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島
“整座獄島都是一座精巧龐大的牢獄,進(jìn)來了,就出不去?!?/p>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夏,獄島邊的海水在陰郁的晨暉下化成了深邃的藍(lán)綠色,天空也是愁眉苦臉的,咸腥的海風(fēng)將云腳吹得很低,似要纏上海神廟前那根高挑的旗桿。
任小七站在海神廟的二樓望臺上,口沫橫飛地向身邊一位錦衣中年賣力介紹著:“這話是小人的族叔說的,不說后島那陰森恐怖的地、水、風(fēng)、火四大黑獄,就說前島吧,斗雞賭錢,酒色財氣,哪一樣不是纏人、縛人、消磨人的牢籠?小人的族叔還說,其實天地就是一大牢獄,人怎么會跳得出去呢?”
“天地就是一大牢獄,你那族叔有些意思。”錦衣中年拈髯一笑,“獄島這名字好怪,原本就是這名字嗎?”
“獄島原是有名字的,但因島上黑獄的名頭太大,就被人傳成了獄島。相傳水泊梁山好漢‘玉麒麟’盧俊義就險些因犯事刺配流放此地……”
錦衣中年微微點頭。登島之前,他已對獄島做了些功課。獄島隸屬于登州,因孤懸海邊,四面環(huán)水,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從大宋至大明,都是關(guān)押朝廷重犯的所在。他登島數(shù)日,已摸清了獄島的大致情形。獄島分前島和后島,地、水、風(fēng)、火四大黑獄都在后島,那里神秘而恐怖,號稱大明最難越獄的監(jiān)獄。而靠近登州的前島則是商民雜居,有茶肆、酒館、勾欄、集市,更有數(shù)百戶漁民散居其間。
元朝時,這里曾是著名的海貿(mào)集散重地,到了大明開國,明太祖下達(dá)禁海令,特別是嘉靖年間的海禁制度最為嚴(yán)格,這里就成為真正的“獄島”。除了后島關(guān)押重囚,前島最著名的營生就是賭坊了,尤其流行斗雞。前島的漁民民風(fēng)彪悍,喝最烈的酒,也玩著最狠的刀。不狠不行,這里從永樂年間就屢有倭寇入侵,到了嘉靖本朝,倭寇更是肆無忌憚,官兵屢剿不利,彪悍的島民不得不結(jié)寨自保。
眼下二人所在的這海神廟,真正的名字叫天妃廟,供奉的正是沿海民眾最為信仰的天妃媽祖。其位置就在前島與后島的交界處,廟前是香火鼎盛的大片空場。
此時海神廟前人頭攢動,獵獵作響的大旗下慢慢聚來了幾支奇裝異服的人流。
“這幾位就是獄島沿海最著名的五大海豪。嘿嘿,爺您是京里面來的大官,咱大明有海禁,所以海商大半干的都是亡命買賣,可他們又不愿被人叫海匪,就自稱是‘海豪’,海上豪杰。那位穿黑袍的,是九龍?zhí)恋摹椦邸碃?,大號沙鷹,五十多歲,擅使雙刀,刀法陰得很,手底下??妥疃啵闶俏宕蠛:乐?。那個光頭的胖子,是金沙洞的呂爺呂金剛,一身橫練功夫……”
任小七在望臺上俯視著不遠(yuǎn)處拜祭天妃媽祖的幾位海匪頭目:“他們都是來看那金烏大會的。獄島金烏大會乃是沿海名氣最大的斗雞賭會,附近三十六島島主、七十二路海豪誰不眼紅。呵呵,只是咱大島主定下的規(guī)矩,五大海豪若想看金烏大會,只得帶五人登島,更要先拜祭天妃,繳足了香火錢?!?/p>
任小七本是島上的獄卒,二十出頭,黑瘦俊俏中透著幾分機(jī)靈。就是因為這份機(jī)靈勁,他被大島主金獨冰選中,來伺候從京城來的錦衣衛(wèi)大老爺蘇暮云。大島主交待過,這位蘇爺是一名錦衣衛(wèi)副千戶,官雖不大,卻是首輔嚴(yán)嵩的親信,身負(fù)絕密使命從京師趕來,必須伺候好了。
“爺您問每家要交多少香火錢?”任小七伸出了一個巴掌,“白銀五百兩!”
“當(dāng)真不少哇?!卞\衣衛(wèi)副千戶蘇暮云淡淡一笑。
他特意甩開兩位性子陰沉的島主,點明了讓任小七陪自己全島游蕩,就是想聽聽更多的細(xì)節(jié)。他對這多嘴的青年很滿意,暗自盤算,每家五百兩白銀啊,便是去濟(jì)南繁華地段買所三層的好宅子,也花不了一百兩,這兩位島主果然多有貪墨。
島主只是俗稱,其實大島主金獨冰就是隸屬于登州大營的把總,統(tǒng)帥營兵五百駐防獄島。但這金獨冰長袖善舞,將獄島經(jīng)營得別有聲色,更善于鉆研,給登州大營送去了大把銀兩,遂坐穩(wěn)了位子。他又嫌棄把總、千總的官職太低,就自稱大島主,連島上的營兵都改稱為島兵。肥差的位子坐久了難免就有各方勢力覬覦,而羽翼漸豐的金獨冰也有尾大不掉之勢,錦衣衛(wèi)副千戶蘇暮云登島所負(fù)的絕密使命之一,就是對付心思叵測的金獨冰。
“那位呂爺擅使雙刀,不知刀法比你們二島主陳一刀如何,聽聞陳島主自號‘討倭第一刀’?”
“嘿嘿,不瞞爺您說,差得遠(yuǎn)。我家二島主那‘討倭第一刀’的名號不是白叫的,我見過他三次跟海匪放對,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出過第二刀。每次只是一刀?!?/p>
“只是一刀?”蘇暮云不由瞇起了眼。
他一瞇眼,任小七立刻覺得一股針扎般的痛楚直刺過來,渾身就是一個哆嗦。他才想起來大島主交代過,這位蘇爺?shù)缎g(shù)驚人,有“京師第一刀”的美譽(yù),看來名不虛傳,這股氣息果真霸道。
“確是只有一刀。自然了,比蘇大人您老,那還是差著許多?!鄙倌昙泵r起了笑。
“那蒙面女子是誰?”
任小七順著蘇暮云的目光望過去,猛地瞥見那襲熟悉的窈窕身影,心就咚地一跳。
蕭瀅,那是蕭瀅。
蕭瀅是昨晚找到任小七的。
她踏著月輝款款而來,一身黑衣,身姿婀娜,像極了海島傳說中的妖女。那時她沒蒙面,露出的那張精致臉孔真是美得要死。任小七想不到女人還能美成這樣。她告訴他,是他堂兄任小云讓她來的。她還帶來了信物,堂兄的刀和親筆書信。
任小七認(rèn)識的字不多,卻能一眼認(rèn)出堂兄蝦米爬般的字跡。堂兄的信上說,蕭瀅與他都是聚合堂的,聚合堂乃是一批忠心報國的朝廷文官建立的秘密組織,命他務(wù)必全力幫蕭瀅成事。任小七當(dāng)時手就有些抖,問堂兄為何沒有回來?蕭瀅說,他另有聚合堂安排的重任在身,難以離開京師。
蕭瀅只是請他幫個小忙,給新來這批死囚中一位叫張淳的公子哥傳個訊。她塞給他一紙短箋,叮囑說,是密語寫的,別人看不懂,但也要務(wù)必保密。任小七忍不住問,你們要干的事很兇險吧,不怕我出賣你們?
蕭瀅搖搖頭說,你堂兄是我們最鐵的兄弟,他一力擔(dān)保你值得信任。任小七很感動,瞬間就有為她掏心掏肺的沖動。
她又問,你有何夢想?此事若成,聚合堂必會助你完成。任小七倒一愣,說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這個獄島,好男兒就不能總窩在一個地方,堂兄早出去闖蕩了。我也想出去,能去京師最好,然后再討個中意的老婆。她就一笑,說,好,事成后我?guī)闳ゾ?,再幫你找個好老婆。
她那一笑就愈發(fā)美得動人心魄,只是他卻從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憂色。
現(xiàn)在,蕭瀅果然來了。
“她……她是金銀島的余六姑!”任小七努力裝出云淡風(fēng)輕的表情,“余六姑也是五大海豪之一,海商買賣做得最大,也最有錢,為人卻很神秘,據(jù)說沒有人看過她的臉?!?/p>
“故弄玄虛!”蘇暮云冷笑,目光很快又凝重起來,“怎么還有倭人?”
樓下的廟旗前確是走來了幾名倭人,矮個子,身板卻挺得筆直,腰間插著長短倭刀,透著一股狠意。
“還真是倭人,他們還真敢來呀,想必那‘倭國第一刀’就在其中了,不知是哪一位?!比涡∑咭灿行┙Y(jié)巴,凝神看了看,才向蘇暮云細(xì)說端詳。
原來就在一個月前,這獄島風(fēng)云突起,登島碼頭上竟接連出現(xiàn)了三具尸身。這三人都是附近五大海豪手下著名的大小頭目,死狀竟全是自額至腹,被人一刀劈開。死者身后還寫著歪七扭八的一行血字:倭國第一刀。二島主陳一刀審視了傷口,確認(rèn)這三位海豪頭目確是死于倭寇刀下,看來這“倭國第一刀”是一位極高明兇悍的倭寇刀手。而就在半月前,陳一刀又收到了“倭國第一刀”派人送來的戰(zhàn)書,要與他在獄島天妃廟前一決高下。二島主憤然應(yīng)戰(zhàn),更指明了決戰(zhàn)就在這金烏大會的同日舉行,這才破例允許倭人登島。
“五人裝束一樣,顯然不想露出誰是真正的‘倭國第一刀’,”蘇暮云凝視著幾道消失在天妃廟大殿門口的倭人身影,“看來幾天后的金烏大會又多了一樣彩頭,‘討倭第一刀’對陣‘倭國第一刀’,怪不得登州的富戶閑漢們都要登島觀戰(zhàn)了?!?/p>
他抬頭遠(yuǎn)眺,能看到遙遙地又有兩艘大船慢慢駛近獄島。
“你也練過刀吧?”蘇暮云倏地轉(zhuǎn)頭望向任小七。
任小七覺得自己又被那無形的鋼針刺了下,忙說:“跟族叔還有堂兄拉拉雜雜學(xué)過一點而已,就是瞎練?!毙牡兹滩蛔∠耄?dāng)年堂兄任小云曾夸過自己極有天賦,是一位少見的練刀天才。堂兄很厲害,混過鏢局,還在那個什么聚合堂的組織里做過事,堂兄說的話準(zhǔn)沒錯。
“小指是怎么回事,練刀時失手了?”蘇大人似乎對他很感興趣。
“不是練刀,”任小七攤了下缺了小指的左掌,嘿嘿地笑了笑,“是大島主交待下來的差事沒辦好,前年的事了?!?/p>
“什么差事,金島主對自己人這么狠?”
“不不不,大島主對我很好的,差事辦不好都要砍頭的,但大島主看我是心腹,就只砍了根小手指?!彼麩o奈地曲張著左掌,“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年的金烏大會,我讓我的‘大將軍’奪下了金烏狀元……”
原來任小七極擅調(diào)養(yǎng)斗雞,他養(yǎng)的斗雞幾乎在每次金烏大會都能成功殺入前三。其中一只名喚“大將軍”的斗雞,爪利性驍,在前年金烏大會中更是一路勢如破竹。但是在最終的奪魁戰(zhàn)前,金島主私下里叮囑任小七一定要讓“大將軍”在決戰(zhàn)中輸,因為這是獄島莊家做的大局??扇涡∑咄姣偭?,硬是將大島主的密令拋在了腦后,最后讓大將軍贏得了“金烏狀元”的桂冠。
“就因為這個,”蘇暮云斜睨著任小七的左掌,“后悔嗎?”
