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萍
摘 要:田漢創(chuàng)作的新編歷史劇《關漢卿》《文成公主》《謝瑤環(huán)》等,是其歷史題材戲劇的巔峰之作。以往學界習慣從政治與時代視角切入研究,考察藝術與社會政治的外部關系及其深層互動,實際上無形中遮蔽了作品的內在意蘊與文化價值。從文化認同視角研究田漢新編歷史劇,不但可以消除文學史、戲劇史對田漢新編歷史劇的偏見,而且也為重新審視戲劇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地位開啟全新的大門。田漢新編歷史劇不但在傳統(tǒng)文化的現代轉化方面成就卓著,而且因其詩人氣質投射進劇作中顯得獨樹一幟,為中國當代劇作家主體意識的構建樹立了典范。
關鍵詞:田漢;新編歷史?。晃幕J同
中圖分類號:I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3)11-0032-04
有“中國易卜生”之稱的劇作家田漢是我國現代話劇及戲曲改革最為重要的先驅者與奠基人。他一生創(chuàng)作戲曲27部、話劇63部,此外還有大量電影、翻譯、詩詞、文藝評論等作品。就戲劇創(chuàng)作而言,他不但在現實題材戲劇的開拓方面功績卓著,而且在歷史題材的戲劇創(chuàng)作上獨樹一幟。歷史題材戲劇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文成公主》《關漢卿》《謝瑤環(huán)》,都在民族文化認同書寫方面樹立了典范性標桿。田漢以詩人的情懷帶著強烈的創(chuàng)作激情,以嚴謹的歷史研究態(tài)度,創(chuàng)作出具有獨特歷史寫作題材的中國現代歷史題材戲劇,在中國現代歷史題材戲劇的轉型探索之路上留下了精彩的一筆。
一、文化認同與新編歷史劇
田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將主要精力集中于新編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并與郭沫若、曹禺等優(yōu)秀作家一起將當代歷史劇創(chuàng)作推向到一個全新的高潮。一般來說,1966年之前的當代歷史劇主要包括25部作品,其中富有代表性的有郭沫若的《蔡文姬》《武則天》,田漢的《關漢卿》《文成公主》,曹禺的《膽劍篇》,老舍的《神拳》等[1]。這些歷史劇大部分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于1958—1962年間,創(chuàng)作主體都是現代的劇作家,這批歷史劇的成功創(chuàng)作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占據著一席之地。
近年來對新中國文學中新編歷史劇的研究,依然較多地集中在作家作品的時代風格與政治價值方面,尤其是集中在對作品內容的思想性研究上,而對于歷史劇作為一個整體,特別是在文化認同的大背景下,歷史劇究竟是如何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并進行現代性轉化的,還缺乏更加充分的研究。我們不禁要追問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不同時期的作家能在短短的四五年時間里,迅速形成一個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高潮?而且這些創(chuàng)作風格完全不同的作家們何以在歷史劇創(chuàng)作內容與形式上出現了驚人的一致性?過去人們常常強調的是政治因素與時代影響,但在筆者看來,深層次的文化認同才是當代第一個歷史劇創(chuàng)作高潮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
文化認同的前提是民族認同,要想有文化認同,必須先要有民族認同,即認同民族的獨立性、認同民族的獨特氣質和個性?!拔幕J同”主要有三個規(guī)定:首先,它指具體的文化主體(個體、群體、民族國家)對自身文化的確證;其次,它也指與之同在的他者(他人、他群體、他民族國家)對自我確證的文化的承認、容受和接納;其三,自我確證的文化之所以能夠得到他者的承認、容受和接納,是因為自我確證的文化不僅發(fā)散出強烈鮮明的個性和獨特性的風采,更彰顯出普遍性光芒。前者突出文化認同的秘密在于該文化本身的獨特魅力;后者突出文化認同的秘密在于該文化自身的普世性、開放性和激勵性[2]。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能夠反映該國家和該民族的民族氣質和他們的價值判斷,也能反映其歷史和現實,同時也是其文化認同的重要載體。
