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科穎
一
我家門口的巷子轉(zhuǎn)角處有一整面墻,自我有印象開始,墻上就布滿了涂鴉和大片夸張的花體字母或圖案,噴漆的顏色好像能涵蓋整個色相環(huán)。這面墻在成片的灰黑色的建筑里格外顯眼,特別是在連爬山虎都沒留下一點兒印記的秋冬,它的叛逆、熱烈、生機勃勃,包攬了這片老城區(qū)蕭條時節(jié)里所有的生氣。
巷子里這條路我走了有十幾年。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涂鴉上半部分的白色墻體因為定期的梅雨和常年的濕熱潮悶,長起了一層層、一道道的青苔,淺淺蓋過了頂部的涂鴉;一直到中學(xué),墻皮開始零星地脫落,涂鴉的噴漆一點點斑駁??赡苁且驗橥盔f自帶著一股煙火里的生氣,我一直堅定地認為這種生命力是很難被破壞并消磨掉的。每每經(jīng)過那堵墻的時候,我就會想,能把涂鴉畫得這么鮮明熱烈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墻上涂鴉的年紀于我而言已經(jīng)不可考了,我沒機會去親眼見證這個答案;每每問起,得到的答案也只有“之前鄒奶奶家那個小撇撇特別喜歡搞這個,后來鄒奶奶走了,那個伢(方言,小孩子)也不曉得到哪里克(去)了”的半解釋半搪塞,答案就此也就擱置了。
每次經(jīng)過那面畫滿涂鴉的墻,我就會想象畫它的人是什么樣子?跟學(xué)校里那個喜歡穿皮夾克,留長頭發(fā)的美術(shù)老師一樣嗎?是不是也像我上次在棋盤街看到的畫涂鴉的人一樣,戴著壓得很低的鴨舌帽,文化衫下面套著嘻哈風(fēng)的褲子,看起來個性又叛逆呢?
直到一個秋天,巷角的一戶人家辦喪事。家家(方言,外婆)帶著我路過那家的門前,叫住了門里那個彎腰不知道在侍弄些什么的中年人—“小鄒?”家家先是試探著叫了一句。中年人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沒什么表情,木然地對著家家點了個頭,應(yīng)了聲“姨”算是打了個招呼。家家見到“故人”態(tài)度立馬熱切了起來,提點我叫了聲“鄒叔叔”之后開始熱絡(luò)地搭訕,諸如“節(jié)哀啊小鄒”“這是你奶奶走之后你第一次回來吧?”“有時間來姨家里吃個飯”之類的話。
家家很熱情地跟他寒暄,但他對這種熱情顯得有些木然,無論說什么他都呆呆地點點頭,含混著一聲“嗯”作為應(yīng)答。家家見他沒有什么精神,寒暄了幾句便帶著我離開了。往前拐了幾道彎,經(jīng)過那堵畫滿涂鴉的墻時,家家突然上下打量起那堵她平時路過都不正眼看的墻,一手指著涂鴉,一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不是一直問嗎?這些,就是剛剛那個人念書的時候畫上去的?!蔽乙粫r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剎那后覺得實在難以置信,追問道:“誰?”“就是剛剛辦事那家的兒子,你剛剛還打了招呼的。”
我一時有些語塞,不太愿意接受,我好奇了這么久的作者,竟然就是剛剛那個死氣沉沉的中年人。我想象不出來十幾年的風(fēng)霜都蓋不住的充滿蓬勃朝氣的涂鴉,怎么可能是剛剛那個毫無生氣,說話眼皮都不帶抬一下的中年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
我接受不了這個落差,我也接受不了那個看起來平庸到塵埃里的木訥中年人十幾年前可以畫得出來那么熱烈浪漫的涂鴉。
二
其實,撇撇本來不叫“撇撇”,“撇撇”是個外號。武漢話喜歡管個子不是很高,身材瘦瘦小小的人叫“撇撇”。他從小就比同齡人矮一截兒,才有了“撇撇”這么個外號。后來,他的身高漸漸趕上了同齡人,但是這個外號一直也沒摘掉,一開始是同齡的孩子們這么叫著玩兒,后來叫著叫著大人們便也開始這么招呼他。時間久了,他甚至已經(jīng)丟了自己的本名,每每街坊鄰居們提起他的時候叫的都是“鄒家那個小撇撇”。
