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香超桃李外”

自20世紀50年代廢除童伶制之后，潮劇界培養(yǎng)出一批新的優(yōu)秀演員，范澤華與姚璇秋就是其中的卓越代表。從藝幾十年，范澤華形成了自己大方、洗練的表演風格，更成為行內(nèi)外公認的潮劇唱腔大師，為潮劇留下了一批膾炙人口的劇目和唱段。如果把姚璇秋比作潮劇界的梅蘭芳，那范澤華就可比作潮劇界的程硯秋。姚璇秋憑借自己的表演和作品，成為該劇種的代表人物，范澤華也同樣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天地。二人一時瑜亮，各領(lǐng)風騷，和舞臺上同寅的姐妹們，一同締造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潮劇的“金色十年”。

一曲蘆林斷人腸

說到姚璇秋必定要提《掃窗會》，而說到范澤華也必會提《蘆林會》。范澤華考進怡梨潮劇團之后，得到重點培養(yǎng)，很快就擔綱主演了不少戲，塑造了不少閨門旦的角色，如《孟麗君》《春香傳》等，都是她早期的代表作?！洞合銈鳌芬粍?，更使她聲名鵲起。但讓范澤華真正成熟、成名的，是折子戲《蘆林會》。

《蘆林會》是《躍鯉記》中的一折，講的是迂腐書生姜詩愚孝、偏聽偏信，遵母命休了發(fā)妻龐三娘。一日夫妻在蘆林相會，龐三娘據(jù)理陳情、辯明冤屈的故事。1959年，廣東潮劇院三團根據(jù)老藝人陳夙興口述的版本，請謝吟、王江流、李志浦、鄭一標等劇作家進行整理，由楊廣泉、黃秋葵等作曲家重新譜曲，由范澤華飾演龐三娘，林明才飾演姜詩。后來隨著范澤華調(diào)到廣東潮劇院一團、青年團，姜詩一角先后由黃清城、鄭蔡岳演出，但龐三娘一角一直由范澤華飾演。她和黃清城搭檔的這個版本留存有錄音，演出場數(shù)最多，影響也最大。

《蘆林會》是一出生旦唱功戲、做功戲，青衣的戲份尤其繁重，表演和唱段極考功夫。范澤華把這出戲的成功歸于編劇的好文采、作曲先生的好旋律，更歸功于導演鄭一標的苦心栽培。她說：“給一標老師排一劇，勝演十年戲?！?/p>

鄭一標先生是潮劇導演制的奠基人，姚璇秋、范澤華這批演員，都得益于鄭一標先生的引導、指導。先生排戲時，要先和演員分析人物。龐三娘是什么樣的人物？姜詩又是什么樣的人物？他講解的時候，則要求演員在劇本的每一頁夾一張白紙，講到哪里就記到哪里。他要求演員一定要吃透劇本，還讓演員去看相關(guān)書籍，以幫助其理解人物。先生不會戲曲動作，所有的動作都是演員在他的啟發(fā)下，自己設(shè)計的。比如，戲中有一段是龐三娘講述自己臨江汲水，被狂風吹得滾下江中，單是要確定一個動作來體現(xiàn)這個情境，就反復排演了幾十遍。范澤華前后設(shè)計、選取了幾十個水袖動作，最后才由導演確定選用“沖袖”“旋袖”“貼背袖”，再半蹲送出亮相水袖、身段組合。正因為這種深挖人物、啟發(fā)演員的導演方式，調(diào)動演員全身心、全方位地去塑造人物，表演區(qū)位、動作身段、節(jié)奏層次，一經(jīng)確定則終身定格，絕不會走形。范澤華介紹，這出戲長達58分鐘，她們當年演出時，每次的時間、節(jié)奏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如果當晚演出時長不是58分鐘，導演就會來分析是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范澤華說，每次演完這個戲，當天晚上她就會睡不著。這是一種演員和角色高度交融的塑造。

正是編、導、作、演反復細致地磨合，使得這部戲文辭美、旋律美、表演美、唱腔美，藝術(shù)上達到了較高層次，一經(jīng)推出便得到非常高的評價。1959年在北京和上海等地演出，1960年到柬埔寨，以及中國香港地區(qū)演出，《蘆林會》一劇均引起轟動。每次演到最后的高潮，幾乎是演員每唱一句，下面就響起一陣掌聲。演出結(jié)束，無論觀眾、專家皆贊嘆不已。著名紅學家、原北京市副市長王昆侖先生是當年廣東潮劇團赴柬埔寨訪問演出的團長，在訪問演出即將結(jié)束時，賦長詩《三娘怨》記錄下觀戲的感受，并另作《蘆林一曲動金城》一詩贈范澤華。

