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

晨光如絲，透過窗簾縫繞到額頭上。我循著千絲萬縷，去追夢醒前的那些人影——遠處的青山和家舍在升起的薄霧中漸漸隱去，前方的一切都是潮濕的，沾染著青草味和初秋的涼氣。上學路上的露露和我，聽著風吹枝葉，雨珠滴落頭頂，頂著書包前行。離我們一段路的拐彎處，有個女孩慢慢立住，回頭。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白霧中，似能瞧見她將蓬亂的麻花辮甩到肩膀一側(cè)。是章小艷！再打量，竟發(fā)現(xiàn)她嘴角泛出汩汩鮮血。這一嚇，徹底把我從夢中驚醒，額頭綴滿汗珠。

小艷出事的消息傳來時，我一度以為是謠言。謠言止于智者，在場的都閉口不談，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參加小艷葬禮的人極少，年少的同學除了漠然獻花，甚至想不出一句適時吊唁的話。小艷，死于一場意外。

意識模糊情況下吞了一整瓶藥。露露握著車龍頭的手滿是汗?jié)n。

怎么會沒人發(fā)現(xiàn)？露露又說。

不要提了。

鎮(zhèn)東頭那叢碩大的樺樹，此刻像白色的幽靈一樣隨著自行車的駛近而迫近面龐。我的胃開始痙攣，不得不停在橋堍片刻。趴在凸出來那塊石頭上喘氣時，腦子隨著晚風拂面慢慢清醒。觸感冰涼的石塊棱角依然，上面的紋路卻已經(jīng)被鄉(xiāng)鄰摸得溜光，三個驚心動魄的大字：石敢當，如久已干涸的血跡，于搖搖欲墜的夕陽下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我看一眼它，它似乎也在瞪著我，虎視眈眈。

夜燈開始加入昏黃的傍晚，橋堍左面廢棄的電影院改成了KTV。門口有穿著短裙的女人晃出來，又扭進去。旋轉(zhuǎn)的霓虹燈夜幕下散發(fā)著曖昧的光暈，光暈里似乎看到了小艷，她噙著一支細細的煙，面無表情地穿過門口的巷子，腰擺若柳……露露拍拍褲子上的灰拉我起來：章小艷的裙，可不止一個顏色。

二

露露是我的死黨。小艷的死訊傳來時，她沒有多少驚詫，而我像被打了一悶棍。當初電影學院畢業(yè)前，我準備用半年時間拍一部制作精良的微電影，夢想靠著這部處女作進軍演藝圈，以我的才氣我覺得拿個微型金人獎是沒有問題的。我每天冥思苦想在同學發(fā)小里搜刮角色，直到在街頭偶遇章小艷。她變得光彩耀人，皮膚一改土黃，鼻尖翹挺，身材也從珠圓玉潤變成了流行的紙片人。我差點沒有認出靚女竟是老同學。小艷很忙，我也不空，但還是互留了電話，準備進一步就角色臺詞長期溝通。過程順利到讓我差點誤以為這就是從小到大的她：章小艷一直這么苗條并且長于溝通。

回校后，我跟露露她們提起章小艷的脫胎換骨，露露拿她那雙大眼珠子惡狠狠瞪我：“我勸你離這種人遠點！”

我被震住了，我的眼睛也不小，但沒有露露那么圓而且眼仁大。

那么我的畢業(yè)作品總得過關(guān)吧？她現(xiàn)在是平面模特，找她拍電影，時間也合適。我囁嚅著開口。

露露這才放下?lián)沃庀掳偷氖?，水色的薄唇吐出尖酸的詞語：“一年四季不說話，走起路來么肥屁股扭到天上去！死愛出風頭，開口就是弱智歌！穿得像條蟲，頭毛臟到虱子爬出來！想想都雞皮疙瘩一地！”

在露露的補充下，那個鮮明又模糊的影子慢慢具象起來。

三

章小艷，是我們同學，也是轉(zhuǎn)學生中另類的存在。她的嘴角天生下垂，像一只鴨子一樣走路。一抬腿一提胯，書包就隨著她的走路幅度啪、啪有規(guī)律地從胖屁股彈起，落下，落下，彈起。她在講臺上介紹自己時說，我長大后要做一名演員，我要演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聽到這句話，我們這些埋在小說或課桌分割線上的目光一下被拔起，齊齊看向她。太可怕了！這個肚子圓圓的女生，她居然毫不掩飾自己張牙舞爪的夢想，這在當時的年代是不被認可的瘋狂。她又補了一句，我以后會走更標準的貓步！好像我們抬頭是被她扭來扭去的“貓步”（其實是鴨子步）吸引一樣。她一邊這么說，一邊就扭得越發(fā)離譜，像是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實驗室中的動物一樣神經(jīng)質(zhì)。同學們互相掃視，眼里的意思是：有病嗎這是？

