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京
“十萬畝槐林/加上十萬畝沙土/再加上十萬畝陽光/十萬匹軍馬,十萬噸海水/就是我的大孤島?!边@是詩人馬行長詩《大孤島》的開篇。詩人筆下的大孤島雄渾、遼闊、神秘,有著恢宏的氣象。這首詩是詩人繼《從黃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瑪干》《海拔3650米之上》兩部詩集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首有相當影響力的力作。在我的感受中,馬行是在行走中完成詩集《從黃河入??诘剿死敻伞返?,是以鷹一樣的目光俯視著大漠與雪山寫下他的西藏組詩《海拔3650米之上》的,而這一次,他靜坐在落英繽紛的槐林里,在參悟中構(gòu)思了他的《大孤島》。馬行以十萬畝槐林、十萬畝沙土、十萬畝陽光、十萬匹軍馬、十萬噸海水的疊加意象,勾勒出了“大孤島”給予他的遐想與輪廓、恢宏與蒼茫。
馬行曾對我說過:“孤島—那兒是我的家,那里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痹谶@組詩里,你看不到詩人他行色匆匆的不安與焦灼,也看不到他居高臨下神祇式的凝視。在這近乎禪境的靜觀下,大孤島緩緩走入他的心靈世界,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
馬行出生在黃河北岸一個叫大馬村的地方,小時候的他曾無數(shù)次向往過大孤島。那片遼闊的土地與他們狹小的村莊相毗鄰,它開闊、神秘。每到春天,大荒原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遠方的田野生出浩浩蕩蕩的勁草。在散步的時候,他總能遇到從大孤島方向飛奔而來的一群群駿馬,它們經(jīng)過他的面前向著更遙遠的地方飛奔。那里的土地一望無際,那里的人澎湃著青春的面孔,那里就是傳說中的大孤島,一個令他神往的地方。后來,他離開了村莊,走進了大孤島。再后來,他離開曾向往過的大孤島,跟隨著勘探隊走遍了大漠、戈壁、雪山,從黃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瑪干,從大漠無人區(qū)到青藏高原。但是,他依舊會在某個時刻返回他的大孤島,在這里追憶,在這里沉思。
詩人筆下的大孤島,地處黃河尾閭,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浩瀚的大海。當源自巴顏喀拉雪山湍流不息的河水將黃土高原的泥沙裹挾到這里時,在河海交匯處以氣勢磅礴的填海造陸運動,形成一片新生的土地。詩人用荒原特有的意象描繪他的大孤島,用他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的戈壁、高原,以及大漠中的氣象,勾勒他的大孤島。他的大孤島既是荒原的大孤島,又是天下的大孤島;既是現(xiàn)實的大孤島,又是他心中的大孤島。
長詩《大孤島》保持了詩人一貫開闊豪放的詩風,開篇所運用的意象分割法,是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一種手法,如他的獲獎短詩《大風》:“塔里木,大風分兩路/一路吹我/另一路躍過輪臺,吹天下黃沙?!贝嗽姲汛箫L一分為二,一分給人,一分給景,而其核心在人,在人的力量與大風力量的對峙,在“我”行走于天地之間的勇氣。意象分割法古已有之,如唐人徐凝的《憶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特點在于,用數(shù)字分配意象,《大風》中的“兩路”大風;《憶揚州》中的“三分”明月夜;《大孤島》中的“十萬畝”槐林、沙土、陽光,“十萬匹”軍馬,“十萬噸”海水,在人們心中,成為大孤島最富詩意的代名詞。
“因為我來/那么多的槐花都在落/那么多的憂傷,那么多的美/我該接住哪一朵,又該安慰哪一朵。”五月,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每年的這個時候孤島都會舉行槐花節(jié)。第一次參加槐花節(jié),我曾與馬行同行。走在槐林里,漫天的槐花瓣雪片似的隨著初夏的長風飄灑,那情境美得令人炫目。起初我以為是錯過了槐花盛開的時間,后來我才知道,在大河吞吐泥沙而成的這片土地上,因為含堿量巨大,任何樹木的根系都無法深植于地層深處。因此,槐樹在這里是長不高也長不大的,它的花期十分短暫。盡管這樣,槐林依舊在這里扎下根,它們緩慢地生長,漸漸地融入這遼闊的荒原與蒼茫,它的花朵以頑強的生命力綻放著。五月,槐林,在詩人的眼里是美麗的,更是憂傷的。