“不后悔。我還有些羨慕‘大將軍’,它做了回最好的自己。”任小七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著,“不像我,整天都這樣……”
他立即住了嘴,只在心底想,是呀,整天都這樣,在充滿霉味的牢房里當(dāng)差,在充滿汗臭的賭棚里耍錢喝酒,提心吊膽地給大島主辦事,說不好哪次就要挨罵受罰。
每一天都是這樣灰撲撲的日子,無窮無盡地重復(fù)下去。
蘇暮云卻笑了笑,神色又恢復(fù)了京師貴人的高深淡然,漠然地望著廟前,眼中似乎再無他這個人。
密謀
入了夜,前島的酒肆和賭坊就熱鬧起來。
外面能傳來女人的調(diào)笑聲、搖骰子的呼喝聲,這間敞亮的酒肆前廳卻有些瘆人的安靜。畢竟有資格坐在這里的,都是五大海豪及其親信。
一場密議剛剛結(jié)束。扮作余六姑的蕭瀅約來了另外四大海豪,告訴了大家兩個絕密消息。
第一個消息很誘人。后島黑獄中關(guān)押著的那公子哥張淳,是大明總督江南江北諸軍、專辦討倭的張總督之子,此人曾奉命將大批清剿來的倭寇寶藏埋藏在了一處秘密地點,只要救他出黑獄,大家就能一起發(fā)橫財。
第二個消息則很要命。她余六姑在朝廷里的靠山傳來了密信,獄島兩位島主想剿了這幾路大海商向朝廷獻(xiàn)功,甚至錦衣衛(wèi)已來了密使登島督戰(zhàn)。這次獄島金烏大會,大家怕是來得回不得。
這兩個消息,讓其余四大海豪首領(lǐng)全急成了斗雞。
金沙洞的呂金剛拍案破口大罵兩位島主的十八代祖宗。騰蛟幫幫主薛千手沉吟不決。飛鯨寨寨主許老實則是陰沉多疑之人,直接質(zhì)疑頭戴面紗的蕭瀅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余六姑。
最后還是九龍?zhí)恋摹苞椦邸鄙碃斈贸鑫宕蠛:揽偸最I(lǐng)的派頭,先是力證了蕭瀅是金銀島島主余六姑女兒的身份,接著敲了敲桌案,做了最后的定奪——五大海豪素來同進(jìn)同退,而且他最信余六姑方面的信息,那些絕密消息至少救過他兩次命?,F(xiàn)在的情形是,錦衣衛(wèi)登島督戰(zhàn),兩大島主想全力清剿海商,五大海豪被誘入獄島后就陷入了虎穴。
群豪終于達(dá)成共識,大家先要靜觀其變,如果這余六姑女兒的消息屬實,五大海豪就只能背水一戰(zhàn),那就干脆劫牢反獄,救下那個公子哥張淳,順道發(fā)一筆橫財。
計議剛罷,砰然一響,大門被人撞開,十余名島兵持槍橫刀,擁著一名高大漢子大踏步走入。那漢子身形魁梧如巨人,半邊臉卻被半張鬼魅造影的黑鐵面具遮住,整個人平添了一股陰沉狠厲。
群豪全認(rèn)得這臉帶鐵甲的壯漢正是二島主陳一刀。眾海豪都久經(jīng)風(fēng)浪,并不大慌亂,只是冷眼旁觀。陳一刀也不說話,慢悠悠踱到案前。
這次密議耗時極長,此時早過了子夜,為了掩人耳目,群豪在自己案頭都放了些散碎銀兩,只說是通宵豪賭。陳一刀就順手抓起了許老實身前那錠大銀。
“二爺,那不是你的。”許寨主挑起了粗眉。
“放下!”許老實身后的黑臉瘦漢將手忽地握住了劍柄,漢語有些生硬。
陳一刀將大銀悠然塞入懷中,斜睨著那瘦漢,冷笑起來:“看你這身裝束,莫非就是那‘邪劍小李’,朝鮮人?”
“好眼力,是我!”那瘦漢目光陰冷地回望過來。
眾人都是一凜。這幾年確是有“邪劍小李”這么個人物,來自朝鮮,卻闖蕩大明中原,劍法極其犀利,自號是天下三劍之一,三年前就曾在福王府內(nèi)的“劍道論武”中連勝了五位劍客,敗者或斷手或斷臂,慘不忍睹,也成就了“邪劍小李”的赫赫兇名,不想竟被許老實網(wǎng)羅到了手下。
陳一刀陰森森道:“朝鮮莽夫也來我獄島撒野,拔劍吧?!?/p>
話一出口,兩人的眼神都變得刀鋒般銳利,堂內(nèi)的人都覺得心底泛出股寒意。連那些雄赳赳的島兵都不說話了,整座大堂仿佛突然間陷入了冰窖里,大家覺得自己的血液忽然都被凍住了。
被撞開的大門外透進(jìn)一股清涼的晚風(fēng),院里樹葉的簌簌低吟聲傳入了堂內(nèi),不知是誰舒了口氣。那道吁氣聲才響起來,堂內(nèi)就亮出了兩道光,像是驟然竄進(jìn)來的閃電。
陳一刀退了半步。“邪劍小李”卻斜飛出去,撞在了墻上,又像一張畫般滑了下來。
“好刀法!”陳一刀說著卻望向了蕭瀅。
小李想掙扎起身,身子卻軟軟地沒有氣力,一道血痕從他左肩爬下來,漫延至小腹,鮮血汩汩涌出。適才刀劍相交,陳一刀揮刀破開了小李的劍勢,劈中他的左肩,危急時刻正是蕭瀅出刀,斜刺里一刀點在了長刀上,才免了“邪劍小李”被開膛破腹的慘劇。
陳一刀果然只出了一刀。
“二爺這莫不是倭國的刀法?”許老實臉色煞白,卻還是亮出了自己的大環(huán)刀。
“哼,敢在我大明稱什么天下三劍!”陳一刀豎起了刀,任由刀鋒上的血跡淋漓垂落,“刀法不分倭國與中原,能殺人的就是好刀法。”
跟他眼神一對,許老實握刀的手突突發(fā)顫,竟不敢出刀。
“陳島主,我們交了香火錢,在此敘舊喝酒耍錢,”蕭瀅收起短刀,“沒犯你島上的王法吧?”
“犯了。這是家酒館,只準(zhǔn)喝酒,不許賭錢。賭錢去兩條街外的賭坊街,案頭的賭金,老子都要充公了。”
陳一刀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明白嗎?老子就是這島上的王法。錦衣衛(wèi)蘇千戶已經(jīng)登島了,都給老子老實點,安心等著幾日后金烏大會的那場大熱鬧,否則本官可隨時將爾等法辦。”
薛千手的目光倏地凌厲起來,呂金剛也攥緊了腰間的雙刀刀把。群豪顯然將陳一刀的狠話跟蕭瀅的信息對在了一起。
“好,那就散了,”蕭瀅卻站起身來,“遵照二島主的尊令,不得聚眾!”
“鷹眼”沙爺當(dāng)先起身,懶洋洋地?fù)]了揮手:“散了,給二島主個面子?!?/p>
因為擅長斗雞,每到金烏大會期間,任小七都會被大島主調(diào)往前島去管理斗雞賭局。今日一大早,他卻想著蕭瀅的叮囑,早早地趕回后島的黑獄,去尋那個叫張淳的公子哥。
犯人們正在進(jìn)行三日一次難得的放風(fēng)。任小七來得正是時候,恰巧看到了犯人們涇渭分明地分作兩撥,各自虎視眈眈地對峙著。
任小七就吸了口冷氣。他認(rèn)出那撥人多勢眾的犯人頭領(lǐng)是汪和,是倭寇“四大寇”之首汪直的堂弟。
倭寇的大首領(lǐng)居然是漢人,這確實有些諷刺,實際上十余股大倭寇的首領(lǐng)都是大明子民,真正的倭人不過是這些明人巨寇招募的死士私兵罷了。風(fēng)頭最盛的倭寇“四大寇”之首,則是徽州府歙縣人汪直,自稱“徽王”,挾制著三十六島倭寇。
汪和正是大魁首汪直的堂弟,素得汪直信任。但是在半年前的一次剿倭行動中,汪和被張總督的公子張淳領(lǐng)兵擒獲,連同其大批黨羽都被送入獄島黑獄關(guān)押。張總督原是想留著他誘捕其堂兄汪直,不想沒多久大明政局風(fēng)云突變,討倭成效卓著的張總督因為得罪了首輔嚴(yán)嵩,被彈劾入獄。隨后其子張淳也成了要犯被抓,發(fā)配到了獄島。
其實張淳是兩月前被關(guān)入獄島黑獄的。在一次放風(fēng)時,汪和認(rèn)出了對面的新囚徒竟是自己的大仇人張淳,狂喜之下涕淚橫流地大叫“天妃娘娘顯靈”。兩撥天生的敵人立時就要大打出手,終于還是被島上獄卒鎮(zhèn)壓住了。
當(dāng)時任小七就在場,對張淳印象深刻。張淳生著一張黝黑的方臉,配上濃眉虎目,很有將門虎子的氣概。自此之后,汪和等一眾倭寇的放風(fēng)時間就跟其他人錯開了。但也許近日島主和獄卒們都在忙乎金烏大會的事,今天汪和等倭寇竟又跟眾人一起出來放風(fēng)。
抗倭兵將和倭寇兩撥囚徒立即劍拔弩張,很快就相互對罵起來。
汪和惱羞成怒,一揮手,三名壯碩的倭人就向張淳猛沖了過去。
“住手!”任小七看出了異常,這里居然沒有獄卒管事,急忙大喝一聲,沖了出來,同時大聲吹哨傳訊。才有幾個獄卒不大情愿地趕過來,驅(qū)散了雙方。
一場囚徒火拼消弭無形。任小七松了口氣,手中皮鞭揮得啪啪作響,將一方頭領(lǐng)張淳叫到偏僻角落,要教訓(xùn)教訓(xùn)。張淳神色自若地跟他轉(zhuǎn)到了拐角處,只冷冷瞧著他,絲毫不做分辯。任小七瞥見四下里無人,將密信塞給了他。
張淳很快就認(rèn)出了筆跡,立時臉色大變,猛地攥住了任小七的手腕,低喝:“瀅兒,當(dāng)真是瀅兒來了?快叫她走,這里是獄島,就是一座巨大的陷阱?!?/p>
“我管不了太多,我只是受托傳訊!”任小七的心也怦怦亂跳,隱約覺得,蕭瀅這小娘們怕是要干什么大事。
張淳將短箋塞入嘴里面嚼了咽下,才又抬起頭,神色恢復(fù)了冷硬:“我是總督之子,家父只是暫蒙冤屈,很快就能平反昭雪,淳絕不能叛。就這句話,拜托回復(fù)吧?!?/p>
任小七愣了下,才弄明白蕭瀅只怕是要劫獄或者暗助張淳越獄,這才讓自己用密語傳了訊息。而張淳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老爹可能沒多久就會放出來,官復(fù)原職。他身為其子,絕不能叛,以免讓囹圄中的老爹身陷死地。
任小七知道自己管不了太多,就說:“保重,公子是條好漢,但我覺得這島上只怕有人要害你。若沒人在背后撐腰,汪和今天絕不敢這么干,那三個倭寇沖過來時的眼神,就是要殺人的。”
張淳拱手一笑,眸間并沒什么懼色。
大島主金獨冰很快也聞知了這場未遂的紛爭,怒氣沖沖地親自提審另一個斗毆要犯汪和。
“你給老子小心點,在獄島,弄死你就是碾死只小蟹?!蔽堇镏挥兴耍皙毐僖矐械醚陲?,低罵道,“老子讓你做掉張淳,可沒讓你這么大張旗鼓地殺人,明白嗎?老子瞧你定是故意為之,想給老子添個大麻煩?!?/p>
汪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大人該為自己著想了,張總督被打入京師天牢就要問斬,你們怎么辦?這里島兵不過數(shù)百,等我大哥的神兵一到,五千神刀武士就能碾平這小小獄島。你以為你身后的登州兵馬敢出海救你們?”
