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豆在中國的傳入、傳播與本土化發(fā)展*

馮竹清 王思明

一、引言

四季豆，學名為菜豆(Phaseolus vulgaris L.)，在植物學分類上為豆科(菜豆屬/菜豆種)，我國各省均有栽培，2020年全國四季豆收獲面積約為862公頃，產(chǎn)量為10010噸。(1)見《2020年全球四季豆收獲面積及產(chǎn)量分析》，來源于產(chǎn)業(yè)信息網(wǎng)，https：//www. chyxx. com/industry/202106/959668. html，更新時間2021年6月27日。四季豆是如今餐桌上的常見蔬菜之一，但追根溯源，四季豆原產(chǎn)于中南美洲，明清時期才傳入中國，隨后逐漸融入中華飲食結(jié)構(gòu)中，形成不少傳統(tǒng)菜肴，例如川菜中有“干煸四季豆”，湘菜中有“肉末四季豆”，它從“傳入”到“融入”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的時間。“四季豆”是我國歷史時期使用時間較久、使用范圍較廣的專稱，“其得名之始，當以者四時供用之意乎”(2)顧樅：民國《息烽縣志》卷18，《植物部·谷類》，《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43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92頁。；“菜豆”雖是學名，但在我國歷史上“菜豆”最初是豆類蔬菜的泛稱，或指豇豆等其他豆類作物，如嘉靖《藁城縣志》載：“菜豆：有刀豆、龍爪豆、扁豆、角豆，俱可作菜用?！?3)[明]李正儒：嘉靖《藳城縣志》卷2，《財賦志·土產(chǎn)》，明嘉靖刊民國鉛字重印本，第1頁b?！杜_海使槎錄》載：“菜豆，即豇豆”(4)[清]黃叔璥：康熙《臺海使槎錄》卷3，《物產(chǎn)》，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989頁。，到清代后期“菜豆”才逐漸成為四季豆的專稱。(5)張平真：《中國蔬菜名稱考釋》，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第135頁。為避免混淆，本文主要稱“四季豆”。

關于四季豆的起源，目前學界已有公認的說法。美洲是四季豆的起源地，根據(jù)前蘇聯(lián)瓦維洛夫提出的“作物起源中心學說”，四季豆有兩個起源中心，即“南美(南墨西哥)和中美起源中心”和“南美(秘魯-厄瓜多爾-玻利維亞)起源中心”(6)[蘇]Н.И.瓦維洛夫著：《主要栽培植物的世界起源中心》，董玉琛譯，許運天校，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62、68頁。。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前，四季豆的大田栽培已遍及今美國南部、墨西哥、中美洲和南美洲北部，成為與玉米、南瓜并列的重要的“三大姊妹”作物。(7)張箭：《菜豆--四季豆發(fā)展傳播史研究》，載《農(nóng)業(yè)考古》2014年第4期，第218-219頁。地理大發(fā)現(xiàn)開始后，四季豆等美洲作物便隨著歐洲人的足跡傳至世界各地。

關于四季豆在中國的傳入與傳播，前人也有述及。張箭認為，四季豆大概在16世紀末傳入中國，且在全國傳開的時間不太長，呈天女散花式、爆炸狀傳開。(8)張箭：《菜豆--四季豆發(fā)展傳播史研究》，第218-219頁。葉靜淵推斷四季豆通過滇緬間的通衢大道傳入我國。(9)葉靜淵：《明清時期引種的豆類蔬菜考》，載《中國農(nóng)史》1994年第3期，第96-101頁。此外，在論述美洲作物的研究中，四季豆會被提及，例如王思明提到四季豆的記載最早見于康熙年間纂修的四川、云南、貴州等省的方志；(10)王思明：《美洲原產(chǎn)作物的引種栽培及其對中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的影響》，載《中國農(nóng)史》2004年第2期，第17-28頁。丁曉蕾等認為四季豆最早在明代云南和河北的方志中有引種栽培的記載，清代其傳播區(qū)域不斷擴大，作為蔬菜在全國的大范圍傳播推廣發(fā)生在20世紀初，(11)丁曉蕾、王思明：《美洲原產(chǎn)蔬菜作物在中國的傳播及其本土化發(fā)展》，載《中國農(nóng)史》2013年第5期，第26-36頁。因同名異物、同物異名現(xiàn)象，其結(jié)論仍需進一步推敲?？傮w來說，學界對四季豆在中國的傳入與傳播過程研究不多，遠不及玉米、番薯、馬鈴薯、辣椒、煙草等美洲作物。(12)具體情況詳見李昕升：《近40年以來外來作物來華海路傳播研究的回顧與前瞻》，載《海交史研究》2019第4期，第69-83頁。糧食作物、嗜好作物、經(jīng)濟作物被人們所重視，其傳入與傳播路徑已經(jīng)比較清晰，而四季豆為普通的蔬菜作物，關注度較低，其在中國的傳入與傳播路徑目前仍不明晰，本土化過程也少有人探討。

二、四季豆傳入路徑考證

為厘清四季豆傳入的時間、路徑和推廣至全國的過程，根據(jù)方志及其他文獻資料，筆者整理了明清時期已確定省份對四季豆的最早記載情況，并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詳見下表。其中江蘇、安徽、江西等省份因史料不足或記載不明確而未作討論，仍需進一步研究。