新編歷史劇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文學載體,對內可為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提供可資借鑒的典范性樣本,對外可為中國國際舞臺形象構建與中國文化傳播提供精神資源。田漢新編歷史劇的研究,從內容上看,田漢新編歷史劇彰顯了人民本位立場,歷史劇可以成為現代國家形象構建與轉型的精神資源;從方式上看,傳統(tǒng)歷史劇的改編與創(chuàng)作、對歷史人物精神的挖掘與繼承,對歷史事件的反思能夠凸顯作家“古為今用”的時代訴求;從效果上看,歷史劇有著深厚民間基礎與講演文學優(yōu)勢的歷史劇,在現代國家形象傳播中可以進一步為“文化中國”形象的建構添磚加瓦[3]。
往深層次上看,當代文學第一個歷史劇創(chuàng)作熱潮的文化認同書寫有著兩方面重要的意義:一是在歷史劇集中爆發(fā)的形成過程中,它起到一種凝聚力與號召力的作用;二是它對歷史題材文學的審美特性構成一種特殊的張力,并深深影響新時期歷史劇的繁榮與創(chuàng)作程式的規(guī)范。質言之,文化認同對當代歷史劇的形成、拓展產生了重要影響。關于歷史劇的文化認同研究,目前還有較大的學術研究空間。從文化認同角度探究中國現當代歷史劇的深層文學特質與歷史魅力,能拓展當代歷史劇的研究空間與視域。
今天我們站在新時期回顧60多年前的文學現象,必須跳出政治與藝術二元對立的評價模式,依據??碌摹爸R考古學”從話語理論視角,從歷史唯物主義切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新編歷史劇,重看它的文學史意義和研究價值。歷史劇作為一種特殊的歷史敘事,史劇家們選擇富有時代意義的史實、人物,在獨特的歷史情境中,掌握一定的敘事策略,運用相應的敘述規(guī)則,進行藝術化處理,公允評判歷史事件的榮辱得失,起到以古諷今的目的。無論是《文成公主》《謝瑤環(huán)》還是《關漢卿》,無論是文成公主的神圣和親使命意識還是關漢卿的崇高知識分子憂國憂民情懷,都在田漢筆下一一復活,這就像美國學者康尼爾·李德所說的:“歷史的車輪將在兜轉一圈以后重返原地,眉宇間深藏智慧的荷馬又將蘇醒過來?!盵4]
二、田漢新編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文化認同淵源
現代文學理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質在于意義的建構,具體到當代歷史劇創(chuàng)作來說,由于歷史與藝術真實完美統(tǒng)一的知性要求,其出發(fā)點與歸宿都應該是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建構。田漢的兩部代表性歷史劇創(chuàng)作,從本質來看,關注的焦點之一顯然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形象的現代傳承與發(fā)展,思考的重心也是在不斷移易的時代語境下,民族成員如何界定本民族的過去、現在、未來的問題,解決的是民族成員在重新建構、闡釋自我身份的過程中所必須回答的根本價值立場問題。如果遵循美國學者詹姆斯·凱瑞的理論視角,把文學創(chuàng)作更多地看作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當代儀式”的話[5],那么,田漢歷史劇創(chuàng)作作為文化建構的特殊儀式,其指向的核心意義與深層價值,就是借助本民族文字,一次次樹立為全體參與者所共同尊奉的“文化信仰”。由此可見,田漢的新編歷史劇作為民族審美文化形象建構的重要形式,其目標顯然比一般歷史題材劇更為高遠,它使得創(chuàng)作行為不僅僅滿足于古代知識與智力信息的傳遞,而是朝著建構并維系有秩序、有意義的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努力。
田漢是杰出的人民藝術家,他以其赤子之心與浪漫情懷創(chuàng)作了近千萬字的作品,成為中國戲劇界先驅者,文化界的優(yōu)秀領導。他不僅是杰出的詩人、詞作家、戲劇家,同時還是著名的藝術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田漢在22歲創(chuàng)作話劇《靈光》《歌女與琴師》并上演。1930年加入“左聯(lián)”,成為左翼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1932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久后田漢創(chuàng)作了以抗日戰(zhàn)爭作為題材的獨幕劇《亂鐘》,鼓勵青年聯(lián)合起來抗擊日本侵略者,1937年初創(chuàng)作了不屈民族精神的話劇《盧溝橋》,為民眾抗日救國吶喊助威。他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成為新中國國歌歌詞;1949年以后,田漢創(chuàng)作了以《關漢卿》為代表的多部歷史劇,他用文藝創(chuàng)作書寫自己的情志與抱負,他是一位緊跟時代步伐、心系人民、心懷革命、具有濃厚的家國情懷和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的文藝家。譚仲池在傳記《田漢的一生》中曾對田漢的精神做出高度概括:“一是對藝術的熱愛與執(zhí)著,二是服務于人民大眾的真誠……他的愛國主義革命激情,追求自由光明的堅定意志,頑強不屈的斗爭精神和赤誠、坦蕩、熱烈、豪爽、浪漫的詩人氣質?!盵6]這種概括,無疑是較為全面的,特別是凸顯了田漢最大的主體創(chuàng)作精神——詩人氣質?;仡櫶餄h在生命最后十年的歷史題材戲劇創(chuàng)作中,為什么作者晚年會將主要精力轉向歷史題材的戲劇創(chuàng)作?為什么選擇的對象會是女性(文成公主、謝瑤環(huán))以及古代知識分子(關漢卿)?作者借助這些歷史人物想表達的文化立場到底是什么?帶著這些問題,本文探隱索微,試圖找尋隱藏于歷史之中的準確答案。