“住口!”金獨冰臉色愈發(fā)陰沉,想說什么,終究是搖了搖頭,“收起你那點鬼心思,你跑不了的,滾吧。”
汪和伸個懶腰,晃悠悠站起了身,走到門口時,忽聽得金獨冰又低聲念叨了句:“一切要等那個錦衣衛(wèi)蘇暮云走了?!?/p>
汪和回頭看時,卻見金獨冰又垂下了頭,身子隱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出神色。
汪和甩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昂然邁步出屋。
長夜
傍晚,蕭瀅又約了四大海豪密議,地點是任小七提供的一處絕密賭坊。經(jīng)過上次的波折,她知道這島上都是陳一刀的眼線,行事必須謹(jǐn)慎些。
“見諒了諸位,上次的話沒敢說透,”蕭瀅站起身來,目光灼灼,“現(xiàn)在我就告訴諸位那批財寶的下落。”
“鷹眼”沙爺?shù)热说难凵窳r就亮了起來。任小七因為幫著蕭瀅尋來了這處秘密賭窩,也就跟在蕭瀅身后,原以為這批大海豪聚在一起要豪賭一場,這時聽了幾句,就覺得風(fēng)向不對。
“我們已經(jīng)打探清楚,去年張總督掃蕩倭人,繳獲了大批倭寇財寶,還沒來得及上交朝廷,只得就近藏在獄島前島的一處秘庫內(nèi),那秘庫就在海神廟內(nèi)……”
堂內(nèi)靜了靜,“鷹眼”沙爺先是嘿嘿一笑:“去年張總督那一仗打得很漂亮,但最終剿其巢穴時卻有些匆忙。當(dāng)時汪直帶著千余漏網(wǎng)之魚乘船出逃,張總督要全力追剿余孽,倉促之間,想找個好的藏寶地點不容易。獄島那時候正在張總督轄下,地方最近,島上防備又極嚴(yán)密,正是埋寶的好地方?!?/p>
“沙爺說得是!那兩位島主將咱們誘上了獄島要下狠手清剿,以有備攻無備,我們五大海豪已經(jīng)沒了退路,”蕭瀅掃視著眾人,“那就不如魚死網(wǎng)破,我們只有直搗其藏寶巢穴,將獄島鬧得天翻地覆,才有機(jī)會逃生!”
“那就干了?!痹S老實當(dāng)先站起身,經(jīng)得昨晚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刀戰(zhàn),他對救了他親信一命的“余六姑女兒”頗有些感念。
“拿酒來,”呂金剛狠狠一拍桌案,“大家歃血為盟?!?/p>
任小七目瞪口呆,原以為的喝喝酒耍耍錢,變成了聚眾密議劫掠島上財寶,這他娘的是要造反啊,你們要義劫生辰綱,可老子卻不是晁天王呀!
正嘀咕著,卻見眾海豪首領(lǐng)已經(jīng)在大海碗里灌滿了酒,又割臂滴血,很快大海碗就傳到了他眼前。蕭瀅坦然道:“這位任兄弟就是島上的高級獄卒,也是我的耳目親信,有他在,我們事半功倍。小七,滴血吧。”
十余道兇神惡煞般的目光聚過來,任小七只覺背脊發(fā)寒,這時候只要多說一句廢話,可能這群海匪就會把自己大卸八塊了。他索性挺直了腰板,自懷中取出匕首,割破了小臂,滴入了幾滴血水。
烈酒熱血混在一處,眾人跟著舉杯盟誓。
混著血的熱酒滾入腹內(nèi),任小七忽然生出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和這群才見面沒幾天的大海豪成了生死之交。
盟誓后就是開懷暢飲。任小七酒量不錯,很快就和海豪們喝得熱熱鬧鬧。呂金剛摟著他的肩膀,連呼投脾氣。薛千手心思較細(xì),飲酒間還問了幾處劫寶的細(xì)節(jié)。蕭瀅一一答了,更保證最詳細(xì)的計劃在明晚就跟大家細(xì)說,今晚只是結(jié)盟暢飲。
群豪對她甚是服膺,也知道黑道的規(guī)矩,做大事的計劃都要在最后時間才公布。只喝了兩壇酒,蕭瀅就示意大家盡快散了,免得再惹陳一刀注目。
眾海豪齊聲稱諾,各自拱手散去。任小七發(fā)現(xiàn)這些人喝酒時搖搖晃晃、滿嘴酒話,散局時卻肅然沉默,仿佛滴酒沒沾。
只有沙爺沒走,拎著個酒壇走到了蕭瀅身前。
他眇了一目,只有右眼灼灼如電,這才得了“鷹眼”的綽號。見旁人都已散去,沙爺又倒了三杯酒,道:“咱們再喝兩杯?!苯裢砗染茣r這位海豪總首領(lǐng)一直若有所思,這時候顯是有話要說。
任小七不知自己是否該離開,但見沙爺向自己點點頭,也只得賠笑舉起了酒杯。三人各自將酒一飲而盡。蕭瀅爽快地將酒碗一翻,笑道:“沙爺定是有大事要吩咐吧?!?/p>
沙爺將酒碗放下,緩緩說:“從官府劫寶,終究是件天大的事,但你既然鐵了心要辦大事,我也就只能跟你,只是許多關(guān)竅咱們都要細(xì)細(xì)推敲了……”
任小七只得硬著頭皮在這里聽沙爺和蕭瀅細(xì)說劫寶的細(xì)節(jié),只聽得片刻,就覺得頭暈?zāi)X脹,忽然腳下一軟,竟栽倒在地,跟著就覺四肢酸軟,再沒有一分氣力起身。
又聽砰的一聲,蕭瀅也栽倒在他身邊。
“沙爺,剛才那碗酒里面加了什么?”蕭瀅的聲音竟也有些發(fā)軟。
“我沙家獨門的軟骨散而已。”沙爺站起身,袖中抖出兩根繩索,將二人麻利地綁了,才說,“九龍?zhí)梁徒疸y島素來同進(jìn)同退,知道為什么嗎?因為老子是唯一見過余六姑真容的人。老子還知道,余六姑沒有女兒。”
蕭瀅問:“那你為何幾次替我圓謊?”
“只因老子確信,你帶來的很多消息都是真的,但有些又是假的,虛虛實實,老子不知你在玩什么把戲。”
“大首領(lǐng)還是信不過我?”蕭瀅苦笑一聲,“實話說吧,余六姑本就是我們的人,只是突然抱恙,無法前來執(zhí)行任務(wù),才由我來出此下策?!?/p>
任小七越聽越驚,酥麻的感覺慢慢退卻,暗自用力,卻覺沙爺?shù)睦K子捆得極是扎實。
沙爺大罵:“可你竟要誑我們攻打海神廟?去你媽的,那是一處死地。沒有人比老子更清楚、更熟悉獄島。”
“笑話,最熟悉獄島的人是我們的任小七,怎會是你沙爺?”
任小七聽得蕭瀅突然又提到自己,心就忽地一跳,忍不住想,要不要跟沙爺說實話,老子跟她們可沒什么交情。
沙爺猛地扯開了胸前襟袍,自衣襟內(nèi)襯里抽出一幅絹帛,抖開來,卻見那絹上顏色斑斕,圖線密布,竟是一幅地圖。
任小七只看了兩眼,不由叫道:“這是……獄島的地圖?”
“看清楚了嗎?這是我大哥的杰作。整座獄島的機(jī)關(guān)埋伏在十年前有過一次全面改造,改造之后的黑獄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那都是我大哥的奇思妙想?!鄙碃斠话丫酒鹑涡∑叩念^發(fā),“你應(yīng)該見過我大哥,他叫沙瘋子,當(dāng)年就被關(guān)在獄島黑獄里?!?/p>
“我記得他,”任小七忽然想起來那個略帶文氣的瘋癲老者,身處黑獄,卻總喜歡在墻上涂涂畫畫,忍不住叫道,“我還給他送過幾次飯??伤ツ昃退懒?,自盡啦。”
“他是獄島黑獄改造的設(shè)計者,但鳥盡弓藏,黑獄大功告成之日,他就成了黑獄最大的威脅,于是被誣了罪名,關(guān)入了他親手設(shè)計的黑獄,然后在里面發(fā)瘋,在里面自盡?!鄙碃?shù)莫氀鄯懦鲎谱婆?,“好在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天,給了我一份黑獄的地圖。嘿嘿,老子今朝登島,卻將這地圖貼身攜帶,原就是想著只待尋了機(jī)會,定要殺了金獨冰,為大哥報仇?!?/p>
“現(xiàn)在,冒充金銀島的小妞,”沙爺猛地扯下了蕭瀅的面紗,露出她美麗的蒼白面孔,“快些交待,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馬,你們提供的藏寶信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背后的靠山是什么,你最好不必問?!笔挒]淡然一笑,目光卻在那幅地圖上脧巡著。
沙爺獨眼如欲噴火,卻仍不敢輕易得罪這古怪美女,俯身提起任小七,大步走到屋角的水缸前,將他的頭按入了水中。任小七登時覺得窒息難耐,但手臂被綁,后頸要穴被拿,也只能無助地?fù)潋v。
也不知過了多久,沙爺終于將他的頭提出水面,獰笑:“說不說?這小子可撐不了多久!”
任小七才大喘了兩口氣,正想向蕭瀅求助,腦袋就又被按進(jìn)了水中。
強(qiáng)烈的窒息感四下里襲來,不知怎地,一些奇怪的聲音和畫面也如潮水般涌來。那是堂兄慵懶的聲音:“小七,我早說過你是個練刀的奇才,就是不肯信自己。老金叔傳給咱們的那幾招刀法是最猛厲的破山刀法。人生就跟這個海島一樣,到處都是困著人的黑獄,你得有勇氣破開黑獄?!?/p>
跟著就是一些熟悉的畫面,都是自己跟堂兄練刀的。那正是自己練熟了的刀法,但要說這是什么高明猛厲的刀法,任小七打死也不肯信。堂兄跟老金叔一樣,都是喜歡吹牛的家伙,只不過他早早地從這個鳥海島逃了出去罷了。
猛聽得咔咔兩響,似有兩刀相交,跟著一股巨力襲來,任小七就橫飛了出去。摔得挺疼,卻并無大礙,他順勢一掙,發(fā)覺繩索已被割斷,四肢氣力已復(fù),卻見沙爺橫仰在案頭,脖頸上架著一把刀。
刀握在蕭瀅手中。
“原也不想瞞著沙爺?shù)??!笔挒]淡淡而笑,“我們的背后是聚合堂,嚴(yán)嵩的死對頭?!?/p>
“小妖女使詐,你沒中蒙藥?”沙爺突然受制,正想破口大罵,忽然聽得聚合堂的名頭,也不由臉孔一僵。
他雖縱橫海上,卻也聽過京師聚合堂的名頭,這是個完全江湖化的組織,偏在朝廷里還有很大的靠山,堂內(nèi)多是精銳高手,常能刺探出朝野間的高級機(jī)密,行事神秘,甚至敢與嚴(yán)嵩和錦衣衛(wèi)爭鋒。更因聚合堂在討倭之戰(zhàn)中屢出奇計,這就讓其在朝在野都有極大的聲威。
“你真是聚合堂的人,聽說你們的靠山是一批真正的高官?”
“那都是一批有風(fēng)骨的文人,不肯與嚴(yán)嵩和錦衣衛(wèi)同流合污。我們的信息從來準(zhǔn)確無誤,”蕭瀅忽然用刀背敲了敲沙爺?shù)亩瞧?,將他懷中的那幅地圖挑入手中,“包括你身懷獄島地圖這事,以及你‘鷹眼’沙爺?shù)恼鎸嵣矸?。那藏寶之地就在天妃廟,敢不敢去劫寶,就看你沙爺?shù)哪懥苛??!?/p>
聽到“真實身份”四字,沙爺臉色驟變。
蕭瀅扭頭看向任小七:“喂,你沒事吧?”
任小七挺身而起,搖頭說了聲沒事。
蕭瀅才收了刀,扶沙爺起身,說:“實不相瞞,余六姑也是我聚合堂一脈,負(fù)責(zé)打點財貨買賣和刺探海上情報。這次行動,原是要余六姑親至的,我只是扮作她的侍女。但我們在路上遇到了錦衣衛(wèi)暗探老六,老六看出了余六姑的身份,突然出手,重傷了余六姑?!?/p>
沙爺一驚:“六姑怎樣了?”
“她無大礙,只是在養(yǎng)傷,無法執(zhí)行任務(wù)了。我只能臨時頂替她的身份冒險登島。我跟那暗探老六幾乎同時登島,終于在前島遭遇,我重傷了他,奪了他的褡褳。這是我在老六褡褳里搜到的情報,當(dāng)今天子要全力推行海禁,錦衣衛(wèi)督促獄島將你們這五大海豪一網(wǎng)打盡?!?/p>
沙爺抓起了少女扔在案頭的竹筒,倒出一份薄絹,只掃了一眼就破口罵道:“這些狗賊。”
“這次金烏大會就是給你們設(shè)下的巨大陷阱。蘇暮云則是來督戰(zhàn)的。我奉聚合堂之命,就是要殺狗官蘇暮云,救公子張淳?,F(xiàn)在咱們已經(jīng)串在一起了,你們劫寶逃生,我來殺人救人?!?/p>
“好,那就魚死網(wǎng)破吧!”沙爺臉現(xiàn)狠厲之色,“若要攪亂獄島,最好的法子就是火攻!”