明清時期已知省份四季豆最早記載統(tǒng)計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四季豆最先出現(xiàn)在廣東、云南、貴州等地，推測四季豆先傳入南方，再逐漸傳至全國。此外，“四季豆……日僧隱元曾由吾國傳入彼國，故日人稱之為隱元豆?！?13)王德乾：民國《南皮縣志》卷3，《風土志上·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4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65頁。清順治十一年(1654)，福建福清縣黃檗山萬福寺的高僧隱元禪師(俗名林隆琦)從廈門出發(fā)東渡日本弘法，把四季豆帶入日本，日本從此有了菜豆栽培(14)編委會：《大日本百科事典(第2卷)》，株式會社小學館，1980年，第494-495頁。轉(zhuǎn)引自張箭：《菜豆--四季豆發(fā)展傳播史研究》，第218-219頁。，故福建有可能在1654年已有四季豆。基于此，早期四季豆傳入中國的路徑大致有兩條：一是17世紀時通過海路從東南沿海一帶傳入廣東、福建等地；二是至遲在18世紀初通過陸路從西南邊疆傳入云南、貴州等地。民國《南皮縣志》記載：“菜豆，一名蕓豆，南省稱菜豆，北省稱蕓豆，南京稱四季豆……原產(chǎn)地一說謂南美秘魯，一說謂東印度傳入吾國?！?15)王德乾：民國《南皮縣志》卷3，《風土志上·物產(chǎn)》，第65頁。這兩種說法其實并不矛盾，“南美秘魯”是指四季豆的原生地之一，“東印度(16)“東印度”指今亞洲南部的印度和馬來群島，馬來群島又包括菲律賓、文萊、印度尼西亞等國。傳入吾國”是指四季豆由美洲先傳入東南亞地區(qū)，進而再輾轉(zhuǎn)傳入我國東南沿海和西南邊疆地區(qū)。

(一)東南沿海路徑

東南沿海路徑主要指歐洲人或中國商人經(jīng)海路將四季豆引進中國廣東、福建等沿海地區(qū)。成書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的《雷州府志》記載：“四季豆，一年四熟?！?17)[明]歐陽保：萬歷《雷州府志》卷4，《地理志二·土產(chǎn)》，《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第1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196頁。說明當時廣東已經(jīng)種植四季豆，并掌握其“一年四熟”的生長特性。廣東溫暖的氣候使之四季均可生長，因而得名。至于福建地區(qū)，則因隱元禪師將四季豆帶入日本，說明1654年福建很可能已有四季豆。那么四季豆是如何從美洲傳入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呢？

1492年哥倫布抵達美洲后，注意到美洲有很多獨有的農(nóng)作物，便陸續(xù)將其帶到歐洲。1494年哥倫布派12艘船先行返回西班牙，并讓他們帶回一包搜集到的種子。大約在16世紀20年代，四季豆已經(jīng)傳入歐洲并受到歡迎，有人把從美洲得到的四季豆成熟豆粒送給教皇克利門特七世，并培育發(fā)展這種新的豆類作物，將它推廣開來。(18)[日]21世紀研究會編：《食物的世界地圖》，林郁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7頁。1565年，西班牙入侵菲律賓，6月派“圣·巴布洛”號大帆船滿載香料從菲律賓運往墨西哥出售。在此后的250年間，西班牙壟斷了其殖民地墨西哥阿卡普爾科港與菲律賓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稱為“大帆船貿(mào)易”，過程中貿(mào)易雙方憑借自然稟賦上的差異，用獨有的資源換取沒有的資源，從而受益，其中就包括農(nóng)作物資源。很多美洲植物在大帆船貿(mào)易中傳入菲律賓，包括玉米、煙草、可可、番薯、土豆、秘魯菜豆、利馬豆等，(19)吳杰偉：《大帆船貿(mào)易與跨太平洋文化交流》，北京：昆侖出版社，2012年，第146-152頁。其中“秘魯菜豆”即四季豆，秘魯是四季豆的起源地之一。中國與美洲、菲律賓之間均有著豐富的物產(chǎn)交流，菲律賓在中美農(nóng)作物交流和商品交流過程中起到了“中轉(zhuǎn)站”的作用。四季豆在傳入菲律賓后，又經(jīng)中國商人或外商之手傳入中國。

明早期中國實行海禁政策，永樂年間(1403-1424)只允許朝貢國的貢使持有明朝廷頒發(fā)的“勘合”憑證，進入指定港口進行朝貢貿(mào)易，因此貿(mào)易活動并不廣泛。但海禁政策導致中國境內(nèi)進口奢侈品稀缺，價格飆升，形成巨大的利益空間。在利益的驅(qū)動下，不少沿海商人鋌而走險，加入了走私貿(mào)易的行列，使明代私人海上貿(mào)易逐漸發(fā)展起來，盡管朝廷嚴加禁止，但屢禁不止，“海邦小民，行貨轉(zhuǎn)販，外通各洋，市易諸夷?！?20)[明]陳子龍：《皇明經(jīng)世文編》卷433，《徐中丞奏疏》，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728頁。隆慶年間(1567-1572)明政府調(diào)整政策，允許民間赴海外通商，為中外貿(mào)易與交流打開了新局面。在馬尼拉帆船貿(mào)易中，每年都有大批來自福建漳州、廈門等地的中國商船攜帶各類中國商品抵達菲律賓。據(jù)統(tǒng)計，1580年，到達菲律賓的中國商船有40至50艘。到了17世紀，中國到菲律賓的船只大為增加，并成為西班牙人進口稅收的主要來源。(21)吳杰偉：《大帆船貿(mào)易與跨太平洋文化交流》，第142頁。往來于中菲之間的中國商人成為中美作物傳播的重要途徑之一，例如番薯就是由福建商人陳振龍在菲律賓經(jīng)商過程中帶回福建進行栽培，而后推廣開來的。四季豆也很有可能由中國商人帶到福建地區(qū)。

除中國商人外，西班牙、葡萄牙等國商人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的貿(mào)易活動也是四季豆等作物傳入的重要途徑。1517年葡萄牙遠征隊在安德拉德(Andrade)的率領下到達廣州，“船上滿載胡椒……抵廣東后，國使皮萊資與隨員登陸……葡人所載貨物，皆轉(zhuǎn)運上陸，妥為貯藏……總督又遣馬斯客倫哈斯(Mascarenhas)……率數(shù)艦抵福建漳州。”(22)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4-355頁?？梢娖咸蜒廊嗽趶V東、福建等地開展了大量走私貿(mào)易。嘉靖年間(1522-1566)，葡萄牙人重金賄賂廣東地方官員，獲允在此貿(mào)易，并在廣東沿海島嶼進行居住，多時葡萄牙居民達500余人。(23)張星烺：《歐化東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8頁。葡萄牙人在福建漳州與泉州地區(qū)也通過重金賄賂地方官員、與中國走私商人勾結(jié)等方式，在沿海地區(qū)頻繁貿(mào)易，當時福建與菲律賓之間的商販數(shù)量很多，走私貿(mào)易規(guī)模大。(24)蔡天新、黃花：《明代的朝貢制度特征與海上貿(mào)易發(fā)展》，載《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69-75頁。

