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
甲午之秋,吾兒從軍。行前,攜其往拜故廬,道出鄧州。昔吾嘗于此地以句讀為里中子弟師焉。后馳走南北,不知其歲也。然猶有同學田君德新者,留斯境挾書以課徒,遂造其宅。宅在鬧市,自我營造,為四層廣廈。
時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始竣,堪媲美京杭大運河。而其取水源頭,即在鄧淅之界。德新乃邀二三友人,自為駕驅使,行邁于無垠穰原,源頭往觀勝景。
土地頗平曠,彌望無邊。芃芃之野,一派青綠,真?zhèn)€“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道旁楊柳猶依依,婀娜于金風之中;檜柏挺直,森然如衛(wèi)士般,羅列百里不絕;榆槐虬曲,蒼然古貌,若阪白者倚杖郊原。鳥鵲結巢于樹杪,累累疊疊。相與飛鳴,追逐于別枝。有客見之而喜,以為甚有林泉之樂也。中有望氣者,見此昭昭星野,郁郁蔥蔥。于是手搭眉檐,望向彌蒙之域。必曰:“此地有佳山佳水,更兼有佳氣,或有世出之人。至于凡俗人家,稻菽豐稔在望,盈車嘉穗可期?!?/p>
唐人竇鞏曾有《南陽道中作》,即作于此地,倍感欣悅。遂吟之,以為抒懷。詩云:
東風雨洗順陽川,蜀錦花開綠草田。
彩雉斗時頻駐馬,酒旗翻處亦留錢。
新晴日照山頭雪,薄暮人爭渡口船。
早晚到家春欲盡,今年寒食月初圓。
剛一誦畢,手機響了,點開一看,是廣東作家詹船海先生發(fā)來一條短信,錄的恰是此詩。不禁啞然失笑,急以示眾,無不驚詫。詹船海先生近期正在寫一本關于中國古代工匠的大作,夙夜匪懈,正沉湎于考據(jù)之中。爬梳剔抉,或偶見此詩。蓋因是古賢寫我故鄉(xiāng)之作,于是發(fā)來,有“奇文共欣賞”之意,且具體指稱此詩作處,考據(jù)以確論,說:“竇鞏此詩,作于淅川縣李官橋鎮(zhèn),今已淹沒于丹江水庫之下。”
我回復他:“我們一行數(shù)人,正行駛在南水北調(diào)中線源頭的路上,欲往觀其大觀巨瀾。入境觀俗,風物厚樸。嘉禾新洗,百姓宴處。市井熙攘,酒旗踟躕。唐詩即有摹此勝概者也,果爾。是以,斯是唐詩,讀之最是應律合景了。巧的是,又適得船海兄詮釋斯詩之信。可見文學之妙,莫過于此。謂之山川異處,風月同懷,當有以也。”
皆慨嘆世事之奇妙,不是巧合,或有千里之靈犀也。
遠山曠緲,隱見其形。丹水之源,即在群山深處。山山而川,迢迢其澤,不由馳騖思緒。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父、叔及鄰里青壯者,響應號召,自攜被褥、碗碟,被生產(chǎn)隊派去百里之外的陶岔水利工程,挖泥修渠。據(jù)父親說,工程浩大,全憑人力。一鍬一鍤,一畚一斗,叩石墾壤,甚是辛苦。當時是以各縣為生產(chǎn)團,各公社為生產(chǎn)營,各大隊為生產(chǎn)連,下再分班排。日有任務,各管一段,開展勞動競賽。生產(chǎn)指揮部設紅白旗制度,得了紅旗的連排,要保第一,自是個個爭先,干勁沖天,嗷嗷直叫,唯恐落后。完不成任務的連排,硬是憋著一股子虎氣,星夜鏖戰(zhàn),為的是一雪前恥,早拔白旗。整個水利工程,是處紅旗招展,早晚人喊馬嘶,場面甚是紅火。