“君子所見略同?!笔挒]贊道,“論起玩火,天下最精通此道的,就是沙爺了吧?”
“你還知道什么?”沙爺瞇起獨眼。
“沙爺在縱橫海上之前,與令兄都是島上的高級工匠,令兄沙瘋子是機(jī)關(guān)與建造名家,沙爺則是火器高手。在獄島地、水、風(fēng)、火四大黑獄改造完成之前,沙瘋子預(yù)感到了自己難逃鳥盡弓藏的命運,就將地圖秘授給了沙爺,并讓沙爺盡快離島。于是沙爺就策劃了一次操作失誤,炸塌了一座工棚,因此被逐出獄島。只是那次失誤爆炸有些估算失誤,沙爺?shù)囊恢徽凶颖徽ㄏ沽?。故此沙爺被逐出島,就更多了幾分悲壯色彩,這才開啟了馳騁四海的海商生涯?!?/p>
“余六姑這婆娘,嘴太不牢靠?!鄙碃斂嘈σ宦?,“好吧,干他海囚姥姥的。沙某這條命,還有九龍?zhí)烈桓尚值埽牼酆咸谜{(diào)遣。”
兩人很爽快地?fù)粽泼耸?。任小七在旁瞧著,卻覺得蕭瀅這小娘們太厲害了,一步算一步,竟將這五大海豪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沙爺走后,憋了一肚子話的任小七就叫住了蕭瀅:“姑奶奶,我堂兄是你們聚合堂的人不假,但我不是呀。我只管給你們傳個信,可沒說給你們賣命!”
她沒說話。
他盯著那張美得讓人心驚肉跳的面孔,沉聲問:“你今天故意給沙爺擒住,就是想看看他身上那份地圖,對吧?黑獄地圖里面也許有破解黑獄的法子吧,地圖到了手,你再說動沙爺這火器專家去獄島縱火,然后你們?nèi)ソ倮尉葟埓?,就更多了幾分把握!?/p>
她才一笑:“看來你堂兄說得不錯,你挺聰明?!?/p>
“你這叫聲東擊西。你鼓動海匪們?nèi)シ呕鸷徒賹?,你們才有機(jī)會去劫牢。好高明的算計,可你們知道嗎?黑獄根本無法越獄。地、水、風(fēng)、火四大黑獄層層環(huán)繞,不說那最駭人的水黑獄和火黑獄,單單說地黑獄,厚墻內(nèi)都是流沙,挖墻鑿洞,就會引得流沙填洞,看守發(fā)現(xiàn)沙少自會知曉。風(fēng)黑獄設(shè)計得就如個巨大迷宮,窄甬道七拐八繞,拐錯一個彎就會迷路,更不知從哪里灌進(jìn)來的海風(fēng),吹在窄甬道里猶如鬼哭狼嚎?!?/p>
“外人是破不了黑獄,但你不是外人?!彼抗庾谱频赝?,“何況我們還有沙瘋子留下的地圖?!?/p>
他給她看得有些心慌,就說:“你莫忘了,張淳根本不想越獄。”
蕭瀅沉沉嘆了口氣:“這是我從錦衣衛(wèi)老六褡褳內(nèi)搜出來的另一份密信。”
又一個竹筒倒在案頭,密封火漆已被撬開,女郎從竹筒內(nèi)抽出了一份薄絹。
“圣旨已下,在我離京前,張總督已被秘密處斬。老六是在蘇暮云之后出京的,就是奉命來將這錦衣衛(wèi)密信傳給蘇暮云,務(wù)必斬草除根,殺了張淳?!?/p>
任小七心底一沉,想到了張淳那無奈的笑容,更覺有些凄涼。
“獄島藏寶的風(fēng)聲早就傳出去了,這幾個海豪本就是盯著這批寶藏來的。金獨冰和陳一刀兩位島主既想獨吞寶藏,又想向蘇暮云邀功,就計劃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笔挒]冷冷道,“我沒有利用他們,我只是提醒他們已經(jīng)深陷死境?!?/p>
“包括你也一樣,你可以選擇退出,但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笔挒]收起竹筒,沒有看他,轉(zhuǎn)身走出了賭坊。
任小七盯著那道融在沉沉的夜色里的窈窕背影,心里面五味雜陳。
他咬了咬牙,還是大步走出了這間小賭坊。
外面的夜色很黑,墨色黏稠得像是永遠(yuǎn)也醒不過來的夢,他忽覺內(nèi)心空蕩蕩的,就苦笑著安慰自己,任小七,好了七哥,我的七爺,已經(jīng)過去了,終于不用再干掉腦袋的營生了,這不是挺好嗎?……
他晃晃蕩蕩地走著,驀見東南方亮起了一團(tuán)亮光,不由揉了揉眼,那似乎是東南兩個街口的位置起了火。獄島前島并不大,他立即辨出那地方大致是老金叔的那家小賭坊。他心中一緊,忙向亮光處疾奔了過去。
沉沉暗夜里,老金的賭坊果然燃起了大火,院中的廊柱上還吊著幾具尸身,晃晃蕩蕩的,趁著背后的火光,煞是駭人。
任小七剛在沙爺手底下死里逃生,不敢莽撞,忙剎住步子,縮在一株老樹后細(xì)看。卻見賭坊坊主老金叔也被吊在廊柱前,正哀嚎求饒。一名身材瘦削的錦衣衛(wèi)橫刀架在他的脖頸,厲聲喝問:“最后問一句,我家老六是怎么死的?他的尸身就橫在你們院外,你家里面又有刀,不可能不知情?!?/p>
老金叔顯是遭了毒打,還剩下了半口氣,只是搖頭哀求。任小七大吃一驚,拔腿就要沖過去說情。忽見一蓬血花飛出,那錦衣衛(wèi)已抹了老金的脖子。
“老子乃是錦衣衛(wèi)大檔頭白不清,到了下面,記得老子的名字!”瘦削的錦衣衛(wèi)喝了聲,又轉(zhuǎn)頭對身后的幾名屬下吩咐,“老六不能白死,將這賭坊盡都燒了!”
一聲吆喝,幾支火把就向院內(nèi)扔去,烈焰熊熊燃起。
“老金叔!”任小七嗓子發(fā)干,小腹里淤了口熱氣,忽覺那口熱氣涌到了喉頭,就要竄出去。忽然間背后一麻,有一股熟悉的清香襲來,任小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蕭瀅拽回了街角。
任小七雙眼通紅,拼力掙扎,卻被拿住了要穴,呼喊不出,掙脫不得。蕭瀅也不說話,扯著他便走,竟又趕回到了那偏僻的賭肆中。
屋子里殘燈未熄,鬼火般地閃著。少女丟給他個帕子,冷冷說:“白不清刀法平平,卻是蘇暮云的親信,你一個人上去也是白白送死?!?/p>
“死了,老金叔死了……”任小七滿眼通紅,大張著嘴,想哭卻哭不出聲,緩了緩才說,“我爹娘走得早,多年來常受老金叔這位族叔的接濟(jì),他常吹噓家傳的破山刀法山東無敵,只是自己太懶沒工夫苦練。他賭錢絕對公平,喜歡喝酒,喝多了愛給我們講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但他就這么死了,殺只雞還能聽到個叫喚呢!”
“我遭遇錦衣衛(wèi)暗探老六是在深夜,重傷了他之后就奪了他的褡褳?!笔挒]神色也有些黯然,“這廝也真硬氣,愣是奪路逃了,只是三更半夜的,我猜他活不了多久,又怕露了形跡,就沒有追擊,沒想到他竟挨到了老金叔的賭坊外。不知怎地,這時候錦衣衛(wèi)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尸身。想來白不清搜查時見到了老金叔的刀,認(rèn)為他是練家子,這才胡亂殺人。這也是錦衣衛(wèi)的慣用伎倆,殺了人,他們也就交了差了?!?/p>
任小七猛地一拍桌案:“我跟你們干,老子,老子要親手殺了這白不清!”
蕭瀅還未答話,房門忽然打開,一位干瘦漢子閃身進(jìn)來,在蕭瀅耳邊低聲稟報著什么。任小七認(rèn)得這叫小丁的漢子,當(dāng)日蕭瀅找到自己時,這小丁就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后,應(yīng)該是她的屬下。
聽了小丁的稟報,蕭瀅的臉色一變,隨即冷冷道:“師兄,既然來了,就少擺架子了,進(jìn)來一敘吧?!?/p>
“師妹,”一位高大中年大踏步走入,冷哼,“你果然在這里?!?/p>
“師兄是何時來的,有何吩咐?”
“今晚剛剛登島?!敝心隄M臉陰沉,忽地沉聲喝道,“蕭瀅,你用迷藥迷倒了余六姑,再冒充她趕來搭救張淳,擅自行動,膽大妄為,心里還有聚合堂堂規(guī)么?”
任小七大吃一驚,原以為蕭瀅算度細(xì)致,情報精準(zhǔn),背后是有聚合堂的強(qiáng)大支持,這時候才知道,這少女竟是背著聚合堂獨自行動,而且還是迷暈了堂內(nèi)的同道中人。連任小七這個外人都覺得蕭瀅簡直有些無法無天了。
“師兄,公子不該死?!笔挒]執(zhí)拗地仰著頭,“何況這次我們算計得當(dāng),還是有六成把握能救下他的?!?/p>
“是你,而不是我們。”中年喝道,“莫忘了師尊教誨,凡事先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蕭瀅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臉上已有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張總督一心討倭,卻被下獄問罪了,公子鐵血丹心,也要在這島上被殺了。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然后看著他那些鐵血兵將隨他一起死?你告訴我,什么叫大局?”
“師妹,”中年不由怔了怔,只得舉起一枚黑沉沉的令牌,“堂主令牌在此,見令如見堂主,蕭瀅聽令,速速跟我回京?!?/p>
蕭瀅臉上的淚水更多了,卻挺直了身子,從懷中摸出一塊小小的令牌拍在案頭:“對不住,師兄,從今以后,聚合堂與我無干了。我知你自來看我不慣,怎么處置,隨你吧?!?/p>
中年的臉孔有些扭曲,終于慢慢拔出刀來,沉聲說:“這樣回去,我交不了差。拔刀吧?!?/p>
蕭瀅不再流淚,也拔出了刀,冷冷說:“我沒把握勝你,所以不會留手?!?/p>
二人隔著三步遠(yuǎn)凜然對視,他們的刀都是狹長刀身,映著燭光,閃著幽幽的紅。
驀地一縷幽紅竄起來,又一縷幽紅幾乎同時跳起。任小七只覺眼前仿佛有兩條細(xì)長的紅色小蛇在凌空飛騰著。
忽然間有清脆的刀鳴聲響起,滿空橫飛的紅蛇驟然消逝。
蕭瀅退開兩步,一跤坐倒在了大椅上。中年卻悶哼了聲,強(qiáng)撐著站穩(wěn)了,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將蕭瀅拋在案頭的銀色小令牌收入懷中,轉(zhuǎn)身出屋,頭也不回地走入無邊的深夜中。
“副堂主!”干瘦的漢子小丁卻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向蕭瀅深鞠一躬,道了聲保重,就急匆匆追了出去。
任小七臉色煞白,忙趕過去想將蕭瀅扶起來,卻被女郎一把推開。
“我沒事的?!彼嘈α讼?,臉上有一抹冷硬。
“那……誰勝了?”任小七顫巍巍地問。
“他胸前中了我一刀,還有半月可活,走水路,或許能盡快趕回聚合堂。”她望著門外深不見底的漆黑,“小丁也走了。我現(xiàn)在退出了聚合堂,成了純粹的孤家寡人了?!?/p>
“那……你還救不救張淳?”
“救!計劃不變,拿酒來!”她這么一喝,他的心就是一哆嗦。忙搬過來屋角的酒壇,照她的吩咐,連倒了四大碗酒。
熱酒入腹,他才問:“公子張淳是你什么人,你這么玩了命地也要救他?”
“我其實是他的丫鬟?!彼鲱^笑起來,笑容卻頗有些凄美,“聚合堂要聚心合力共抗奸黨,張總督是我們?nèi)幦≈耍揖头蠲蛉牒?,做過他半年的丫鬟。你莫多想,我們清清白白,但他……真是個好人。”
他嗯了一聲,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忽問:“我堂兄任小云……還活著嗎?”
