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央卓瑪
如果雪的到來,即意味冬的到來,故鄉(xiāng)的冬是來得很早的,每年十月末、十一月初,飛雪便在悄無聲息中籠蓋住正在慢慢凋枯的遠(yuǎn)山。
這陣初雪往往是細(xì)弱而短暫的,似乎它只用作冬的傳令兵,傳達(dá)到了冬的來意,便可歡喜地回去復(fù)命。人們在雪霽后溫暖的晴空下,向遠(yuǎn)山望去,山頂、山腰上蓋著一層雪做的紗。此時秋草尚未完全凋零,夾雜著枯黃與深綠的草甸掩攏在雪下,像輕紗下斑斕的襯裙,盡全力地裝飾著殘余的秋。這是雪景最為蓬勃的時節(jié)。
此后直到深冬,雪仍是時時到來,略微顯現(xiàn)出臉頰又隱去,直到草甸褪去最后一絲綠意,北風(fēng)刮得越發(fā)凄緊,高原酷烈的冬真正到來了,雪也終于生長為了冬完整的使者,用她冰冷的雙手,擁抱住這座狹窄而封閉的小城。
那也許是一個霧蒙蒙的清晨,一個牧人的孩子聽見他的牛羊急促地叫喊,拉開厚重的門簾向外看去,他所置身的高山的世界陷在冰雪中,連綿的雪落在臉上,先是細(xì)微的刺痛,很快融化,又感到癢乎乎的暖意,厚厚的積雪像母親織的羊毛氈。
耳邊是牛羊身上銅鈴清脆卻寥遠(yuǎn)的響聲,像從另一個國度——冬的國度傳來,他凍紅的小臉充滿驚喜,向屋中的父母大聲地喊:“冬天來了!”
冬從無數(shù)個這樣稚嫩的聲音中走來,高原的孩子會害怕冬的酷烈,害怕凍瘡與寒冷,卻不會害怕雪,我們的文明與故事,便是伴隨雪而生,我們本就生活在雪的領(lǐng)地。
直到冬的時間結(jié)束時,雪仍對這片土地戀戀不舍。一年中最后的雪,一定會停留在一棵高大而古老的樹上,雪松、白楊、紅豆杉。在樹的頂端是厚而深沉的殘雪,樹枝不可避免地下彎,糾纏的松絡(luò)上也織結(jié)著雪穗。
然而,在這沉重的雪壓的樹枝下,千萬個吐綠的嫩芽正在生長,在掙扎,在若干年后的暮冬的殘雪下,又會是它們,在替新生的嫩芽遮蔽風(fēng)雪。
猶如生命一場場輪回,漫長苦寂,卻永不停息。
高原·秋
遠(yuǎn)山上糾結(jié)了幾朵雨云,很快拉開了一層薄紗霧,這紗霧越拉越近,直到有人感到頸后的一絲濕意,抬頭一看,綿密的雨正輕柔灑落。
“一陣秋雨一陣涼啊……”伴隨著這樣的感嘆,秋便到來了。
在四季分明的平原上,秋的存在是不可忽視的。紅椒、黃柿,金色的麥浪、粲然的稻田,秋由無數(shù)個金光閃耀的詞匯構(gòu)成,仿佛閉上眼,便能看見如洗的晴空,成隊(duì)的雁飛過,風(fēng)里是馥郁的果味……
我們的秋天是不一樣的。高原的季節(jié)是很不均勻的,冰雪鎖閉的冬占據(jù)了太多的時間,因此剩下讓其他季節(jié)裝扮山川、河流、草原的時間便不多了。以一場秋雨結(jié)束熾烈短暫的夏天,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讓萬物浸染上它的顏色。
初秋的顏色依然是綠,夾雜一絲黃,綠色來自依然貪戀夏的溫暖的草甸樹木,黃來自其中頹然放棄掙扎的枝葉。這時的秋尚是個稚嫩的“娃娃”,手中所有的繪筆也只能夠在天地的圖畫間涂抹一兩筆。但這一兩筆的墨色很快開始暈染蔓延,包裹覆蓋原有的綠色。此時秋的成長仍然伴隨著陣雨,像偶爾的哭鬧,哭鬧之后便愈加成熟,愈加冷靜。
盛秋的顏色是金黃,金黃來自漫山的紅杉,這種高大而美麗的樹木在此時開始變?yōu)殍驳慕鹕?,為自己立足的山嶺織上一件件金絲的華服,其間還有青松冷杉暗綠的花紋,碧藍(lán)的水環(huán)繞斑斕的山,林間奔跑自由的鹿,歡快唱歌的雉鳥,這時的秋是明媚的美人,眨著晶瑩的眼睛,指尖纏繞金燦的絲絳,裙裾飄動間,是大片芬芳的青稞地。
暮秋的顏色是灰色,來自裸露的山脊,枯敗的草隨風(fēng)凋零飄散,失去草皮遮掩的山,不得已露出自己嶙峋的肋骨,秋風(fēng)成了刮骨的刀,切割每一寸肌膚。紅杉燃盡了色彩,樹梢是大片的灰燼,天地籠罩在一片灰黃中,像老』日的照片。秋此刻是遲暮的老人,呼吸之間都是衰敗和死亡的氣息。
直到第一場雪落下,秋黯然離去。但是不用悲傷,沉睡數(shù)月之后,它會悄然歸來,與我們相遇在來年的第一場秋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