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記事

王佩鳳

煙火人家

晌午的日頭斜照在矮矮的房檐上，倒映出一抹短影子。幾只母雞在酣睡的黃狗身邊搶啄洋芋渣渣，喉嚨里響著咕咕的吞咽聲。廚房不時傳來母親和弟弟的嬉笑聲。父親坐在炕沿兒上，縫補(bǔ)裝洋芋種子的粗線口袋。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六盤山腳下，這里栽種洋芋的時節(jié)相對其他莊稼比較遲，整個春天，洋芋都躺在土窖中悠閑自得，待到立夏前后才會不安分地蠢蠢欲動起來，各個都想離開土窖回到廣闊的大自然中，舒展舒展僵了好幾個月的筋骨。洋芋的心情莊稼人自然是知曉的，家家戶戶便開始搭伙組團(tuán)熱熱鬧鬧地切洋芋子了。

我家切洋芋子的熱鬧主要來自洋芋窖，在調(diào)皮的孩子眼中，這個凝結(jié)著莊稼人智慧的“一房三室”結(jié)構(gòu)的洋芋窖就是一座地下城堡，是現(xiàn)實(shí)版的《地道戰(zhàn)》，鬧騰的孩子們借掏洋芋的機(jī)會，學(xué)著電影主人公高傳寶在“地道”里努著勁兒揮灑英姿。二叔家的兩個兒子海平和富平自然是搶著下窖的人選。

二叔從小跟著我爺爺學(xué)了木匠手藝，一年四季在外面靠這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為一家四口掙口糧錢，家里的莊稼地交給二嬸操持。不承想二嬸是個懶散女人，在莊稼地里敷敷衍衍，收成一年接不上一年；針線茶飯活兒更是一塌糊涂，兩個兒子經(jīng)常是衣衫不整，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別人家娃娃的饃饃，饞得慌。時間久了，二叔和二嬸在我心中的“好形象”也就沒了。

洋芋從窖里經(jīng)我們這群鬧騰的孩子的手一筐一筐樂此不疲地輸送上來。母親跟鄰居家的大媽們挑揀洋芋身上芽窩最深的那部分，用鋒利的刀刃快速切下，她們不會憐惜洋芋身上挨了刀而猶豫不決，相反，整個過程嫻熟快速。洋芋芽窩深的部分都被選中切下，當(dāng)作來年的洋芋種子，剩下的“豁丫”部分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就變成了我和小伙伴們爭先搶奪的上好玩物。玩伴們賦予它們新的寓意—“小飛機(jī)”“小房子”。待到夕陽西下，我們手中的“玩具”搖身一變就成了灶膛上熱氣騰騰的晚餐—煮洋芋“豁丫”。我從腌菜缸里撈出一盤鮮嫩的泛著淡黃色的咸菜，再從另一口熱氣騰騰的鍋上撿起三五個莜麥面“碗簸子”（莜麥面粑粑），一頓煮洋芋丫丫就著莜麥面“碗簸子”在與咸菜的滋味融合中激活著全家人的味蕾，每個人嘴里都發(fā)出脆生生咀嚼的響聲。

再看看父親，只見他把煮洋芋丫丫搗碎成洋芋泥，用筷子在油碗里蘸了一筷子頭兒熟胡麻油，又放了一撮鹽，攪拌均勻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胡麻油的香味刺激著我們的嗅覺，弟弟趕緊也端個碗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搗起洋芋泥來。海平和富平自然不甘落后于弟弟，他倆也搶著端起碗，又是蘸油又是放鹽，炕桌上撒滿了零亂的鹽粒和洋芋殘渣。富平的筷子在黑瓷碗里一通翻騰。白燦燦的洋芋泥在胡麻油的暈染中泛著淡黃色。突然，黑瓷碗像是受了驚嚇?biāo)频?，猛地從炕桌上翻滾下來，在炕沿兒邊上打了個旋兒后跌落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摔成了兩半，黏黏的洋芋泥被甩出碗口，一撮撮、一團(tuán)團(tuán)地粘在地上，直愣愣地瞅著我們。富平手足無措地嘬著筷子頭兒。一碗香噴噴的油拌洋芋泥在全家人的心疼中成了黃狗和母雞的美餐。