撇撇是奶奶帶大的,他父母在他挺小的時候就分開了。他母親離開家之后就再沒音訊。他父親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辭了武鋼(武漢鋼鐵集團公司)的工作,下海經(jīng)商,一年回不了兩回家。撇撇在鄰里的印象里就是跟在他奶奶后頭拽著長大的。撇撇小時候沒少因為父母都不在身邊受同齡人奚落,基本沒咋見他親近過哪個同齡小伢;大人們平時喚他,他也是一副興趣缺乏的樣子。每次看見他,他不是杵在那兒對著某處發(fā)呆,就是撿了樹枝或者石頭不知道在地上畫些什么。
至于撇撇是怎么遇到涂鴉的,這事其實跟城市傳統(tǒng)有點兒關(guān)系,同時多少也帶點兒緣分。碼頭城市嘛,本身就帶股江湖氣;“不服周”(不服氣)的歷史傳統(tǒng)可能也是街頭文化的滋養(yǎng)之一。涂鴉什么都有,卡通形象、夸張字母,或者就著時事熱點找點兒新點子創(chuàng)作……可能是因為扎眼的顏色,也可能是因為夸張的表達,有時候路人也看不懂墻上畫的是什么,但就是覺得墻上的東西好看、過癮。年紀大些的爹爹婆婆(方言,爺爺奶奶)們一開始也看不懂這些“鬼畫符”是什么,后來也就逐漸接受了,時不時要是逮到了正在墻上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年輕伢還會插上兩句:“伢,能不能畫點兒我們能看懂的?”
街上有家的婆婆,臉熟了那些“搞藝術(shù)”的年輕伢之后,遇上了還會時不時寒暄幾句,“這么熱的天還畫啊?”“這么晚了還不回去吃飯啊?”看到有人在墻根燒紙錢,婆婆還會上前制止,生怕把涂鴉熏黑。甚至,那家婆婆養(yǎng)的一只脾氣挺差的博美犬,都會沒由來地對搞涂鴉的年輕伢親近幾分,任那群年輕伢揉搓自己的狗頭,跟平時人一靠近就狂吠不止的兇樣一比,判若兩狗。
巧的是撇撇小時候就愛坐在涂鴉小子們常去的那幾堵墻對面的馬路邊上發(fā)呆。時間久了之后,涂鴉小子們都會跟坐在他們后面的撇撇時不時會搭兩句腔:“小伢,你屋里大人呢,么這個點還冇回克(方言,怎么這個時間還不回去)?”“看得這么認真,想不想玩兒一下???”
一開始,撇撇只是就著人家的噴漆罐,嘗試性地在涂鴉小子們的創(chuàng)作上添上兩筆;接著他就開始撿那些被用得差不多了的噴漆罐,就著剩的那么一點點顏料畫個字母或者局部圖案;最后他開始自己攢錢買各種顏色的噴漆罐,開始跟涂鴉小子們“搶”能用來搞涂鴉創(chuàng)作的白墻……
撇撇奶奶知道這件事之后,對他畫涂鴉這件事倒是沒什么特別的態(tài)度,只是給他發(fā)零花錢的頻次有意無意地增多了,跟街角老太太們攀談時聊起哪條巷子里新畫上的涂鴉時會提一句:“我家小孫孫也愛搞那個,他畫的也蠻好看的?!?/p>
撇撇初三這年,撇撇父親南下?lián)平鹗?,回家了。撇撇奶奶跟撇撇父親之間也是摩擦不斷,但是家里好歹也多了些生氣。撇撇也自此結(jié)束了一年見不到兩次父親的日子,不過彼時他好像也已經(jīng)不那么需要“父親”這個角色的存在了。應(yīng)該是2007年或是2008年的4月,中考臨近的時候,撇撇奶奶有一天晚上找撇撇談話,叫他把愛好放一放,安心考學(xué),爭取考個好點兒的高中,將來讀個大專,爭取進武鋼做個文職。撇撇沉默了半天才說了句:“奶奶,我想學(xué)美術(shù)?!?/p>
當天晚上,撇撇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奶奶到最后只是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你跟你老爹真的是一模一樣!”撇撇父親的反應(yīng)比較大一些:“你爸爸我已經(jīng)用失敗的經(jīng)驗向你證明了,想走捷徑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我當年要是安安分分在武鋼待到現(xiàn)在,不曉得現(xiàn)在幾安逸(方言,不知道現(xiàn)在過得有多好)!”