她盯著他,眸子比門外的夜色還黑。
“我也是聽了你師兄說你迷暈余六姑的話,一閃念想到的,堂兄素來刀不離身,你卻送了他的寶貝刀過來,八成是他出事了?!?/p>
她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也垂下來,說:“對不住,并非是要騙你,只是想暫時瞞一瞞,不讓你太痛苦。這次計劃原是小云籌劃的,但在路上我們遇到老六帶領(lǐng)的錦衣衛(wèi),雙方展開一場激戰(zhàn),小云受了重傷,我拼死將他救了出來,但他也只來得及給你寫一封信。他最后讓我給你傳一句話?!?/p>
“什么?”任小七哽咽起來。
“他說,你要自己做主,可以不必卷進(jìn)來。”
任小七緊緊攥著腰間的刀柄,仰起頭嚎哭起來:“堂兄啊,我現(xiàn)在就是自己做主?!?/p>
“嗯,我們現(xiàn)在都是無主的孤魂野鬼,”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別給你堂兄丟臉?!?/p>
入獄
夜色沉沉,大島主金獨冰、二島主陳一刀和蘇暮云都沒有睡,三人已經(jīng)計議了多時。
商議的重點就是一件事,獄中的張總督交待,曾命其子張淳將繳獲的一批倭寇重寶埋在了獄島前島的地下秘庫內(nèi),但蘇暮云去前島秘庫現(xiàn)場查驗后發(fā)現(xiàn),數(shù)目完全對不上。
金陳二位島主一口咬定,張淳必是瞞報了,前島秘庫中不過是倭寇重寶的一小部分,大批寶藏被他秘密埋存他處。只是張淳這小子著實是個硬骨頭,獄島幾次刑訊逼問,都撬不開他的嘴。
蘇暮云最后拍了板,張淳性子剛硬,在錦衣衛(wèi)的大牢中就曾扛過多種酷刑,而且朝中有一批跟嚴(yán)閣老作對的高官還在為他積極奔走,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明目張膽地刑訊逼供,最好的辦法是派個機(jī)靈的人,去張淳的天字號牢房當(dāng)臥底,或許能誘出那個秘密。
蘇大人接著說出了自己看中的人選,那個會斗雞的獄卒任小七,看著就很機(jī)靈。
兩位島主對望了一眼,都沒有猶豫,齊聲點頭稱贊蘇大人有眼力。
轉(zhuǎn)天一大早,疲憊不堪的任小七就被兩位島主召了來,委以重任。
說明了臥底計劃后,蘇暮云親自拍著他的肩頭說:“小子,此事若成,本官帶你去京師見見世面,運氣好的話,還會將你選入錦衣衛(wèi)?!?/p>
任小七剛與蕭瀅商議好如何暗助張淳越獄,這就必須利用自己的獄卒身份,但蘇暮云的計劃則要將自己也關(guān)進(jìn)大牢,不由愣在了當(dāng)場。
正猶豫間,他看到了蘇暮云身后的白不清,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正陰惻惻地盯著自己。
任小七眼珠一轉(zhuǎn),忙擠出一副驚喜臉孔,說自己必會肝腦涂地全力完成重任,但要回去準(zhǔn)備一番,以免被張淳那逆黨看出端倪。
“好吧,準(zhǔn)備得要快!你最遲今晚就會被投入大牢,”金獨冰的目光有些陰森,“罪名就是,暗通叛黨張淳,幾次給張淳通風(fēng)報信,甚至想與這叛黨逆賊籌謀越獄!”
任小七僵硬地干笑了下,心臟狂跳不停,暗想,他海囚姥姥的,這罪名簡直是給老子量體裁衣,難道老子已經(jīng)露餡了?
“馬上就要到金烏大會的正日子了。這兩天,小七你要賣些力氣呀!”蘇暮云滿意地點了點頭,“唔,這金烏大會上的熱鬧可是不少?!?/p>
二位島主就陪著他一起大笑起來。豪爽的大笑聲中,三人都在琢磨著金烏大會上要做的那些大事。
任小七很快就被關(guān)入了天字號牢房,同處一室內(nèi)的除了張淳,還有一位叫魯敖的囚犯。
魯敖整天縮在角落里死樣活氣的。任小七很快就得了機(jī)會,將蕭瀅從暗探老六那搜出的薄絹給張淳看了。
這實在是個無比殘酷的消息。任小七覺得張淳看到那薄絹字跡的一瞬,整個人仿佛被什么抽去了精魂。父親就是張淳的精神支柱,薄絹顯示的正是張總督已被問斬的消息。
張淳盯著那薄絹,許久不說話,然后雙手慢慢揉搓,將薄絹搓成了粉末。
“可能你們都不知道,”半晌,他才抬起頭,“汪和不能死?!?/p>
“什么?”任小七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說愣了。
張淳皺了皺眉,才緩緩說:“家父全心討倭多年,卻發(fā)現(xiàn)大明軍備廢弛,兵力疲弱,一味只靠武力清剿,事倍功半,最好的辦法就是誘降。家父蒙冤前已說通了四大寇之首的汪直歸順朝廷,汪直歸心甚切,才派出其堂弟來商談歸降事宜……”
經(jīng)得張淳一番解說,任小七才明白這里面的許多關(guān)竅。
原來張總督討倭是軟硬兼施,而且頗有成效,當(dāng)時汪和就在張總督府上密談,眼見著最大一股倭寇勢力就要不戰(zhàn)而降了。但張總督突然被抓問罪,政敵嚴(yán)嵩給他羅織的罪名就是對倭寇剿而不滅,養(yǎng)寇自重,甚至私通倭寇,與大倭寇汪直暗通款曲。
張總督這一被問罪,他府上的汪和就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如果放走了汪和,就會坐實私通汪直的罪名;若是斬了汪和,則會讓誘降汪直的大計功虧一簣。無奈之下,張總督只得與最信賴的屬下俞老將軍商議,密令兒子張淳將汪和擒了,關(guān)入獄島看押。
在一心抗倭的張總督看來,由其子親自抓獲汪和,也許能有利于洗脫自己的罪名。而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討倭大業(yè)仍要繼續(xù)下去,最忠誠的下屬俞老將軍自會將其招降汪直的大計貫徹到底。
任小七才有些明白,怪不得汪和恨死了張淳,一見面就要破口大罵,卻仍不明白為何張淳這時候會顧及汪和。
張淳說:“你以為,他們?yōu)楹我獙⑽覀兒屯艉湍桥量荜P(guān)押在一起,更派了錦衣衛(wèi)登島督查?這是一個局,他們就是想看看,我與汪和是如何串通的?!?/p>
任小七一拍大腿:“可你們兩撥人幾乎大打出手,這是仇人見面的架勢呀,豈不就洗脫了你父子的嫌疑?”
“錦衣衛(wèi)會認(rèn)為,我和汪和是串通了在演戲?!睆埓境烈髦叭绻乙姜z,定然先要將獄島攪亂,那時汪和自然也會趁機(jī)逃跑。張家就坐實了通倭的罪名。”
“那就找機(jī)會,先殺了汪和?!痹捯怀隹?,任小七才明白張淳最初那句話的意思。
“若殺汪和,俞老將軍的招降計劃必然失敗,汪直必反,討倭大計必遭重?fù)?。?/p>
任小七看得出來,他仍是忌憚越獄的后果,就嘆口氣說:“所以你還想再忍忍?”
張淳輕拍著自己的胸口:“破開這黑獄并不太難,難的是我無法破開自己的心獄?!?/p>
“我倒想起來老金叔給我們講過的一個故事。你知道么,真正的八仙過海就發(fā)生在這獄島,那時還是北宋年間,獄島牢城營內(nèi)的配糧只能養(yǎng)活三百囚徒,但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囚犯配軍被發(fā)配來此,許多犯人只能被虐待而死,或是扔進(jìn)大海喂魚。于是就有七男一女八位囚徒不甘這么白白等死,硬是籌劃了集體越獄。這八人選了個風(fēng)平浪靜之夜悄然越獄入海,憑著超強(qiáng)水性和事先備好的驢皮木板等浮物,相互扶助,歷盡千辛萬苦,竟真的游到了對岸的蓬萊。渡海數(shù)十里,行若神跡,一傳十,十傳百,就被人傳成了八仙過海?!?/p>
任小七嘿嘿一笑:“然后老金叔就對我們說,人嘛,都是很能忍的,哪怕是在地獄里面待久了,也會覺得這地方還不錯,能在里面忍下去。忍下去,你就只是八名囚徒,可你若真有勇氣破獄而出,你就是八仙過海?!?/p>
“也許這才是真實的歷史?!睆埓韭o雙拳。
“蕭瀅說了,你若一心求死,她會留下來陪你一起死,你的這些弟兄也會一起死?!?/p>
“人在牢籠中被壓迫到極點,就只能破獄而出,只看你敢不敢!”張淳猛然一拍木欄,“瀅兒不能死!兄弟們跟我受了這么多苦,自然也不能死在這里?!?/p>
張淳反手推醒了悶睡的魯敖。魯敖原是軍中一位機(jī)關(guān)術(shù)高手,對張淳頗為忠心,原以為在島上熬過三年刑期,就能釋放出島。聽到任小七說,他們這批兵將囚徒過不了七天就會被捏造罪名盡數(shù)處死,魯敖悲憤交加,立即同意參與越獄。
三個人開始低聲推敲越獄的各種細(xì)節(jié),最終將越獄的重要時機(jī)放在了明天的金烏大會上。
“我們研究過沙爺帶來的地圖,金烏斗雞大會就在天妃廟的前臺舉行,而從這前臺,到那天妃廟的藏寶秘庫,卻是有一條秘道?!?/p>
任小七拿手指在地上大致畫出了一條斜線。
“救命的一條線?!睆埓玖⒓纯闯隽似渲嘘P(guān)鍵,“沙爺這地圖,價值千金呀。”
任小七暗贊公子的聰明,又感嘆為了這條救命的線,蕭瀅可是下了血本,連施苦肉計,才讓沙爺上了這條船。
“那個‘倭國第一刀’呢,登島了沒有?”張淳忽然又想起來什么,“據(jù)說他與陳一刀的決斗,可是金烏大會前最大的熱鬧?!?/p>
“沒有。曾有五名倭寇頂著決斗的名頭登島,卻一直縮在前島客棧里,我們島兵去問過了,他們沒一人承認(rèn)自己是‘倭國第一刀’?!?/p>
“這里面有些古怪?!睆埓緮Q起了眉頭。
越獄
金烏大會的正日子,天晴得一碧如洗。
拜祭媽祖娘娘之后,就在神像下進(jìn)行選籌儀式。所謂選籌,就是從天字號和地字號的黑獄內(nèi)抽簽出一些倒霉的囚犯,抽中者就會成為斗雞的籌碼,將有五成機(jī)會在斗雞押寶失敗時被殺。
選籌儀式歷來是金烏大會的一個隆重環(huán)節(jié),地點就在海神娘娘廟前的一塊臨海巨礁上。天妃神像也要在這一日被抬出廟,號稱“曬神”節(jié)。選籌時,眾島民和登島閑人們齊聚在礁下,前可見驚濤拍案,后可見神像巍峨,頗為壯觀。
金獨冰別出心裁地請了登島的新貴人來參與選籌儀式。首先選籌的是蘇暮云。錦衣衛(wèi)千戶大人從籌筒中抽取了籌子,居然是汪和所在的十名倭寇重囚。囚犯中的群盜呼哨四起。汪和則是一身白衣,不以為意地四下?lián)P手。
隨后就是五大海豪前去選籌,一身利落窄緊衣裙的蕭瀅站起身來,款款登了臺,抽了籌子出來一看,不出所料就是張淳為首的天字號囚徒。
臺下的汪和等囚徒立時大聲起哄、喝罵。張淳則向?qū)γ娴馁量芡鲁鲆豢诶咸怠?/p>
蕭瀅忽地高聲道:“這家伙的生死被我抽中了,按照我們金銀島的規(guī)矩,老娘要敬他一碗酒。”
金獨冰眸中閃出異樣光芒,揮了揮手表示同意。
蕭瀅舉著杯走到張淳面前。二人對望了一眼,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張淳咳了一聲:“我一個將死之人,還缺這口酒嗎?”
蕭瀅才想起來冷哼一聲:“為了這場大賽,我們金銀島可是花了血本的。小子,放心上路,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呢。六姑我看好你?!?/p>
張淳一笑:“既然六姑煞費苦心,那就祝你大發(fā)財源!”