章小艷走下講臺時，穿著奶黃健美褲的兩條腿就像移動的兩根大號火腿腸，一雙穿仿珍珠涼鞋的胖腳像要隨時準備逃離，腳趾都快踩到地上了。

學校里流行抄歌詞，同學們都相互傳抄背唱四大天王的流行歌曲。只有章小艷不加入手抄小分隊，這也成了她特立獨行的一個標志。她的QQ備注是：睡美人的低眉婉轉(zhuǎn)只有在她接受強烈洶涌的愛時才與眾不同，俏佳人的巧笑倩兮唯有在阡陌巷角時才獨具別致韻味。這些可笑的細節(jié)成了同學們中間最微不足道又最值得群起嘲笑的談資。

我記得小艷退學前在教室門口跟我說過一句話。當時的小艷退去了剛上初中時的不諳世事和虎虎生風。她穿著帶長流蘇的牛仔褲，洞口大到半個大腿露了出來。她用胖胖的手指摁住腰間抖動的肉，好像這樣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小一點。

你說，睡美人是不是也很胖？王子為什么先吻她而不先抱起她？

為什么一定要抱？我詫異于小艷的奇葩思路。

我們靠著走廊護欄，小艷的胖腿正好被擋住，樓下高年級的男生們在嚷：“楊姝！楊姝！阿杜的信呢？看了沒？”

楊姝是我的大名。他們嘴里的阿杜，杜峰睿，是學生會的風云人物。我那時視早戀如洪水猛獸，一切阻擋我學業(yè)大道的都是無恥下流。因此我如修女一般肅穆地掐了下眉間，整個人退離欄桿，快速轉(zhuǎn)過身來。

她有陽光一般的金發(fā)，唇紅如愛情花。

我引用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句子，我覺得女生要有自知之明，這對年少青春的我們來說很重要，特別是章小艷。

可是玫瑰公主最終會被王子輕輕地抱起來，第十二個巫婆還送給了她苗條。

小艷邊說邊看著我，固執(zhí)地拉過自己亂糟糟的發(fā)梢。

為什么非得做睡美人，辛德瑞拉不好嗎？

我把班主任讓我給她的書遞過去，疑惑地說。世上沒有愛情花，最初版的睡美人故事里只有強暴和欺騙。這些，我沒忍心說出口。

也許她不會明白為什么我對杜峰睿的信箋不屑一顧，直至它成為一個軟而潮濕的紙團都沒看一眼。就像我不明白當時的小艷，她的眼神尾隨著樓下的學長們，眼角飄過一絲火苗，漸漸熄滅，最終消失在長長的黑暗中。我那時沒有意識到，也許某一瞬間，小艷是渴望我真的理解胖胖的睡美人的。

四

那些竊竊私語或者哄堂大笑一如既往，像是約定俗成的固定娛樂項目，貫穿了整個課間生涯，并將章小艷的不合群歸咎為胖、臟和奇葩做派。我不屑參與到孤立小艷的任何活動，偶爾施與零落的友情或只字片語，看上去像秋天稻田里飛過的頭雁一樣羽毛整齊，眼神干凈。只有我自己明白，跟不理她的那些同學相比，我只是換了一種自詡文學社主編的更為矜持和清高的方式而已。

比如小艷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時，我也從不像露露那樣皺起眉頭。田間的小路很窄，但多一個人其實也并不擁擠。野草在雨中發(fā)出呼呼的響聲，高高低低的莊稼中夾雜著拼命生長的紫色木槿花。離我們一段距離的小艷聲音很輕，我們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她淋了雨的鼻子周圍不知是油膩還是臟污，笨拙的樣子有點像劣質(zhì)的古羅馬塑像，幾縷濕發(fā)緊貼著額頭，像套了個假發(fā)套般滑稽。

等一下。我喊。露露她們雖不喜歡，但礙于我的關(guān)系，也就停下腳步。

小艷的爸爸是個包工頭，長年不在家。她油亮的毛衣和大號背帶裙都是她爸爸從很遠的地方寄的。具體有多遠我們也不知道，只聽說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再轉(zhuǎn)大半天的汽車才能到。小艷媽媽帶著她去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去。

