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里何其難

“時代的一?；?，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痹跉v史的長河中，這樣的場景一幕幕出現，對于出場人物來說，每人都承受了時代浪潮的沖刷滌蕩。12世紀初葉的中國，正處于遼、北宋、金三個朝代興亡交替的時刻。在這個風云激蕩的大時代，不但人們的命運波云詭譎，就連亡者也牽扯其中，想要魂歸故里而難上加難，近些年來發(fā)現的兩方金代墓志就給我們簡述了這樣的故事。

天眷二年（1139年）春的一天，金朝內丘縣（今河北省內丘縣）主簿趙毫秀休假來到了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他的目的是找到暫時安葬在此的父親趙勵的遺骨，遷回家鄉(xiāng)燕京（今北京市）。此前的十余年間，汴京經歷了一系列風云變幻，先是1127年初金軍攻破汴京，俘徽欽二帝，北宋滅亡，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金軍帶著包括徽欽二帝在內的大量人口及掠奪的財物北返后，其在汴京扶植的偽楚張邦昌政權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個多月。張邦昌退位之后，汴京仍為宋所有。到了1130年（金天會八年，宋建炎四年），金軍再次攻陷汴京，這時的汴京經過戰(zhàn)爭的反復浩劫，城市一片殘破，城內居民強壯者不滿萬人。當年，金朝又扶持了以劉豫為皇帝的偽齊政權，其首都初期設在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縣）。1132年（偽齊阜昌三年，金天會十年，宋紹興二年），劉豫遷都汴京，直至1137年偽齊政權被金朝廢除。雖然偽齊對汴京也進行了一些恢復建設，但《東京夢華錄》所記錄的一代名都的繁華景象已成了過眼煙云，空留回憶而已。趙毫秀抵達汴京時，金宋正在議和，金朝內部以左副元帥完顏昌（撻懶）為代表的主和勢力準備將占據的包括汴京在內的河南、陜西交還給南宋。事實上，當年南宋也確實收回了上述地區(qū)。但短短的一年多之后，隨著金朝右副元帥完顏宗弼（兀）大權在握，完顏昌失勢后被誅殺，金朝很快于1140年收回了交給南宋的河南、陜西地。趙毫秀當時正是怕以后汴京為南宋所有，自己身為金朝官員難以進入，而在還地時間節(jié)點之前抵達汴京，尋找父親的遺骨。

2002年3月，北京市西五環(huán)的道路施工中，在石景山區(qū)老山附近發(fā)現了一座未被盜掘的金代前期壁畫墓，我們在首都博物館可以欣賞到其中的珍品，墓中出土的墓志顯示墓主為趙勵。

趙勵生于1070年（遼道宗咸雍六年），其家族在后晉被滅時入遼，世代居于燕京，為中層漢人官僚世家。趙勵幼年其父趙景延就已病逝，他被叔父趙圭延（進士出身，官至安國軍節(jié)度使）收養(yǎng)。由于趙勵的父祖都曾從事科舉，但未中第，而叔父中進士第，趙勵自然也以科舉中第為首要追求。但是，和古代很多科舉之路蹭蹬的士子一樣，趙勵雖然刻苦攻讀，“淹通經史”，但卻屢試不第。他漸漸年歲已長，一直依靠叔父生活實在顏面無光。于是，趙勵在苦讀的同時，也招收門徒。由于趙勵深有學養(yǎng)，教學認真，其學生中相繼有人登第。但他本人直到德興元年（1122年）才中進士第，被授將仕郎（文散官最低一階）、秘書省校書郎。此時的趙勵已經52歲了，可以說已進入古人生命周期的暮年。同樣的是遼朝在新興的金朝節(jié)節(jié)打擊下，也已經朝不保夕，日漸西山。1122年也就是遼保大二年春，末代皇帝天祚帝逃往夾山（今內蒙古大青山一帶），留守南京（燕京）的天祚帝的堂叔父都元帥、秦晉國王耶律淳在群臣擁立下稱帝，號天錫皇帝，改元建福，史稱北遼。六月，耶律淳病故，其妃蕭普賢女被尊為皇太后，稱制攝國政，改元德興。因此，趙勵實際上是北遼的進士和官員。在趙勵登第的同時，基于“海上之盟”而達成的盟約，燕京處于金軍和宋軍的聯合圍攻之下，已經風雨飄搖。

