出她善良美好的心靈，真摯專注的感情，和她一片真情被踐踏后的悲憤心理。只有把她的美和情，充分深刻地演出來，才使后面的怨有合理的根據(jù)，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效果，激起觀眾的高度共鳴。王魁負桂英的故事家喻戶曉、深入人心。敫桂英是舊社會底層婦女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出污泥而不染，你一定要把她演好。”田漢還叮囑傅全香向川劇學習，向其介紹了兩位川劇名家周慕蓮和陽友鶴演《情探》的藝術(shù)特色。回上海后，傅全香欣賞了周慕蓮主演的整本《焚香記》，前臺看不夠，就到后臺側(cè)幕邊上去看。傅全香說：“周老師演的敫桂英，不僅有高難度的外部技巧和優(yōu)美的舞蹈身段，更動人的是他對人物性格和內(nèi)心活動的深入刻畫。”敫桂英那因深受刺激而木然呆滯的眼神，那催人淚下的念白“王魁賊啊”，緊接著的踉蹌“沖步”，引發(fā)了傅全香強烈的情感共鳴與創(chuàng)作沖動。周慕蓮在演出之余，每天抽出兩小時給傅全香說戲，不僅示范表演，還給她排身段，尤其是對敫桂英對王魁情感變化過程的分析細致入微，用傅全香的話說，“摸得到，把得住”。所謂“情”字好演，“探”字難尋，要由淺入深、抽絲剝繭地挖掘“情探”兩字的藝術(shù)意蘊。

周慕蓮對傅全香的要求是“博采眾長”“學會通化”，把川劇激昂高亢的唱腔融入婉轉(zhuǎn)纏綿的越劇，實現(xiàn)越劇唱腔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用周慕蓮的話說，這叫“死學活用”。《情探》中的重頭戲《陽告》描寫敫桂英在海神廟焚香禱祝，得老管家報信，知王魁已高中狀元并入贅相府，將其拋棄。桂英懷悲含憤，向海神爺表達“我就是死了也要勾那王魁”的決心后自縊而亡。這是一場只有一人完成的獨角戲，敫桂英要與作為布景的判官、小鬼和虛擬的海神爺一起做戲，從接到王魁中狀元的喜訊到得知王魁休妻再娶，直到向海神爺控訴王魁的忘情負義，“死也要勾”，將似水柔情化作滿腔悲憤，凸顯強烈的戲劇沖突。當傅全香演到敫桂英哀告無門，神情迷惘，冥冥中似乎看到已高中狀元、成為相府東床的王魁峨冠博帶、道貌岸然地走來，遂情斷義絕地唱道：“王魁啊王魁，我不想你！我真的不想你！我就是不想你！”三個“不想你”用三種不同的眼神和指法，生動展現(xiàn)出桂英與王魁的愛恨情仇。傅全香在《我演〈陽告〉》中回憶：“說第一個‘我不想你，眼睛停滯，頭略有些偏，手是直指的；第二次看到王魁還在眼前，這時說‘我真的不想你是雙眼怒目，嘴朝上一噘，手腕向里彎轉(zhuǎn)再指出來；再一看他還沒有走，就很生氣地說：‘我就是不想你！身子一個沖勢，人稍微朝前擺，手指向前直指出。”一位觀眾看了這場戲，為傅全香填詞一闕：似歌似泣，一曲回腸，似人似魂，飄舞陰陽。怎引出這精致藝術(shù)，是你，一條金嗓，一身功夫強。

在排演《行路》一場時，傅全香和馬良忠合作，根據(jù)劇情內(nèi)容的特定場景和人物性格的變化，創(chuàng)造了以長短詩句吟唱結(jié)合的“六字調(diào)·弦下腔”行路板，豐富了越劇的唱腔。敫桂英的身段舞姿，是融合川劇的雙拋袖、京劇程派的水袖，甚至芭蕾舞姿而成。1957年，傅全香與陸錦花（飾王魁）合演的《情探》在上海大眾劇場正式公演，連演三月，盛況不衰，成為上海越劇院的保留劇目，其中《陽告》《行路》二折，被公認為傅派的經(jīng)典折子戲。1958年，越劇《情探》由上海江南電影制片廠拍攝為戲曲電影（黃祖模導演）。