蕭瀅親自給公子將酒喂了。
原本清朗的天宇忽地烏云四合,神像被投映出大片陰影,猶如流淚。兩只巨大牢籠就在神像兩旁對立,牢籠內(nèi)的張淳與汪和斗雞般地凜然瞪視著。
島主金獨冰率眾舉杯,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當(dāng)先挺身登臺的是二島主陳一刀。他提刀在手,大聲喝問:“膽大妄為襲殺我大明子民的倭國刀手來了否,可敢登臺與我陳一刀一戰(zhàn)?”
他聲若洪鐘,連喊三遍。臺下看客們喝聲四起,為“討倭第一刀”喝彩,卻始終不見那倭國刀手現(xiàn)身。陳一刀又大罵了幾聲倭人膽小如鼠,才在如潮的掌聲中昂然下臺去了。
蕭瀅和薛千手等人都是暗自皺眉,果然這動靜頗大的大明“討倭第一刀”迎戰(zhàn)“倭國第一刀”,竟是這樣無疾而終。
跟著一聲鑼響,龐大的銅籠被推上了巨礁,斗雞大賽開鑼了。呼哨聲四起,看客們開始瘋狂吆喝著下注。他們大多是熟客,又有賭坊伙計在旁推波助瀾,早就看準(zhǔn)了相應(yīng)的斗雞。
各籠內(nèi)都有著名的斗雞,就在看客們的吶喊聲中,開始捉對廝殺。
金烏大會讓看客們最覺刺激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斗雞勝負(fù)是與囚徒生死相關(guān)聯(lián)的,每一輪參斗的雞都通過選籌環(huán)節(jié)而與一名囚徒緊密關(guān)聯(lián),那只雞斗敗后,與其關(guān)聯(lián)的囚徒就會立即被扔下大海。
巨礁壁立百仞,五花大綁的囚徒們從上面被扔入大海后,幾乎必死無疑。這也是金島主的獨創(chuàng)。每當(dāng)聽到囚徒墜海前的哀嚎慘呼聲,看客們都會無比興奮,許多人一起嘶喊,島兵也會隨著擂鼓造勢。
說來也怪,連著三輪,都是地字號倭寇囚徒關(guān)聯(lián)的斗雞失敗了,于是就接連有三名倭寇被拋下了大海。
倭寇們的慘嚎一聲比一聲響亮,看客們拼命地跺腳嘶喊助威,鼓聲也是一輪響過一輪。
端坐在正中看臺上的金獨冰頗有春風(fēng)得意的感覺,不住地給身旁的蘇暮云勸酒,同時體貼地做著最細(xì)致的解說。
金獨冰在今早就收到了任小七傳來的密信,這位機(jī)靈的臥底通過事先安排好的親信獄卒傳話過來,說他已經(jīng)獲得了張淳的信任,并說張淳現(xiàn)在一方面幻想著其父能沉冤昭雪、東山再起,另一方面又對朝廷多有怨言。任小七傳話說,張淳最好不要死在斗雞墜海上,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機(jī)會套出張淳的秘密來。
從金獨冰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后,錦衣千戶蘇暮云的心情也很不錯,甚至也跟著看客們跺腳喝彩。
金獨冰很滿意這種效果。錦衣衛(wèi)副千戶大人可能永遠(yuǎn)都不知道,張淳身上根本沒有什么藏寶的秘密了。其實那批倭寇寶藏當(dāng)日全都被張淳護(hù)送至了獄島,埋于前島的軍械庫下。張家父子倒臺后,金獨冰就打起了這批寶藏的主意,只將不足四分之一的寶藏留在了軍械庫下,其余大批寶藏早就悄悄轉(zhuǎn)移至了另一處絕密地點,準(zhǔn)備擇機(jī)私吞。
沒想到這位蘇副千戶顯然掌握了一些情報,堅決認(rèn)為軍械庫下的寶藏數(shù)目不對。金獨冰只得祭出備選計策,推說是張淳沒有老實交待藏寶詳情,隱瞞了大部分寶藏的埋寶之地,連番拷打之下也難以撬開其口。
剩下的任務(wù)就要著落在任小七頭上了,他作為臥底要給蘇暮云傳遞密信,確認(rèn)張淳真有大批寶藏埋于他處。然后,再讓張淳“突然身亡”,這秘密就此永久消逝。
所以任小七很關(guān)鍵。
金獨冰看得出來,蘇暮云也在拼命拉攏這小子。那就不妨給任小七多些甜頭,再軟硬兼施逼其入彀,待糊弄走了蘇暮云,再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就在金獨冰琢磨任小七的時候,任小七正遭遇到越獄計劃的第一個大麻煩。
沈瘋子設(shè)計的地、水、風(fēng)、火四黑獄確實無法越獄。好在有沙爺那張地圖,更有任小七這位極熟悉黑獄的獄卒,再經(jīng)得蕭瀅和張淳先后仔細(xì)推敲,就確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任小七臥底入獄時暗藏了一把鑰匙。他和機(jī)關(guān)術(shù)高手魯敖會在金烏大會開戰(zhàn)后群情熱烈之際,悄然開鎖,作為先鋒,溜出黑獄。天字號黑獄外面就是水獄,兩人會一路潛水而出。只要突破了水獄,就能用上沙爺?shù)貓D中提供的那條神秘通道,再繞過風(fēng)獄和火獄,就會直接逃進(jìn)天妃廟后院的一處秘庫內(nèi)。
這條逃出生天的越獄之路只是存在于理論上有可行性。張淳要求二人必須先行操演一番,否則幾十號人貿(mào)然行動,若有任何差池,比如那神秘通道并不存在,或是出口被封死了,那么這一批兄弟就是自尋死路,代價實在太大。
前島的金烏大會其實并不會影響到后島,但那幾通響亮的鼓聲還是遙遙傳了過來,獄卒們的心思就全在斗雞押寶上了。任小七很會揣摩人心,事先特意鼓動看守自己牢房的兩名獄卒押了大價錢。鼓聲傳來后,那兩名獄卒心里就似長了草,終于耐不住性子,就趕去偷瞧熱鬧。
任小七很順利地就打開了黑獄牢門,帶著魯敖溜出了天字號牢房。他們沒有走正常的甬道,那樣鐵定會遇到其他巡視的獄卒。兩人很快就近鉆入了黑獄外的水獄。
最麻煩的就是這一段水路,水獄里還有三道機(jī)關(guān)攔阻。好在任小七在獄島服役多年,經(jīng)歷過兩次水獄大修,親見過水獄三道機(jī)關(guān)的修繕過程。兩人昨晚就已經(jīng)仔細(xì)推敲過了,這時一路潛泳過去,憑著魯敖的機(jī)關(guān)術(shù)手藝和任小七的經(jīng)驗,兩人竟有驚無險地連破三道機(jī)關(guān)。
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突破第三道水門機(jī)關(guān)后,魯敖忽然如游魚般地竄過水門,反手又扣上了機(jī)關(guān)。任小七登時被關(guān)在了窄小的水道內(nèi)。魯敖在水門外自可上岸換氣,任小七在水門內(nèi)卻進(jìn)退不得,很快就窒息難耐。就在任小七快要昏過去時,魯敖又猛然自外面打開了水門。
“謝謝你,給老子提供了一條生路?!濒敯骄咀∪涡∑叩念^發(fā),把他拽出水面,“只要把你們越獄的信息上報島主,老子就能活下來了。你這個人證,現(xiàn)在還不能死?!?/p>
任小七大喘了兩口氣,忙說:“我就是蘇大人和大島主派來的臥底,你不要亂來?!?/p>
魯敖愣了下,隨即怒道:“都這時候了,還想騙老子?!彼幌伦テ鹑涡∑叩念^,又按入水里。
呼吸漸漸艱澀,任小七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說來也怪,就在這時,那些奇怪的練刀畫面又竄入腦際。他猛然雙掌探出,左掌反扣住魯敖的手腕,用力回拽,右掌斜刺里向上戳出。
措不及防的魯敖被他猛力拉回,恰好似用喉嚨直撞他的右掌,咔嚓一聲,喉嚨碎裂。
“是誰?”就在魯敖的尸身栽入水道的同時,冷僻的水獄內(nèi)響起一聲斷喝。
任小七抬起頭,就看到了白不清那張慘白的臉孔。這家伙不知為何,竟親自來到了這里巡視。
“白大人勿憂,是我?!比涡∑叻砩习叮辞辶税撞磺逯皇仟氉砸蝗?,暗松口氣,“屬下奉蘇副千戶之命入獄臥底,果然發(fā)現(xiàn)這廝竟想趁亂越獄,被屬下抓了個活口?!彼贿厡Ⅳ敯降氖沓渡习秮恚贿吳娜幻蛩T外的護(hù)欄。
他和蕭瀅在入獄前推斷好了越獄路徑,就事先在這里藏了一把短刀。
水獄內(nèi)光線黯淡,白不清并沒瞧清楚他的動作,冷笑著踅了過來:“我早勸過蘇大人,要提防這些賊囚乘機(jī)越獄。果然……”
任小七還有些嘀咕,卻想到了堂兄的話,堂兄說的從來沒錯,自己就是個練刀的天才。手摸到了冷硬的刀柄,他的心也瞬間冷硬起來,那就拼了吧。
幽黯的水獄內(nèi)驀地亮起兩抹刀芒。
先出刀的竟是白不清,但任小七的刀居然后發(fā)先至。白不清退開兩步,冷笑道:“死賊囚,你還不懂隱藏自己的殺氣?!?/p>
他的話忽然頓住,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脖頸。
“救我,小子,”軟倒在地的白不清卻哀求起來,“救我。我會向大人力薦你,蘇大人……會帶你去京師……”
任小七閉了下眼,眼前閃過廊柱下老金叔搖搖晃晃的尸身,然后又一刀全力砍了下去。
兩輪拼殺后的任小七頗有些心驚肉跳,這時才突然想起自己竟是殺了人,而且是一下子殺了兩個。恐懼、震驚、擔(dān)憂諸般情緒一起涌上來,竟雙腿打顫,險些當(dāng)場嘔出來。
強(qiáng)制自己凝定心神,他立即想到,雖然水獄里面很幽暗,但兩具死尸很難掩藏。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尸身就會被巡查的獄卒發(fā)現(xiàn)。好在他如愿找到了那條密道。沙爺?shù)貓D上的暗道是真實存在的。
他現(xiàn)在必須盡快趕回天字號牢房。按照他跟金獨冰的約定,張淳今晚會被放回牢獄,他再帶著張淳組織真正的大規(guī)模越獄。
可時間來不及了。
任小七忽然想到,張淳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鎖在大鐵籠內(nèi),只要救了他,旁人反而沒有性命之憂。但自己這身囚徒裝束,實在難以混到天妃廟去救人,靈機(jī)一動,他望向了白不清那身花紋繁復(fù)的紗綢錦袍和飾鵝毛的錦衣衛(wèi)官帽。白不清被他兩刀砍斷了脖頸,血跡遠(yuǎn)濺,只領(lǐng)口處沾了些血。他強(qiáng)忍著再次要嘔吐的感覺,將那身絲紗錦袍從死人身上扒了下來,就著水獄暗河的水胡亂洗了洗,套在了身上。
這時候不能回頭,只能向前。他費力地打開了那道暗門,貓腰鉆入了密道。
秘庫
臺上的那只名叫“大將軍”的斗雞正是任小七一手調(diào)教的,此時越戰(zhàn)越勇,已經(jīng)有四名倭寇被拋入了大海。
鐵籠內(nèi)的汪和忽然嘶聲怪笑:“張淳,你個孬種,敢不敢跟老子直接比拼?用兩只斗雞在臺上折騰個鳥!”臺下許多人立即來了精神,跟著一起起哄喝罵起來。
就在此時,轟隆一聲巨響,仿佛地動山搖,整座獄島都一起震顫了下。突如其來的轟鳴聲讓臺上官吏、臺下看客都有些六神無主,甚至高臺銅籠內(nèi)斗志昂揚的斗雞們都有些蔫了。