趙勵為了躲避戰(zhàn)火，避免家破人亡，舉家逃奔宋朝。當年十二月，抵達遼宋邊界，對于投奔宋朝的這些遼國漢人官民，宋朝稱之為歸明人，一般都予以優(yōu)待。因此，在邊界上，趙勵即被換授宋朝的將仕郎。宋宣和五年五月十六日（1123年6月11日），趙勵全家抵達汴京，但是還沒有來得及被正式授予實際官職就已患病，一個月之后去世于被臨時安置的同文館，年53歲。同文館位于汴京內城大梁門外西北安州巷，是接待高麗遣唐使臣的場所。

因為病逝于他鄉(xiāng)，趙勵被暫厝于汴京城西的長慶禪院（《宋會要》記載汴京有寺院為長慶院，應該為同一座寺院）。宋朝為了撫恤遺屬，特別授予趙勵的長子趙毫秀為將仕郎。但好景不長，靖康元年（金天會四年，1126年）正月，完顏宗翰率金東路軍攻至汴京城下，逼宋議和后撤軍。趙勵一家由于是北人，被金軍裹挾，遷回燕京。戰(zhàn)亂倉促之間，活人能保全性命就已經不錯了，因此顧不上將趙勵的骨殖一同遷回故鄉(xiāng)。之后，如前面所說，偽楚、偽齊相繼占有汴京，趙勵就更無可能魂歸故里了。

趙毫秀歸燕當年被換授金朝官職，天會十三年（1135年），任內丘縣主簿。到了前面所說的天眷二年（1139年）春，趙毫秀終于來到汴京，想要達成家族的夙愿，讓父親趙勵魂歸故里。但歷經戰(zhàn)亂，汴京城早已滿目瘡痍，物非人非了。趙毫秀難抑悲慟，一邊哭泣一邊輾轉尋覓。這時圍觀的“眾農夫”中有一人可能是汴京土著，將趙毫秀引導到長慶禪院遺址。但舉目所及，只是一片瓦礫堆而已，即使趙毫秀曾親歷此地，也找不到父親“權葬”之處了。絕望之余，趙毫秀的運氣逆轉，經過百般尋找，他找到了原來參與營葬之人，又找到了原長慶禪院的參與葬事的僧人。第二天，趙毫秀與前述人等在長慶禪院的廢墟上來到一處，大家都認為是棺木所在。果然，挖掘之下，找到了亡父的遺骨，而且趙毫秀當年撰寫的墓志仍存。于是，趙毫秀將父親的遺骨暫時帶回內丘縣任上。不久，毫秀任深州（今河北省深州市）軍事判官，亡父遺骨隨之赴任。趙毫秀沒有將父親遺骨立即安葬于故鄉(xiāng)燕京，很可能由于這時老母吳氏健在，他想在母親百年之后，將父母合葬。

皇統三年（1143年）正月，吳氏去世于燕京自己家中，四月初十（公歷4月26日），趙毫秀將父母合葬于“燕城宛平縣崇讓里黑山之西南隅”，黑山也就是如今的老山。此時，距趙勵去世已經有20年了，他終于魂歸故里，得以安眠。

無獨有偶，時代大潮卷起的不只是一朵浪花。近年來新發(fā)現的金代苗公澤墓志（何新：《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輯錄·南宋卷》，文物出版社，2020年）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相同的案例，與趙毫秀找到父親下落不同的是，主人公苗公澤沒有那么幸運，經過兩次尋找，他最終未尋找到父親的骨殖，成為終生的遺憾。

