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滿族,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本刊功勛作者。著有長篇小說《大戶人家》《老灘》《錦西衛(wèi)》《香爐山》、中短篇小說集《分裂的村莊》《平安稻谷》等十余部,作品散見于《當(dāng)代》《十月》《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獲遼寧文學(xué)獎、“駿馬獎”、百花文學(xué)獎等獎項。
崗崗溝再破落,有了小妭,立馬光鮮。
小妭不大,十四五歲,平時住校,月末才回家。每逢這時,屯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莫名其妙地興奮,豎起耳朵,期待著“吱—咣”的長音兒。那是小妭家破鐵門特有的響動,聽到門聲,人們像聽到集合號,拿起苞米皮編的坐墊,走到豁了牙的院墻外,坐在大門石上,看明星般,瞅小妭。
這是夏至后的周末,昨夜的雷陣雨洗凈了天地,洗綠了田野,洗得山林更加青翠。穿著校服的小妭,背上荊條簍,出門向東,蹦蹦跳跳去登青峰山。馬尾辮隨著她的步伐,上下翻飛,系著的紅頭繩像跳蕩的火苗。
小妭的五官緊湊,身材模特般修長。屯里人認(rèn)為,這都不算啥,小妭最招人稀罕的是皮膚,杏花般細(xì)嫩粉白,清冷干凈,一粒塵土都不容落下。不管小妭飄過誰家門口,都能聽見人們喊她的名字,期盼她能回眸一笑。小妭卻不聞其聲,風(fēng)一般一掠而過,等再看到她背影時,已時隱時現(xiàn)在山上的羊腸小道。
坐在大門口的人們,眼光依舊在追隨,癡癡地看小妭,感慨道,小妭真好看,越看心里越舒坦。
無論怎么說,小妭都是奇跡。五龍臺村二十多平方公里,八個自然屯,二千多口人,丑女遍地,唯有最閉塞的崗崗溝,綻放出這一朵花兒。同樣喝著被膨潤土泡過的井水,為啥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黃牙粗臉,唯有小妭,這么?。?/p>
這個秘密,藏在小妭爺爺問號一般弓著的背里,也藏在小妭身后的小背簍里。
林越來越密,山越來越陡,鳥唱得越來越歡,松濤聲越來越壯闊。有林蔭遮蔽,山風(fēng)吹拂,小妭沒覺得熱,走得很輕快,一路哼著父親唱過的老歌: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背簍……她的小背簍里,似空非空,除了空的大飲料瓶,啥也沒有。她的目標(biāo)是青峰山深處的山崖,崖下有個隱蔽的山泉,藏在崖縫里,外面長著濃厚的茅草,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泉水滴落得不疾不徐,沒有叮咚響,潛入地下,細(xì)潤無聲。泉在土里緩慢滲透,崖下的青草茂盛得發(fā)黑。小妭第一次來到山崖,是十年前,父親背著她來的。那天和今天一樣,都是仲夏,都在雷雨后的上午,父親拿著大飲料瓶,塞入崖縫,讓點點滴滴的泉水在點點滴滴的時間陪伴下,慢慢裝滿。
滴水聲先是“咚咚”地敲著塑料瓶底,水滴四濺,似乎想掙扎出來,后來才安穩(wěn)下來,乖巧地聚在瓶底,“叮咚”聲悶中有脆。閑暇的時光還很多,父親盧井深帶著小妭開始采蘑菇。崖下的蘑菇,非同一般,傘頂是紅的,菇肉是厚的,味道是香的。這種紅蘑,成長的環(huán)境很特殊,得有陰有陽,有干有潮,土不瘠不肥,草不厚不稀,天不冷不熱,還要有傍晚之后的雷,太陽升起時的露。而采摘的時間,也很短暫,只有一上午,采晚了,不是枯了,就是爛了。
青峰山的紅蘑,是最艷的一種,遼西菌鮮之王,市場價格貴得沒邊兒。
可惜的是,崖下的紅蘑太少,采蘑菇相當(dāng)于摟草打兔子,接山泉水才是正宗。父親盧井深能在山上找到泉水,不是偶然,他是方圓百里的打井高手,站在山梁,往下一瞅,就能測出水脈的流向,找他打井,就是找對了龍王,不會白鑿,準(zhǔn)能出水。
遼西以西,天旱少雨,村民打井,深至百余米,已是尋常。只要能出旺泉,就燒高香了。所以,許多村民是先打井,后蓋房。五龍臺村亦是如此,井深不說,水中難除膨潤土礦的雜質(zhì),還含氟。村中人,喝了井水,哪怕是孩子,臉都像被歲月蝕過。
盧井深很年輕時,就長出了會看水脈的慧眼,他對村里打不出甜水井,耿耿于懷,始終有種挫敗感。最要命的是,他在外地打井,看上了給他燉酸菜的翠花。翠花的臉,嫩得像豆腐,一摸就能出水,騙她嫁過來,就能天天看到了??勺屗罘赋畹氖?,喝上村里的井水,臉就是抹布了,這可咋辦?