最早記載“四季豆”的雷州正處于廣東沿海的雷州半島，海岸線綿長，具有與東南亞商人進行海上貿(mào)易往來的地理優(yōu)勢。17世紀的一幅荷蘭古海圖--《東京灣和華南地區(qū)海岸圖》，顯示出雷州半島區(qū)域中有用葡萄牙文和荷蘭文標注的地名，這代表了當時域外人對雷州半島的認識(25)陳國威：《17世紀及其前后雷州半島與域外海路交往史料探析--從一幅荷蘭古海圖說起》，載《海洋史研究》(第十四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199-215頁。，說明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很可能到過雷州半島。在明代僅存的一部雷州半島地方志--萬歷《雷州府志》記載：“(雷郡)八十里曰愽(博)袍山，高十五丈，盤圍八里。故老傳云，昔番船夜泊，見山石巖中有神光射天，乃艤舟尋訪，聞有人聲就而不見。番商告鄉(xiāng)人立祠祀之，名射光巖，方廣四丈許，因在愽(博)袍村，故名?！?26)[明]歐陽保：萬歷《雷州府志》卷3，《地理志一·山川》，第175頁。博袍村是雷州半島靠海的一個村莊，今為廣東省湛江市雷州市企水鎮(zhèn)下轄的行政村，上述記載反映出萬歷年間(1573-1620)雷州半島沿海有“番船”“番商”上岸與鄉(xiāng)人交流，實際上番商主要目的便是貿(mào)易。明末清初邑人陳舜系在其筆記《亂離見聞錄》中記載：“萬歷間，閩、廣商船大集，創(chuàng)鋪戶百千間，舟歲至數(shù)百艘，販谷米，通洋貨，吳川小邑耳，年收稅餉萬千計，遂為六邑最?！?27)[清]毛昌善修，陳蘭彬纂：光緒《吳川縣志》卷10，《雜錄》，《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第42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391頁。吳川位于今廣東湛江市沿海地區(qū)，距離雷州較近，以上史料反映出明萬歷時福建、廣東商船云集，人們與外來商人互通貿(mào)易，尤其雷州、吳川等沿海地區(qū)更是中外貿(mào)易的集中地。

以上可知16世紀到17世紀初福建、廣東地區(qū)有大量葡萄牙等外商前來貿(mào)易，福建福清縣與廣東雷州均在沿海貿(mào)易區(qū)，四季豆應在貿(mào)易過程中傳入并栽培，出現(xiàn)在地方志中。記載極少的原因，可能是四季豆傳入后未受到充分重視，沒有廣泛推廣開來，僅在寺廟、外商聚集區(qū)等地栽種。

(二)西南邊疆路徑

西南邊疆路徑是指四季豆經(jīng)滇緬邊境一帶傳入我國云貴地區(qū)的路線。云南和貴州在清康熙年間(1661-1722)出現(xiàn)四季豆的記載，成書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的云南《建水州志》載：“豆……方豆、寸金豆、四季豆”(28)[清]陳肇奎修，葉淶纂：康熙《建水州志》卷9，《物產(chǎn)》，清康熙刻本，第1頁b。，成書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貴州《余慶縣志》載：“刀豆、裙帶豆、四季豆”(29)[清]蔣深：康熙《余慶縣志》卷7，《風土志·土產(chǎn)》，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第7頁b。。建水州(今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縣)與余慶縣方志中“四季豆”的先后記載，大致勾勒出一條四季豆從西南部傳入我國的路徑，歐洲人可能首先將四季豆引至緬甸、印度地區(qū)，再經(jīng)陸路從緬甸傳入我國。

16世紀，印度與緬甸是葡萄牙人重要的軍事與貿(mào)易活動地點。1510年葡萄牙攻陷印度西岸的果阿(Goa)，將其作為據(jù)點在東南亞展開貿(mào)易，同時與緬甸有軍事合作和貿(mào)易關系。在緬甸東海岸的孟族王國以及西海岸的阿拉干王國里有葡萄牙雇傭兵，這些葡萄牙人將葡萄酒等飲食物產(chǎn)帶入緬甸。緬甸西部的阿拉干向葡萄牙開放貿(mào)易，設立通商口岸。在長期的殖民與貿(mào)易過程中，包括四季豆在內(nèi)的美洲作物可能逐漸傳入印度、緬甸地區(qū)。

我國云南與緬甸接壤，在交流過程中一些美洲作物輾轉(zhuǎn)傳入西南邊疆地區(qū)。明朝時期，中緬兩國在邊境地區(qū)經(jīng)常發(fā)生摩擦，加之緬甸國內(nèi)當時的局勢動蕩不安，極大地干擾了中緬邊境貿(mào)易的正常進行。但在戰(zhàn)爭中，為了保證軍需的供應，明政府在修繕拓寬滇緬古道的基礎上又開辟了新的陸路貿(mào)易通道，為兩國交流往來提供了便利。清代，中緬貿(mào)易比明代更加發(fā)達，不僅有著頻繁的政治交往，貿(mào)易往來也十分密切，中緬兩國之間的陸路商道比明代多，商隊更加壯大，乾隆以前中緬邊境貿(mào)易開放、兩國貿(mào)易平穩(wěn)，(30)段知力：《試論清代中緬貿(mào)易關系及其特點》，載《西南邊疆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第1-7頁。為作物的傳入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我國云貴地區(qū)清康熙年間(1662-1722)出現(xiàn)四季豆的記載，四季豆應在清前期通過滇緬陸路傳入。