有批評家這樣評價田漢的主體意識與傳統(tǒng)文化態(tài)度:“田漢一方面不畏艱難地積極倡導新興話劇,一方面獨具慧眼地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美與價值?!盵7]他的歷史劇創(chuàng)作與時代脈搏同步,同時海納百川,兼容并包。他的創(chuàng)作與時代脈搏、民族命運、祖國前途、人民情感緊密相連。田漢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有自己獨特的立足點,不僅對內繼承而且對外吸收,把古今中外有益的藝術經驗都巧妙合理地運用到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貫穿了整個20世紀的戲劇發(fā)展史的主要階段,田漢一生努力想把話劇發(fā)展成為一門最富有中華民族特色的藝術,并且堅持不懈地地為話劇民族品格的形成貢獻力量,他的一生當之無愧的稱作一部鮮活的話劇史,田漢也成為一位融匯中西的話劇大家,被譽為“中國的戲劇魂”。還應該看到,當一個作家主體意識在創(chuàng)作中得到強化,外在因素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勢必會弱化,主宰文學藝術則主要憑仗作家本人的學識、氣質、修養(yǎng)等個性化因素。特別是從《關漢卿》和《謝瑤環(huán)》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以及博古通今的藝術修養(yǎng)。追索田漢的文化背景,可知其從小精心研讀中國古代經典作品,接受良好的傳統(tǒng)文化熏陶;經過現代教育思想,擁有現代精神和現代思想意識。另外,從其音樂歌詞、現代詩歌、小說散文上的成就可窺見其精湛的藝術修養(yǎng)及多方面的藝術才華。當這些素質凝結便為作家創(chuàng)作歷史劇提供了尋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的空間。
談及田漢新編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與詩人氣質,還得從田漢的戲劇創(chuàng)作主張談起。在田漢看來,現代戲劇家對于中國傳統(tǒng)戲劇固然要有選擇性的傳承,但更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改造。“傳統(tǒng)戲劇不獨不能和我們的時代和生活共步調,甚至根本不反映我們的生活,何論我們的愿欲與苦悶”[8]。從這種鮮明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知,田漢對現代戲劇的創(chuàng)作,突出了現代作家的主體創(chuàng)造精神的。他主張要“尊重中國的傳統(tǒng),以現有的‘京劇乃至‘昆劇為根據尋覓其沒落之徑路,闡發(fā)其原有或應有之精神,對于其形式施以改造,或是大量吸收新的要素”[9]。田漢還提出了“新國劇”的概念。在戲劇中的民族性與現代性問題上,田漢既不是固步自封,也沒有全盤西化,他以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與留學時對西方思潮的審察,以開放的心態(tài)對待中西文藝的要素,促進中國現代戲劇的成功轉型,這其中,田漢獨立的人格精神與自覺的主體意識無疑起到了重要的引導作用。也正因為如此,田漢將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的中國化元素,如:詩化的語言、傳奇的故事性,浪漫的抒情性等,同西方文學中的現代派藝術手法,如:唯美主義、浪漫主義、感傷主義等巧妙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獨特中國風格的社會劇,備受當時廣大時尚青年追捧,而且也深深影響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歷史劇作品,這就使得田漢在中國戲劇界獨樹一幟。