“洋芋也是糧食，是救人命的，不是你這樣糟蹋的！你們太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把洋芋煮熟搗碎，壓成磚頭塊兒，曬干后藏在墻里頭，遇到災(zāi)年每次抽出一塊就夠一家人的一頓口糧了?！备赣H埋怨我們浪費(fèi)吃的，用我從未見過面的太爺爺如何用洋芋度饑荒的事情教育我們。屋頂上微弱發(fā)紅的電燈泡與炕桌上洋芋冒出的一縷縷的熱氣交融出了一片朦朧，父親的絮叨在這朦朧里流淌著……

富平的黑瓷碗被母親換成了更結(jié)實(shí)的灰瓷碗。父親剛才的絮叨聲還在我們耳畔縈繞著，而富平已經(jīng)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了。

夜深了，一陣犬吠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我把頭貼在窗戶上，豎起耳朵辨聽著從門外飄進(jìn)來的女人的聲音，“嫂子—嫂子！快開開門，富平肚子疼得很！”喊聲還夾雜著富平的哭號，原來是二嬸的喊聲。父親趕緊下炕開門。黃狗也聽出了二嬸的聲音不再叫了。

二嬸個子小，腿短，走起路來恨不得把上半個身子先扔出去后，再把下半身拉出去，前傾的上身帶動著短腿的下身，腳步卻很重，每落下一腳都會發(fā)出騰騰的響聲?？赡苁悄_步重的原因，彈起的塵土也比別人多些，二嬸的褲腿邊兒一年四季沒有干凈的時候，不是臟兮兮的土就是兩三根亂線頭，要么就是碎草屑，這一路火急火燎地趕來，背上還背著哭哭啼啼的富平。二嬸繃著臉說，富平吃了長芽的洋芋，中毒了。

母親面對二嬸不講理的埋怨無奈地?fù)u著頭。鄰居們都被半夜三更的聒噪聲吵醒了，三三兩兩來到我家門口看個究竟。我父親是村子里唯一受過培訓(xùn)的醫(yī)生，他的出診包里一年四季都有治療一般的頭疼腦熱、肚子疼的藥物和針劑。情急之下，父親當(dāng)即拿出打針的小鋁盒，在院子里取了幾根劈好的柴，生火煮上針盒消毒，準(zhǔn)備給富平打針。干柴在土爐子里噼啪作響，煮沸的開水在小鋁盒里裹著玻璃針管翻滾著，一縷縷青煙順著空氣上升至屋頂，最后聚斂在一起飄出了門外，融入院子里的清冷中。父親手中的針頭在富平一聲連不上一聲的哭喊中扎進(jìn)了他的屁股。半個多小時過去，富平不哭也不鬧了，二嬸這才在繃緊的臉上擠出一絲牽強(qiáng)的笑容。天空中的星星眨巴著眼睛，瞅著這煙火人家。

第一張全家福

農(nóng)歷四月中旬，栽種洋芋的時期到了，父親選擇在一個空氣濕潤、霧靄蒙蒙的早晨，拉起滿滿一木架子車的洋芋種子，扛起土犁，趕著老黃牛下地了。立夏前后的莊稼地里，除了還未入土的洋芋地閑置之外，其余莊稼田里五顏六色的莊稼迎著太陽，就著風(fēng)兒，鉚著勁兒，聚斂著大自然的養(yǎng)分。

父親胸有成竹地把第一犁拉開了。洋芋種子在經(jīng)我們五六個人定量的尺許長度間，勻速地一顆一顆地點(diǎn)栽在偌長的犁溝里。犁溝的深淺程度，父親把握得游刃有余，無須我們?nèi)タ紤]犁溝太深，種子發(fā)不了芽，犁溝太淺，種子會被凍死等問題，只管把洋芋種子栽入張開大口的犁溝中。