因海路交通更為快捷，陸地傳播緩慢，且受國家外交政策影響，四季豆從西南邊疆傳入的時間比海路傳入大約晚一個世紀。與東南沿海路徑不同，四季豆傳入云貴地區(qū)后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這與當?shù)氐霓r(nóng)耕傳統(tǒng)和飲食文化有一定關系。云貴地區(qū)以山地為主，是農(nóng)耕文化區(qū)，農(nóng)作物種類豐富，主要以谷類與豆類為主，(31)章青琴、曹端波：《清代云南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載《河池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83-87頁。人們具有豐富的種豆經(jīng)驗和長期的食豆習慣，加上四季豆具有易栽培、適應性強、供應期長等特點，四季豆傳入之后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其逐漸融入當?shù)氐亩诡愒耘嘞到y(tǒng)中。

三、四季豆在全國的傳播過程

四季豆在經(jīng)東南沿海與西南邊疆傳入后，便以云貴地區(qū)為中心，逐漸傳播至全國大部分地區(qū)。根據(jù)方志及其他文獻的記載先后順序及四季豆空間傳播特點，將明清時期四季豆的傳播過程大致劃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明代四季豆在大帆船貿(mào)易與海上走私貿(mào)易中，經(jīng)海路傳入廣東、福建沿海地區(qū)，但僅在少數(shù)地區(qū)短期栽培，“曇花一現(xiàn)”后便不見記載，期間四季豆經(jīng)福建傳入日本，在日本獲得發(fā)展。

第二階段，至遲在清康熙年間(1662-1722)四季豆經(jīng)陸路從西南邊疆傳入云南、貴州地區(qū)。云南在康熙時建水州等地已栽培四季豆，此時四季豆在豆類中的地位還很低。乾隆、嘉慶以后，四季豆種植區(qū)域逐漸擴大，記載也多起來，例如乾隆《彌勒州志》載：“豆之屬：南豆、黃豆、青豆、紅豆、黑豆、四季豆、白豆、綠豆、踠豆、豇豆、扁豆、茶褐豆”(32)[清]秦仁修，伍士玠纂：乾隆《彌勒州志》卷23，《物產(chǎn)》，《故宮珍本叢刊》第230冊，?？冢汉Ｄ铣霭嫔?，2001年，第273頁。；嘉慶《永善縣志略》載：“大豆、綠豆、青豆、黑豆、豌豆、豇豆、扁豆、刀豆、四季豆、紅小豆(俗名飯豆)、白小豆”(33)[清]查樞纂修：嘉慶《永善縣志略》卷1，《物產(chǎn)》，清嘉慶八年修鈔本，第16頁a。，可見乾隆、嘉慶時四季豆在豆類中的地位已經(jīng)有所提升。

貴州在康熙時期除上文提及的余慶縣外，思州府等處也已種植四季豆，《思州府志》載：“蔬品：芥……刀豆、裙帶豆、四季豆?！?34)[清]蔣深纂：康熙《思州府志》卷4，《賦役志·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5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521頁。乾隆時四季豆栽培范圍進一步擴大，清江、獨山、平遠、黔西等地紛紛栽培，但此階段四季豆在豆類作物記載中均排在末位，說明其重要性還較弱。嘉慶時四季豆的地位逐漸提升，例如《黃平州志》載：“豆之屬，曰黃豆、黑豆、青皮豆、葉豆、紅豆、飯豆、豇豆、四季豆、蠶豆、豌豆、扁豆、刀豆、羊眼豆?！?35)[清]李臺修，王孚鏞纂：嘉慶《黃平州志》卷4，《食貨志·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20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38頁。此時四季豆已非末位；道光時貴州東部、中部基本都有四季豆的栽培，其中《貴陽府志》載：“又豇豆、四季豆二種，嫩莢可供蔬?！?36)[清]周作楫修，蕭琯纂：道光《貴陽府志》卷47，《食貨略第五之四》，《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3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53頁。說明當時豇豆和四季豆是主要的兩種豆類蔬菜；咸豐時黔西南地區(qū)也在栽培四季豆，民國時各地均產(chǎn)，《開陽縣志稿》載：“豆類，四季豆、碗豆、刀豆、青豆、胡豆、葉豆、小豆各地均產(chǎn)，為四時主要蔬菜?！?37)解幼瑩修，鐘景賢撰：《開陽縣志稿》第4章，《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38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414頁。從排序上可看出四季豆已成為最重要的豆類作物之一。以上說明四季豆傳入云貴地區(qū)后落地生根，獲得長遠發(fā)展。

第三階段，雍正至嘉慶年間(1723-1819)，四季豆以云貴高原為中心向四周傳播，栽培范圍擴大至四川、甘肅、陜西、湖南、湖北、西藏等地，此階段傳入省份在地理上形成以云貴高原為中心的包圍狀。四川在雍正年間(1722-1735)已栽培四季豆，《江油縣志》記載：“蔬菜……四季豆、刀豆?！?38)[清]彭址纂修，瞿緝曾續(xù)修：雍正《江油縣志》卷下，《物產(chǎn)》，《故宮珍本叢刊》第205冊，?？冢汉Ｄ铣霭嫔纾?001年，第43頁。乾隆年間(1736-1796)四季豆在四川的栽培區(qū)域進一步擴大，記載增多，但主要集中四川東部地區(qū)。道光、同治時四季豆已推廣至四川大部分地區(qū)，光緒時四季豆已是市場上流通的常見商品，《茂州鄉(xiāng)土志》載：“四季豆常產(chǎn)，前數(shù)年安綿德陽人多來買之，每年值前千余，近賤……四季豆運出本境，在安縣綿竹銷行，每歲約二百余石?！?39)[清]謝鴻恩：光緒《茂州鄉(xiāng)土志》，《物產(chǎn)》，抄本，第84頁a、第90頁a?？芍菟a(chǎn)四季豆多銷往綿竹、德陽一帶，生產(chǎn)具有一定規(guī)模，獲利頗豐。

