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超兒
我買彩票中獎600元,發(fā)視頻分享給家人,我媽比我還驚喜,感嘆我的好運氣,笑聲太大引來了我爸,結果我爸陰沉著臉說:“有什么好高興的?這是賭博,你看吧,中了600,以后不知道要輸進去多少?!备糁聊唬叶几杏X到空氣的凝固。只不過是偶然的幸運罷了,沒有自制力的人確實有上癮的可能,但是我爸預設了我就是沒有自制力的賭鬼,仿佛這600元不是幸運獎,而是通往罪惡深淵的門票。
我爸有種技能,就是用一句話讓我的激情瞬間平靜,讓我的快樂立馬消失。之前我沒法準確形容,直到最近看到網上的熱詞,才準確定義了他的這項技能——掃興。我爸的掃興方式多種多樣,或是未雨綢繆式的,或是訴苦式的,或是兩種同時使用,讓我從小覺得快樂似乎有罪,樂極必然生悲。
小學二年級,我數(shù)學考了99分,是班里的第一名,我滿心歡喜地在大人面前活蹦亂跳,想分享喜悅,當然也想獲得表揚和獎勵。但是當聽到我考了99分的時候,我爸臉色一變:“99分有什么好獎勵的?還在這兒跳什么?不快去看看那1分錯在哪里,小心驕傲得退步了,下次別人超過你?!甭犕曛?,我的快樂瞬間消失了,歡快的空氣也頓時凝固。當我再看那張卷子時,再也沒有了“我是第一名”的自豪,反而是那個鮮紅的“×”和“-1”的字樣分外刺眼,讓我恨不能把它們摳掉,甚至連同那些“√”一起揉碎。
后來我也考過很多次100分,但是再也沒了和我爸分享的欲望。也是從此,我過上了一種小心翼翼的人生。
我爸像是和我的快樂有仇一樣。初中時,我參加完小學同學的聚會,回來開心地和爸媽分享大家的變化。我爸詢問我們聚會吃了什么,我毫無防備地細述一遍后,他又問我每人交了多少錢,我說50元。那是2009年,雖說我家經濟條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于50元都拿不出。只見我爸臉色一沉,說:“每人50就吃那么些東西,家里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蔽乙幌伦硬恢?,聚會的喜悅與興奮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自責,后悔自己參加聚會,浪費了家里的錢。有了這次經歷,我也變得掃興起來,同學聚會叫我出去,我首先就問人家交多少錢,但凡感覺花費超出了預期我就不去了,從此在同學心目中留下了摳門的印象。
上大學后,我自己打工攢了一筆錢,在國慶節(jié)策劃了一場獨自去西安的旅行。走之前我并沒有告訴家里,我知道自己耳根子軟,可能家人一勸阻我就會取消出行,于是我準備來個“先斬后奏”。
我抵達西安,找酒店安頓下來,才給家里發(fā)消息報平安。國慶正是農忙時節(jié),我發(fā)消息時可能父母都在忙沒有看到,因此,那天我特種兵式地、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
晚上回到酒店,父母也收工回了家,我媽打來視頻,叮囑我注意安全,并沒有多言。正當我給他們發(fā)去白天游玩的照片,分享西安的風景和見聞時,話還沒說完手機便被我爸搶了過去,接著就是一頓輸出:“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嗎?女孩子又不安全,什么時候回來?家里忙得腳不沾地,你弟弟也跟著收秋。我們這幾天累得要命,哪顧上看你這些?玩幾天就行了,趕緊回來少讓家人擔心你。”我支支吾吾小聲說了句“知道了”,就趕緊掛斷了電話。
此刻,我旅行的好心情蕩然無存,負罪感、愧疚感涌上心頭,甚至還有種不配得感。父母在勞作受苦,我卻在這兒逍遙快活。即使旅費是我自己打工賺來的,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要是這些錢讓父母用來雇人幫忙收秋,他們就不用這么辛苦了,我用來旅行享受實在太不應該。想到這里,我火速退掉了原本10月6號回學校的車票,轉而買了3號回家的車票。
一到家,我便換上勞作的衣服,和父母一起去了地里。之后的許多個國慶節(jié),我再也沒有出去旅行過,都是回家?guī)透改甘涨?。這個情況直至我談戀愛、結婚也沒有變過。
未雨綢繆似的輸出一些預測負面后果的話,來防止我樂極生悲,并把這當成一種對我的敦促;用金錢壓力傳導,向我訴苦,好讓我時時刻刻不要忘記他們的辛苦——其實每每被我爸掃興的時候,我是極度討厭自己的。
我在無數(shù)次掃興的經歷中成長起來,從未發(fā)覺有什么不對。直到弟弟上大學后與我分享他的大學生活,我的一些言語或反應突然讓我意識到:我竟然被父親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成了我們家第二個掃興的人。
弟弟和我分享他的社團生活,我問他目前學習怎么樣,不要耽誤學習;弟弟和我講他學了一種樂器,我轉而問他花了不少錢吧;弟弟說他談了女朋友,我對他說校園戀愛不長久……
直到有一天,老公聽完我和弟弟的對話,突然說了一句:“你怎么這么掃興!”我呆住了,等回過神來,不由得號啕大哭。我難過的不是老公這樣評價我,而是我突然意識到,曾經傷害我的那根刺竟然原原本本復刻到了我自己身上,并開始刺痛別人。其實,掃興頂多讓快樂消失,真正讓我受傷害的是我爸掃興背后對我的否定,是那種這也不行、那也不對的毫無標準的否定,而現(xiàn)在,我又把否定用在了弟弟身上。
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本以為逃離原生家庭,組建了自己的小家,一切會重新開始,但沒想到曾讓我感到痛苦的東西依然陰魂不散,讓我逃無可逃。
因愛而生的傷痛,終究還要用愛撫平。也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做出改變,那么我的女兒也會重新經歷我所經歷過的痛苦。于是我努力試著理解我爸,可能我爸也曾經被他的父母這樣對待過,受限于教育經歷和感悟力,我爸并不會像今天的我一樣意識到這是一個需要改變的習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知道苛求我爸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好是不公平的。
我知道輕描淡寫的一句“與自己和解”并不是那么容易,但是,當一個母親準備給孩子付出全身心的愛時,她就有了療愈自己、舔舐傷疤的動力。雖然曾經的我沒有收到過很多愛的肯定,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富足地擁有;我曾經在情感上缺失過的,會盡一切努力讓我的孩子獲得。這也算是借著養(yǎng)育孩子的機會,療愈一遍受傷的自己吧。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