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的沿革與發(fā)展

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主要負有兩項任務，一是作為民事司法體系的一部分，照顧處于危險之中的未成年人；二是作為刑事司法體系的一部分，對觸犯法律的未成年人進行教育和懲治。就后者而言，法國是較早關注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國家之一。自18世紀末以來，未成年人犯罪治理開始被納入法國刑事司法制度建設考量。經(jīng)過三個世紀的賡續(xù)發(fā)展，2021年《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正式通過和生效。現(xiàn)今，法國已建立起較為成熟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體系。

一、法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態(tài)勢及主要特點

近年來，法國未成年人涉案人數(shù)有所下降。根據(jù)法國司法部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2020年至2022年間，法國檢察官辦理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涉及未成年人數(shù)量分別為18.77萬、19.81萬、16.89萬。根據(jù)參議院的報告，2010年至2019年間，這一數(shù)值保持相當穩(wěn)定，在19萬至20萬人之間。對此，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研究員克里斯蒂安·穆哈納指出，2018年至2022年期間，針對未成年人犯罪者的處罰不減反增。在這一時期，針對年輕人被認為是不恰當或不文明的行為，尤其是在公共場所的行為的法律不斷收緊，因此，司法部門處罰的未成年人數(shù)量的下降就變得更加引人注目。

與此同時，法國未成年人的犯罪處理問題有了新的發(fā)展。“起訴替代措施”已成為近年來針對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刑事政策，自2004年以來占針對未成年人刑事處理數(shù)量的50%以上，2020年更是占到63%，這也是法國未成年人犯罪司法處理方面最重要的發(fā)展之一。有數(shù)據(jù)顯示，2022年，有半數(shù)本應被起訴的未成年人（6.13萬人）在成功適用起訴替代措施后，其案件被撤銷。不過，當年仍有4.48萬名未成年人受到起訴，占可起訴未成年人的37%，其中35%由少年法庭起訴，2.1%由預審法官起訴。

近年來一項研究顯示，在2020年被定罪的3.23萬名未成年人中，有3.16萬人被定輕罪，340人被定重罪，325人被定五級違警罪。在這些罪行中，盜竊和持有贓物占41%，故意暴力占16%，毒品犯罪占14%，持有和販運毒品占11%，使用毒品占3.4%。由犯罪到定罪的平均時間，從2005年的16個月增加到2020年的23個月，時間增加的主要原因是案件處理時間延長。此外，每10個被定罪的未成年人中就有1個是被判有期徒刑（非緩刑），每2個未成年人中就有1個以上在第一次被定罪后至少又犯了一次罪，未成年人犯罪的累犯率較高。

二、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歷史沿革

自18世紀末以來，未成年人成為法國刑事司法制度所關心的重要主體，圍繞未成年人在整個法律制度體系中的地位一直存在許多問題討論。可以說，1945年2月2日法令及其衍生規(guī)則使得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基本成形，而2021年通過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則標志著當代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體系的最新發(fā)展。

在18世紀至19世紀，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主要圍繞“辨認能力”（discernement）的問題展開討論。1791年，法國《刑法典》將未成年人相對刑事責任年齡定為16歲，并確立了“辨認能力”的概念。同時，該法典還允許法官采取教育措施或減輕刑罰。1810年，法國《刑法典》將未成年人完全刑事責任年齡定為16歲，不過，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仍取決于其“辨認能力”，如果該未成年人確定具有“辨認能力”則將被處以刑罰，但刑罰尺度依法減輕。1814年，法國頒布兩項法令為涉嫌刑事犯罪未成年人設立了專門機構(gòu)，稱為“改造犯監(jiān)獄”。1850年，法國又頒布兩項法令進一步設立了未成年人監(jiān)獄教育和監(jiān)護的三類機構(gòu)：第一類是根據(jù)1804年法國《民法典》第376條規(guī)定設立的“監(jiān)獄所”；第二類是“懲戒所”，主要針對因缺乏“辨認能力”而被宣告無罪的、或被判處六個月至兩年監(jiān)禁的未成年人；第三類是“教養(yǎng)院”，主要適用于被判處兩年以上監(jiān)禁的未成年人，以及來自“懲戒所”的“不服管教者”。不過，在當時，這些機構(gòu)由于內(nèi)部生活條件和嚴格的懲教措施而飽受詬病，甚至被斥責為“兒童監(jiān)獄”。在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少年抗議”后，這些場所被迫關閉。