乾隆時四季豆從四川向北傳至甘肅、陜西等地，《西和縣志》載：“蔬類：蔥……四季豆”(40)[清]邱大英：乾隆《西和縣志》卷2，《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甘肅府縣志輯》第3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76-277頁。，《平利縣志》也載有“四季豆”(41)[清]黃寬：乾隆《平利縣志》卷4，《土產(chǎn)》，清乾隆二十一年刻本，第31頁b。，甘肅西和縣、陜西平利縣這兩個地方在地理位置上緊鄰四川，很可能由四川傳入。此外甘肅北部的肅州也已將四季豆作為蔬菜之一，“四季豆，比豇豆莢闊而短，作蔬，味類南方之裙帶豆，紫花如白扁豆，干收其種，色茜紅?！?42)[清]黃文煒、沈青崖纂修：乾隆《重修肅州新志》，《肅州六冊·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甘肅府縣志輯》第4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88頁。湖北的西部地區(qū)因靠近四川，最先開始栽培四季豆，乾隆《房縣志鈔》記載豆類有：“蠶豆、綠豆、小豆、豇豆、四季豆、豌豆”等(43)[清]張敔修，汪魁儒纂：乾隆《房縣志鈔》，《物產(chǎn)》，清鈔本，第37頁a。，同治、光緒時四季豆記載增多，其栽培范圍主要集中在今十堰、恩施、宜昌等湖北西部地區(qū)。西藏的四季豆是由漢人引進的，乾隆《西藏志》載：“近漢人自中國帶菜種有白菜、萵苣……四季豆。”(44)[清]允禮：乾隆《西藏志》，《物產(chǎn)》，清乾隆刻本，第31頁b-第32頁a。此后西藏就有了四季豆的栽培。此外，乾隆時四季豆還從貴州傳入湖南，湖南辰州(今懷化沅陵縣)較早出現(xiàn)記載：“四季豆，以四季皆有也?！?45)[清]席紹葆修，謝鳴謙纂：乾隆《辰州府志》卷15，《物產(chǎn)考上》，《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59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3頁。此處靠近貴州，四季豆從貴州余慶等地傳入較為便利，隨后四季豆主要集中在湖南西部地區(qū)，到同治時湖南中部地區(qū)也逐漸栽培四季豆，包括沅陵縣、新化縣、綏寧縣、新寧縣等地。

第四階段，道光年間(1820-1850)，四季豆進一步推廣至河北、山東、河南等地。道光時河北安平縣已經(jīng)栽培四季豆，《安平縣志》記載：“扁豆、四季豆、蠶豆、綠豆……”(46)[清]劉祖憲修，何思貴纂：道光《安平縣志》卷4，《土產(chǎn)》，油印本，第3頁a。發(fā)展至民國時期河北大部分地區(qū)都已種植四季豆，并稱之為“蕓豆”。例如，滿城縣“蕓豆，形似刀豆，窄而圓，豆粒粉紅色”(47)陳寶生修，楊式震纂：民國《滿城縣志略》卷9，《風土二·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40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474頁。；交河縣“蕓豆，形如扁豆，肉厚可以常食”(48)高步青修，苗毓芳纂：民國《交河縣志》卷1，《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45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87頁。；高邑縣“蕓豆，初夏結(jié)實，于蔬豆中最早”(49)王天杰修，宋文華纂：民國《高邑縣志》卷2，《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0頁。；順義縣“蕓豆，可充蔬，形似扁豆而稍厚，有夏、秋兩種”(50)禮闊泉修，楊德馨纂：民國《順義縣志》卷9，《物產(chǎn)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北京府縣志輯》第6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79頁。；薊縣“蕓豆，分紅、白二種”(51)徐葆瑩修，仇錫廷纂：民國《薊縣志》卷1，《地理·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天津府縣志輯》第4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49頁。；靜?？h“菜豆角殼細長，食時連殼，味清爽，普通菜品，蔓生架上者如垂絲尤佳；蕓豆角，食如菜豆角，殼短而寬，生亦早?！?52)白鳳文修，高毓浵纂：民國《靜?？h志》，《卯集·土地部》，《中國地方志集成·天津府縣志輯》第5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176頁?？芍安硕菇恰睘轸梗笆|豆角”指四季豆。山東同河北一樣，慣用“蕓豆”一稱，道光時聊城冠縣已產(chǎn)“蕓豆”(53)[清]梁永康修，趙錫書纂：道光《冠縣志》卷3，《物產(chǎn)》，清道光十年修，民國二十三年補刊本，第59頁b。，冠縣緊鄰河北，應由河北傳入，隨后四季豆逐漸傳至全省，民國時期山東大部分地區(qū)均產(chǎn)“蕓豆”。河南最遲在道光年間也已栽培四季豆，成書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植物名實圖考》記載：“云藊豆，白花，莢亦雙生，似藊豆而細長，似豇豆而短扁。嫩時并莢，為蔬脆美；老則煮豆食之，色紫，小兒所嗜，河南呼四季豆?！?54)[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41-42頁。

第五階段，咸豐至宣統(tǒng)年間(1851-1911)，四季豆從山東、河北等地進一步向北傳至內(nèi)蒙古及東三省，這些地區(qū)亦稱四季豆為“蕓豆”或“云豆”，不少方志記載其因種來自云南(55)例如張書翰修，趙述云纂：(民國)《長春縣志》卷3，《食貨志·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府縣志輯》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52頁；陳鴻謨修，孔廣泉纂：(民國)《安圖縣志》卷2，《物產(chǎn)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府縣志輯》第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而得名。內(nèi)蒙古地區(qū)在咸豐年間(1851-1861)就已引進四季豆，成書于咸豐十一年(1861)的呼和浩特地方志《歸綏識略》記載：“聯(lián)豆，吾鄉(xiāng)俗稱其名，未見諸書，京師呼為云豆?！?56)[清]張曾：《歸綏識略》卷35，《土產(chǎn)》，咸豐十一年鈔本，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圖書館藏。咸豐時歸綏地區(qū)為內(nèi)蒙古的商業(yè)貿(mào)易中心，與中原往來頻繁，四季豆很可能從中原地區(qū)傳入。遼寧在光緒年間(1875-1908)已引進四季豆，《海城縣志》載：“云豆，種來自云南，故名?！?57)[清]管鳳和修，張文藻纂：光緒《海城縣志》，《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遼寧府縣志輯》第5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9頁。吉林也在光緒時引進四季豆，《奉化縣志》載：“有云豆、菜豆、刀豆、扁豆各種。”(58)[清]錢開震修，陳文焯纂：光緒《奉化縣志》卷11，《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府縣志輯》第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72頁。黑龍江則在宣統(tǒng)年間(1909-1912)栽培蕓豆，宣統(tǒng)《呼蘭府志》記載了其收稅的情況：“糧稅分細糧、粗糧兩種……蕓豆、黑豆、包谷、縻子、蘇子、黍子之類為粗糧，石征稅前一百二十，均由買主輸納?！?59)[清]黃維翰纂修：宣統(tǒng)《呼蘭府志》卷3，《財賦略》，《中國地方志集成·黑龍江府縣志輯》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78頁。民國時蕓豆已是出口產(chǎn)品之一。至此，四季豆在西南-東北方向上的傳播基本完成。

