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蓋伊《乞丐歌劇》中的經(jīng)濟書寫解讀

摘" 要：《乞丐歌劇》是英國劇作家約翰·蓋伊最負盛名的戲劇作品，本文以經(jīng)濟書寫為切入點，結合時代背景，圍繞作品中的經(jīng)濟行為、經(jīng)濟現(xiàn)象與經(jīng)濟觀念展開研究，挖掘作品反映的經(jīng)濟運行模式及問題，探尋作者的經(jīng)濟觀念與社會思考。

關鍵詞：約翰·蓋伊；《乞丐歌劇》；信用；商品化

英國詩人兼劇作家約翰·蓋伊（John Gay），布莊學徒出身，因結交文友而涉獵寫作，與詩人亞歷山大·蒲柏和小說家喬納森·斯威夫特同為涂鴉社的成員。蓋伊最負盛名的戲劇作品莫過于《乞丐歌劇》（The Beggars Opera），該劇在倫敦紐蓋特監(jiān)獄及其周圍展開，講述了江洋大盜麥克希思誘騙少女波莉，反被其父皮徹姆告密而鋃鐺入獄的故事。《乞丐歌劇》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了解18世紀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窗口。批評家研究18世紀文學時往往更多地聚焦于笛福、蒲柏和斯威夫特等人，而忽略了同時代的作家蓋伊。研讀蓋伊作用《乞丐歌劇》中經(jīng)濟書寫的重要主題和創(chuàng)作意圖，對于探尋作品的文學特質、剖析作家的寫作風格與寫作理念、了解18世紀英國經(jīng)濟話語的轉型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都具有重要意義。

關于蓋伊《乞丐歌劇》的經(jīng)濟書寫，曾有零星探討，如大衛(wèi)·諾克斯提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商業(yè)化［1］；黃梅在《推敲“自我”：小說在18世紀的英國》中也提到類似的觀點，“人本身也被‘錢’化”［2］。但這些探討缺乏完整全面的論述，仍存在較大的言說空間。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立足于《乞丐歌劇》文本，以經(jīng)濟書寫為切入點，圍繞作品中的經(jīng)濟行為、經(jīng)濟現(xiàn)象與經(jīng)濟觀念展開研究，并結合時代背景與歷史語境，挖掘作品反映的現(xiàn)實中經(jīng)濟運行模式及其產(chǎn)生的問題，探討作者的經(jīng)濟觀念與社會思考。

一、信用困境

信用的經(jīng)濟含義為以償還本金和支付利息為條件的價值運動的特殊形式。［3］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肯定了托馬斯·圖克（Thomas Tooke）對信用的表達：“信用，在它的最簡單的表現(xiàn)上，是一種適當?shù)幕虿贿m當?shù)男湃?，它使一個人把一定的資本額，以貨幣形式或以估計為一定貨幣價值的商品形式，委托給另一個人，這個資本額到期后一定要償還?！保?］起初，人們通過賒賬進行商品交換，信用作為生產(chǎn)和流通之間的中介，有力地推動了商品生產(chǎn)和流通的快速發(fā)展。當信用超出商品交易的范圍后，貨幣作為一種支付手段，也參與到交易的過程中，從而產(chǎn)生了以貨幣為借貸對象的信用活動。隨后，得益于匯票的流通，信用已然成為金錢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自英國內(nèi)戰(zhàn)（1642—1651年）之后，英格蘭的金匠們就承擔了銀行家的職能，發(fā)放貸款，為商人建立匯票（信用證）交易市場。到了17世紀90年代，流通匯票的總值據(jù)信超過了王國的貨幣總量”［5］，信用與貨幣有了相似的屬性。

然而，不同于貨幣，信用可守可違，因為信用的價值依賴于信任。在劇中，麥克希思說：“有一個很有名望的人，他從我這借了好多錢。他身上有屬于我的錢，本，今晚我就將他指給你看，你可以向他索取欠款?！保?］在出借人麥克希思的頭腦里，人的信譽與還錢的能力成正比例關系，信譽良好則還錢能力也強。