進入20世紀，法國開始聚焦于未成年人法庭司法體系的設置。1906年，法國頒布法律將刑事責任年齡提高到了18歲。隨后，1912年7月22日的一項法律設立了未成年人法庭，并引入了四項重要規(guī)定：第一，13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再由刑事法庭審理，而是在內(nèi)庭受審，且不負刑事責任；第二，13歲至18歲的未成年人在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由初審法院的一個特別法庭進行審判；第三，法官可對未成年人的家庭生活進行社會調(diào)查；第四，可對未成年人判處緩刑，緩刑期至21歲。1921年，法國頒布法律設置了“未成年人流浪罪”，18歲以上者可處以3個月至6個月監(jiān)禁（當時法國的法定成年年齡為22歲），13歲至16歲的未成年人可被移交給其父母或懲戒所、教養(yǎng)院等有關機構(gòu)。不過，這項罪名也同樣遭受詬病，隨后1935年的一項法令廢除了該罪名，將流浪兒童非刑罪化。1942年7月27日，法國頒布的一項法令正式明確，針對未成年人的刑事司法原則指向是“教育”而不是“鎮(zhèn)壓”，隨后也深刻影響了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建設。

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初步構(gòu)建。1945年2月2日，法國頒布第45-174號法令，正式明確了現(xiàn)代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保護”和“教育”優(yōu)先的主要原則。該法令為未成年人設立了專門的刑事管轄權，并設立了專門的少年法官職位。同時，“辨認能力”概念從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消失，未成年人被推定為“沒有責任”。在隨后幾十年間，法國又頒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以教育和保護為立法主導原則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初步形成：1945年9月9日的法令設立了監(jiān)督教育司，該司獨立于監(jiān)獄管理部門。1951年，第51-684號法律設立了少年巡回法庭，負責審理16歲以上的少年犯，并規(guī)定可在判決中附加緩刑措施。1952年，法國成立“教育監(jiān)督培訓和研究中心，培訓針對未成年人教育的工作者”。1956年，法國最高法院刑事庭在“拉布博”案的判決中指出，在沒有“辨認能力”的情況下，未成年人不負刑事責任，不能受到懲罰?！袄疾卑笜酥局闯赡耆诵淌仑熑沃贫鹊囊淮沃匾母?，通過這一判決，法國最高法院將“辨認能力”重新引入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分野。1958年，第58-1296號法令對《刑事訴訟法典》進行了修訂，并首次引入了對提請判處緩刑案件的公開審判。1963年，法國成立國家監(jiān)督教育指導員學校，旨在每年培訓120名到150名未成年人犯罪教育工作者。1970年，第70-643號法律引入了司法監(jiān)督，該法禁止對13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實施審前拘留，但預審法官可在刑事案件中下令實施審前拘留。對于13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如果有必要，可以進行審前拘留。此外，在刑事案件中，對13歲至16歲未成年人的審前拘留最長不得超過10天。1974年，法國頒布法律將成年年齡從21歲降到18歲。1975年，根據(jù)受監(jiān)督教育司發(fā)布的指導原則，“受監(jiān)督教育機構(gòu)應適應未成年人的不同需求”。