條條犁帶遠(yuǎn)遠(yuǎn)望去，猶如拉面師傅的拉面平整地鋪在案板上，只等待下鍋的火候。這時，父親已經(jīng)站在了耱上，老黃牛拉著耱從地頭緩緩地走過來，身后被耱拉平的犁溝猶如一大床棉被平整地覆蓋在洋芋種子身上，田地表面只留下了耱齒劃過的條條痕跡，而我則盯著老黃牛和父親的背影發(fā)呆。

端午節(jié)前，一年中最有生機(jī)和朝氣的日子到了。年輕的小媳婦、大姑娘各個帶著針線在田里利用除草歇緩的空當(dāng)，湊在一起切磋縫制端午香包的技能。紫色和白色的洋芋花爭芳吐艷，迎著婦女們手中花花綠綠的針線活兒搖曳在一片片的花海中。平淡的日子在婦女們手中的針線里變得既豐富又充實(shí)。

突然，山邊豁峴處飛出一輛自行車。自行車的鈴聲迎著風(fēng)飄進(jìn)了洋芋地，鉆進(jìn)了我們的耳朵。順著丁零的鈴聲望去，彎彎曲曲的山路也越來越窄，騎自行車的陌生人只能推著自行車在田間地頭東瞅瞅西望望。大片的洋芋花在午后的陽光中迎風(fēng)飄舞，似乎向這個不速之客打招呼問好。“哦，是泥套村張玉杰的大兒子張嘎子，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聽說去年出去了一趟，回來也不好好務(wù)莊稼，推著自行車在這兒亂轉(zhuǎn)啥呢？”父親輕描淡寫地講述著張嘎子的大概情況。父親經(jīng)常走村串戶給人去瞧病，鄰村的人大多都見過，對張嘎子的情況還是比較了解的。

張嘎子故意撥弄著車鈴，丁零的聲音響個不停。這大忙天，每個人不是扛著鋤頭就是背著背簍的，這跟煞風(fēng)景的張嘎子顯得格格不入，人們都好奇地看著他。他大概感覺到了鄉(xiāng)親們異樣的眼神，急忙發(fā)出一聲突兀的“照—相—來，彩—色—照—片”的喊聲，那聲音怪怪的，從山路飄到田間在空氣中分流，等飄進(jìn)我家洋芋地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細(xì)細(xì)的，沒了底氣，怯生生的。緊接著又是一聲，第二聲，第三聲的喊聲開始悠揚(yáng)起來了，回蕩在山間的喊聲撥動著姑娘們的心弦。是啊，眼下這美麗的洋芋花海是最好的背景，定格在彩色照片中的瞬間將是最美好的回憶?！斑@肯定是個懶漢二流子，大忙天不好好給洋芋鋤草，隔山駕嶺地跑到莊稼地里給人照相來了，這種人遲早有一天會餓死的！”母親憤憤地說著，好像這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張嘎子就是我們家的其中一員。

幾個姑娘已經(jīng)圍上去了，七嘴八舌地議論價格，選擇照相的好地方。倏忽間，姑娘們就向我家洋芋地走來了，原因是我家的洋芋地里全是紫色的花，照在照片中顏色最艷麗。母親不情愿地拉著臉。而張嘎子早讀懂了母親的神色，聲音放高地說：“大嫂，我們不進(jìn)地里，就在地邊上照個相！”這時，我才看清張嘎子大概二十幾歲，布底鞋，藍(lán)褲子，上身套著一件醬紫色的舊西服，皺皺巴巴地裹在干瘦的身體上，額前耷拉著的一撮頭發(fā)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嘴唇上留著厚厚的胡須，還時不時地向背后一甩頭，一綹頭發(fā)很有節(jié)奏地唰一下就擺在了耳后，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在沒有頭發(fā)遮擋間直挺挺地站在了整張臉上，眼珠子像個玻璃彈球，精明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滿臉笑容，熱情洋溢地為姑娘們介紹彩色照片是當(dāng)下的流行事物，也是每個人一生中不能錯過的美好時刻。姑娘們的思緒隨著張嘎子的各種描述早已飛在了洋芋花瓣上，等待照相機(jī)開拍。我的心也被攪得亂亂的，思忖著這彩色照片該是多么動人啊，這樣想著，心里也蠢蠢欲動起來?！拔覀儧]那閑錢照彩色照片，那幾個‘猴女子都是拿著婆家給的定親錢甩花著呢！你想照，就趕明兒給你也定個婆家，好好照相去！”母親看出我的心病，用最狠的話扼殺我心底泛起的絲絲美好?！皨?！我有錢，我也要照相！”說話間，弟弟從褲兜里掏出了兩個硬幣，惹得我們?nèi)夜笮ζ饋?，笑聲?qū)散了母親剛才帶給我的縷縷陰霾。