傅全香飾演的杜十娘

《情探》的成功使得傅全香進一步思考如何塑造舊社會被侮辱與被損害女子的藝術(shù)形象。在其后主演《杜十娘》時，傅全香認為杜十娘作為一個閱人無數(shù)的京都名妓，其心智和閱歷遠比單純的敫桂英豐富。對杜十娘的塑造主要突出在“三笑”，即感受愛情美好的癡笑、感嘆時運不濟的苦笑和看破世態(tài)炎涼的冷笑，借此“三笑”來宣泄其滿腔憤怒，將其化作射向黑暗現(xiàn)實和炎涼世態(tài)的三支利箭。正如音樂理論家周大風所言：“傅全香曲調(diào)的流派特點極鮮明，但她又能隨著劇情發(fā)展、人物性格、感情的不同而靈活運用……在越劇界許多花旦中，她在唱法上的運用最豐富、最擅于裝飾，借以更細致地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感情。”

“食古而不泥古，師人而不失我”

袁雪芬這樣評價師妹傅全香：“擷取他人優(yōu)長，容納別家精粹，貴在善于消化，變?yōu)榧河校龅绞彻哦荒喙?，師人而不失我?！备等阍堇∶抑靷縻憺閹?，學習戲曲身段舞蹈；向彈詞藝人徐云志討教“糯米腔”；通過唱片學習金嗓子周璇的流行唱法，增強演唱的抒情性，傅全香曾說，“別人的唱片我都不買，程先生、徐云志、周璇的我是一定要買”。傅全香勤于“偷師”，不斷把各種舞臺表演藝術(shù)的精華吸收到年輕的越劇中來，她援引師傅的話：“戲是教不會的，只能學會。狀元是自己讀書讀出來的，不是父母給的?！?/p>

傅全香非常崇拜京劇大師程硯秋，自認其私淑弟子。早年闖蕩上海灘之際，她便想著一睹大師風采。當時傅全香買不起程硯秋的戲票，幸有一位劇院木工的女兒愛唱越劇，也喜歡看傅全香的戲，便每天帶著她冒著危險，爬到三樓木匠間里“偷戲”。傅全香被程硯秋極富表現(xiàn)力的唱腔迷住了，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只要電臺中播放程硯秋的唱片，她都會認認真真地聽和學，有意識地模仿程派，唱腔和戲路都有了質(zhì)的變化。1950年8月，在一次宴會上，傅全香巧遇仰慕已久的程硯秋，遂向其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自薦道：“我是您不認識的學生。”程硯秋謙虛地站起身，笑言道：“你是傅全香，我怎么不認識？你是越劇界的程硯秋嘛！”滿座笑聲四起，田漢、歐陽予倩打趣道：“你的程派居然在紹興戲里生根發(fā)芽啦！”