我的爸爸就像一陣該死的風。

她牙齒里擠出這句話，說完像一陣沉重的風一般跑開。頭上的心形發(fā)卡隨著她的跑動顫抖得厲害。我的鼻子里鉆進一陣一陣糅雜著略腥的泥土味和潮濕野草的味道。

神經(jīng)兮兮個“黃梅天”呢！露露翻了個白眼。

章小艷被稱為“黃梅天”是因為有人在她QQ空間里留言，稱她像黃梅天一樣臟兮兮，還陰郁。

前面的“黃梅天”停下了腳步。雨后的一抹霞光照在她亂糟糟的后腦勺上，麻花辮上的黃發(fā)卡閃著微弱的光。她回頭瞥了我們一眼。她的眼睛跟我們不一樣。內(nèi)眼角凌厲尖銳，一雙鳳眼眼梢很長，像要斜到鬢里。目光隨意一轉(zhuǎn)，就像一壟光照過來，看哪個方向都像在看你?，F(xiàn)在回想起來，也許小艷當時根本沒有看我們。只是我們當時被她這么一瞥，就鬼使神差忘了說到哪了。露露后來惋惜地提起來：那樣一雙眼睛應(yīng)該安在我們這樣的瘦子身上才算絕配。

作為校園里新晉奇葩，黯淡的“黃梅天”很快又有了個新綽號：女神經(jīng)。她頂著一頭毛毛的麻花辮過來時，所有的同學都在內(nèi)心咆哮：倒霉倒霉，注意別被“女神經(jīng)”碰到了！勇敢的身軀最終還是過來了。她穿過逼仄的走廊，費力地縮著小腹，屁股扭左扭右，盡量不碰到任何一樣橫在走廊中央的小物件，比如橫在路中央的一只腳、一個鑰匙扣，甚至一個不知名的紙團。但她最終還是碰到了欄桿，撞到了玻璃。大家哈哈笑起來。

吼！吼！倒霉老了！“女神經(jīng)”把窗戶撞碎了！有男生指著玻璃上一條陳舊如傷疤的裂痕叫起來。接下來整整一堂課，章小艷都是自覺罰站的，因為她晚進了教室。她自覺把背貼在學習園地那幾個夸張的粗體字上，幾乎蓋住半面黑板。她在自習課上沉默地忍受一群瘦子們的嗤笑，不讓手腳發(fā)出任何一聲異響。似乎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她強大的心臟，于是在下一節(jié)的聯(lián)歡會上，章小艷又跳出來了。對于她的勇猛和自信，我還是比較佩服的，就像佩服一條敢于跟狼叫囂的牧羊犬一樣。

年級聯(lián)誼會被安排在最大的公開課教室里，課桌被拼成了一個環(huán)形，表演的同學依次站到中間。秦老師問，有沒有同學愿意主動表演？沉寂的三分鐘的最后一秒，章小艷冒出來了。課桌和課桌間空隙太小，她盡量不讓搬椅子的聲音影響到大家，但同學們還是用眼神互相示意：“黃梅天”又活出（方言：愛表現(xiàn)的意思）來了。年級組長秦老師溫柔可親，是九十年代學生心中三好老師的化身，每個人都想得到她的認可。但是章小艷搶在了我這個文娛委員前面?！拔医o大家唱一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彼查g，空氣凝固在即將落雨的下午三點，有喝水的同學沒來得及閉緊嘴巴，口水順著嘴角滴到下巴。所有人都驚呆了。同桌用手肘推我，一張臉笑到扭曲。果然，“女神經(jīng)”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秦老師仍舊笑瞇瞇，只是用手扶住厚厚的鏡片，像要看清小艷嘴上黑乎乎的唇毛一樣耐心?？看暗耐瑢W開始向外面?zhèn)鬟f接頭信號：“女神經(jīng)”獻寶了。于是路過的同學也開始爭先把下巴放在窗口。盛會難得，豈容錯過？