最終，在父親決定下，我們?nèi)以诙宋绻?jié)前的洋芋花海里留下富有紀(jì)念意義的第一張全家福。照片定格在一片紫色中，父母滿臉的笑容迎著爭芳吐艷的洋芋花，精神飽滿。生活的奔頭在一張小小的照片中顯露無遺，似乎父母曾經(jīng)的芳華又一次附入了他們的體內(nèi)，那是我見過的父母最好看的樣子。照片中，我和弟弟胸前還戴著母親口中的“猴女子”們做的各式各樣的端午香包，五彩絲線的流蘇帶子飄飄灑灑。

有驚無險

經(jīng)過夏天的溫暖與雨潤，洋芋迅速在地下開始擴(kuò)莖了。于是，父母便帶領(lǐng)我們?nèi)颐跗饌髡f中的“擁洋芋”。鋒利的鋤頭在洋芋稈下面三兩下就堆起一個大土包，把一個洋芋牢牢地圍在中間。土堆包的大小直接影響著洋芋收獲時的大小。鋤頭在汗水蕩漾中演繹著“擁洋芋”一詞的意義。我緊跟在父母身后，艱難地移動著沉重的雙腿。突然，一個奇思妙想飛在了面前的這根洋芋稈上，洋芋要是能像杏子一樣長在樹上，人就不用這樣彎腰費(fèi)力了。念隨心轉(zhuǎn)，話隨口出，心里咋想的，嘴里就咋說，我的話一出口，父母哈哈大笑起來?！吧岛⒆?，洋芋皮實(shí)，果實(shí)在地下，雨（冰雹）打、霜凍、蟲害都不怕，長在樹上的果實(shí)在顯眼處，容易遭害！”母親的話蘊(yùn)含著大道理。我似聽非聽的，心頭依舊是一連串的奇思妙想。鋤頭間的土都堆向洋芋的根部。正午的陽光在成片成片的洋芋葉上閃著斑斑光點(diǎn)。

一天傍晚，弟弟突然慌里慌張地跑進(jìn)來，從口袋掏出兩個白白凈凈、圓不溜秋的新洋芋，抬手就往開水鍋里投。母親急忙拉住弟弟的手，問怎么回事，弟弟才說是從二嬸家拿的新洋芋。弟弟的話使母親恍然大悟，說：“也難怪，這都夏至了，可以在洋芋堆下面先刨幾個新洋芋嘗嘗鮮嘛?！蹦赣H的話引誘著我嘴里的饞蟲。透過鍋蓋兒上冒出的白氣，我似乎看到了小鏟子伸進(jìn)鮮嫩的洋芋稈下面，白紫相間的藤撕扯著鏟子頭，圓不圓扁不扁的小洋芋，一簇簇、一窩窩地緊緊抱在一起，訴說著未長大就分別的不舍畫面。