1954年9—10月，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等主演的《西廂記》再度進京參加國慶五周年招待演出。傅全香專程去程硯秋府上求教真假嗓結(jié)合的技巧和演唱中氣息的運用等問題，程硯秋也毫無保留地傾心相授：“你看過我的《英臺抗婚》，我也看過你的《梁祝》，你的毛病是真嗓子太真，假嗓子太假，如果能使真嗓子假一點，假嗓子真一點，把真假嗓子糅合起來并恰如其分地運用，就更能打動觀眾的心。氣息是演員的命脈，不僅是唱，就是念、做、打，都離不開氣息的運用?！背坛幥镞€希望傅全香能練“腰功”，他邊講邊示范，走臺步、跑圓場，教得十分具體、細致。1961年，荀慧生來上海演出，傅全香登門求教，向其討教荀派名劇《杜十娘》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并將其移植到越劇中。傅全香也不忘向越劇前輩與名伶學習求教。她早年曾向施銀花、屠杏花等越劇前輩學藝，施銀花飾演《盤夫索夫》嚴蘭貞的唱段給少年時的傅全香留下深刻的印象。施銀花所唱“四工腔”很是有名，經(jīng)過前輩的精心調(diào)教，傅全香演唱的“四工腔”亦自成一格，膾炙人口，如《養(yǎng)媳婦回娘家》中的童養(yǎng)媳、《箍桶記》中的九斤姑娘、《西廂記》中的紅娘等。1938年在上海，傅全香觀看了小白玉梅（朱巧鳳）的演出，又立即從師于小白玉梅。小白玉梅的唱腔高亢嘹亮，耍嘴皮的功夫很深，唱快板尤見功力，進一步提升了傅全香在高音區(qū)的表現(xiàn)力，為其從“四工腔”向“尺調(diào)腔”的轉(zhuǎn)型奠定了基礎(chǔ)。小白玉梅晚年高度贊揚傅全香謙虛好學的精神：“在她小的時候，我在‘新世界演出，她在‘大中華演出，當時演日夜兩場，她一下臺卸了妝，就趕到‘新世界來，站在臺邊就不走了。就是這樣來聽我的唱，一點一滴地學，以豐富自己的唱腔?！?/p>

在《情探·行路》的唱段中，傅全香借鑒袁雪芬在《雙烈記·夸夫》中的唱腔，根據(jù)其真假嗓結(jié)合、音域?qū)拸V的特點加以變化，通過時而高亢激昂、時而低回深沉的曲調(diào)，生動展現(xiàn)出敫桂英化為厲鬼，前往汴京索拿王魁的心理活動。這段唱腔曲調(diào)新穎、板式豐富、高潮迭起、層次分明，成為越劇經(jīng)典名段?！缎新贰返膭幼魃矶蝿t是借鑒了小白玉梅《賣花三娘》中“鬼行路”的一場戲。傅全香演越劇名作《梁山伯與祝英臺》，從“樓臺會”到“禱墓”，基本是學袁雪芬的戲路演的，但她的嗓音與袁雪芬不同，在吸收袁派唱腔的同時，結(jié)合其個人特點，賦予祝英臺以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在作家方紀看來，傅全香的表演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使觀眾看到一個聰明、勇敢、熱情的祝英臺，“不是一個有女懷春的小女子，而是一個勇于斗爭的大人物”，特別是“樓臺會”中一大段傾心相訴的唱腔，“在聲音上準確地表達了一種激動人心的情感”，使戲劇沖突達到高潮，充分展現(xiàn)出祝英臺鮮明的性格特征。

對于自己的“偷師”，傅全香解釋說，越劇要傳承發(fā)展，必須實行魯迅先生所說的“拿來主義”：先老老實實、認認真真、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原原本本學過來，學像，學準，學好，學精；然后才可能在這個基礎(chǔ)上推陳出新，在不斷實踐中，加以豐富、提高，逐步發(fā)展成為新的流派。

“坎坷前面是美景”

1983年春節(jié)剛過，就在赴香港演出前夕，傅全香被查出罹患乳腺癌，醫(yī)生決定馬上實施手術(shù)切除，傅全香當即表示：“奇跡是可以創(chuàng)造的，死神是可以戰(zhàn)勝的，你們就破例和我共同做一次醫(yī)學上的探險吧?！彼?月底接受手術(shù)，3月16日飛抵香港，3月22日在香港新光劇場登臺演出《李娃傳》。其中《剔目》一場，李亞仙要將右手高舉過頭頂，取下鳳釵刺向雙目。傅全香當時右肋纏滿了繃帶，右手臂下面正是刀口，抬起右臂不僅疼痛難忍，還有傷口迸裂的風險?？伤硌萜饋韰s毫不拖泥帶水，一氣呵成。一到后臺，飾演丫環(huán)秋紅的演員張月芳抱住傅全香失聲痛哭。