金獨冰拍案而起,正待命手下親信去探查詳情,卻見西北方已燃起了熊熊火光。金獨冰登覺脊背一寒,那里應(yīng)該是火器坊,軍械火藥存放處。
明軍較重視火器裝備,獄島因怕倭寇覬覦,曾在島邊建炮臺,設(shè)佛郎機(jī)炮兩門。更因獄島地利方便,獄島上便建有火器坊,前些年還曾集結(jié)了一批火器工匠,在后島荒僻處仿制佛郎機(jī)的新型番銃和火器。
難道是火器坊發(fā)生了大爆炸?金獨冰這念頭才一閃,就聽得爆炸聲一陣連著一陣地響起?;鹌鞣坏娜鲙炀拱l(fā)生了連環(huán)爆炸。
大地震顫,火光沖天,而山野間竟忽然間竄出了許多倭人,手持長刀,氣勢洶洶地向巨礁撲來。
“倭寇,是倭寇,攻來啦!”島民們哀嚎嘶喊,不少人來不及奔逃,就成了倭人的刀下之鬼。
爆炸初起時,蕭瀅雙眸閃亮,還以為自己的計劃成功了大半。
沙爺負(fù)責(zé)執(zhí)行火攻之策。麻煩之處就在于如何混進(jìn)防衛(wèi)緊密的軍械區(qū)。這首先需要一塊可以暢通無阻的獄島黑鐵腰牌。而任小七因為在金烏大會期間要在前島和后島往返忙碌,就得了大島主親賜的一塊黑鐵腰牌。在他奉命要去天字號牢房臥底后,自然就不再需要什么腰牌了,島主一時疏忽,并未收回。任小七就將這腰牌和自己的一套獄卒裝束都交給了蕭瀅。沙爺今日就憑著這身行頭混進(jìn)了軍械區(qū)。
但此時爆炸聲連綿響罷,忽又看到了遍地里卷來的倭寇,蕭瀅這才一驚,只怕倭寇要渾水摸魚,忙拔刀大喝:“五路海豪兄弟們,倭寇來啦,大家隨我一起抗倭?!?/p>
“隨我一起抗倭”本是他們預(yù)先定好的動手口號,只是沒想到倭寇竟真的來了。蕭瀅卻知此刻有進(jìn)無退,沙爺還未及趕回,便只得帶著薛千手等人奮力沖向鐵籠。
這時候必須先救張淳。
高臺上下亂作一團(tuán),余獨冰是真的慌了。
蘇暮云倒還鎮(zhèn)定。跟陳一刀對了下眼神,蘇暮云忽然拍案大喝:“余獨冰勾結(jié)倭寇作亂,來人,給我拿下?!?/p>
“蘇大人何出此言,”余獨冰又驚又怒,一腳將身側(cè)撲來的錦衣衛(wèi)踢下了高臺,“蘇大人聽我解釋,這里面必有……”
驀地刀芒一閃即逝,將他的話硬生生截斷。
蘇暮云收刀,余獨冰喉間鮮血汩汩,終于一頭栽倒。
“蘇大人果然好刀法?!标愐坏豆傲斯笆帧?/p>
“速速收拾亂局,”蘇暮云眸間閃過一縷陰沉,“我自會向嚴(yán)嵩大人舉薦你,盡快將陳將軍收入錦衣衛(wèi)?!?/p>
他跟二島主陳一刀早就密議妥當(dāng),并示意陳一刀弄出些亂子,才好趁亂奪島,只是沒想到會鬧出這么大動靜,更料不到竟會真有倭寇襲島?,F(xiàn)在蘇暮云不得不繼續(xù)倚仗陳一刀,盡快蕩平上島的倭寇。
“聽我號令,速集人馬,斬殺倭寇!”陳一刀揮刀咆哮。幾隊張皇失措的島兵迅速集結(jié)過來,被二島主分派著沖向倭寇。
陳一刀正待提刀身先士卒,目光陡然一凝,天妃廟的后院竟燃起了大火。
辨清了起火的方向,二島主的眼神竟首次凝重起來。
有數(shù)名矯健的倭人當(dāng)先沖到了臺下,揮刀猛斬籠外鐵鎖。籠內(nèi)的汪和忽地手指對面鐵籠里的張淳,歇斯底里地喝道:“斬開他的籠子,老子要親手殺了他?!?/p>
倭人武士頗為聽命,立即有人轉(zhuǎn)過來劈砍張淳的籠鎖。咔咔作響,兩座鐵籠的大鎖幾乎被同時劈落。
張淳當(dāng)先竄出,眼見數(shù)把倭刀晃動,忙將身子一伏,從籠中滾了出來,卻立時陷入重圍。
蕭瀅已率著十余名海豪,全力向這邊撲來。但臺上的島兵早得了號令,對這批海豪盯得極緊,見他們突然發(fā)動,忙揮刀沖下,反將蕭瀅等人困住。
張淳滾出鐵籠,還未及起身,便見汪和已從武士手中搶過了倭刀,氣勢洶洶地?fù)]刀劈落。張淳沒有戴腳銬,但手上還銬著長鏈,忙揮鏈纏住了汪和手中的長刀,順勢鼓蕩,擋住了另一側(cè)襲來的兩柄倭刀。
“滾開!老子要親手殺了這鳥人?!蓖艉蛥枃[著要待抽刀,但張淳鐵鏈含了內(nèi)家軟勁,外柔內(nèi)剛,收放自如,長鏈抖動間反將倭刀纏得愈發(fā)緊了。
身邊的幾名倭寇聽了汪和號令,并不上前相助,只是在旁封住張淳的退路,揮刀吶喊。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斜刺里撲來,刀光如電,一刀刺中了汪和。
來人正是任小七。他這一身錦衣衛(wèi)的服飾和繡春刀本就十分唬人,更因突如其來,前一刻還沒有人見到他,下一刻他的刀已經(jīng)插入了汪和的右肩。
汪和嘶聲慘呼,倭寇們才齊聲怒喝著沖來。張淳則手疾眼快,右手搶過汪和的倭刀,左手長鏈抖動,纏住了汪和的脖頸,大喝道:“全都住手,給老子滾開!”
倭寇們愣了一下,齊齊頓住步子。
“先退開,別激怒這蠢驢,都退下,”汪和也咆哮起來,“耳朵都聾了嗎?”
也許是自信還有妙手反敗為勝,汪和竟很干脆地服了軟。倭寇們只得憤然持刀后退。
身后忽又響起了喊殺聲,竟是有幾路島兵已沖到倭寇身后。大多島兵都對倭寇有著天然的憤恨,雙方立即剿殺在一處。
“走!”張淳眼見這批倭寇與島兵剿殺一處,忙將長刀橫在汪和脖頸,招呼任小七急向天妃廟后院退去。
天妃廟的后院火光一起,陳一刀就看清了起火的方位,立即竄下高臺,帶著十余名親信直撲后院。
火勢在后院已經(jīng)蔓延開來,陳一刀暴跳如雷,一邊厲聲喝令手下全力救火,一邊帶著幾名親信轉(zhuǎn)入院角。行到一扇暗門前,陳一刀不由頓住了步子,原本與院墻一色的暗門居然半掩著,顯然有人剛剛進(jìn)去了。
這里正是天妃廟內(nèi)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密地窖。獄島帶有極強(qiáng)的軍事屬性,甚至在興建天妃廟時也考慮到了軍士埋伏及收藏軍械的需要,這地窖造得出奇的龐大,形若地宮。當(dāng)日陳一刀和金獨冰便是將大多數(shù)藏寶就近轉(zhuǎn)入了此地。
陳一刀又驚又怒,拔刀在手,緩緩?fù)崎_暗門,前方現(xiàn)出一段黑漆漆的暗道。親信們舉起火把,幾個人拾級而下。
一座軒敞的地下秘庫呈現(xiàn)在眼前,本應(yīng)終日黑暗的秘庫內(nèi)居然被人點亮了墻壁上的油燈。數(shù)盞油燈將秘庫照得亮堂堂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庫房中央一排排巨大木箱。
“果然找到了此地?!币坏狸幧男β晱碾A上響起,蘇暮云大步踏入廳內(nèi),忽然揮刀砍中一只木箱。木箱崩裂,一堆金銀咕嚕嚕地滾了出來。
蘇暮云呵呵冷笑:“陳島主,是我命人放的火。我始終認(rèn)為最大的可能就是你們二位島主轉(zhuǎn)移了大部分寶藏。推斷了多日,覺得最好的藏寶之地必然還是在天妃廟,地處島心,容易監(jiān)控,又與藏寶舊址最近,挪動時不會顯山露水。嗯,還有,你和金獨冰經(jīng)常會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但我實在懶得細(xì)搜,只需讓這里起一把火,你們自會跑來真正的藏寶地探查?!?/p>
“蘇大人果然好手段?!标愐坏端蓝⒅K暮云,目光如欲噴火,忽地攥緊了刀柄,大喝一聲,“什么人?”
三道人影慢慢從一排木箱后轉(zhuǎn)了出來,兩邊是張淳和任小七,中間夾著長刀橫頸的汪和。
先前任小七在那神秘暗道中潛行多時,打開暗門時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這秘庫內(nèi)部。望著那一排排巨大木箱,他明白了一切。從秘庫悄然而出,神兵天降般地救下了張淳后,任小七立即拉著張淳轉(zhuǎn)入了天妃廟后院,鉆入了秘庫內(nèi)部躲藏。
這里正是沙爺?shù)貓D那條救命密道的盡頭,按照越獄計劃,稍時蕭瀅就會帶著沙爺、薛千手等人趕來會合。
不想?yún)s在這里遇見了陳一刀和蘇暮云,望著二人身后的精銳錦衣衛(wèi)和彪悍島兵,任小七只覺雙手都是冷汗,不由向張淳身后縮了縮。
忽聽得腳步聲雜沓,正是蕭瀅帶著薛千手等十余個海商豪客沿階沖下。她早看見了二人趕入天妃廟后院,知道那里就是地圖標(biāo)示的密道所在,趁著那群倭寇與島兵全力廝殺,立即按計率人趕了過來。
秘庫甚是寬敞,聚集百十人也毫不擁擠,此時數(shù)撥人馬持刀對峙,數(shù)十雙眸子映著熊熊火光,有人狂喜,有人驚駭,有人憂懼,有人甜蜜。
“陳島主,本官素來言出如山,”蘇暮云拔出繡春刀,沉聲道,“速平倭寇,本官力保你會在錦衣衛(wèi)飛黃騰達(dá)!”
他迅速分辨形勢,發(fā)現(xiàn)只要控制住陳一刀,再掃平這小股作亂的倭寇,余下的這些海匪自然不足為患。
“遵命!”陳一刀聲出刀至。
這一刀如天火突降,秘庫內(nèi)的所有火把光芒在這一刀下齊齊生出了奇異的扭曲。
蘇暮云不由驚怒交集,實在想不到陳一刀竟會向自己出刀。好在他本就長刀蓄勢,立時揮刀上撩,挑出反八字的防御刀勢。這一刀力由腰發(fā),穩(wěn)如泰山。
滿廳扭曲的火焰又回復(fù)正常,氣勢如山如火的兩刀居然沒有相交。秘庫內(nèi)忽然如墳場般死寂,蘇暮云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胸腹部那道細(xì)長裂痕,想說什么,卻終于無力地倒下。
“是你,你陳一刀就是那個‘倭國第一刀’!”蕭瀅橫刀當(dāng)胸,死盯著陳一刀,“是你悄然斬殺了五大海豪的高手,冠以‘倭國第一刀’之名,再高調(diào)宣布與其決戰(zhàn),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了制造一個借口,”張淳大步而出,跟蕭瀅并肩而立,“好讓這幾名精銳倭寇頭目公然登島,有了他們的接應(yīng)和陳一刀的安排,其余倭寇自然也就能順利潛入島上埋伏。嘿嘿,‘倭國第一刀’這綽號就有些不倫不類,要知道倭奴素來討厭這個‘倭’字,不會如此自稱?!?/p>
薛千手、呂金剛等幾名海豪又驚又怒,紛紛喝罵:“陳一刀,原來你早就投靠了倭寇,卻還要暗中對付老子們!”
“公子,久違了,可還記得因醉酒誤事被令尊打了二十軍杖、又被逐出軍中的陳鐵甲?”陳一刀緩緩摘下了那猙獰的面具,露出另半張布滿傷疤的臉孔。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果然是你,怪不得似曾相識。”張淳嘆了口氣,暗想三年前其父初掌東南兵權(quán),眼見軍律弛懈,只得嚴(yán)律治軍,重責(zé)立威,沒想到竟惹下了此人,“但你的刀法變了,這莫不是加入了倭人的陰流劍道?”
