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夜晚

蔡敏樂

一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雪下得也多，很少看到明媚的天氣。白天和黑夜的界限變得模糊，整個世界像沒睡醒似的，讓人也跟著提不起精神來。

放學(xué)后，林北的心情比陰郁的天氣還幽冷，尤其是獨自走進(jìn)樓梯間時。

吭哧吭哧爬了七樓，拉開入戶門，房間里一片昏暗。林北來不及細(xì)看，迅速閃身進(jìn)屋，關(guān)上門。隨即小心翼翼轉(zhuǎn)過身，踮起腳尖，輕輕趴在門上。手指悄悄撥動貓眼上的金屬擋片，屏住呼吸，把左眼貼了上去。

樓梯間的感應(yīng)燈已經(jīng)熄滅了，貓眼里一團(tuán)混沌，隱隱透著一點幽幽的綠光。林北知道，那是墻上安全出口的指示燈。黑暗讓林北松了一口氣，知道沒人尾隨他上樓來。

把門反鎖，啪嗒一聲脆響，像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小心臟落回胸膛的聲音。

媽媽前段時間換了新工作，在一家蔬果超市做銷售員。比在藥店辛苦，工作時間也延長了六小時。好處是工資會多一些。

媽媽跟林北說，以后需要錢的地方會很多，家里太破舊了，她想換個有電梯的新房子。

林北可以忍受背著沉重的大書包爬樓梯，但如果媽媽喜歡坐電梯，那他只能支持。嘴上答應(yīng)了媽媽，自己能好好在家，可過去半個月，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能適應(yīng)。

以前，林北是在臥室里寫作業(yè)的。有時媽媽會坐在旁邊床上看他的那些經(jīng)典名著，有時會坐在沙發(fā)上整理票據(jù)、卡片等小東西，有時會在她臥室玩手機(jī)，躺床上戴耳機(jī)追劇。

林北不覺得害怕，只要媽媽在家里就好。偶爾，他還希望媽媽不在家，這樣他就可以明目張膽地看電視了。

等媽媽真的不在家，林北才發(fā)覺家里太大，大得可以藏得下很多可怖的怪物。門也脆弱，壞人似乎輕易就能破門而入。

如果不關(guān)臥室門，他會疑神疑鬼，覺得有雙眼睛在門旁窺探著自己的背影；關(guān)上臥室門則更心神不寧，他擔(dān)心房門隔音，聽不到壞人在客廳里走動的聲響。

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只有獨自在家才能體會。像同學(xué)陳東，知道林北自己在家后，就很羨慕，說自己的爸媽怎么不出去做點什么呢，早早就下班，一個做家務(wù)，一個看他寫作業(yè)，啥也不耽誤。不讓打游戲、叫外賣、吃零食，天天都沒有自由。

林北不想要陳東說的那種自由，跟安全比起來，自由虛弱得不堪一擊?？謶职阉哪X子攪成一堆亂麻，讓他沒辦法好好坐在桌前。視線看似落在書本上，意識卻聚集在身后的虛空里，擔(dān)心會有什么東西偷偷溜進(jìn)來。也許是兇殘的壞人，臉上掛著陰狠惡毒的笑容；也許是怪異的妖怪，無形的、透明的，會如水一樣漫過門縫……

文字、數(shù)字、字母與符號全都死死地粘在書本上，不往腦子里挪動半步。白天，無論林北怎么給自己加油鼓勁，到了晚上，又會再一次被恐懼擊敗，潦草地抄寫，沒精力去演算與預(yù)習(xí)。

林北沒有告訴媽媽自己的困擾，就像媽媽也沒有把許多煩惱跟他分享一樣。他們都覺得對方無能為力，不舍得讓愛的人白白擔(dān)心。

二

歇了一會兒，林北起身去了廚房。媽媽把早餐留出來一部分，作為林北的晚餐。五香牛肉、雞蛋炒角瓜和米飯，早上吃過一頓，沒了期待與驚喜。用微波爐加熱，填進(jìn)肚子，不讓它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哀嚎。

四人餐桌寬敞，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林北索性站在料理臺旁，把飯菜囫圇塞進(jìn)嘴里，沒心情去細(xì)細(xì)品嘗滋味，反正一個人吃飯，怎么吃都不香。

把臟碗碟用水簡單地沖洗了兩下，就算洗完。甩著手走出來，客廳里的沙發(fā)、茶幾、窗簾已經(jīng)在昏暗中模糊了面目，輪廓高低錯落，像一只只沉睡的動物。

打開客廳燈，刺眼的白光倏地綻放，明晃晃的燈光讓人無處躲藏，林北陡然覺得自己是戰(zhàn)場中的靶子。

一股股冷意像潮水似的朝后背襲來，仿佛有什么不懷好意的生物潛伏在身后，準(zhǔn)備趁他不備，發(fā)起猛烈的攻擊。只是，等他偷偷偏過頭去看，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林北看到了陽臺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身影，也看到對面樓里的人影晃動。于是，他走到陽臺邊，打算拉嚴(yán)窗簾。