1983年至1993年的十年間，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更加強調(diào)保護、援助、監(jiān)督和教育。1981年，法國頒布第81-908號法律廢除了死刑。1983年，第83-459號法令成立了國家預防犯罪委員會（CNPD）。1985年，第85-1407號法律允許檢察官、少年法庭法官或預審法官要求緩刑部門提供書面報告和教育建議。在提出任何要求或決定將未成年人關押之前，必須征求該部門的意見。1987年，第87-1062號法律廢除了刑事法中對16歲以下未成年人使用審前拘留的做法。1989年，第89-461號法律除了明確限制對未成年人的審前拘留，還取消了將其安置在還押中心的可能性。1990年，法國批準了《兒童權利國際公約》，其中第40條規(guī)定，各締約國必須“確定一個最低年齡，低于該年齡的兒童應被推定為沒有觸犯刑法的能力”。1992年，法國頒布第92-684號法律，將1945年法令的有關內(nèi)容融入《刑法典》，包括增加“被判犯有刑事罪的未成年人應根據(jù)具體法律規(guī)定的條件接受保護、援助、監(jiān)督和教育措施”的條款，以及“確定了對13歲以上未成年人判刑的條件”。同年，根據(jù)第92-1336號法律的規(guī)定，針對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標準進行了調(diào)整，根據(jù)1945年法令下令采取的措施、罰款或不超過兩個月的監(jiān)禁判決的相關記錄，將在當事人成年后從犯罪記錄中刪除。由少年法庭作出的刑事判決、緩刑或非緩刑、緩刑但有義務從事社區(qū)服務的記錄，在緩刑期滿后予以撤銷。1993年，第93-2號法律明確了關于未成年人的起訴和聽證程序，并規(guī)定可由檢察官、預審法官、少年法庭法官下令進行刑事賠償。該法在1945年法令中增加了第4-1條，規(guī)定在涉及少年犯的訴訟程序的所有階段都必須有律師在場。同年，第93-1013號法律修訂了警方對未成年人的拘留規(guī)則。

1994年至2000年，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政策收緊，針對未成年人的司法制度更為嚴厲。同時期，美國一些城市提出了對未成年人犯罪“零容忍”口號，這也為法國的相關法律制度提供了啟示。1994年，法國頒布第94-89號法律，規(guī)定了對13歲以下未成年人的司法拘留。1995年，第95-125號法律引入了由司法警官傳喚少年犯到少年法庭接受法官起訴的程序。1996年，法國繼續(xù)建立加強未成年人監(jiān)督監(jiān)管的教育機構(gòu)，即現(xiàn)在的強化教育中心（CER）。這些社會機構(gòu)可以避免監(jiān)禁，并提供脫離監(jiān)禁的機會。1996年，法國頒布了一份部際法令，規(guī)定了教育部、司法部、國防部、內(nèi)政部機構(gòu)之間就“防止校園暴力”建立合作程序。1997年，第97-1159號法律引入了對未成年人的電子監(jiān)控措施。1998年，第98-468號法律重申了不得對未成年人施以附加刑。2000年，第2000-516 法律賦予自由和監(jiān)護法官還押未成年人的權力。

進入21世紀以來，圍繞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尺度展開的博弈仍在繼續(x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具有標桿性質(zhì)的1945年法令的基本原則被放棄，近年來又得到重申，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政策的收放與愈來愈高發(fā)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形勢密切相關。值得注意的是，2001年，在時任法國總統(tǒng)雅克·希拉克的電視講話中，談到了未成年人犯罪和宵禁等問題，使其在接下來的總統(tǒng)競選中占據(jù)了優(yōu)勢位置。2002年2月，參議院通過一項決議，成立了青少年犯罪調(diào)查委員會。6月，該委員會向時任參議院議長克里斯蒂安·龐塞萊提交了一份關于青少年犯罪問題的報告。隨后，同年8月，法國憲法委員會的一項決定規(guī)定有關刑法和刑事訴訟程序的原則和規(guī)則適用于未成年人。同年9月，法國頒布《佩爾本I號法》（“Perben I”），標志著針對未成年人犯罪實行更加嚴厲的刑事司法政策。首先，該法重新確立了不以年齡為依據(jù)而以“辨認能力”為依據(jù)的未成年人責任原則，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也從13歲降至10歲，對于10歲以上的未成年人，該法規(guī)定實行“教育制裁”。其次，根據(jù)該法也設立了封閉式教育中心（CEFs）和少年監(jiān)獄（EPMs）兩個新的有關未成年人的司法機構(gòu)。2003年7月，法國審計法院公布了一份關于青少年司法保護的報告，報告發(fā)現(xiàn)，青少年司法保護機構(gòu)在組織、指導和管理以及處理方式上存在嚴重缺陷。2004年3月9日，法國頒布《佩爾本II號法》，引入了“公民培訓這項新的刑事制裁措施”，適用于13歲至18歲的未成年人和成年罪犯。此外，少年法庭法官履行《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賦予判決執(zhí)行法官的職能，直至被定罪者年滿21歲。