做洋芋湯的洋芋要切成大大的塊兒，這樣吃起來才過癮。弟弟攔在我跟前，說要幫我做，小家伙兒大概是看見我淘洗干凈的新洋芋像剛出生的嬰兒，從心底生出了一份喜愛，非要幫我忙?？紤]到切洋芋塊兒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我答應(yīng)了弟弟的請求。沒有灶臺高的弟弟站在小板凳上，舉著菜刀在案板上亂剁起來，自豪的神情洋溢在稚嫩的臉上。我悶頭生火燒水，雙手拉著風(fēng)箱，灶膛里干柴上的火苗哄哄地舞著。突然，弟弟一個踉蹌從板凳上跌落下來，手中的菜刀咣當(dāng)一聲掉下來砸在弟弟的腳面上。我聽火聽呆了，竟忘了弟弟墊著板凳切洋芋。隨著弟弟的一聲慘叫，我猛地驚醒了。眼前的一幕嚇傻了我，直覺告訴我，弟弟的腳被菜刀砍斷了。我哇的一聲放開嗓子哭喊，我的哭聲壓倒了弟弟的哭聲。我用手使勁兒捂著弟弟的腳，不敢挪開手。這個時候，二嬸沖了進(jìn)來，雖然她平時懶散，不怎么去莊稼地里，沒想到今天她的懶惰對我們來說是大救星。二嬸循聲撲進(jìn)屋來，立馬挪開我的手，把弟弟的布鞋脫下來。布鞋被菜刀劃爛，弟弟的腳指頭流血了，他哭得快要背過氣了。我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有點(diǎn)兒恍惚?！芭?，不要緊，不要緊，小指頭爛了個口子！虧得是你媽做的鞋幫子厚實(shí)，要不，碎娃的腳指頭就被砍斷了！”二嬸的話松開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我趕緊打開母親的針線包。二嬸挑出一塊泛舊的白布，用剪刀咔嚓咔嚓剪成了一條長布條，又把一團(tuán)棉花燒成了灰敷在弟弟流血的腳指頭上，黑黑的棉花灰蓋住了傷口，長長的布條一圈又一圈地把弟弟的腳纏成了肥碩的布團(tuán)。

鍋里的水咕隆隆地唱著溫暖和諧的歌聲沸起來了。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把洋芋塊兒汆入開水中。新洋芋在開水中翻滾著。案板后面盛油潑辣椒的瓷缸子張著大口呼吸著鍋里的熱氣。我端起缸子用勺子舀了小半勺油辣椒順著鍋邊慢慢溜下去，紅紅的油花兒浮在湯中，繞著洋芋塊兒在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飯香撫慰著我們有驚無險的心。

秘 密

中秋節(jié)前的一個晴朗的晌午，五六家的男女老少足足十幾口人，浩浩蕩蕩地來收洋芋了。此時的洋芋稈已經(jīng)完全干枯了，夏天照相時的鮮艷色彩不復(fù)存在。一陣秋風(fēng)吹來，身上頓感涼颼颼的。四季輪回在不經(jīng)意間，地下的洋芋卻已經(jīng)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收洋芋的第一道工序是要割掉已經(jīng)半干枯的洋芋稈，即刻間，飛速的鏈刃發(fā)出噌—噌—噌的響聲，一股向前趕超的氣勢催促著揮舞的鐮刀，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懈怠。人多力量大，不到一會兒工夫，大片的洋芋地漏出兩三個月前擁起的一個個土堆包。第二道工序是開犁，隨著老黃牛尾巴一左一右規(guī)律地甩動，碩重的鐵犁頭像一把鋒利的尖刀把土地剪成兩半，洋芋從剪開的兩半地中間像勇敢的戰(zhàn)士前赴后繼，一個個撲出土層，“匍匐”在“戰(zhàn)壕”（犁溝中間）中，等待拾洋芋的隊伍。干了不一會兒，我的兩條腿就如灌了鉛一樣，在望不到頭的洋芋地里歪歪斜斜地邁著步子，胳膊肘下?lián)u搖晃晃的籃筐里躺著三五個洋芋瞥著我笑。

幾家聯(lián)合收洋芋的鄉(xiāng)親們用背簍、粗線口袋、木架子車把洋芋從地里收到土窖，可謂是洋芋一生最榮耀的回歸。為了迎接新洋芋，母親在“一房三室”的土窖中仔仔細(xì)細(xì)、徹徹底底地搞了一次衛(wèi)生大掃除?！耙环咳摇钡难笥蠼逊謩e是依據(jù)洋芋最大、最小，以及中不溜的級別容納的。從收洋芋的第一天起，父母就在心里盤算好了大洋芋是留給我們吃的，最小的是牲畜吃的，中不溜的是賣錢補(bǔ)貼家用的。

