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皮
這世界著實太擁擠了,處處密不透風。
街道上,滿是一張張疲憊不堪、毫無生氣的臉孔,他們迷惘的眼光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或許他們也曾擁有過什么,但他們不一定記得了。他們的靈魂跟在身后,氣喘吁吁的,總是追不上他們的身體。
偶爾有人會暫時停下來,四處張望。那一瞬間的恍惚,他似乎看見了鄉(xiāng)下的父母,看見了葳蕤的稻田和原野的風光,又或者是兒時差點兒溺過水的池塘。那些畫面一晃而過后,他的臉恢復(fù)了原來的表情。
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靈魂落在了身后。
幾乎沒有人敢坐下來,哪怕椅子就在街道兩旁。公園也在街道邊上,風景應(yīng)該很好,人工湖波光粼粼,湖面有鴛鴦在嬉戲,一對對的,互相追逐,或梳理著羽毛??墒?,沒有人坐下來。沒有人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觀賞這些美好的畫面。
我也一樣。我一刻也不敢停下來。早上出門的時候,妻子對著我的背影喊道:“奶粉,合生元的,還有尿不濕,魚肝油,你這個冒失鬼——”她的話音還沒有落,我的身影就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見我的靈魂,匆忙地從衣柜的掛架上拿下我的氈帽。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寥寥可數(shù),一有冷風吹過來,就會吹進我的骨子里,讓我整個人都在打顫。所幸我的靈魂記得我的氈帽,雖然他暫時追不上我,但我相信他總會追上的。
我爬上了公共汽車,一群和我一樣氣喘吁吁的人,你貼著我,我貼著你。偶爾一個急剎車,我們互相說著抱歉。一個被書包壓得很低,幾乎匍匐在地面上的孩子,我看不見他,差點兒一腳踩在他的身上。他撥開我的腳,懇切地對我說:“我還小,您得讓讓我?!蔽覒z憫地把他托了起來,放在我的手掌心上,但他的書包著實太沉了,不過三五分鐘功夫,我已不堪重負,只得把他放回了地面上。
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應(yīng)該就是汽車吧?汽車跑得比人更快。人一天才能走完的路程,汽車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這有好,也有不好。汽車大大節(jié)省了我們的時間,但把我們靈魂和身體的距離拉開得越來越遠。我曾聽說有這么一個人,他為了等待他的靈魂,特意搬到了喀納斯湖邊。他等了整整五年,也有可能是六年,他的靈魂才跟了上來。據(jù)說,在等待靈魂的過程中,他搬了把椅子,安靜地坐在喀納斯湖邊,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安靜地坐著。他用過來人的經(jīng)驗告訴后來人,他算是幸運的,他等的時間還不算長,有的人等了十多二十年,也不一定等得上自己的靈魂。像這種情況,就必須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去,因為他的靈魂有可能正在他的故鄉(xiāng)那兒徘徊。
我還顧不上等待我的靈魂。我真的還顧不上。靈魂慢些兒就慢些兒吧。靈魂慢些兒,還不至于影響我的生活。要是我的步伐不快一些,不更快一些,我的生活就會糟糕透了。兒子的奶粉,尿不濕,魚肝油,擦身粉……它們在等著我。要是兒子再長大一點兒,又有奧特曼、樂高、磁力棒、潛水艇等新的其他東西在等著我。我的步伐不能停下來,要是停了下來,我的生活就會糟糕透頂。
我的眼光越來越模糊。直到有一天,我竟然看不清妻子的臉了。我心里十分悲傷,但絲毫不敢聲張。每當妻子親吻我的時候,我總會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裝作是在欣賞她美麗的臉蛋。剛開始時,她還有些不習慣。以前接吻時,我們總是閉上眼睛。后來,妻子就習慣了,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習慣地閉上眼睛。
奶粉罐堆有三層樓高時,兒子學會了說話。他吱吱呀呀的,聲音像極了喜鵲的聲音。我內(nèi)心異常歡喜,但我知道,我的步伐得走得更快一些,會有越來越多新的東西在等著我。我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我的靈魂,他在夜晚有沒有跟著回來,早上有沒有捎上我的氈帽,我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了。也許靈魂已經(jīng)完全走丟了,那也不一定。
暫且就這么著吧,還能怎么樣?
兒子越來越懂事了。某一天早晨,我出門的時候,兒子跟著出來,他遞給我一個飛行器。那是我兩年前買給兒子的禮物,一個小小的飛機模型,兒子喜歡得不得了,他經(jīng)常捧著把玩,機身已經(jīng)有點掉漆,看起來挺陳舊了。
兒子抱著我的腿說:“爸爸,你坐上飛行器吧,可以飛得更快一些?!?/p>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