外面好黑呀！路燈發(fā)出的白光幽冷，難以驅(qū)散濃烈深沉的黑暗。沒有路燈的地方，有一束黃色光突然出現(xiàn)，像道激光劍劃破黑暗的血肉，卻又很快消失，讓世界再次落到黑暗的掌控之中。有一丁點失望，那是外賣員的電動車，不是媽媽的自行車。

仰望灰藍(lán)色天空，點點銀色碎屑在半空中打轉(zhuǎn)。林北瞪大眼睛去看，確定了，是雪花。

下雪了。

林北討厭下雪。雪大路不好走，每一腳踩下去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滑倒。媽媽騎自行車就更危險。

林北想象媽媽迎著風(fēng)雪伏著身體辛苦蹬車的樣子，有些心疼。又想象自己在雪夜中行走的景象，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太可怕了，幸好自己在家里。

希望雪落到地面能立刻化掉。林北祈禱著。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響起，林北才想起來，進(jìn)家后忘記給媽媽打電話報平安了。果然，抽屜里的手機(jī)正連蹦帶跳地喊叫著，屏幕上顯示著“媽媽”。便宜的老人機(jī)音質(zhì)不好，聲音還大得離譜。

媽媽特別擔(dān)心，熬到客流高峰期過去才有時間偷偷摸摸打電話，聽到林北說在家里，已經(jīng)吃過飯了，一顆心總算穩(wěn)當(dāng)下來，長出一口氣。

想起外面下雪的事情，林北趕緊叮囑媽媽，回家時慢些騎，注意路滑。媽媽很感動，告訴林北，她在網(wǎng)上給他買了一款兒童電話手表，這樣他有急事隨時可以給媽媽打電話，媽媽擔(dān)心他時也可以隨時查看他的位置了。

林北早就羨慕同學(xué)們都有電話手表，卻從來沒跟媽媽說起過。他簡直不敢相信，不由自主地問：“真的嗎？真的嗎？”

媽媽肯定地說：“當(dāng)然了，三天后就能到貨。而且，媽媽已經(jīng)決定了，未來很重要，當(dāng)下也很重要。咱們娘倆各自努力，明年夏天一定要去看海。”

別的同學(xué)在一二年級時就去過海邊了，林北只能靠電視上大海的畫面憑空想象海水的氣味、海灘的松軟、陽光的刺眼。媽媽說過會帶他去，但總說等以后掙大錢了，等以后有時間了……

“以后”好遙遠(yuǎn)?。×直倍伎旆艞壪蛲?。

“媽媽真能請下來假嗎？咱家真的有錢去嗎？”林北懷疑。

“肯定能。正好趕上你小升初，無論如何，咱們肯定去。”媽媽的語氣前所未有地堅定與輕快。

三

林北振奮起來，身體仿佛被灌進(jìn)無窮的能量，讓他覺得自己堅不可摧，無比強(qiáng)大。好的，按媽媽說的來，各自努力。

首先要做的就是安全排查。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房間亮如白晝。媽媽平時是舍不得開這些燈的，上一次這么明亮還是過年時呢。

廚房、餐廳、陽臺、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林北拉開了所有的柜子和抽屜，一一檢查后又合上。蹲著把床底、桌底的角落都掃視一遍，又掀起窗簾，確定窗戶旁與沙發(fā)空都空無一物。

以前林北進(jìn)衛(wèi)生間時，從來不敢看鏡子，生怕里面有邪靈把他抓進(jìn)去，變成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出來冒充自己，享受媽媽的愛，而真正的他被封在鏡子里痛苦地嘶吼拍打也無濟(jì)于事。

這次，林北來到衛(wèi)生間，特意去正視鏡子，沖那個真誠勇敢的男孩揚起一個驕傲的笑容。

懷疑若發(fā)芽，恐懼會迅速生長；而愛意一旦傳達(dá)，心靈就會生出堅硬的鎧甲。

排查隱患活動結(jié)束，確認(rèn)房子絕對安全。林北把書包拎在餐桌前，掏出書本，一項項地細(xì)致耐心地寫。因為專注，以往覺得難熬的漫長時間消逝得很快。一個多小時，林北就寫完了所有科目的作業(yè)，還預(yù)習(xí)了第二天要學(xué)的內(nèi)容。

把書包整理好，去衛(wèi)生間洗漱完，林北去陽臺看雪。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著，黑色路面已經(jīng)變白。希望媽媽下班時，雪能停下來。

經(jīng)過客廳時，林北突然意識到沙發(fā)很亂，靠枕歪斜著，坐墊上橫七豎八地扔著棉襖、毛衣和帽子，媽媽早上換下來的家居服也沒來得及收，松松垮垮地搭在扶手上。

以往林北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今晚，忽然無法容忍這種雜亂了。他把衣物一件件地疊整齊，放進(jìn)了衣柜。