2007年，第2007-297號法律重點關注青少年犯罪問題。根據(jù)該法，法官可采取“將行為人安置到遠距離教育機構(gòu)”“完成額外的學校作業(yè)”等多種多樣的措施，并且對13歲以上的未成年人開始引入刑事和解程序。對于16歲以上的慣犯，在被警方拘留后無須等待10天，即可在下一次聽證會上接受審判。同一天，法國頒布第2007-293號《關于改革兒童保護的法律》。這也映射出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最重要的兩個方面，即懲治和保護。同年，2007年5月9日和11日的兩項法令修訂了《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少年犯拘留和懲戒制度的規(guī)定。2007年8月10日，法國頒布第2007-1198號法律規(guī)定了可判處至少三年監(jiān)禁的重罪和輕罪的最低刑期。對于16歲至18歲的未成年人，在初次重犯的情況下，維持減刑原則，但如果是涉及暴力或性攻擊的二次重犯，則不再適用該原則。同年11月，法國頒布法令明確了未成年人司法機構(gòu)的法律架構(gòu)。2008年10月，國家青少年司法保護學校在法國城市魯貝落成。2009年，第2009-1436號法律規(guī)定了少年犯在監(jiān)獄中享有區(qū)別對待的權利。同時，該法保證尊重兒童的基本權利，并規(guī)定被拘留的未成年人必須參加教育活動。2011年，第2011-939號法律設立了“少年刑事法庭”，并建立了“單一人格檔案”制度。隨后，根據(jù)第2011-1940號的法律，16歲以上被定罪的未成年人可服兵役，同時少年法庭法官不得調(diào)查和審判同一案件。

2012年3月27日，第2012-409號法律的目標之一是改善少年犯的待遇問題。2014年8月15日，法國頒布第2014-896號法律（亦稱《陶比拉法》），廢除了最低刑期條款，并引入了恢復性司法。2015年，法國審計法院提交了一份關于青少年司法保護的報告，審計法院強調(diào)，青少年司法保護機構(gòu)已進行了重大改革和重組，其重新將重點放在了刑事司法系統(tǒng)上，并強調(diào)了青少年司法保護機構(gòu)在協(xié)調(diào)少年司法方面的作用。2016年，第2016-1547號法律規(guī)定，作出刑事判決的少年法庭或少年巡回法庭可附加教育措施，同時廢除了專門的少年刑事法庭。2017年，第2017-242號法律將重罪和輕罪的刑事時效期限延長了一倍。2018年，法國行政法院決定廢除一城市的“宵禁”令，該命令禁止13歲未成年人在無成人陪伴的情況下從晚上11點到第二天早上6點間外出。

2019年，第2019-222號法律的主旨之一是推動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處理方式的多樣化，如13歲及以上的未成年人可以適用電子監(jiān)控下的家庭拘留措施。同年，《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草案》被提交議會審議。在這一改革草案的背景下，法國國家人權咨詢委員會（CNCDH）于2019年7月9日發(fā)表了一份關于少年司法改革的意見，該意見回顧了法國少年刑事司法改革應遵循的原則，并對政府通過法令形式進行改革感到驚訝，認為“這一程序不允許議會進行適當?shù)霓q論”。2021年2月26日，第2021-218號法律批準了2019年9月11日《關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立法部分的法令》。2021年3月26日，法國憲法委員會決定再次審查與少年法庭法官有關的規(guī)定，指出“允許受命采取必要措施查明真相的少年法庭法官有權組成作出判決的審判法庭，有爭議的規(guī)定違反了法院的公正原則”。2021年5月27日，法國通過了《關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條例部分法令》。同日頒布了另外兩項法令，一是規(guī)定了專門的少年監(jiān)獄、監(jiān)獄中的少年監(jiān)區(qū)和專門照顧未成年人的單位的清單（附于該法典附錄1），二是規(guī)定了法國各地之間青少年司法保護機構(gòu)的屬地管轄權（附于該法典附錄2）。2021年9月30日，《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正式生效。