以上論述勾勒出四季豆傳入云貴高原地區(qū)后，逐漸向內(nèi)地部分地區(qū)傳播的大致過程。值得注意的是，作物在地區(qū)間的傳播往往并非單次、單向，而是多次引種、多向傳播。明代時四季豆雖未在東南沿海地區(qū)獲得廣泛推廣，但清末時四季豆再次從內(nèi)地傳至沿海地區(qū)。例如道光年間福建開始出現(xiàn)四季豆的記載，《永安縣志》載：“一種名荷蘭豆，俗呼云豆，似扁豆而薄小，莢青翠柔，屬食之味清，上品也；四季豆其形似上，味相近，亦佳品也”(60)[清]孫義修，陳樹蘭纂：道光《永安縣續(xù)志》卷9，《風俗志》，《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39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364頁。，應是自內(nèi)地傳入。而四季豆于明代在廣東曇花一現(xiàn)之后，便未見記載，直到民國時又重新引進四季豆，例如自1909年起廣東農(nóng)事試驗場每年試種栽培菜豆品種。四季豆的反復引種不僅體現(xiàn)在國內(nèi)各地區(qū)之間，還體現(xiàn)在國際之間，清末時我國又陸續(xù)從國外引進一些新四季豆品種，例如河北曾引進一種“洋云豆”，矮生直立的四季豆品種也于清末才傳入中國，此前國內(nèi)栽培的四季豆品種以蔓生品種為主。(61)丁曉蕾、王思明：《美洲原產(chǎn)蔬菜作物在中國的傳播及其本土化發(fā)展》，載《中國農(nóng)史》2013年第5期，第26-36頁。清末時，國內(nèi)應仍有不少省份未栽培四季豆，自民國至今，隨著各省農(nóng)事試驗場、農(nóng)林試驗場、農(nóng)科院等機構(gòu)的發(fā)展，各省陸續(xù)從國內(nèi)外引種四季豆進行栽培，培育出諸多地方品種，四季豆才逐漸成為全國各地的常見蔬菜之一。

四、四季豆在中國的本土化發(fā)展

從明代的外來作物到如今的常見蔬菜，四季豆在大約三百年間為國人所接納和栽培，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本土化發(fā)展后，逐漸融入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四季豆的“本土化發(fā)展”是指四季豆在中國發(fā)展的過程中具備了不同于國外的特色，主要體現(xiàn)為稱呼本土化、栽培本土化、功能本土化等。

(一)稱呼本土化

四季豆在不同地區(qū)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們基于對它的認識，賦予了諸多地域性稱呼，這是地域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也是四季豆在中國本土化過程中的重要體現(xiàn)。

西南地區(qū)對四季豆的地域性稱呼十分豐富。四川、重慶等地稱四季豆為“時季豆”“二季豆”“碧豆”等，如“四季豆，《三農(nóng)紀》名時季豆”(62)[清]莊定域修，支承祜纂：光緒《彭水縣志》卷3，《物產(chǎn)志》，《中國地方志集成· 重慶府縣志輯》第23冊，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194頁。，“時季豆……可種兩季，故名二季豆，又名碧豆，云其色也。”(63)[清]張宗法編著，鄒介正、劉乃壯、謝庚華等校釋：《三農(nóng)紀校釋》，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9年，第303頁。云南因民族、方言眾多，對四季豆的別稱較多，如鶴慶州稱“羊角豆”，黎縣稱“地豆”，宣威縣稱“錦豆”，巧家縣稱“澡豆”，因可“代皂用于洗灌者”(64)陸崇仁修，湯祚纂：民國《巧家縣志》卷6之3，《農(nóng)政》，《中國地方志集成· 云南府縣志輯》第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66頁。而得名。

華北、東北地區(qū)多稱四季豆為“蕓豆”或“云豆”，意為種來自云南，“蕓豆”為“云豆”的諧音，對此上文已有述及。此外還有其他諸多地域性稱呼，吉林民國《安圖縣志》載：“蕓豆，又名曰云豆……俗有六月鮮、大挽袖之名?！?65)陳鴻謨修，孔廣泉纂：民國《安圖縣志》卷2，《物產(chǎn)志》，第151頁?！堕L春縣志》記載：“云豆……俗呼六月鮮，近有羊角豆、七鼓豆諸名，分土、洋二種?！?66)張書翰修，趙述云纂：民國《長春縣志》卷3，《食貨志·物產(chǎn)》，第152頁。《呼蘭縣志》“蕓豆……色微黃者名金黃豆?！?67)[清]黃維翰纂修：宣統(tǒng)《呼蘭府志》卷11，《物產(chǎn)略》，第194頁。《黑龍江志稿》載：“云豆……俗呼六月鮮(盛京通志)。莢長二寸許，子大而圓，斑色，俗呼家雀蛋(吉林通志)。粒大而色紅，色嫩黃者，名金黃豆(呼蘭府志)。又名四季豆。”(68)張伯英：民國《黑龍江志稿》卷14，《物產(chǎn)志·植物》，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08-609頁?？芍獤|北地區(qū)對四季豆的別稱還有“六月鮮”“大挽袖”“羊角豆”“七鼓豆”“金黃豆”“家雀蛋”等，東豐縣還將一種“粒圓有紋”的四季豆品種，稱為“花雀蛋”(69)邢麟章修，李耦纂：民國《東豐縣志》卷1，《地理志·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府縣志輯》第10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23頁。。河北對四季豆的稱呼還有“菜豆”“云扁豆”“筋豆”等，光緒《保定府志》載：“菜豆……南人呼為四季豆”(70)[清]李培祜修，張豫塏纂：光緒《保定府志》卷27，《戶政略五·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30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430頁。，《樂亭縣志》載：“云扁豆，亦菜豆之屬……今俗以其莢上下有筋如絲，又名筋豆。”(71)[清]游智開修纂：光緒《樂亭縣志》卷13，《食貨·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23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99頁。此外內(nèi)蒙古地區(qū)稱四季豆為“豆角”“飯豆”“蕓豆”“蓮豆”“聯(lián)豆”“架豆”等，如民國《林西縣志》載：“蕓豆……土人呼為豆角……可煮飯食，亦呼為飯豆。”(72)蘇紹泉修，徐致軒纂：民國《林西縣志》卷4，《物產(chǎn)志》，民國十九年鉛印本，第4頁。