當信任被辜負時，信用則不復存在。劇中特拉普斯太太是專門經(jīng)管賒銷女性性工作者服飾的商人，她抱怨女士們拖欠債務：“現(xiàn)在（直到今天）有一個姑娘，她身上穿的是我的一套好衣服，而我整整三個月都沒見過她……憑我的良心說，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女人都喜歡欺騙。自從反對小額監(jiān)禁法頒布，我在這方面的損失也非常大，當一位女士能借到一條漂亮的襯裙或一件干凈的長袍，而我卻絲毫不沾她的光時，我的損失一定是很大的！憑良心說，如今大多數(shù)女士都以欺騙為樂。”［7］《反對小額監(jiān)禁法》旨在避免因10英鎊以下債務被上級法院監(jiān)禁或因40先令以下債務被下級法院監(jiān)禁的情況，這為女士們拖欠債務提供了便利。法案通過前，無論金額大小，特拉普斯太太都可以讓欠款顧客被逮捕，但現(xiàn)在欠債人可以逍遙法外，特拉普斯太太也無法讓欠債人得到應有的懲罰。社會信任的缺失不僅表現(xiàn)為個人之間的互不信任，還包括公眾對政府的懷疑。政府失去公信力會進一步加劇整個社會的道德滑坡。例如，第二場第十幕中提到，那些提供證據(jù)使罪犯被定罪的人本應獲得賞金，但是政府很少能及時發(fā)放，無怪乎皮徹姆抱怨道，“政府這么長時間的拖欠對我們來說太艱難了！揭發(fā)罪犯無功而返，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8］。

實際上，劇中呈現(xiàn)的信用危機與18世紀早期英國爆發(fā)的“南海泡沫事件”（South Sea Bubble）息息相關。正如尼科爾森指明：“每一個第一次看這部劇的觀眾都能從中得到泡沫年代的記憶。”［9］皮徹姆對于政客的看法是對“南海泡沫”的指涉：“我們和偉大的政客一樣，鼓勵那些背叛朋友的人?！保?0］這影射了“南海泡沫事件”中政客為了金錢和利益與南海公司相互勾結，使得政府的公共信用受到挑戰(zhàn)。在《乞丐歌劇》誕生的18世紀20年代，為盡快解決沉重的債務，英國政府允許國債與南海公司的股票進行轉換，有了政府的背書，大批民眾深信投資南海公司股票的人會獲得源源不斷的股票紅利，于是紛紛跟風購買股票，從而掀起一陣瘋狂炒股的浪潮，隨后法國密西西比泡沫的破裂引發(fā)全民恐慌，股價一路大跌，許多人的財產(chǎn)付諸東流。蓋伊目睹18世紀的英國成為一個滿是錢財、債務、股票的世界，他的筆下描繪了18世紀倫敦社會的真實形態(tài)：人們?yōu)榱俗非笞陨砝娴淖畲蠡踔敛幌С鲑u人格。“泡沫”（Bubble）成了欺騙的代名詞。蓋伊也將該詞運用到其作品中。如第二幕第十三場，當波莉和露西同時意識到自己不是麥克希思唯一的妻子，她們一同唱道：“我被騙了（I’m bubbled）?！保?1］

吉登斯說：“信任縮短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阻擋了人的生存焦慮。若不加以控制，這些焦慮可能會成為一生中持續(xù)的情感和行為痛苦的來源。”［12］社會不僅僅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更是一個信任共同體。當信用鏈條變得脆弱時，社會的信任系統(tǒng)極易崩塌瓦解，自此真假難辨，坑蒙拐騙、相互欺詐的現(xiàn)象就會層出不窮。社會信任不是政府提供的公共產(chǎn)品，而是由公眾自發(fā)形成的一種秩序。蓋伊對人們?yōu)榱私疱X、利益而背棄信用的行為加以強烈的批判與譴責，這是對社會正義及人道主義的堅守，也是對社會秩序重建的真誠祈盼。

二、價值焦慮

18世紀以來，“圈地運動”加速了人的商品化進程，人的價值商品化成為時代性選擇。1640年，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議會通過土地立法，把沒收王室、教會、?；庶h的土地以大面積為單位拍賣，由于售價高且付款期短， 原佃戶無力購買， 結果 90%以上為資本家和新貴族所得。［13］原本依靠土地生存的人越來越多地選擇出賣勞動力換取基本的生活資料，于是大規(guī)模遷移到城市從事有償勞動，勞動力走向市場成為商品，加速了人的商品化進程。

在劇中，女性被當成商品出售，美貌是女性的商品化“標簽”。作者在描述皮徹姆和夫人談及對女兒波莉的教育時，皮徹姆夫婦揭露了將女兒商品化的意識：“親愛的，你有義務警告這姑娘，并指導她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以免她的人生毀在自己手上”［14］。

貌美的女性更容易被男性“購買”，美貌商品化使得女性被當作商品一樣挑選，可悲的是，女性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處于商品化的境地，反而像保養(yǎng)靈魂一樣保養(yǎng)自己的容貌。