三、當代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主要內(nèi)容

1945年2月2日的法令正式確定了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主要原則，該法令隨后得到了其他文本的補充。自2021年9月起，被納入《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具體而言，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法國設置了專門的未成年人司法審判組織，包括少年法官、少年法庭、未成年人重罪法院。一是少年法官（Le juge des enfants）。其是少年法庭所在的大審法院的法官，既可以單獨作為法官進行審判，也可以作為少年法庭庭長，不過，少年法官只能對不太嚴重的罪行進行審判。值得注意的是，少年法官還負責保護未成年人。當未成年人的健康、安全或尊嚴受到威脅，或其教育條件受到損害時，少年法官會進行干預。例如，在虐待案件中，少年法官可命令將兒童安置在兒童福利機構(gòu)。二是少年法庭（Le tribunal pour enfants）。其審理相對嚴重的罪行，且通常是有多次前科的未成年人。少年法庭由少年法庭法官主持，法官與兩名非專業(yè)襄審官（assesseurs）一起開庭。此外，還有一名法庭書記員和一名來自檢察官辦公室的專門負責未成年人案件的治安法官。少年法庭的審訊是在“限制公開”的情況下進行的，即除了家人、教育者和受害者之外，沒有其他公眾成員。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可決定未成年人是否出席全部或部分的訴訟程序。三是未成年人重罪法庭。該法庭由一名庭長和兩名法官組成，陪審員由抽簽選出的六名公民組成，并由一名法庭書記員協(xié)助工作，同時還有負責少年案件的檢察官辦公室的一名治安法官或檢察官代表。該法庭負責審判16歲至18歲犯有刑事罪行的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必須由律師協(xié)助。原則上，只有特定人員才能出席聽證會，但是受害人可以要求不公開審理。在刑事聽證會結(jié)束后，可開啟民事聽證會審查受害人的賠償要求。在未成年人重罪法庭上被定罪的未成年人和檢察官可對判決提出上訴?？傮w來看，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審判組織的專業(yè)化建設起步較早，這也是法國對于其1989年加入的《兒童權利公約》中要求的回應，該公約第40條第1款規(guī)定，締約國確認被指稱、指控或認為觸犯刑法的兒童有權得到符合以下情況方式的待遇，促進其尊嚴和價值感并增強其對他人的人權和基本自由的尊重。這種待遇應考慮到其年齡和促進其重返社會并在社會中發(fā)揮積極作用的愿望。第3款規(guī)定，締約國應致力于促進規(guī)定或建立專門適用于被指稱、指控或確認為觸犯刑法的兒童的法律、程序、當局和機構(gòu)。法國專門性未成年人司法審判組織也體現(xiàn)出這種雙重職責使命，既保護未成年人，也在必要時實施懲罰。

第二，法國司法機關注重評估未成年人的“辨認能力”，同時妥善平衡教育與懲治的關系。在法國，觸犯法律的未成年人可能會被追究刑事責任，不過仍然需要考慮其年齡和“辨認能力”問題。當前，在法國司法制度中，對于13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原則上無法評估該未成年人對其行為的理解能力。這種“辨認能力”推定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年幼者。同時，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力爭在教育和懲治之間尋求平衡。例如，當前法國刑事法中規(guī)定，只有當未成年人年滿13周歲時，才有可能被判處監(jiān)禁，而且只能作為最后手段，并視罪行的嚴重程度而定。可以說，犯罪的未成年人不僅僅被視為應受懲罰的人，他們更需要得到教育方面的支持，刑罰也更加側(cè)重于教育。

第三，與成年人審判不同，未成年人犯罪有特定的刑事訴訟程序。一是逮捕、拘留和羈押程序。涉嫌犯有嚴重罪行的未成年人可能會被警察或憲兵逮捕，但會根據(jù)年齡的不同實施相應的拘留或羈押措施。未成年人還享有強制律師援助、強制醫(yī)療檢查等特殊權利。警方采取的拘留措施可持續(xù)24小時，檢察官可將拘留時間延長至48小時；檢察機關采取的留置措施（retenue）時間最長為12小時，除非檢察官決定延長。在拘留或留置期結(jié)束時，檢察官將決定案件結(jié)案還是起訴。同時，在檢察官的要求下，未成年人司法保護機構(gòu)的教育工作者會與未成年人及其父母面談，以了解導致該未成年人犯罪的原因。通過這次面談，相關教育工作者將向受審法官提出相應的教育解決方案。二是庭審程序。在傳票送達后三個月內(nèi)，未成年人將被傳喚到少年法庭出庭。根據(jù)罪行的嚴重程度和未成年人犯罪時的年齡，負責審判未成年人的法庭也不盡相同。違警罪法庭（Le tribunal de police）負責審理最嚴重的違法行為。少年法官和少年法庭審理16歲以下未成年人的輕罪，少年重罪法庭則審理16歲至18歲的未成年人犯罪。在最為嚴重的情況下，未成年人可能會被審前拘留。如果未成年人在庭審中被判定有罪，少年法庭法官可下令緩刑6個月至9個月。在此期間，未成年人會得到個性化的教育支持，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未成年人及其監(jiān)護人參與到其教育改造的過程中來。同時，法官可能會裁定對受害者進行賠償，并采取相關安全措施。