從作家主體意識層面來看,創(chuàng)作于1958年的歷史劇《關漢卿》比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文成公主》更具有特立獨行的詩人氣質,是田漢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他在創(chuàng)作之前研究了大量關于元代雜劇和關漢卿的史料,創(chuàng)作中在尊重基本史實的原則上,發(fā)揮詩意般的審美想象,運用細膩委婉的筆觸,成功塑造了一位縱使失去了人身自由,仍然奮力反抗,勇于和權貴做斗爭的“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似的堅毅形象。這既是對歷史人物的挖掘與詩性認同,也是田漢的耿直性格與正義精神的描繪與定位,也是他終生執(zhí)著并傾情于戲劇的一種精神再現。
他對自我性格和信念的體認,體現在正統(tǒng)歷史劇《文成公主》創(chuàng)作過程中,田漢不自覺地體現出一貫的詩人氣質,該劇極具古詩意韻、語言優(yōu)雅、文字清麗。他的劇作始終彌漫著詩一般的浪漫氣息,田漢的歷史劇也幾乎都有著詩意般的浪漫,豐富的抒情性,這與田漢對傳統(tǒng)古典文化浸染與吸收有很大的關系。從《南歸》到《關漢卿》,田漢作品一直延續(xù)了其詩化的抒情創(chuàng)作方式,在話劇中將詩歌與音樂融合,繼承古典戲曲的音律風格,話劇中融入古典雅致的曲詞。將浪漫抒情的詩性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結語
總體來看,田漢對戲劇創(chuàng)作及其改革的激情從未消退,最為明顯的是他原初秉持的浪漫情懷成為他17年歷史劇的基本藝術特質,甚至說在他晚年因為創(chuàng)作《謝瑤環(huán)》而被批斗、含冤下獄之時,面對這樣嚴峻的人生命運,田漢依然保持著堅強執(zhí)著的詩人氣質。盡管階級意識以及政治觀念是他17年歷史劇的主題,然而他那“現代關漢卿式”的知識分子良知與品性從未缺席,相比其他劇作家更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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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
On the Unique Value of Tian Han's New Historical Drama from?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Identity
HUANG Jin-ping
(College of Arts, Changsha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100, China)
Abstract: Tian Han's newly compiled historical plays Guan Hanqing, Princess Wencheng and Xie Yaohuan, which were created in 17 years, are undoubtedly the pinnacle of historical dramas. In the past, people used to study the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tics and the times, virtually obscuring the cultural value of the works. The study of Tian Han's new historical play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identity can not only eliminate the prejudice of literary history against Tian Han's new historical plays, but also open a new door for us to re-examine the value and status of the seventeen year literature. Tian Han's new historical plays have not only mad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in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but also become unique because their poetic temperament is projected into the protagonists of the works, setting a new example for the independence and self-consciousness of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writers.
Keywords: Tian Han; New Historical Plays; Cultural 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