“大孤島再高一點就好了/最好比槐樹還高一點/如果那樣/一抬頭就能看到遠處的大海,一低頭就能看到黃河的流淌?!鄙钤诨脑娜硕贾?,曾經(jīng)的大孤島,還有著另外一個名字—大洼地。大孤島經(jīng)過億萬萬年大海的洗禮來到世間,新淤地之上遺落著大海的詩意。走在這片低于海平面的土地上,你依然能夠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看到散落在其中的海底貝殼?!案摺痹谶@里似乎不只是一個物理的尺度,而是馬行心靈的一個期許,是大孤島留在他心中的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讓他義無反顧地走出少年時代心中的“大”孤島,行走天涯,找尋詩意的遠方,找尋心中的方向。大孤島上十萬畝沙,不能成丘,不能成高山。它不能生長更高的樹,不能有更持久的花。那繽紛的落花不是因為我們錯過了花開的季節(jié),而是它生于斯長于斯的命運。如果大孤島再高一點呢,這浩瀚蔥郁的槐樹林的根是否可以扎得再深一點?它的身姿是否可以再挺拔一些?他更希望大孤島的人,目光看得遠一點。大孤島是否可以再高一些?高到在這里能看見遠方的河流和大海,看到河海交匯的壯麗與蒼茫,看到一朵朵潔白的花在更高的地方盛開。馬行徘徊在槐林,心中滋長著對大孤島的幻象。
大孤島是馬行生命啟航的地方。他屬于它,卻一次次離開它;他不屬于它,卻一次次回歸它。他每一次走近它,都想把眼前的風景看得更清楚;他每次離開它,都想在記憶中把它記得更清楚!他忘不了那些“牧馬的,放蜂的,種樹的,割葦?shù)模_著卡車尋找石油的/再就是,與神交往的人,寫詩的人”。
當午后槐林被濃郁的黃昏包裹得越來越深,馬行遲疑過,要不要再往密林的深處探尋。那里隨處都是他熟知的枝枝蔓蔓,熟悉的鳥鳴與蟲鳴,但它們是孤獨的,因為很少有人進入那里。那里有的是寂靜的槐木,無聲的昏暗,或許還有曾經(jīng)陪伴過他許多個夜晚的孤獨月光。
他想過,“我想安一個家/就在大孤島,就在大孤島無邊無際的槐樹林里”。他想像屈子詩中描寫的那樣,“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做個世外的超脫者,但敏感、脆弱的心脹滿不盡的憂傷?!耙粓鲲L,能夠吹起多少塵沙/一場風,能夠吹落多少槐花”,就“坐一會兒/像棵槐樹一樣,而布谷鳥,卻在林間鳴叫/布谷鳥/是不是在叫我?”一顆年輕的心,如何能停得下遠行的腳步,又如何能停止對故土的回眸!人生又需得經(jīng)歷多少苦辣酸甜,才能進入靜美飽滿的季節(jié)。無論離開大孤島多久,它依舊攪動著一顆心的波瀾。而這或許是每一個離開或是離不開荒原的人的最真實的寫照。
往深處走,去看看那些更孤獨的槐樹?;睒洳粌H僅是樹,那是馬行的伙伴,那是曾經(jīng)的他—詩人任真,他是一個和馬行一樣孤獨的詩人。他對馬行說過,他不會離開荒原,如果荒原上只剩下最后一個詩人,那就是他。馬行怎么能遺忘這些“章節(jié)”呢?槐樹還是小鎮(zhèn)那位身高足足1.9米,長得像某個領(lǐng)袖的鎮(zhèn)長,是那些知青、牧馬人、養(yǎng)蜂人……還是為孤島獻出青春的老人袁礎(chǔ)。
“那天,袁礎(chǔ)在槐林里/像棵槐樹一樣/一動不動/他的頭上/不時有槐花落下/槐花落在他的頭上,也落在大地上?!边@一節(jié)詩的意象,讓我聯(lián)想到王維的《鳥鳴澗》中“人閑桂花落”的意境。盡管描寫的情態(tài)、景物有別,且一為有我之境,一為無我之境,使用的句式也不一樣,但槐林幽靜的景色讓二者在呼應(yīng)中彼此滲透、彼此交融,打通了古今的審美空間,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化古為今的可能。在這節(jié)詩中,詩人著筆老人“一動不動”,一如古詩中寫春山之“靜”,皆以“落”花之動景襯托。無言的落花,無言的觸動。這種手法極見詩人的禪心。而且,這里的“靜”,并非古人空山澄懷之靜,而是暴風雨之前的靜,蘊含了極大波瀾的靜。從字面上看,詩人似乎沒有任何抒情的成分,連浪漫的筆觸都感覺不到,仿佛僅僅陳述了一個真實的場景而已。但如果你是一個有禪意的人,就會感悟到這段描寫里的深意,感受到蘊含其中的“大音希聲”之力?!按蟆惫聧u,可否如它的名,能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承載,承載起我們一生的悲歡與夢想。
詩人“舉著酒杯,試圖找一個蝴蝶一樣的人,或蝴蝶一樣的一顆星”?!昂钡拿利愒谟谒軌蚱评O而出,蝴蝶在這里是一個形象的比喻?!昂粯拥娜恕笔悄軌蛲黄谱陨淼木窒?,精神指向更開闊、更自由的人??墒?,大孤島是有“邊界”的,它難以逾越的自閉氣質(zhì),囚禁了一方水土與一方人。離開它的人,因為失去了這個懷抱而感到孤獨;沒離開它的人,因為背負著它的蒼涼,更感到孤獨。面對大孤島,有時,你能感到一種終生不能徹底破繭的疼痛。有意象的分割就有意象的聚合,大孤島無數(shù)意象的指向都是“我”。憂傷的是“我”,多情的是“我”,超然的是“我”,惆悵的是“我”,靜坐在槐林的袁礎(chǔ)是“我”,留在大孤島的任真是“我”,行走于落英繽紛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我”!