1990年—1992年，年近七旬的傅全香創(chuàng)作并主演了表現(xiàn)李清照生平事跡的越劇藝術(shù)電視劇《人比黃花瘦》。她不顧自己癌癥手術(shù)后虛弱的身體，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停止了一切補養(yǎng)和飲食，使身體更加苗條，達成“人比黃花瘦”的藝術(shù)效果。除每天捧卷研讀李清照的詩詞，傅全香還專門拜國畫家陳征雁為師學畫梅花。她還到濟南、南京、杭州、寧波、溫州、金華等地尋幽訪古，追尋李清照的人生足跡，還原其生活場景。導演趙煥章感嘆：“開拍前，我們經(jīng)常討論劇本到深夜一兩點鐘?；氐郊遥B爬一層樓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對藝術(shù)的癡情、執(zhí)著和追求，簡直到了一種忘情和瘋狂的地步?！备等愀侵苯亓水?shù)乇硎荆骸把堇钋逭帐俏叶嗄甑脑竿?，這次能演，就是累死了也無憾?！?993年，傅全香在子宮癌開刀休息一個月后，又投入到表現(xiàn)其越劇藝術(shù)生涯的電視紀錄片《她在叢中笑》的拍攝。

用傅全香的話說，“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通過工作與癌魔抗爭。生病的人一定要有點適當?shù)墓ぷ鳎圆∪俗跃又粫又夭∏?。我的信條是：工作就是快樂，工作是養(yǎng)病的最好辦法。有了一部接一部的片子，一件又一件的大事，生活充實了，便會忘記自己，忘記生病。”自罹患癌癥以來，傅全香先后拍攝完成越劇電視劇《梁山伯與祝英臺》（1985）、《李娃傳》（1989）、《杜十娘》（1990）、《人比黃花瘦》（1992）等，1995、1996年兩次赴臺灣地區(qū)和美國演出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選段《樓臺會》。正是憑著鋼鐵般的意志和對藝術(shù)近乎搏命般的執(zhí)著追求，傅全香成為業(yè)界公認的戲癡。

歲月不居，老之將至。傅全香將越劇藝術(shù)的希望寄托在學生身上，她教學生的第一句話都是：“你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先生?！彼裏崆衅谕麑W生能在藝術(shù)上超越自己，做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2007年7月，傅全香突發(fā)腦梗，深度昏迷近一個月，方才醒轉(zhuǎn)過來。當時弟子陳穎正在身邊照料，她清楚地記得業(yè)師蘇醒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最近演了什么戲？在哪里演出？”此后，傅全香雖難脫病榻，卻一直心系弟子，只要能說話，就要求看弟子們的演出視頻。傅全香表示，追求越劇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對人民和社會的一種回報，回報社會對她的厚愛。要多留下一點東西，豐富越劇藝術(shù)的寶庫，給后人以借鑒和參考。陳穎說：“到后面幾年，老師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我就告訴她我們?nèi)チ四睦镅莩觯蠋煏妹碱^表示自己知道了，一心牽掛著我們的藝術(shù)。”

1987年12月，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浙江分會和上海分會共同舉辦“傅全香表演藝術(shù)研討會”，以弘揚光大越劇傅派藝術(shù)。作為越劇百年歷史的見證者和傳習者，2017年3月，傅全香榮獲第27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shù)獎終身成就獎。如今，越劇界的傅派傳人有陳飛、張臘嬌、胡佩娣、洪芬飛、何英、陳穎等，皆為一時之秀。

傅全香有言：“饑餓和愛，是使我和越劇藝術(shù)融為一體的原動力。饑餓是起因，愛卻是永恒的。只有站在愛的基點上，才可以看到越劇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才可以產(chǎn)生對越劇藝術(shù)美好的理想，才可以作出自我犧牲，去為這個美好的理想而艱苦奮斗。”對越劇的這份摯愛一直陪伴傅全香走到人生的終點。2017年10月24日，傅全香因病在上海逝世，享年94歲。

（責任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