在四季豆的諸多別稱中，有的使用區(qū)域范圍大，有的則使用區(qū)域范圍小。有的根據(jù)其生長時節(jié)命名，如“時季豆”“二季豆”“六月鮮”等。有的根據(jù)其形狀或豆子數(shù)量命名，如“羊角豆”因形似羊角而得名，“七鼓豆”因一個豆莢大約有7個圓鼓鼓的豆子而得名。有的根據(jù)顏色和花紋命名，如“碧豆”“金黃豆”“家雀蛋”“花雀蛋”等。其中“家雀蛋”是因豆子花紋與家雀蛋上的花紋和斑點比較像，家雀是北方對麻雀的一種稱呼。有的根據(jù)其品種來源命名，如“云豆”“蕓豆”等。有的根據(jù)其用途命名，如“澡豆”“飯豆”等。這些地域性稱呼體現(xiàn)出不同地區(qū)人們對四季豆的不同認識，是構(gòu)成地域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

(二)栽培本土化

四季豆品種資源的傳入，不代表栽培技術的傳入，四季豆在傳入中國以后，需要中國人民探索出一套適合中國農(nóng)耕體系的四季豆栽培技術和方法，即“栽培本土化”。事實證明，中國人民既借鑒已有的種豆經(jīng)驗，又根據(jù)不同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對四季豆的栽培技術和方法進行調(diào)整和創(chuàng)新，逐漸掌握了四季豆的栽培技術。

在四季豆傳入之前，我國人民已種植大豆、小豆等多種豆類作物，積累了豐富的種豆經(jīng)驗，而四季豆的栽培與其他豆類作物有諸多類似之處，“蕓豆……與他豆耕耘法及施肥料均相同?！?73)陳繼淹修，鮮聞詩纂：民國《張北縣志》卷4，《物產(chǎn)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13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374頁。因此種豆經(jīng)驗是我國人民栽培四季豆的一個優(yōu)勢。此外，人們在栽培四季豆的過程中不斷嘗試、總結(jié)和創(chuàng)新，逐漸掌握適合中國各地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的栽培方法。例如在四川、重慶地區(qū)，“有種秋實者，臨秋方茂，植藝三月下種，五月采收，熟子復種，七月采；有種晚者，二月下種，喜肥潤土，不宜深穴厚蓋，苗生頻澆，插竹木引蔓，秋結(jié)實與扁豆同?！?74)[清]張宗法編著，鄒介正、劉乃壯、謝庚華等校釋：《三農(nóng)紀校釋》，第303頁。在河北張北縣，四季豆“播種時壩下谷雨，壩上立夏。壩下至小暑時摘莢而食之，至立秋時收子；壩上摘食之時須至大暑，至處暑收子。”(75)陳繼淹修，鮮聞詩纂：民國《張北縣志》卷4，《物產(chǎn)志》，第374頁。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地栽培，是廣大勞動人民的智慧，是四季豆傳入以后在中國本土化發(fā)展的結(jié)果。

在栽培制度上，人們將四季豆與玉米等其他作物進行間作套種，以節(jié)省田地，民國《宣威縣志稿》載：“黃豆、飯豆、錦豆(即四季豆)等同，且同時種于玉蜀黍夾空之間，不另占面積?！?76)王鈞圖修，繆果章纂：民國《宣威縣志稿》卷7，《政治 行政篇·農(nóng)期》，《中國地方志集成·云南府縣志輯》第13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108頁。意思是將四季豆等豆類作物種植于玉米株之間的空地上，只要比例合適，豆類作物既不會影響玉米的生長，合理利用空間，提高土地的利用率和光能的利用率，又可以充分發(fā)揮豆科作物培肥地力的作用，整體提高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四季豆與玉米間作，還不需給四季豆插桿引蔓，玉米稈便可以發(fā)揮引蔓的作用，可謂一舉多得。民國時期，隨著技術的引進與發(fā)展，四季豆還種植于溫室大棚中：“每年四季均可種植，暖期栽培于園圃，寒期培養(yǎng)于溫室?！?77)王德乾：民國《南皮縣志》卷3，《風土志上·物產(chǎn)》，第65頁。

(三)功能本土化

四季豆傳入后，人們充分發(fā)揮其食用價值，發(fā)展出多種多樣的食用方式。此外，人們還開發(fā)了四季豆的藥用、飼料、救荒、商品等多重功能，體現(xiàn)出四季豆的“功能本土化”?！敖邮芡鈦砦锲愤^程中重要的不是它們被接納的事實，而是它們被文化重新界定并投入到使用中去的方式”(78)[美]伊戈爾·科普托夫著：《物的文化傳記：商品化過程》，石榴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01頁。，人們基于對四季豆生物特性的認識和生活需要，充分利用其多重功能，滿足生活需求。

