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dǎo)老師 鄧敬丹
“驚鴻添長卷,堂雁滿回樓?!?/p>
——題記
我走進(jìn)回堂,是在一片大雪茫茫里。
青瓦飛檐罩著光塵,依稀可見后庭聳出的幾片絲竹。門上匾和從前一樣,殘著、破著,寫它的過去。門外梧桐落盡,幾片枯黃,充盈畫的空白。在“瑞雪兆豐年”的時節(jié)里,這樣冷清的景色也變得有了溫度。
我熟稔地推開朱紅的門,入目光景依舊,有七寸陽光和沿路青苔,院里有細(xì)生的翠竹,也有亂擺的貴蘭?!傲柙苿胖裾婢?,空谷幽蘭絕美人?!蔽倚ο耄桊^里的那人還是如往常一樣懂風(fēng)雅。
“抱歉,抱歉……”里屋里搖搖晃晃走出個跛腳少年,粗麻布衣,頸上掛著一把銀鎖。如今年代還束著發(fā)髻,倒是不同于常人。
“先生,您,您又來了、啦……”少年口齒如往常一樣不清,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笑著打招呼:“小師弟,最近怎么樣了?”
“當(dāng)然好,好得很……”少年靦腆回答。
我輕輕點(diǎn)頭,朝里走去。
正堂如往昔,柱上雕著祥云紋,漆著朱砂紅。它們深沉,布滿歲月流動的痕跡。我又看見墻上的十二圖騰,還有桌上隆起的繡品。
屋子中央還是那個戲臺,今天也有人在上頭演著。我本是不太懂戲的,看那戲服,卻也知是《霸王別姬》。
黑色長衫、長發(fā)松束的故人還在臺下坐著,蒸騰的茶霧遮住了他的眼。
“今天這——演的哪出???”我自然地在他身邊拉開椅子坐下,問道。
故人抬起頭看我,目中深沉,猶帶微光。
“最后一出,霸王要自刎了?!?/p>
“老先生的虞姬演得和以往一樣好……”我由衷夸贊。
“可惜……”他嘆了口氣,“先生老啦,過了今天便不再演了?!彼檬种钢_下,“喏,那個孩子——驚堂,先生的徒弟,如果明天你還來,虞姬變成他演了?!?/p>
我抬眼望去,看見下場的先生解下披風(fēng),仔細(xì)系在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孩身上,連同手中的雙劍一并遞給他。似乎先生下臺后,這少年便要緊接著登場了。
驚堂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著點(diǎn)頭,然后走向我們?!扒乩习搴茫彼麤_著我身邊的人道,又沖著我笑,“您也好?!?/p>
秦老板問道:“你老師說什么啦?”
“師父說,讓我好好演,演自己的虞姬?!斌@堂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像在看那扇雕砌過的木窗,又像在看遠(yuǎn)山綿延。他決然的、掙扎的目光落在我的心里,久違地泛起漣漪。
過了幾天,故里還下著雪,絲毫不見逢春氣象。今日臺下依舊凄涼,只有我和秦老板兩個看官。“小師弟呢?”我問。
秦老板為我溫了一壺茶:“有他戲份。”
我沒問——他腿腳不好,怎么演?
臺上,驚堂步履婉轉(zhuǎn),寶劍舞得輕盈。碎步猶凌波,踏蓮弄雙鷗。水袖含情握懷中,低眉輕咿唱詞窮。那刀往頸上一揮,一聲綿長的“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唱罷,既有妾婦柔,又有巾幗雄。他婉轉(zhuǎn)回身,此言戛然而止。項(xiàng)羽邁著四方君子步,手抖著,像無奈,亦如心酸。當(dāng)年威風(fēng)不知何蹤。我迷失于如此場景,他們一顰一笑入我眼,不禁感嘆他們演得自然——虞姬柔情不失利落,一副好身姿,縱使不識此調(diào),也為他所攝心。霸王一派好風(fēng)骨,唱得蕩氣回腸,余音繞梁。每個踱步,每次揮手,無不透著一方霸王的敗落慘悲。
“小師弟在哪?”我未見他身影,忍不住問。
秦老板道:“剛才那個配角,就是他?!?/p>
“他練了14年,只為那幾分鐘?!?/p>
“他知道演不了什么主角,卻說——”秦老板頓住了,仰頭望著臺上,像祈福者望向一片星空?!八偤投嗍抡哒f,‘咋了,跛子不也演得比你好’。他說,至少站在臺上的時候,他是璀璨的。14年換兩分鐘,也是心想事成?!?/p>
我突然濕了眼,也許我這樣的人太難懂他們的內(nèi)心——那種無所畏懼,一往無前,對夢想的決然。
我是個泥塑家,起初為喜歡,后來為錢財,漸漸失了本心,也沒了來時路。
“這出戲只有兩個小時,是他們從小到大的14年。”秦老板又指了指幕臺后的二胡手——阿丙。
“那時他還小,開始學(xué)得好好的鋼琴卻突然放下,非要去學(xué)二胡……”秦老板紅了眼眶,“他那天抱著我說,他們瞧不起二胡,那有啥,他偏要給他們看!”