“我只是想畫畫,這也是我的理想!”“我管你理想不理想,你給我安安分分搞個好看的文憑,找個國企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這才是正經(jīng)人該干的事情!”“你懂什么!”“你以后也莫跟那些‘打流的鬼伢瞎混,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老子說一句你頂十句的!”
“你少給我拿老子的喬(方言,你少拿父親的身份壓我),你也不能做我的主。前十幾年沒見你管我,后面我的事你也少管!”“我是你老子!你說你的事我管不管得著!”
吵完架的撇撇從家里跑了出來,正巧迎上那幾個涂鴉小子??吹狡财玻盔f小子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其他過多的言語。武漢三月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是暖濕的和煦了,可能是風(fēng)吹的,撇撇眼睛有些濕,臉上也熱熱的,鼻頭那塊兒尤甚。
那天撇撇奶奶是在紅鋼城的地下通道里找到撇撇的,還是跟他父親口中那群“打流”的涂鴉小子混在一起。撇撇奶奶那天特別生氣,揪著耳朵就把撇撇提溜了出來:“你能不能讓家里省點兒心?。∧懿荒懿灰衲隳莻€爹一樣?。磕憔鸵院筮M武鋼,少折騰,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不好嗎……”
后面有個涂鴉小子沒忍住,走上前去將撇撇往身后護了一下,沒等撇撇奶奶發(fā)作就率先開腔:“婆婆,我當時就是聽我老娘的話,畢了業(yè)就進的武鋼?!?/p>
撇撇奶奶沒說話,開始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2000年的時候廠里效益不好,被裁下來了。”“其實,真的不存在什么絕對安逸的工作和絕對安穩(wěn)的人生的,年輕的時候伢愿意折騰就隨他吧。”“人一輩子也就活那么幾十年,他現(xiàn)在正好在這個年紀,有愿意折騰的事情,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天怎么收的場大家都記得不太清了,只記得好像那天之后,撇撇奶奶沒有再多置喙撇撇畫涂鴉想考美院的事情。變故發(fā)生在那年六月報中考志愿的時候,撇撇父親背著兒子把志愿表給改了,撇撇填的美術(shù)專業(yè)被他父親改成了機械和財會。
接到通知書的時候撇撇也傻眼了,看著陌生的學(xué)校名稱和從來不曾考慮過的專業(yè),撇撇徹底跟他父親撕破了臉。兩人在巷口大吵了一架,架勢大到街坊鄰里后來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大都零星知道些“內(nèi)幕”?!伴L這么大,前十幾年沒見你管我,你憑什么現(xiàn)在又來對我的未來指手畫腳!”“你這鬼伢么這么不聽話!老子這么搞不也是為了你好!”“誰要你為我好了?誰稀罕你為我好了?我奶都沒說啥輪得到你管我嗎?”“我是你老子!你說我管不管得你!”“那我今天就直接告訴你,這個專業(yè)你打死我,我都不會去念!”