章小艷旁若無人地開始表演，飽含感情地歌唱。“有——媽的孩子——像個——寶，”她的腦袋向左搖過去，“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她向右緩緩地擺頭。她緊窄的黃色線衣被肥碩的腰身箍出兩圈肉的痕跡，搭配上夸張的張嘴姿勢，像馬戲團里賺吆喝的笨熊。前排的同學便秘一般憋紅了臉發(fā)出哧哧的聲音。我和露露非常配合秦老師，沒有讓笑出來的鼻涕泡噴到講桌。端莊的秦老師一邊和教務(wù)老師說悄悄話，一邊鼓勵性地打起了節(jié)拍。那天的天氣不好，烏云壓下來，陽光壓抑地逼近教室頂，全情投入的小艷沒有受任何影響，她沉浸其中，大嘴咧到耳根。唱到動情處，不知她是不是想到了花枝招展開麻將館的媽媽，整張臉上居然有液體滑落，慢慢泣不成聲，繼而鼻涕眼淚匯聚成河汩汩而出，直至號啕大哭。秦老師被弄得手足無措，想安慰又無從說起。章小艷的鼻涕完全掉進了嘴里，嗚嗚哇哇地滿臉狼藉。就在老師們安撫似的走近她時，話筒里突然傳來嘔吐的聲音。巨大的沒有停歇的嘔吐聲。濃綠的膽汁和陰沉的天氣，透過擴音器一股腦吐出來，滴落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隔著老師們，我看到章小艷仰面晃了兩晃，倒了下去?？拷耐瑢W夸張地尖叫，跳開。聯(lián)歡會達到了高潮！

“黃梅天”干嗎？怎么把黃膽都吐出來了！

她是吃了黃藥師的催吐藥嗎？怎么會暈倒呢？

女神經(jīng)懷孕了？不會吧？和她媽一樣未婚先孕……

老師們一擁而上，指揮著男生扶起“黃梅天”，也就是章小艷。她像個笨重又軟塌塌的麻袋一樣被一個高個子男生往身上一扛，跑去了衛(wèi)生站。我后來看清了，沖進教室的就是杜峰睿，作為體育部長，被老師叫進來處理胖子當仁不讓。

初三（二）班再一次因為章小艷的奇葩行徑成了年級偶像冠軍班（偶像，嘔吐的對象）。

五

嘔吐事件后，小艷放學后經(jīng)常早早就走。但那天，回家路上下了大雨，天特別陰沉。對于章小艷來說，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讓她徹底自暴自棄的導火索，是她終生難以忘懷的傷痛。

世界如果還有公平，那必定不是現(xiàn)在。這是小艷在世時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小艷站在關(guān)了門的校店屋檐下躲雨。然后那個噩夢般的讓她永難相忘的一幕發(fā)生了。三個校內(nèi)的混混攔住了她。其中一個矮子奪過小艷的書包遞給個子最高的，后者將書包里的書和試卷鋪天蓋地地砸向小艷。

“不要臉！你老子不回家，你媽就勾引別人老子！”

這句話像導火索一樣瞬間將另兩個人點燃。當中那個臉上青春痘多得像馬蜂窩一般的瘦子用手指著小艷叫她蹲下，抱著頭。小艷不動，腿窩上突然就被踢了一腳。她吃痛地抬頭，發(fā)現(xiàn)此人正是整天去她媽麻將館里找爸爸的那個人——人稱猴子精。也許這仨半路碰到小艷也并非有預(yù)謀，只是心情不爽，要找個人發(fā)泄。但此刻掉出來的課本馬上讓他們有了師出有名的理由。本子的扉頁上正是小艷給阿杜寫的話：青草甜美，我悄悄凝視你的故鄉(xiāng)，森林如宮殿，你曾來過我的夢境……

高個子指揮猴子精和矮子一拳一拳砸到小艷腰上，臉上，頭上……

三個人一起狠狠地笑起來。只是他們沒想到看上去虛胖無力的“女神經(jīng)”竟然掙脫了他們的鉗制。小艷冷冷地擦了下嘴角的血跡，甩出一句：“我賤貨，你們這些貨呢？！”她狹長的眼里射出冷凝的光，一下震懵了施暴者，也讓無理取鬧的三個家伙徹底爆發(fā)。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章小艷一開始的不入群竟然是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人人以為她應(yīng)該自卑退縮，而她竟根本看不起周圍的人。這一發(fā)現(xiàn)讓那個看上去像男生的女生滿臉通紅，激動異常。小艷拼命睜開紅腫的眼睛，沒錯，個子最高的叫周娟，頭發(fā)很短，嗓門比男人還大。她顧不上大姐大的姿態(tài)，沖過去一腳踹在小艷腹部。