陳一刀冷冷一笑:“老子當(dāng)年被逐出軍中,走投無路,只得來獄島投靠當(dāng)年的結(jié)拜兄長金獨冰??蛇@個兄長嫉賢妒能,始終將老子這兩年的功勞藏匿不報。蘇暮云看準(zhǔn)了這一點,鼓動我助他奪島獻(xiàn)寶,當(dāng)老子看不出來嗎?事后他必會卸磨殺驢,給老子誣個罪名,獨占功勞。呵呵,令尊張總督害得老子做不成大明武官,現(xiàn)在錦衣衛(wèi)又逼得老子連個島主都做不成。那我也只能去私通海匪倭寇了?!?/p>
“卑鄙小人總會給自己的卑鄙行事找些堂皇的理由?!睆埓纠浜叩溃拔腋缸右恍慕速?,而你最終恰是投靠了倭寇,看來家父當(dāng)日真是法眼如炬?!?/p>
“剿倭?”陳一刀呵呵冷笑,“倭寇能剿得盡嗎?海上行商八方來財,誰不眼紅,憑什么要海禁?這項海禁國策,才是真正的禍國殃民。知道為何倭寇的首領(lǐng)都是大明子民嗎?因為倭寇的背后都是依賴海商的東南各大豪族,而東南豪族的身后則是江南出身的高官顯貴。所以討倭抗倭的,沒一個好下場?!?/p>
張淳眼中如欲噴火,卻是默然無語,只覺這陳鐵甲所說的話,竟與父親張總督私下里的埋怨有幾分相近,是呀,為什么偏要海禁呢?
陳一刀大是得意,將長刀遙指任小七,點頭微笑:“小七,干得不錯。大島主對你的承諾,我會加倍給你。救下汪公子,你就立下了天大的功勞?!?/p>
任小七忽然發(fā)現(xiàn),陳一刀并不知道自己背叛獄島投奔聚合堂的事,在這位二島主眼中,自己仍是臥底天字號、全力爭取張淳信任的獄島細(xì)作。只要獻(xiàn)出汪和,自己就能輕松脫困。
“蠢材,還不快放手?你竟是陳一刀派來的?”汪和又驚又喜,“他娘的這一刀插得老子好苦?!睆埓竞褪挒]心中一凜,正待回身再制住汪和,那邊陳一刀已經(jīng)動了,整個人就如奔馬般向這邊沖來。二人只得挺刀迎戰(zhàn)。
呂金剛、薛千手等人要來相助,卻被陳一刀的親信們揮刀攔住。
“這是獄島。誰也逃不出去!”陳一刀獰笑道。刀芒只一閃,蕭瀅就悶哼了一聲,右肩破開一道血口,不得不將刀換到了左手。
任小七眼見蕭瀅掛彩,心頭大怒,就想給汪和一刀斷喉,隨即又想到公子張淳的一句話,汪和不能死。心慌意亂間一抬頭,驀見蕭瀅正向張淳望過去,那目光盈盈如波,任小七的心沒來由地就是一痛。
陳一刀已轉(zhuǎn)頭對任小七喝道:“小七,還愣著干什么,放了汪公子!”
任小七被他一喝,不由將刀從汪和的脖子挪開了一寸。
“對啊,快放開你爺爺,”汪和斜睨著他,“老子會賞你幾個倭國娘們嘗嘗鮮!”
任小七陡覺心底火辣辣的一痛,不是因為這粗俗不堪的罵聲,他在海島上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粗俗,他心痛的是汪和看他的目光。這目光讓他想起了白不清在賭場殺人時的眼神,冷漠得仿佛在看一只螞蟻。
汪和愈發(fā)惱怒:“小螃蟹崽子聽見沒,再不放手,小心老子將你祖宗八代都從祖墳里刨出來大卸八塊……”
罵聲戛然而止,任小七一刀抹了汪和的脖子,隨即豎起繡春刀,大喝道:“錦衣衛(wèi)白不清,奉錦衣衛(wèi)副千戶蘇暮云密令,斬倭寇汪和于此!”
少年忽覺無比暢快,自己終于做成了張淳死活不敢做的事,而且現(xiàn)在自己是錦衣衛(wèi)裝束,斬汪和的是一把雪亮的繡春刀。
秘庫內(nèi)靜了一瞬,隨即暴起數(shù)聲大喝。眼前刀光閃爍,陳一刀、張淳、蕭瀅同時向任小七揮出長刀。
陳一刀的刀最先劈到,刀氣如凜冬的山巔狂風(fēng)般劈到了任小七的頭頂。
張淳的刀幾乎在同一刻橫插過來,擋在了任小七頭頂。
刀氣依舊如狂瀾般勢不可擋地當(dāng)頭壓下,好在蕭瀅的刀也到了,斜刺里劈向陳一刀的脖頸,攻敵之所必救。陳一刀收刀,頭頂那怒濤般的刀氣倏忽消失,任小七剛要透一口氣,卻陡覺那股刀氣去而復(fù)來,一股巨力嗖地撞在他的肩頭。
任小七感覺自己被驚馬撞上了,身子倒飛丈余,跌在了地上。
一股熱血翻越上來,他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強(qiáng)撐著望去,卻見陳一刀已如惡鬼般再次撲到。張淳當(dāng)頭迎了上去。張淳這次飛撲的姿勢有些奇怪,他幾乎是迎著對手的刀尖撞了上去。
刀芒再閃,骨肉被刀鋒斫斬的聲音、張淳鐵鏈攪動的聲音、刀鋒劈砍的聲音幾乎同時爆響。任小七卻覺眼前一片漆黑,徹底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任小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船上了。
這是沙爺過來接應(yīng)眾人的烏艚船,薛千手、呂金剛等群豪都已拼殺得傷痕累累,好在都上了船。任小七驚訝地看到蕭瀅也木然坐在船艙內(nèi),她懷中還抱著一顆人頭。
那是張淳的人頭。
她癡癡地望著那顆頭,嘴唇蠕動,似乎在說著什么。
任小七只覺腦袋要炸開了,又昏了過去。
尾聲
任小七沒受什么重傷,很快就徹底恢復(fù)了過來。
躺在烏艚船寬敞的船艙里,他終于打聽出了決戰(zhàn)的結(jié)果,張淳竟是跟陳一刀同歸于盡了。金獨冰和蘇暮云也早死了,獄島的島兵群龍無首,對群豪并無死戰(zhàn)之心。還是蕭瀅強(qiáng)振精神,帶著眾海豪殺入黑獄,將張淳的屬下囚徒盡數(shù)救出。隨后群豪人多勢眾,聲威大震,一起殺向了那批登島肆虐的倭寇。
倭寇們不足百人,要營救的頭領(lǐng)汪和又被斬了,在海豪和島兵并力圍剿下無心戀戰(zhàn),丟下幾十具尸體,倉惶入海逃遁。蕭瀅也帶著群豪乘亂登上了沙爺?shù)拇蠛4?/p>
一番辛苦,大家終于逃離了獄島。
蕭瀅如約將任小七帶入了京師,還動用了聚合堂的老關(guān)系,讓他在一家鏢局里做了名趟子手。這鏢局的總鏢頭也是任小七堂兄的舊交,任小七為人精明勤快,又有一手詭異刀法,幾個月下來,在鏢局子里混得很不錯。
日子閑散了下來,他很想再見見蕭瀅,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晃半年過去,任小七都沒有打聽到蕭瀅的消息。
這一晚月白風(fēng)清,正是暮春的好天氣,正在院中閑坐的任小七終于看到了踏著月光而來的蕭瀅。一別半載多,她又清瘦了不少,但精神似乎恢復(fù)了許多,也終于肯跟他說起那場獄島最后決戰(zhàn)的諸多細(xì)節(jié)。
原來張淳早就存了死志。
問題就出在任小七冒險送進(jìn)的薄絹上。那張薄絹是蕭瀅偽造的。她熟知張淳的性格,為了能讓他配合越獄,只得偽造了其父張總督已被問斬的錦衣衛(wèi)密信。只是蕭瀅沒想到,張淳也是聚合堂一員,同樣精通聚合堂內(nèi)諸般細(xì)作臥底的技巧。從任小七手中接過那幅薄絹的一瞬,他就看出了那是蕭瀅偽造的。
偽造的錦衣衛(wèi)密信,反而讓張淳更加堅定地認(rèn)為父親還在獄中戴罪,仍可能會洗脫冤屈。他之所以同意組織越獄,其實也是判斷出錦衣衛(wèi)登島,必有不利于父親的重大陰謀,極可能會對自己和那一幫弟兄下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救出這批跟著他一同入獄的軍中袍澤。
秘庫決戰(zhàn)中陳一刀展示出了難以匹敵的強(qiáng)悍刀法。危急之際張淳用上了兩敗俱傷的打法,他幾乎是迎著刀鋒撞了上去,想用鐵鏈纏住對手的長刀,但長刀很快鉆過了鐵鏈,張淳就將右肩撞上去,用鐵鏈和血肉之軀纏住了那把神鬼莫測的長刀。
蕭瀅乘機(jī)斬殺了陳一刀。但陳一刀死前刀鋒橫劃,直接破開了張淳的胸膛。
臨死前,張淳對蕭瀅坦露心聲。他認(rèn)為自己哪怕逃得出黑獄,也逃不出自己的“心獄”,好在他的選擇對得起父親和整個家族。隨后他拜托蕭瀅一定要把這幫兄弟袍澤都救出去。接著,他又說出了一個對于蕭瀅無比殘忍的請求,請她在自己死后斬下自己的頭顱,送給俞老將軍。
任小七想到在船上看到的那一幕幾乎將自嚇暈的場景,怔怔道:“你……你真的斬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要繼續(xù)招降汪直。”她在月色下凄婉地一笑,臉色無比蒼白,“本來想讓呂金剛斬的,但最后,我自己砍的,我的刀更快?!?/p>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春夜的小蟲。任小七卻只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什么。
“臨走前,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瀅兒,我對不住你?!彼中α耍瑓s慢慢低下了頭,“其實他是對不起自己?!?/p>
“所以他始終逃不出自己心里的獄島?!比涡∑咭猜趿丝跉?,又問蕭瀅近來在哪里安身。
她說,自己已答應(yīng)照顧張淳的那幫兄弟,索性就帶著他們投奔了余六姑,做起了真正的海豪。而她雖叛出了聚合堂,但師父就是聚合堂的耆宿,所以關(guān)系并沒有完全斷。
在海上做了快意恩仇的海豪,她才徹底明白了陳一刀的話,倭寇是剿不盡的,東南地方豪強(qiáng)們很依賴海上貿(mào)易攫取的巨額財富,這些人與海盜乃至倭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這些東南大族的背后則是大明朝堂盤根錯節(jié)的多路文官集團(tuán)。
“這次進(jìn)京來,本是依例給聚合堂交割些銀錢的,不想又親見了一樁慘劇。”她頓了頓,才一字一字地說,“就在昨日午時,張總督被斬于西市,罪名仍是欺怠不忠,養(yǎng)寇不戰(zhàn)?!?/p>
“張總督還是被殺了,但這罪名……”
任小七忽覺全身無力,隨即又生出一重蒼蒼涼涼的荒謬感:“也就是說,張總督被殺,與獄島之事無關(guān)。無論張淳是否越獄,其父張總督都難逃一死。呵呵,你當(dāng)日偽造的那份錦衣衛(wèi)密信,倒是無意言中,預(yù)言成真了?”
她不再說話,仰頭望著那輪圓月發(fā)呆。
他心中卻有狂瀾激涌,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她捧著張淳那顆頭顱喃喃低語的模樣,那是在隨波起伏的海船中,她卻捧得異常地穩(wěn)。
她忽然站起身來,說:“這幾月來快刀輕舟馳騁驚瀾,倒也逍遙自在,你要不要隨我一起走?”
任小七愣住了,這本該是讓他狂喜不已的邀請,但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有了猶豫,終于慢慢搖了搖頭:“總鏢頭曾說,我可以入聚合堂的,我想親眼看看堂兄拼殺的地方。至于那片海和那座島,我破出來了,就再不愿回去了?!?/p>
“能真正破出來也不錯。”蕭瀅拍了拍他的肩頭,拱手作別。他急忙送了出去,卻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就這么看著她款款走遠(yuǎn)。
后來任小七果然進(jìn)了聚合堂,也知道了很多聚合堂的事。后來朝廷果然成功誘降了汪直,一番波折后終將這位倭寇魁首斬了。
但他再也沒有見過蕭瀅。
任小七后來對蕭瀅無盡的思念就定在了那一晚的最后一眼。她踏著月光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前方蒼黑的街衢里,在她身后,月光像是攤在地上的海鹽般亮晶晶的。
王晴川,武俠小說作家,現(xiàn)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鑿空記》《雁飛殘月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