父親每談起,表情卻很平靜。在說到有趣之事、有趣之人時,時隔多年,猶忍不住發(fā)笑。四十多年后,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大渠,從我家北邊十數(shù)里地經(jīng)過。妹妹的婆家正好在渠邊,曾專門帶父親去看過這一世紀工程。父親只驚嘆修造速度之快,所用人力之微,余則沒有多說什么?;蛟S,他不會聯(lián)想到,自己早年所參與建設的取水源頭水利工程,與這條渠的因循關系?;蛟S,他早已忘記一渠清水里,也有他豪擲的青春和汗水。
張衡《南都賦》曾云:“其水則開竇灑流,浸彼稻田。溝澮脈連,堤塍相輑朝云不興,而潢潦獨臻。決渫則暵,為溉為陸。冬稌夏穱,隨時代熟。其原野則有桑漆麻苧,菽麥稷黍。百谷蕃廡,翼翼與與。”而今,更有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水利之便,鄧淅之野,溝渠密布,水流潺潺。大地之上,萬物澤被。人們匍匐于土地,勞作于野。他們遵守四時之序,心有敬畏,不敢懈怠。春耕于大田,馌飯于南畝,“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詩經(jīng)·周頌·載芟》)。勞動的場面,既麗且崇。而到了秋天,經(jīng)過一年含辛茹苦的勞作,莊稼成熟了,“獲之挃挃,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詩經(jīng)·周頌·良耜》)。人們又揮舞著鐮刀收割,禾場上的糧垛堆積如山,像高高的城墻,櫛比鱗次。倉庫建了一座又一座,全部裝滿了。老婆孩子笑語盈盈,都很歡愉。
斯情斯景,自然使我想起小時候務農(nóng)的事。一人倡之,百人和之。于是,大家無不自炫,踴躍自嗨,自己是多么會種莊稼。但往往應者寥寥,或大揭其短。反而說到務農(nóng)時的糗事、尷尬事、趣事時,有的則是開心的大笑,絲毫無取笑之意。只有童年的純真,依然不老,浸潤著往事的美好記憶。
車子數(shù)過長渠。
長渠在靠近村莊或穿越道路、橋梁的地方,皆圍以長欄,使不近人。我們選擇在一處跨堤越水的大橋上,停下車來觀景。四望無阻,長堤如擲,向是觀景佳地。眾人立于長堤之上,望著南水北去,甚感山河之麗!
近中午,始抵渠首。渠首水閘巍然橫亙在兩座丘阜之間,鎖鑰一般,調(diào)控著流水的緩急、水量的大小。站在閘上,臨風四顧,頓有江山豪情,溢滿天地之間。只見引水渠后,即為浩渺的丹江口水庫。水庫為豫鄂兩省所共轄,大壩在湖北境內(nèi),渠首在河南境內(nèi)。兩省交界之地,“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波瀾壯闊,一派汪洋。山如浮玉,遠與天齊??偢汕t如玉帶飄袂,一路蜿蜒,向北流去。兩岸嘉樹,翹然成林。鳥在深樹,嚶嚶和鳴,澹淡隨波,甚是逍遙。午飯就安排在離渠首不遠的一個叫水閘的村子,飯店不大,潔而凈。
回程時已是夕陽銜山,煙村蒼茫。晚歸鬧市,直抵酒家。主人又喚來一二舊識,所憶舊歷往情,頗動情懷,未免貪杯。不知不覺間,已是玉山自倒,意識尚存。
人生在世,各為稻粱。偶有所聚,斗酒相娛,而鬢發(fā)已斑白者半矣,皆慨嘆歲月之不居。
歸寢,猶不能已,以致久不能寐。披衣而起,有所思也。噫,繁華歲月,煙火人間,倏如白駒過隙,“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事仿若昨日,卻已霜風在秋,真不知老之將至矣,焉能不喻之于懷?是以,夤夜徘徊,為文記之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