第四，在刑事處罰方面，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在教育緩刑期結(jié)束時，在處罰聽證會上對處罰作出最終決定。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引入了恢復性司法模式，如果損害已經(jīng)修復，未成年人也遵守了教育監(jiān)督措施，法官也可能決定不予處罰。在不予刑事處罰的情況下，法官會簽發(fā)一份《教育成功聲明》。此外，法官將根據(jù)未成年人保護司法機構(gòu)起草的報告作出判決，該報告包括有關未成年人情況的信息以及法官在實施司法制裁時可能會考慮的建議。在實踐中，這意味著對于同一罪行，法官的決定可能會有所差異。

就司法制裁措施而言，少年法庭法官可以選擇兩種制裁方式，司法教育措施和刑罰。首先，法官可下令對未成年人及判決時已達法定成年年齡的青少年采取司法教育措施。司法教育措施包括個性化定制的教育監(jiān)測手段，目的是支持他們的改造、責任感和社會化進程。這些措施，一是“融入”措施，如教育日托中心（UEAJ）接收并對相關涉刑事案件未成年人的能力和技能進行評估，幫助他們重新適應學校環(huán)境。在結(jié)束學習后能夠重返社會。二是“安置”措施，即通過開展相關融入項目，為那些無法在正常生活環(huán)境中生活的未成年人提供一個保護性環(huán)境。在某些情況下，青少年還可以繼續(xù)接受教育或培訓，如可以在青年工人宿舍等集體環(huán)境、寄養(yǎng)家庭等個人環(huán)境中得到照顧。法國公共部門或司法部授權的協(xié)會管理相關安置機構(gòu)。三是“賠償”措施，如在未成年人和受害者之間進行賠償調(diào)解活動；“衛(wèi)生健康”措施，如將未成年人轉(zhuǎn)介到適當?shù)尼t(yī)療機構(gòu)（不包括精神病院），或安置在社會辦醫(yī)機構(gòu)。此外，司法教育措施可附帶禁止性規(guī)定，如規(guī)定施害人不得與受害人見面等。

就刑罰措施而言，對未成年人的處罰始終是成年人處罰的一半。犯罪時年滿13周歲、判決時年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可被判處為協(xié)會或公共服務機構(gòu)提供社區(qū)服務。他們還可能被判處參加以道路安全意識、公民意識、吸毒危險意識等為主題的工作實習。他們還可能在電子監(jiān)控下被軟禁，未成年人罪犯必須佩戴電子手鐲，留在家中或教育安置設施中（法官授權的時間除外）。對于13歲及以上的未成年人，雖然可能會被判處監(jiān)禁，但監(jiān)禁刑始終是最后的手段，刑期應盡可能短。與一般的獄所不同，在考慮到監(jiān)獄“安全”要求的同時，關押少年犯的監(jiān)獄還會考慮到“教育”要求，對此，監(jiān)獄工作人員、未成年人司法保護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以及相關教育工作者都會參與進來。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修改未成年人監(jiān)禁刑期，即允許未成年人以監(jiān)禁以外的形式服完全部或部分刑期。對于列有未成年人所有刑事定罪的犯罪記錄，一般在定罪的三年后被刪除。