可以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潮劇最著名、最有影響的兩部青衣戲，一出是姚璇秋的《掃窗會》，另一出就是范澤華的《蘆林會》。這兩部戲，奠定了姚、范兩位演員在潮劇劇種的頭雁位置，也成為潮劇青衣行當?shù)氖痉秳∧俊?/p>

大方洗練的表演風格

戲曲舞臺，必須是百花齊放才能異彩紛呈，從京劇四大名旦到越劇十姐妹，莫不如此。由此，才帶來京劇和越劇藝術(shù)各領(lǐng)風騷的繁榮局面，推動了京劇和越劇劇種的發(fā)展。潮劇也不例外，當年潮劇六大班，每個班各有所長，都有響當當?shù)拿?，比如正順有姚璇秋、李欽裕、蕭南英；怡梨有翁鑾金、李賽和、陳鑾英、范澤華；三正順有姚麗珊、吳嬋貞、陳馥閨、翁妙輝；源正有洪妙、吳麗君、陳麗華、朱楚珍；玉梨有黃清城、林舜卿、黃瑞英；賽寶有洪惠英、吳巧成、方惠妝……廣東潮劇院成立后，作為藝術(shù)上齊頭并進的頭雁，姚璇秋和范澤華，以及吳麗君、朱楚珍、林舜卿、謝素貞、陳麗華、蕭南英、陳馥閨、黃瑞英等一眾舞臺姐妹們，各自術(shù)有專攻、藝有所長，相互促進，也交相輝映，由此才創(chuàng)造了代表潮劇最高水平、最大影響的“金色十年”。

范澤華和姚璇秋一樣，專攻的行當都是閨門旦和青衣，但她們的藝術(shù)風格有所不同。姚璇秋的閨門旦，大多是阿娘，如黃五娘、蘇六娘……美麗善良，婀娜多姿，似微風拂柳；范澤華的閨門旦，大多是富有個性的少女，如孟麗君、劉明珠……性格剛毅，勇敢果斷，似蠟梅傲霜。你看孟麗君，事急燃眉，當即決定易服出走，甚至還去參加科考，考個丞相來當當；你看劉明珠，為雪父仇，只身上京，應詔穿珠，太后、皇帝賞賜黃金珠寶都不接受，領(lǐng)了個鐵如意對著奸臣頭上就砸了過去。

范澤華和姚璇秋的青衣表演風格也不同?！稈叽皶泛汀短J林會》都是傳統(tǒng)劇目，都經(jīng)過老藝人和新文藝工作者的提煉，都遵循潮劇旦行12個基本動作，都是正宗、規(guī)范的潮劇青衣；王金真和龐三娘都同樣具有抗爭意識。但姚璇秋演的王金真就更歸于傳統(tǒng)，溫文爾雅，略顯柔弱；范澤華演的龐三娘則更突出創(chuàng)新性，板眼分明，更加利落?！掇o郎洲》和《趙氏孤兒》中，姚璇秋演的陳璧娘，盡管是文人出征，文中帶武，但身段、水袖動作是柔和的、款款而動的；范澤華演的莊姬，盡管歷經(jīng)慘痛，深悲失魂，但身段、水袖動作是干脆的、有板有眼的。比如，在莊姬聽到人聲后躲進草叢的那一段水袖，干凈利落，行云流水，非常能體現(xiàn)范澤華的表演風格。就算同演《井邊會》的李三娘，同樣的音樂旋律中，姚、范兩人的演繹依然是各具特點，風格迥異。

范澤華還曾嘗試跨行當。劇團曾經(jīng)派她到北昆學習小生行當?shù)谋硌荩髞硪騽F的藝術(shù)權(quán)威、老藝人盧吟詞持不同意見，認為培養(yǎng)一個優(yōu)秀的青衣演員不容易，范澤華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青衣演員，不適合再改行當，她才回歸青衣行列。后來，她還演過老旦，如《沙家浜》的沙奶奶。不同行當之間的切換，也影響了范澤華的表演風格?？傮w上，無論是嬌滴滴的閨門旦，還是命運坎坷的青衣，范澤華的表演風格在婀娜和沉穩(wěn)的基礎(chǔ)上，總還帶有一股颯爽利落，若用四個字來概括，就是“大方洗練”。