我也記得某天,那個紅臉的人舉著酒杯,眼角流下兩行淚。
“還記得驚堂為什么學(xué)戲吧?”秦老板轉(zhuǎn)頭望我,想從我的眼睛里看見一些記憶碎片。
當(dāng)然記得,那天那個還小的男孩說——
“從小在梨園,和師傅學(xué)的就是梅派唱法,我太崇敬梅先生了?!蹦翘焖冻鲢裤降纳裆?,一顆不會隕落的星在他眼里閃爍,“他被日本人逼迫都沒給他們唱,師爺說他‘位卑未敢忘憂國’,從這個故事起我就喜歡梅先生,從第一次看戲我就喜歡戲,從第一次登臺起,我就想讓更多人記住它!”
那刻我才終于明白,原來有些東西,即使已經(jīng)沒落,在某些人的眼中,仍是星火。
秦老板把我拉出回憶,有些落寞,嘆了口氣:“過些日子,茶館就要倒閉了……哈哈……”他笑得慘然,我一時心絞,他第一次把一杯茶一口吞下,含淚告訴我——
“他們都說這間茶館是我一生中最失敗的投資,我卻覺得這是我最成功的投資?!?/p>
老板的話擲地有聲,一如當(dāng)年的我——
“阿父,我以后一定要成為一個泥塑家,把您的手藝傳下去!”
突然想起,那也許就是為什么,從前我的作品總更有靈氣。
因?yàn)闊釔郏掠谇靶小?/p>
我沒說話,低頭站著,轉(zhuǎn)著父親給我留的戒指,它閃閃發(fā)光。真好,若我的夢沒塵封,想來比它要璀璨得多。
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那些年我也“吞聲躑躅不敢言”,憑著對泥塑的熱愛度過一年又一年。
翻來覆去沒合眼,最終還是起了身,拿出工具雕起了泥塑。我這次沒雕那些不愿意雕的華麗物件,只是順著本心,雕了一對霸王虞姬,一個拉二胡的老漢,一個跛腳少年,還有個品茶的老板。十年前那股熟悉的熱流涌上心頭。一如失而復(fù)得的夢想,我又吻上父親的戒指。
原來,它從未遠(yuǎn)去。
我給他們拍照,又給唱戲的驚堂錄像。我把這些一并傳到網(wǎng)上,過幾日驚喜發(fā)現(xiàn),回堂擠滿了人。
“謝謝。”老板擠進(jìn)來對我道謝。
我搖搖頭。我更應(yīng)該謝他們讓我找回了遺落的靈魂。
這天的二胡手彈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賣力,似“江娥啼竹素女愁”,輕輕一撥,又似“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小師弟也長身玉立若松柏,我不禁笑言,何人可知其殘缺?雙袖一揮若驚風(fēng),亂 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驚堂和前些日子一樣,穿著傳統(tǒng)戲服舞劍。臺下的青年,舉著手機(jī)拍照。
舊時蒙上塵埃的遺物和此時新現(xiàn)的事物交融,一時不知我是跨錯了門,還是關(guān)錯了窗。我悄悄退出這場喧鬧,關(guān)上朱紅色的門。
回去時的巷落古樸,街旁剪紙、皮影戲、說書攤子依舊在那兒。我回頭看,分明還是殘破的墻,他們的眼里染著煙火,落梅下也是熱鬧。我向前走,然后到了我的燈火霓虹……
“‘驚鴻添長卷,堂雁滿回樓’,這是什么意思?”初見時,我指著木匾下的一排小字問。
“戲曲呀,藝術(shù)呀,都像是宏偉的長卷,亦如長卷上的驚鴻添筆,讓人的生活有了更鮮活的記憶,它們也是弄堂的大雁,無論飛去多少次,總要回來。鴻不下卷,雁不離堂。”
“它們,從未離去。”
我離開回堂,也是在一片大雪茫茫里。
初霽雪不渙,山間新長明。
眾人遙可見,鴻聲雁回行。
(責(zé)任編輯/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