在他們看來，一個女孩如果不能同意別人調(diào)戲，那么她的美貌就會變成爛牌，很快就會被拋棄于塵海。

波莉就深陷其中，“我和任何一位優(yōu)秀的女士一樣懂得如何充分利用自己和我的男人”［15］。

性交易是女性商品化的一種明顯的表現(xiàn)形式。蓋伊在劇中表示：“一個漂亮的姑娘就像在咖啡屋的酒吧里一樣掙錢，她把調(diào)戲當作自己的生計。”［16］女性顯然已成為一種商品。

婚姻交易是女性商品化的另一種隱性的表現(xiàn)形式。單身少女是婚姻市場上有價值的商品，皮徹姆企圖利用女兒的婚姻攀附權貴，“我的女兒之于我，如同王室女性之于國務大臣一樣關鍵”［17］，此處是蓋伊影射沃波爾利用喬治二世的妻子卡羅琳王后作為中間人贏得國王的青睞?！耙粋€少女就像金礦，擁有金子般的內(nèi)在價值，進造幣廠戳印前，她的價值無人知曉?！保?8］“造幣廠戳印”是婚姻締結的隱喻，即少女在結婚前有如金子般的利用價值可供挖掘。

此外，貨幣是商品的一般等價物，一切商品的價值都可由貨幣來體現(xiàn)。［19］在劇中，人的價值由貨幣體現(xiàn)，例如，當少女結了婚成為妻子后，“只值一幾尼，蓋上配偶姓名章，時買進時賣出，家家戶戶少不了”［20］。妻子被貶低為固定價值的貨幣，貨幣作為普遍的交換媒介消除了她們作為人的差別。又如，罪犯的價值為四十英鎊。皮徹姆有一本專門的賬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為他做事的竊賊的名字，如果竊賊們偷不到東西，皮徹姆就會檢舉他們，因為政府給提供線索舉報罪犯的人員四十英鎊懸賞金。當皮徹姆夫人為小偷鮑勃·布特惋惜時，皮徹姆冷漠地回應道：“不然我們就永遠失去了四十鎊?！保?1］活生生的人，在皮徹姆的眼里，僅僅只是一個冷冰冰的價格。甚至麥克希思“上尉”與命如草芥的小竊賊一樣，都被平等地認為是四十英鎊。人的價值由貨幣來衡量，人的特性被磨滅，這影射了劇作家蓋伊對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所引發(fā)的人被商品化的價值焦慮。

這樣，人的價值就被物化了，物成為衡量和評價人的尺度，而這是商品經(jīng)濟造成的結果，因為“在商品經(jīng)濟中，人的價值要在商品交換中實現(xiàn)，而交換的結果又須以占有財富（商品和貨幣）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22］。商品經(jīng)濟將人的復雜社會關系和生活內(nèi)容轉化為金錢、利益關系。當金錢被奉為唯一準則，是非與道德都被扭曲變形。皮徹姆為自己辯護：“律師是正當?shù)?，我也如此。他發(fā)揮雙重的作用，既與壞蛋作對，又為他辯護，我也如此；既然我們靠他們過活，保護并鼓勵欺騙理所當然?！保?3］皮徹姆一邊雇用一幫小偷為他行竊，進行買賣贓物的生意，一邊又和獄守勾結，出賣他們，來收取告密費。他將自己和律師類比，認為他們的職業(yè)都是一樣有著雙重的作用，出賣、算計由此被冠以正當?shù)睦碛?。這樣的認知扭曲是人們沉迷金錢而喪失道德的表現(xiàn)。可見，蓋伊痛感社會道德的墮落，因此抨擊金錢的罪惡，呼吁人們不要如同弱小的浮萍般，掉進自甘墮落和自我放縱的洪流。

三、結語

閱讀《乞丐歌劇》這部劇作，可以看到蓋伊對英國經(jīng)濟社會轉型關鍵期的思考。他將經(jīng)濟行為、現(xiàn)象、觀念納入文學文本中，無論是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之間的關系，還是伏筆的設置，都離不開經(jīng)濟話語的書寫，其文字下暗含的是蓋伊敏銳的歷史洞察力與獨到的現(xiàn)實觀照。劇中發(fā)生的信任危機是對“南海泡沫”的指涉，表明了18世紀英國政府的公共信用受到挑戰(zhàn)；另外，對于劇中人的商品化的書寫暗示了蓋伊在商品化社會下產(chǎn)生的價值焦慮與迷惘。蓋伊對秩序與節(jié)制的倡導，既是對金錢至上準則的批判反思，也是對社會混亂秩序亟待整飭和救贖的殷殷期望?！镀蜇じ鑴　肥巧w伊在經(jīng)濟動蕩的社會中追求確定性和穩(wěn)定感的心靈宣言，為英國國家建構的未來想象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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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楊魁森.物化的時代——論商品經(jīng)濟的基本特征［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9（4）：3-1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