舞臺上呈現(xiàn)各種表演風格，是觀眾的幸福，也是劇種的幸運。范澤華和姚璇秋除了各自擔綱，為觀眾呈現(xiàn)不同風格的各類角色，也還有不少合作。范澤華和姚璇秋合演過《萬山紅》，姚演王鳳來，她演春嫂；她還和姚璇秋、蕭南英合作過《百花贈劍》，姚演百花公主，她演江海生。據(jù)說當年這出戲公演時，字幕打出演員表后，觀眾席嘩的發(fā)出一陣陣“咆哮”，而當大幕拉開的時候，全場即刻安靜，反差極大，可見名角強強合作的影響和魅力。

韻味無窮的唱腔藝術(shù)

唱腔藝術(shù)是范澤華的最高成就。她的唱腔十分注重氣、聲、字、情、韻、味的結(jié)合，輕柔質(zhì)樸，細膩婉轉(zhuǎn)，聲情并茂，技巧的運用恰當自如，韻味濃郁。她被譽為潮劇唱“活五調(diào)”的佼佼者，在唱腔上的獨特藝術(shù)成就為行內(nèi)外所公認。

范澤華的聲音條件不算優(yōu)越，但她的樂感十分出色，音樂觸覺十分靈敏。她所在的怡梨劇團有兩位杰出的潮劇界教戲先生，一個是黃秋葵，一個是黃玉斗。黃秋葵先生的教法是使演員的聲音放出來，黃玉斗先生的教法是慢慢雕琢，兩位老師的教學相得益彰，所以范澤華唱腔的起點很高。另外，怡梨劇團有唱功優(yōu)異的傳統(tǒng)，陳清泉、李賽和、陳鑾英、朱紹琛等一大批演員，皆唱功了得。據(jù)范澤華介紹，當年演出時她總是留心地聽，靜靜地學，私底下自己琢磨。從生聽到熟，領(lǐng)會情緒怎么變化、如何強弱、有何技巧。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1956年，怡梨劇團排演《春香傳》，那時范澤華還不是首演。某次巡演，原飾演“春香”的演員突然離團，范澤華當天接任務，當天排練，當晚演出，順利完成任務。這戲使范澤華一舉成名，也成為她的代表作，當年的錄音至今仍廣為流傳。

之后，著名作曲家馬飛先生的指導對范澤華也有很大的影響。馬飛先生的教學除了要求字正腔圓，還尤其注重感情處理。范澤華演過馬飛先生作曲的不少戲，《磨房會》一開始的大段《斗鵪鶉》曲牌，十幾分鐘，沒有大的身段動作，全靠演員的唱功撐起來。據(jù)說馬飛先生對范澤華非常滿意，認為演員唱出了感情，唱出了他想要的意境，壓住了場。唱段里面有一句“碧空如水夜如?！?，范澤華對“海”字作了一個滑音處理，不炫技，恰到好處，悠長深沉，悲怨無奈，十分符合人物特點和情境。這種情感和技巧高度交融的分寸感和韻味，聽起來容易，真正能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出來其實十分困難。著名作曲家陳鵬先生在總結(jié)潮劇唱腔的發(fā)展時談到，姚璇秋的聲音條件非常好，她的唱腔是一個代表，正正式式是傳統(tǒng)的，字正腔圓、珠圓玉潤；范澤華的聲音條件雖沒有姚璇秋那么優(yōu)越，但她的唱腔是另一個代表，非常細膩，有很多細微的技巧處理，韻味十分濃郁。

范澤華留下的錄音、錄像不算多，但皆成經(jīng)典?！洞合銈鳌分械摹稅鄹琛贰秳e歌》《獄中歌》幾乎都廣為傳唱，成為“口水曲”?！短J林會》至今已傳授給多批學生，全劇的唱段盡皆精彩。《磨房會》的大段開場曲、《劉明珠》的“哭墳”，翻唱者甚多，至今無人出其右。范澤華最后一部戲《趙氏孤兒》，當年中國唱片廣州公司為她出版“活五調(diào)”專輯，請原出品商新加坡東南亞公司提供劇中兩個唱段，卻被婉拒。東南亞公司的理由是，整出戲就聽這兩個唱段，如果提供了，他們的全劇錄音就不用賣了。21世紀以來，廣東潮劇院一團復排該戲，做了不同版本的糅合，唯獨保留了這兩個原始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