他們用書的硬角死命戳小艷的嘴和面頰，輪流扇她的耳光。猴子精一躍而起，直接一把把小艷的襯衣紐扣給扯掉。

給她拍照，讓她游街示眾！

小艷被打得沒有任何招架之力。臉上的血污和著雨水滴得全身都是。雨停了，她遍體鱗傷地癱軟在黏濕的青石地上，直至保安們趕到……

這是一場注定臭名昭著的惡性事件，給小艷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以至于長久以后，我作為她為數(shù)不多的所謂朋友，也不敢輕易提及此事。冥冥之中我覺得，對于她的遭遇，我負有不可避免的責任。比如那天放學，我和露露是否可以耐心一點，多等一等她。

三個施暴者被勒令退學后，章小艷胖胖的身軀眼見著日益消瘦。不完美受害人最終沒有扛住洶涌而來的流言蜚語，很快就退學了。長達數(shù)年的時間里，除了QQ空間的留言，我們都沒有再見面，再聯(lián)系。

六

高中畢業(yè)時，同學會上竟然出現(xiàn)了章小艷。她穿漂亮的開衩短裙，露出結(jié)實有力的長腿，裸露在外的半個胸脯白得晃人眼睛。一雙眼睛又大又媚，看得同學們目瞪口呆。她的變化之大，讓在場所有男生都激動不已。而女生，則把嘴角使勁往下撇。對于后天修煉出來的美，沒有人樂見其成，更何況是那樣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而章小艷，仿佛和每一個人都不曾陌生過一樣。她微微屈身敬酒，珍珠白的細高跟鞋在地毯上發(fā)出好聽的叩擊聲。好啊，有空來玩啊。小艷大方地給同學們發(fā)名片，筆直地過來和我碰杯。一陣風一般進來，又風一般出了包廂。

美容養(yǎng)生——四個觸目驚心的字如橫陳的肉體般臥于精美的名片上。大家不禁感慨萬千。

“‘黃梅天’現(xiàn)在不得了啊。”露露推我。

我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秋天還沒到，花樹幽影下，小艷的雪膚紅唇尤其顯眼。她挽起一個矮瘦男子的手臂，鉆進了長長的轎車。

“人家現(xiàn)在是名模，還有連鎖店，高檔了！”

“女人哪，一想開，就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事！”

阿杜周邊都是女生。他徑直過來，微微俯身，只看著我伸出手。

“可以嗎？”手腕上的表發(fā)出暗啞精致的光澤。

我推說不會跳舞，把露露的酒杯遞了過去，并不擔心對方會生氣。貴公子杜峰睿，從來不是我的選擇。他可以是別人心中的白馬王子，但只是別人。而我始終相信，倘若有兩個人分別代表兩種原則，代表兩個始終相反的世界，那么一旦相遇，命運注定會相互吸引、相互迷戀，必定會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進，抑或是互相毀滅。

可惜小艷，并沒有明白這一點。她的脫胎換骨，并非重生。故事中說，年邁的國王發(fā)現(xiàn)廢棄宮殿中沉睡的公主，被玫瑰公主的美貌吸引，趁其昏迷不醒強暴了她，又在回宮后徹底將其忘卻。我相信原版睡美人故事中肯定漏掉了細節(jié)，公主長睡不醒，亞麻籽毒液勢必滲透身體，所以才會愛上侵犯她的人。所以，剛剛那個給小艷開車門的真是當年三人施暴團隊中的一員——瘦猴子嗎？

一年后，小艷和瘦猴子結(jié)婚了。遠方的她在照片上異常瘦弱。她從來沒有回過老家，她把那些不堪那些過往遠遠地拋到腦后。我曾按名片上的電話聯(lián)系，說抱歉，當年說好的事沒有聯(lián)系你，現(xiàn)在還好嗎？小艷在電話里微微地猶豫，還沒回答。手機就被露露一下?lián)屵^去。

“你還嫌她不夠晦氣啊！”

我只能作罷。傳統(tǒng)思想里，不完美受害者等同于自甘墮落。深秋的一天傍晚，我接到了小艷電話，打車到她說的地方時，發(fā)現(xiàn)她腳崴得厲害，關(guān)節(jié)隆起很高。我陪她回家，一路上假裝沒看到她額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

“好點了嗎？”

“沒事，不小心磕了下?！?/p>

我們坐在樓下的報亭一角。她認真地看路燈下時明時暗的路面，像一叢開了很久、花瓣快蔫了的植物一樣無聲無息。

哪有什么壞人？不過是偶爾做了壞事的普通人。小艷用手接滴落的雨珠，念起書中的一句話。

“科琳·胡佛的作品嗎？我已經(jīng)很久不看這些了?！薄澳銜缘玫?，我現(xiàn)在最不關(guān)注家庭題材?！?/p>

“以愛的名義去得到，真的不是毀滅嗎？”