食用是四季豆最基礎的功能，“年可連種數(shù)次”(79)符璋、劉紹寬：民國《平陽縣志》卷15，《食貨志四·物產(chǎn)上》，《中國方志叢書》第72冊，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51頁。的特點大大延長了四季豆的供應期。四季豆兼具谷、蔬雙重食物屬性，“嫩時并莢為蔬，脆美；老則煮豆食之”(80)[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第42頁。，“用以為蔬，風味頗佳。”(81)陳占甲修，周渭賢纂：民國《鎮(zhèn)東縣志》卷1，《地理·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府縣志輯》第10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203頁。四季豆食用方法多樣，“嫩時可煮可炒，是為田家恒菜?！?82)李之青纂，戴朝紀纂：民國《郫縣志》卷1，《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8冊，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620頁?！稄埍笨h志》總結(jié)了四季豆的幾種食用方法：“用途一，結(jié)莢后摘下去筋，連皮煮之，當作蔬菜；二，莢至成熟時，去皮留子，用以熬粥；三，將子煮熟，可作各種食品之饀”(83)陳繼淹修，鮮聞詩纂：民國《張北縣志》卷4，《物產(chǎn)志》，第374頁。，這里表明四季豆可以用作蔬菜，也可以用來煮粥、做“饀”，“饀”即豆沙。另外四季豆還可“煎食”(84)林志茂等纂：民國《三臺縣志》卷13，《食貨志二·物產(chǎn)》，《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18冊，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237頁。，“佐食并作咸菜”(85)王鑒清等修，施紀云等纂：民國《涪陵縣續(xù)修涪州志》卷7，《風土志·物產(chǎn)》，民國十七年鉛印本，第11頁a。。四季豆不僅食用方法多樣，而且與很多蔬菜均可搭配烹調(diào)。如今我國各地均有四季豆的菜品，例如四季豆炒肉、地三鮮、干煸四季豆等，北方有的地區(qū)還將四季豆剁碎拌在肉餡里做水餃、包子、蒸餃等。

除食用功能外，人們還開發(fā)了四季豆的其他功能，如藥用、飼料、磨面、代皂、救荒、商品等。我國在飲食傳統(tǒng)上講究“藥食同源”，四季豆也具有藥用功能，《三農(nóng)紀》載：“(四季豆)木性，味甘氣溫，調(diào)滎養(yǎng)胃，補氣和血，子色形若腎，可益真火助元陽……思慮過度、心腎不交、虛火炎上者，和種米煮粥，食之甚佳。”(86)[清]張宗法編著，鄒介正、劉乃壯、謝庚華等校釋：《三農(nóng)紀校釋》，第303頁。《粥譜》也載：“蕓豆粥益脾胃，北人謂之蕓豆，南名二季豆，同粳米作粥，治思慮過度虛火炎上?！?87)[清]黃云鵠：《粥譜》，《蕓豆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97頁。此外，四季豆還可作飼料：“凡平莢可儲備牛馬冬糧”(88)拓澤忠、周恭壽修，熊繼飛等纂：民國《麻江縣志》卷12，《食貨志·農(nóng)利物產(chǎn)下》，《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8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418頁。；可用于磨面、代皂：“間有取其白者磨面，代皂用于洗灌者”(89)陸崇仁修，湯祚纂：民國《巧家縣志》卷6之3，《農(nóng)政》，第266頁。；可用于救荒：“時季豆……吾邑貧農(nóng)春季種作蔬食外，恒藉以救荒”(90)柳瑯聲等修，韋麟書等纂：民國《重修南川縣志》卷6之3，《風土下·植物》，《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49冊，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第450頁。；還可作為商品進行售賣和出口，民國時期河北龍關縣所產(chǎn)四季豆就銷往國外：“蕓豆，赤、白、黃三種，性喜陰寒地，白者價昂，外國多賈之，黃、紅之價次焉?！?91)劉德寬修，何耀慧纂：民國《龍關縣志》卷4，《物產(chǎn)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12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272頁。

結(jié)語

四季豆原產(chǎn)于美洲，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傳播至世界各地。在16、17世紀的大帆船貿(mào)易與我國東南沿海走私貿(mào)易中，四季豆通過海路傳入我國廣東、福建地區(qū)，但未能在當?shù)孬@得長足發(fā)展。歐洲人等在東南亞的緬甸、印度等國進行殖民與貿(mào)易的過程中，四季豆經(jīng)海路傳入緬甸、印度等國家，后又通過陸路傳入我國云南、貴州等地，并獲得長足的發(fā)展。因此四季豆主要通過東南沿海和西南邊疆兩條路徑傳入我國。

四季豆傳入中國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推廣過程。清康熙年間(1662-1722)四季豆已經(jīng)在云貴地區(qū)栽培；雍正至嘉慶年間(1723-1819)，四季豆以云貴地區(qū)為中心向周邊傳播，栽培范圍擴大至四川、甘肅、陜西、湖南、湖北、西藏等地；道光年間(1820-1850)，四季豆進一步傳播至河北、山東等地；咸豐至宣統(tǒng)年間(1851-1911)，四季豆傳至內(nèi)蒙古與東三省。民國以后，隨著近現(xiàn)代農(nóng)作物育種事業(yè)的發(fā)展，四季豆得到進一步推廣，逐漸成為各地的常見蔬菜之一。四季豆在中國的傳播與發(fā)展是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其稱呼、栽培時間與方法、食用及其他功能等方面均呈現(xiàn)出異于原生地的特點，這代表著四季豆真正融入中國人民的生活中。

明清時期四季豆大致呈現(xiàn)出由西南逐漸向東北傳播的特點，這恰與張赤紅對菜豆種質(zhì)資源研究的結(jié)論不謀而合。張赤紅通過分子標記、形態(tài)標記等方法對普通菜豆(即四季豆)的遺傳多樣性進行了研究，她認為：“貴州、云南普通菜豆的形態(tài)多樣性和遺傳多樣性均比其它省市高，且貴州省普通菜豆資源較其它省市豐富，故初步推斷四季豆由美洲引入時，可能首先在云貴高原被引種馴化，然后向東北傳播，云貴高原可能是普通菜豆的次級起源中心?！?92)張赤紅：《普通菜豆種質(zhì)資源遺傳多樣性與分類研究》，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碩士論文，2004年，第58頁。本研究通過文獻梳理的方法也得出類似的結(jié)論，與之相互印證，認為四季豆首先在云貴高原栽培，隨后大致按照由西南向東北的方向，在全國傳播開來，云貴高原應是我國四季豆的次級起源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