茶幾上的蘋果出現(xiàn)潰爛現(xiàn)象，一塊深黃褐色凹進(jìn)粉紅色的表皮里。若是媽媽看見，會用水果刀把爛的地方挖掉，其余地方繼續(xù)吃。

記得上課時老師講，一只水果，如果有部分腐爛，就說明其他部位也布滿菌絲和毒素了。身體比蘋果珍貴。林北把爛蘋果扔進(jìn)了垃圾桶。

電視好久都沒人打開看了，電視柜上落了一層薄灰。林北拿掃帚把地面掃了一遍，又把抹布浸濕再擰干，把臺面、柜子都擦了一遍。

看著干凈的沙發(fā)、閃亮的臺面和整潔的家具，林北很有成就感。正要回臥室時，所有光亮一瞬間消失了。林北嚇得差點尖叫起來，下意識地去看窗外，外面樓宇里的燈光也消失了，全世界都陷入黑暗中。

停電了？心撲通撲通地跳，林北感覺自己仿佛被遺棄在一個孤島上，黑暗形成一個巨大的迷障，讓他徹底失去了方向。僵著身體，不敢動彈，直到感覺周圍特別安靜，沒有怪異聲響出現(xiàn)。林北給自己打氣：“我馬上是初中生了，我特別勇敢，我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一步一挪，摸索著找到抽屜里的手機(jī)，打開手電筒功能。一束狹小細(xì)長的光驅(qū)散了眼前的黑暗。把手機(jī)放到下巴處，向著臥室的方向前進(jìn)。這是林北想出的一個絕妙主意，若是有什么東西跳出來嚇?biāo)?，就等著被嚇壞吧。在恐怖電影里，用手電筒從下巴往臉上照，光影幽幽，會讓人臉如鬼魅般驚悚。

鉆進(jìn)被窩，林北關(guān)掉手電筒。黑暗迅速合攏，落在溫暖厚實的棉被上，給人暖暖的安全感。

林北閉上眼睛，耳朵卻靈敏起來，窸窸窣窣、叮叮當(dāng)當(dāng)、嘩嘩啦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涌過來。

有的像腳步聲，很沉重，一步步挪動緩慢，會是樓上爺爺回家嗎？有的像是在維修物品，敲敲打打個不停，他家什么東西壞了呢？會不會砸到手指？有的像在淋浴，水珠啪嗒啪嗒地迸濺著，沒電還在洗澡？會是電影中渾身泡沫的可笑樣子嗎？這樣對比，沒水比沒電還要慘。

聽著，想著，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林北睡著了。

四

等林北從睡眠中醒來，才早上五點多。雪已經(jīng)停了，天還黑著，媽媽正在廚房做飯。林北跑去跟媽媽打招呼。媽媽溫柔地讓林北再去睡會兒懶覺。

林北不愿意，他想看著媽媽，多些時間和媽媽待在一起。

媽媽手腳忙個不停，顧不上說話。林北就坐在餐桌旁聽，蒸蛋的瓷碗在蒸鍋里啪嗒啪嗒地唱歌，小米粥在砂鍋里咕咚咕咚地冒著泡。這些就是幸福的聲音。

油燜大蝦、五香排骨、鹵蛋、小米粥、醬香餅，桌子逐漸被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林北被食物的香氣縈繞，沒等吃就食欲大增。果真，飯還是要兩個人一起吃才香。

吃飯時，媽媽說：“我看業(yè)主群里說停電，可著急了，怕你嚇到，結(jié)果回家一看，你睡得可香了。真是虛驚一場。幸虧你睡得早?！?/p>

林北說：“停電時我還沒睡呢，可是我一點都不害怕?！蹦钦Z氣，仿佛從不曾驚慌失措過似的。

媽媽有些不信，說：“都怪媽媽不好，留你自己在家擔(dān)驚受怕了。”

林北問媽媽：“晚上在家我是不太怕的，若是讓我去外面，我就不敢了。媽媽，您晚上在路上不怕嗎？”

媽媽搖頭，說：“路上人很多，路燈也很亮，而且我想到你在家等我，我就恨不得飛回來，就一點也顧不上害怕了?！?/p>

林北非常同意，不是不怕，是顧不上，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呢。

媽媽飯吃得很快，菜又吃得很少。林北勸媽媽慢些吃，多吃菜，對身體好。都是媽媽對林北說過的話呢。誰的健康都很重要。

“媽媽，你吃完就可以走，碗筷我來洗就行?！?/p>

媽媽說：“差點忘了，我發(fā)現(xiàn)房間被整理過，看來你昨晚做了很多事情。謝謝你幫媽媽的忙。我家寶貝長大了，越來越能干了。”

林北開心地笑起來，故作老成地說：“我也是家里的一分子，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是應(yīng)該的，怎么能叫幫媽媽做呢？”

媽媽聽話地把臟碗筷留給林北，還給他額頭上留了一個吻。見林北有些不好意思，又趕緊舉手道歉，表示下不為例。林北只好無奈地笑了。

站在陽臺上目送著媽媽的身影遠(yuǎn)去，路上有車輛來往了，清潔工在清理積雪，買早點的人、上班的人、上學(xué)的人、晨練的人紛紛從家里出來，開始了奔忙的生活。

綺霞漫天，朝陽從南窗斜照進(jìn)來，給房間鍍上一層明媚的光暈，溫馨又寧靜。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