四、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規(guī)則的最新發(fā)展

如前所述，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最重要法律依據(jù)來自1945年法令，也正是自1945年以來，法國圍繞“減輕責任”“教育”和“保護”等關鍵詞展開積極建設。然而，近年來，隨著法國青少年犯罪形勢的變化，這些原則受到了質(zhì)疑和動搖，在有的時期，法國立法者采用了更具鎮(zhèn)壓性、懲治性的原則。例如，在20世紀90年代，強調(diào)以“安全為導向”的理論原則得到了加強，并逐漸滲透到了法國少年刑事司法當中，近年來出臺的《佩爾本法》和《達蒂法》都反映了這種原則導向，如對未成年重罪犯或累犯加強懲罰。這也顯示出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有向成年人刑事司法軌道方向發(fā)展的趨勢。2014年，在時任法國司法部長克里斯蒂安娜·陶比拉的領導下，通過了《陶比拉法》，重新確立1945年法令的立法原則。在2017年至2020年，接任司法部長的妮可·貝魯貝特致力于推進修改有關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實體法，并稱該計劃是“革命性”的。2021年，《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通過，這也是自1945年以來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首次重大改革，自此，法國所有與未成年人的有關規(guī)定都集中在一個單一的法律框架內(nèi)。新法典除了保留和吸收1945年法令的主要原則以外，還強化了“強調(diào)教育”“減少案件在司法系統(tǒng)停留時間”等新內(nèi)容，同時，通過推動對刑事訴訟程序的改革來促進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和照顧。新法典的誕生，也標志著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使命賡續(xù)，今后，對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工作重點將有一些新的變化。

例如，《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引入了“未成年人最大利益”的原則概念。2002年8月29日，法國憲法委員會頒布第2002-461DC號有關《共和國法律承認的未成年人司法（自主型司法）基本原則》（PFRLR）的決定。該原則一是根據(jù)未成年人的年齡減輕其刑事責任，二是必須通過專門法院宣布或根據(jù)適當程序采取的適合其年齡和個性的措施，設法使觸犯刑法的未成年人在教育和道德上得到恢復，三是明確了“兒童或未成年人最大利益”的概念，必須在該原則指導下作出有關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方面的決定。因此，在該法典的初步條款中規(guī)定：“本法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執(zhí)行條件作出了規(guī)定，同時考慮到未成年人的最大利益，根據(jù)其年齡減輕其刑事責任，并通過專門法院或適當程序宣布的適合其年齡和個性的措施，尋求其教育和道德恢復的需要。”

又如，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原則有所調(diào)整。在改革之前，只要檢察官能證明未成年人有“辨認能力”，且犯罪當日未滿10歲的未成年人就可以承擔刑事責任。法國最高法院刑事庭曾一度將刑事責任年齡酌定為7歲。如果年齡低于10歲，又不能證明其有“辨認能力”，那么只能下令采取教育措施。在10歲至13歲之間的未成年人，則沒有必要證明未成年人有“辨認能力”。然而，由于年齡較小，法官也只能采取教育措施（教育制裁）。只有13歲及以上的未成年人才可能被判刑。在改革之后，根據(jù)《刑事訴訟法典》的最新規(guī)定，對于在實施犯罪行為當日未滿13周歲的未成年人，可推定其不具有“辨認能力”，而對于年滿13周歲的未成年人，則可推定其具有辨認力。但這一推定可被推翻。換句話說，“辨認能力”已不再作為確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重要基準，法官具有了更大的自由裁量權。由于這是一項對涉案未成年人更為有利的刑事實體法規(guī)則，它也適用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生效之前進行的訴訟。同時，減輕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原則予以保留。

總體而言，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體系一直圍繞著1945年法令及其經(jīng)歷的40余次修改而展開，條文冗雜反復。2021年《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法典》的誕生，標志著法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體系發(fā)展邁入新的發(fā)展階段。隨著新法典帶來的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改革進程加深，相關積極影響已經(jīng)顯現(xiàn)，如有關未成年人的刑事訴訟必須在訴訟開始后最多3個月內(nèi)完成審判，并在宣布有罪審判后至多9個月內(nèi)接受司法制裁，即總共12個月。有法國司法部數(shù)據(jù)顯示，自2021年法典生效實施一年以來，按照改革目標，未成年人接受審判次數(shù)明顯減少，時間明顯縮短。此前，一名未成年人接受審判平均需要18個月的時間。目前該程序的總持續(xù)時間為8.3個月。正如時任法國司法部長埃里克·杜邦-莫雷蒂所指出的那樣：“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終于有了明確的法律文本和現(xiàn)代化的程序，使制裁和更好地教育少年犯以及保護社會成為可能?！?/p>

【作者簡介】付琴雯，湖北警官學院國際警務系講師，法學博士。

（責任編輯：馮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