詩人品味出大孤島所含有的“孤”的味道,直到這孤獨的味道把整個槐林都染透?!盎睒淞?靜寂如月光/仔細地聽,有鳥鳴,有風吹動樹葉/仔細地聽,塵世是虛幻的,孤獨是真實的?!眲x那間,他對孤獨的感受似乎有理由,又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孤島在這一節(jié)有了鮮明的象征意味。他說出了它靈魂深處的孤獨,那是大孤島與他相生相契的部分。無論它多么美,在經(jīng)歷過它的空闊與蒼涼的一代人的心中,永遠都擺脫不掉那個孤獨的靈魂。透過詩人對自我精神的呈現(xiàn),想象力是《大孤島》頗為顯著的藝術(shù)特色,隨處可見的想象與夸張,使大孤島帶上童話般的色彩:“我擔心,終有一天/大孤島會長大的,會晃蕩著雙腿,搖搖擺擺地/走到大海里去/如果那樣,也很好嘛/大海的幸福并不比我們少/我希望大孤島把十萬畝槐林也帶到大海里去/如果那樣,每逢到了春天/大海上就會開滿槐花?!?/p>
大孤島會長大,會用自己的腿走入大海嗎?行走的大孤島如果把十萬畝槐林也帶到大海里去,十萬畝槐林在春天的大海上盛開,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說:“沒有隱喻,就沒有詩?!倍[喻,需要審美者用心去看、去想、去悟。陳超在《詩藝清話》中說,對詩人而言,整個宇宙就是一座“象征的森林”,外界事象與人的內(nèi)心能夠發(fā)生神秘的感應(yīng)與契合。因此,“象征”等不是一般的“修辭”“技巧”,而是內(nèi)外現(xiàn)實的“相遇”“相融合”。詩中的形象絕不是從屬的工具,它自身擁有自足的價值。至此,主客體不再區(qū)分,不是詩人外在地描寫世間,而是他自身就是世間一條柔韌的神經(jīng)纖維。這是詩人自始至終都在感知的大孤島,讓他充滿惆悵又充滿愛意,它是他心靈獨享的一杯酒,他要細細地品味它,細細地感悟它。
“槐樹開花時節(jié)/那個坐在槐樹下的人/要么等來蜜蜂/要么等來多情的女子/要么就只能等來一陣又一陣的大風。”這一節(jié)的“等”令人浮想聯(lián)翩。等待與期待,是享受孤獨的最好境界。大孤島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在這里停留是幸福,抑或悲傷?袁礎(chǔ),一個像槐樹一樣扎根在荒原的老人,他能給詩人答案嗎?或許,這里本無路可走,并無答案可尋。
“我是第一百零八次來大孤島/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愛上了這里的偏遠/第二次來的時候,我愛上了這里的駿馬/第三次來的時候,我愛上了這里的蘆葦/第四次來的時候,我愛上了這里的飛鳥……/現(xiàn)在,我退隱江湖,不再說愛,我獨坐大孤島十萬畝槐樹林,看花開花落。”即使有一天大孤島在地理意義上徹底消失,它也不會從一代人的心靈上消失!因為這里曾經(jīng)留下人們刻骨銘心的青春與孤獨。在這里長不大的豈止槐樹,還有我們的情感;這里未老就已衰敗的豈止槐花,還有我們未曾愛過就已逝去的人生。詩人徹頭徹尾自始至終的感傷暗合了荒原給予我們每個人的憂傷。感傷與孤獨,美麗與憂愁,是我從這些章節(jié)中讀到并體味到的。只是有著陽光一樣面孔的詩人,能否真的修煉到“現(xiàn)在,我退隱江湖,不再說愛”,是否真的能“獨坐大孤島十萬畝槐樹林”,平靜地“看花開花落”。我只看到他把荒原特有的孤獨氣質(zhì)帶到了每一個他到達的地方,帶到他的戈壁灘,帶到他的雪域、冰川、大漠、無人區(qū),把他的悲憫與祈禱帶到了能抵達的每一個地方,并把它們化作一首首動人的詩篇。
這首讓人脫口吟詠出開篇的詩,因為眾多的意象而耐人尋味,但是多年以后卻被詩人自己否定了,他說《大孤島》算不上一首好詩,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么這么說。在我看來,這首詩呈現(xiàn)了荒原人的心靈歷程,在為數(shù)不多的描寫大孤島的詩篇里,頗有張若虛“孤篇蓋全唐”的氣勢。這首詩中美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憂愁,透視出整整一代荒原人的精神特征。馬行對荒原人命運的哲思,對荒原物象、人文詩性的表達,以及他敏銳地對美的感受力,都通過這樣一次頗富靈性的書寫定格在荒原的文字史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