晉商名滿天下，自古皆然，起碼宋金墓志中就可見大量有關晉商的記載，苗公澤家族也是如此。苗公澤生于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祖籍潞州上黨縣北石槽村（今山西省長治市潞州區(qū)北石槽村），祖父時移居潞州城內（今山西省長治市）。他的祖父苗全、父親苗宗彥都經商，家庭富裕，因而他幼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成年之后，正值北宋滅亡，宋金交替之際，受到戰(zhàn)爭影響，苗家家產蕩然無存。盡管苗公澤渴望接著讀書，走科舉之路。但迫于經濟壓力，他不得不撿起經商的祖業(yè)，暫時放下書本，“束書倚市門，坐肆中貿遷”。也許是家族有經商的天分或經驗，短短數年之內，苗公澤又做到了“家用饒給”，衣食無憂。這時，他又想起當年祖父父親不惜花費，讓其兄弟三人讀書，如今二弟已故，自己生活上沒有后顧之憂了，應該不負父祖厚望。于是他又重拾學業(yè)，在鄉(xiāng)試通過后，先后兩次參加省試，可惜都鎩羽而歸。苗公澤不甘失敗，又入潞州州學，經過幾年廢寢忘食的苦讀，終于在金熙宗皇統九年（1149年）中進士第，時年已經50歲了。他先后擔任高平、沁水、陵川等縣縣令，后調任中都（今北京市），先后任都市令、提點都曲院、警巡使等官職。拋開苗公澤的經歷不說，他的尋父故事值得一提。

苗公澤的父親苗宗彥不但經商，而且是游商，經常前往汴京等地經商。后來由于宋金戰(zhàn)火交加，苗宗彥難以返鄉(xiāng)，“客死于汴”。北宋滅亡，苗公澤成了金朝百姓，當時的汴京為偽齊政權占據。苗公澤不顧道路險阻，從家鄉(xiāng)越過黃河，抵達汴京，找到其父客居之處。但是房主早已因戰(zhàn)亂不知所終，苗公澤只能在附近到處打聽尋找。但是由于北宋滅亡之際，汴京遭到的巨大人口損失和破壞，他不可能有所收獲。不得已，在大哭一場之后，抱憾而歸。后來到了金熙宗天眷二年（1139年）二月，和趙毫秀尋父幾乎同時，可能出于同樣原因，怕金朝將陜西、河南地歸還南宋之后，再無條件尋找。于是苗公澤再次徒步抵達汴京，這次幸好找到了原房主，得知父親病逝后，被同鄉(xiāng)收殮，棺木暫存在蒲臺寺。但是房主好心勸說：“今寺廢已久，宜不易尋?！?/p>

苗公澤墓志所記的蒲臺寺應該就是《東京夢華錄》卷三所載的“在陳州門里”的婆臺寺，陳州門（即宣化門）是汴京城外城南城墻東門，位于陳州門內的婆臺寺是汴京一處龐大寺院天清寺的俗稱，因位于一處名為婆臺的高臺而得名，婆臺也寫作繁（pó，今開封人讀bó）臺。到明初，天清寺再度興盛起來，一寺而分成三寺，前為國相寺，中為天清寺，后為白云寺，由此可見當年天清寺規(guī)模之大。至今，此地仍遺存有北宋所建的繁塔，為開封城內現存最早的建筑。

古代寺廟往往將廟中多余的房產用于出租，寺院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收入，另外也出租用于死人停靈或“權殯”。當然如果“權殯”的棺木長期無人續(xù)交費用，難免就會被清理，最好的結果就是埋到附近的義地。由于蒲臺寺本身已經毀于戰(zhàn)亂，再加之寺院占地廣大，苗公澤想要尋獲苗宗彥遺骨的難度就可想而知。但是苗公澤不肯輕易放棄，在哭泣之余，他焚香禱告，占卜求卦。他雇了十多名夫役，幾乎把蒲臺寺挖了個遍，歷時3個多月，但毫無所獲。這一方面說明苗公澤孝心感人，另外也說明他確實因經商積累了大量財富，這樣才能經得起尋親的大量耗費。尋親不獲，成了苗公澤永久的痛。得知自己進士及第的消息后，他不禁長時間痛哭，親朋都奇怪為什么喜事反倒哭泣。他說：“父母平昔竭力供遺，其責之也重，望之也深。今已叨忝，父母俱亡，正謂樹欲靜而風不停，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所以心若中矢，而痛極也?！毖援?，又大哭。

在中國古代社會，由于做官、經商、游學、戰(zhàn)亂等各種原因，很多人不會終其一生生活在故鄉(xiāng)，往往死于他鄉(xiāng)。對于安土重遷的古人來說，魂歸故里往往是其最大遺愿，也是未亡親屬的責任與義務。但是限于經濟和交通條件，往往難如人愿。趙勵、苗宗彥這兩個大時代中的小人物的命運就是同一事務兩個面相的最好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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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