我假裝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只扶著她給她多一點微弱的倚靠。小艷的肩胛骨瘦得可憐。

她突然笑了下，說：“我答應(yīng)了。”她指的是參演我的網(wǎng)劇的事。她又露出了初三時站在走廊里看著我的那種神情，那種試圖讓人理解又未果后的絕望慢慢爬上她浮腫的右臉。

很久以后我在整理書柜時翻到了那本科琳·胡佛的《莉莉的選擇》，就像注定的預(yù)言一般。書里的萊爾和莉莉的父親一樣暴戾可怖。而瘦猴子，也就是周A，和萊爾一樣揮起鐵拳，將懷著身孕的小艷打進了醫(yī)院。

可惜的是，小艷沒有如莉莉那般得到好的結(jié)局。周A不讓她離婚。

七

章小艷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周A第幾次打她了。他打完會突然醒悟，跪在地上。

“不要離開我，親愛的老婆我錯了?！?/p>

“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求你原諒我好不好？”

小艷不清楚周A打她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她看著伏在她雙腿上男人的腦袋，像一個做錯事的幼童，眼淚浸濕了她的衣擺。心底最深處突然就軟了下來。接下來的幾天，周A沒有動她一根汗毛，還時不時給她端茶遞水。小艷坐在床上背臺詞看劇本。把自己當成那個最小時候的莉莉。

昏昏沉沉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整個身體漂浮到了天花板上，看著躺在床上遍體鱗傷的女人。她的媽媽，那個開麻將館的老太在床頭出現(xiàn)了。

“離了婚誰照顧你？男人哪有不動粗的？”

“你上學時就脾氣臭，無緣無故人家干嘛不欺負別人？”

“離了婚更沒人看得起你，自己想想清楚！”

小艷心想自己從小就是孤家寡人，從來沒有變過。半空中的她看見周A扶起她骨瘦伶仃的腰，墊了一個抱枕在她身后。

“吃??！”周A細長的手指捏了吃的喂到她嘴邊。

小艷牙齒緊緊的，周A就用手掰開她的嘴，像當年施暴，往她嘴里塞書一樣塞進去面包灌進去水。

趁著天黑，小艷爬上了長途客車，遠離了這個城市。經(jīng)年過往，如風一般偶爾灌入耳朵的小道消息是：章小艷憑著年輕的臉蛋和出格的舉止?jié)u漸成了XX街的紅姑娘，也是整容院的?？汀?/p>

同學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小艷穿著包臀裙在巷子里穿來穿去如水蛇一般的妖嬈身姿，傲人的胸脯被一個又一個男人用手肆掠……這是人家的選擇，我們無權(quán)過問。

直到死訊傳來，我們都沒有再見過她。

八

再后來就是聽說死訊，突如其來。

章小艷選擇了這輩子最優(yōu)雅的方式，用絲襪自縊，于五星級包房，著最清純的白色長裙。是酒店前臺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的。獨來獨往的長包客遲遲不開門，就沖進去檢查，映入眼簾的就是最驚世駭俗的十八線模特的死亡。她丈夫周A聯(lián)系不上。她媽媽趕到時，人已回天乏力。

醫(yī)生開的藥她從來沒有吃過一顆。除了抑郁癥，還患上了妄想癥。露露告訴我。墓碑上小艷的臉還是小時候的模樣，胖乎乎的，眼睛狹長，眼白很多，似在抵抗外界的一切。天開始慢慢落細雨，小艷媽媽也往山上趕來。她手心無力地朝下擺了下，我就沒出聲。她老了很多，一張精致的臉完全癟下去。小艷生前，一點不像她媽媽。

“周A呢？”我問。

“出差。”小艷媽眼神避了下。不想提起此人。

我把劇本《睡美人從沒有遇見過王子》捧到碑前。小艷媽媽放下花束慢慢站起來。

“艷艷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周A的事?！彼f。眼角的皺紋隨著她的動作此刻卷到一起，眼淚在臉上沖出連貫的溝壑。

我愣在原地，一言不發(fā)。遠處的草此刻被雨絲連到了一起，風吹過時發(fā)出低低的輕喚，像是小艷在唱：世上只有媽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