人勤地不懶，今年的洋芋出奇得好。三個級別的窖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爸虚g那一窖全部賣掉，馬上冬天了，扯些新布給幾個娃娃做棉衣過冬，再縫上兩床緞面的被子！”母親樂滋滋地計劃著?！霸僮鰩资锓蹢l！”父親補(bǔ)充了一句?！敖o我買一個黃書包！”我趕緊趁父母心情好的時候給自己爭取個喜愛的東西。全家被洋芋豐收的喜悅包圍著，憧憬著……

一場冬雪落過，莊稼地里的活兒基本結(jié)束了，女人們都忙著做針線活兒了，男人們都出去做木匠、拉沙子等零工掙錢去了，村莊里冷清了很多，小偷卻多起來了。二嬸說冬天的夜太長了，家里沒個男人，空得很，把我家的黃狗要過去給她們娘兒仨做個伴兒，等二叔回來了，再把黃狗完璧歸趙。我們雖不情愿，也得滿足二嬸的要求，畢竟是父親的親弟媳，我們誰也不敢多言。

黃狗被二嬸拴在院門口的木橛子上，為二叔家捕捉著黑夜里的每一絲動靜，我們家卻因?yàn)樯倭它S狗而清靜得讓人凄惶。黃狗的呼吸和汪汪聲，還有它蹦蹦跳跳的樣子已經(jīng)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了，突然沒了這些元素，生活如同冬天的莊稼地沒了生機(jī)。半夜時分，莊里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月亮睜著睡眼，在夜空發(fā)著悠長的愣。突然，我看見黃狗對著我家洋芋窖一陣撲咬，氣勢洶洶，前爪又抓又蹦跳的。我想看個究竟，但雙腿被什么束縛住了，一步都邁不開，我快急哭了。母親的手伸過來了，我醒了，原來是一場夢。母親把聲音壓得很小很小，說不要出聲，好像有賊進(jìn)院子里了。父母摸下炕準(zhǔn)備出去看個究竟，一股無名的恐懼在黑夜慢慢放大了。我和弟弟不敢出聲，蜷縮在被窩兒里，噤若寒蟬。房背后確實(shí)有騰騰的腳步聲。父親順手把頂門的一截兒木棍握在了手里。母親拿起了捅土爐子的火鉗子，跟父親躡手躡腳地出去了，出去前母親悄悄安頓我們說：“不要拉燈，要把賊堵在窖里?！蔽覀兠诨ハ喑侗蛔?，都想把自己的頭包得嚴(yán)實(shí)點(diǎn)兒，似乎這樣就安全了。

空氣停滯了，我們屏住呼吸，只有心跳的聲音在突突作響。我極力用耳朵捕捉房背后的聲音，腳步聲更多了，聲音很嘈雜，根本聽不清是人聲還是東西碰撞的聲音。盡管我心里很是著急，但是沒有勇氣出去看個究竟。一陣聒噪后，院子里的燈亮了，我和弟弟迅速起來趴在窗戶上，看院子里的動靜。兩個看不清面目的人，頭上裹著頭巾，幾乎把一張臉全部包裹起來了，只留下眼睛處的一條縫兒，全身糊滿土，背上還背著一袋子洋芋，步履蹣跚地向大門口走去。母親急忙開了大門。燈光照在那兩個人的后背上，襯出一條長長的影子，隨著兩人的身體移動到了大門口，最后消失在門外的黑夜中。

我不解地看著這個場面，父母明明是去捉賊了，怎么反而給送了兩袋子洋芋讓他們背走了，這兩個人來自何方？我追問父母，他們卻緘默不語，并且很嚴(yán)肅地交代我們，不許向任何人說起此事。我們信守承諾，現(xiàn)如今三十多年了，這件事仍然是我們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