兩個人吵架的那天晚上,撇撇奶奶突發(fā)腦出血,兩個人光顧著斗氣,都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老太太倒在了房間里。情緒長期淤積導(dǎo)致突然發(fā)作,人沒能搶救回來。凌晨的時候,醫(yī)院走廊里面特別安靜,撇撇跟他父親在走廊盡頭各找了一個角落,頭對著兩面墻貼合折成的九十度夾角,兩個人沒有任何外露的情緒,但是心里都就此埋下了不可能再找到答案的問題。
撇撇奶奶的葬禮辦得很倉促,所有人對此都毫無準備。老人家在堂上的相框里微笑著。撇撇前幾天一直特別安靜,直到最后一天殯儀館的人來收走靈堂的布置擺件的時候,撇撇才突然抱著老人家的相框號啕大哭,死死按著燭臺不讓撤??蘼暣蟮米屓寺牪磺逅詈蟮牡绖e。來吊唁的人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么,一時間面面相覷。撇撇父親這回也只是看了一會兒之后,就轉(zhuǎn)身到角落里去抽了一盒煙。
撇撇父親這回倒是聽清楚兒子在講啥了。撇撇最后一直在講的是“奶奶對不起,奶奶對不起……”自撇撇奶奶走之后撇撇好像也失去了音訊。鄰居走在道上相互問候的時候會順嘴向鄒師傅打聽撇撇的去向,得到的答案大都也只是“不談,不談……”
三
城市里畫涂鴉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
紅鋼城地下通道那兩側(cè)的白墻是涂鴉小子們最常光顧的地方—那個通道是露天的,畫起來光線好。來來往往熟人也多,住在那一塊兒的也多是老街坊,遇上了基本能打個照應(yīng)。市政也基本不管這塊兒。涂鴉畫上去不會被涂白,只可能被更新的涂鴉蓋上,這是那群涂鴉人能接受的唯一“殺掉”他們作品的方式。
念中學(xué)之后,我往地下通道跑得也少了。直到有一天跟家家一起坐公交,我像小時候每次坐公交駛過這段路時一樣,探著腦袋,透過車窗向下張望,企圖去找地下通道所在的那個方位—即使立交橋本身和老工業(yè)園交錯的空中軌道交疊之后,地下通道的露天段就已經(jīng)被遮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一直覺得只要我的視線從通道上面飄過一次,就相當于我又多看了那些涂鴉一眼。但這次我沒找到通道的入口,在同樣的方位做好了探頭的動作,我期待的那截兒應(yīng)該屬于入口處人行道下坡的位置,現(xiàn)在變成了嶄新的瀝青馬路。
“家家,那個下坡呢?”“?。俊奔壹曳磻?yīng)了一會兒,看著我巴望的方向才會過意來,“那個地下通道???現(xiàn)在不是要創(chuàng)文明城市嘛,這片都要整改,去年就給填平了。”“那些涂鴉呢?地下通道墻兩邊的涂鴉?”我有些著急,縱然心里已經(jīng)大概有了結(jié)果,但也不愿意相信,非得經(jīng)他人之口說出來我才肯死心?!奥窳搜?,跟通道一起埋了!”
公交車一直在往前駛。家家那句“埋了”的話音剛落,立交橋的橋面恰好掩過了最后一點兒能在橋上看見的瀝青路面。
我想起了撇撇。算上家家領(lǐng)著我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的那次,我就只見過他兩面。最后一面是鄒爹爹的白事那天,我在巷子那堵涂鴉墻跟前的馬路邊上看到他坐在那兒,看著墻發(fā)呆。
季風(fēng)氣候的梅雨送給墻體瘋長的青苔,經(jīng)年累月的墻皮也開始一點點剝落,那堵墻原先畫的什么早就看不出來了,就是斑斕的噴漆質(zhì)量太好,沒跟著墻皮剝落的地方,都不怎么褪色。撇撇當年想表達的東西從這堵墻上是不太可能看得出來了,但是殘留的彩色一直特別固執(zhí)地想要證明—當年我是那么鮮活絢爛地活過。
撇撇發(fā)呆的時候,有兩個穿著熒光背心的人在糊墻紙。二十四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被糊到那面墻上,正好輪到“自由”。
那天下午,撇撇在那兒坐了挺久,就一直看著市政工人一點點給那片涂鴉糊上墻紙。兩個工人還時不時“吐槽”兩句:“這活兒還挺麻煩的?!逼财惨恢弊焦と藗冮_始糊隔壁的“平等”,才起身回家。
進門時,撇撇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在褲腿上蹭了蹭,半邊臉消失在黃昏與夜晚交接的陰影里,被光影吞噬掉了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