盧井深望天愁,瞅地嘆,一籌莫展時,瞥向青峰山,突然來了靈感。常言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青峰山土薄石厚,若能儲水,皆為天賜。天水與地下水脈,不在一個層面,互不相犯,只要有泉,定能潔凈。別人上山,不是放羊,就是砍樹,唯獨盧井深,去找泉眼。若不是他對探水之事秘而不宣,誰都認(rèn)為,他得了失心瘋,村里的溝壑枯了幾十年,哪兒還會有山泉?
畢竟是打井的高手,盧井深的眼睛能看透百米之下,看山上的泉脈,還不是手拿把掐??伤テ屏撕脦纂p軍用膠鞋,走遍大山,幾乎認(rèn)定青峰山無泉時,忽然看到崖下有一片青草,異常茂盛。顯然,沒有水的滋潤,草不可能這般蔥綠。
于是,山崖縫中,那個深藏的泉,再也隱蔽不住了,盧井深發(fā)現(xiàn)了它。從此,不管多忙,他每天頂著啟明星上山“打草”,喂家里的幾只小羊,實則把泉水藏在草里,接回家中。這樣,才有了翠花下嫁崗崗溝,生下了如花似玉的小妭。
十幾年過去了,盧井深始終如一,堅決不讓母女二人吃井水。所以,家中的一朵大梨花與一朵小杏花,總是相映開放,他引以為豪。
小妭十歲那年,家中突發(fā)變故,父親盧井深失蹤了。事后,小妭想起,父親執(zhí)拗地帶著她和爺爺去青峰山,反復(fù)叮囑,一定要記住通往崖下的路。冥冥之中似乎有種預(yù)感,怕是有些天日不能為母女倆背水了。
盧井深如此溺愛妻女,不可能棄家而走,怎么就杳無音訊了呢?臨別時他把一萬塊打井預(yù)付款留在家中,只是說了句,去深井打井,上百里路呢,雇主需要保密,這幾天別聯(lián)系我。翠花覺得雇主真奇葩,打井有啥好瞞的。
沒想到,深井的井,深不可測,竟然一去不復(fù)返。
幾天過后,翠花接連給丈夫打電話,都不在服務(wù)區(qū)。她急不可耐地騎上摩托車,在深井鎮(zhèn)各村逐戶尋找,尤其是近期打過井的人家,卻是一無所獲。村里人議論,井深遇到深井,進(jìn)的是無底洞,能有個好?
老公爹畢竟年近古稀,加上兒子丟了,心里焦慮,體力不支,減少上山背水的次數(shù)。奔走一天的翠花,回家時饑渴難耐,也像丈夫那樣,拿起水瓢,一口喝下缸里的井水。
一夜之間,翠花豆腐般白嫩的臉,突然變成了豆腐渣。村里人都說,丈夫丟了,急成這樣的。只有翠花心里清楚,喝錯了水。
盲目地找下去,陡增焦灼與茫然,報警失蹤后,翠花也失蹤了,只是失蹤得不徹底,小妭還能打通母親的電話,卻不知道在哪兒。有人說回了娘家,有人說出去打工,更多的人說是尋找盧井深。
從此,家里只剩下祖孫兩人。
望著兒子兒媳空洞的房間,盧老弓時常嘀咕一聲,你媽身上拴的黑曜石可別丟了,那是個寶葫蘆,能保佑你媽找回你爸。
四年間,爺爺始終嬌慣小妭,決不讓村里的一滴水進(jìn)入孫女的肚子,每天雷打不動地裝一大瓶農(nóng)夫山泉。在白家洼子讀小學(xué)時,只是借用農(nóng)夫山泉的瓶子,裝的卻是青峰山的泉水。讀到了沙海中學(xué),小妭考上了住校生,爺爺只能買礦泉水,送進(jìn)宿舍。他爬山已經(jīng)很吃力了,若不是有孫女支撐,早就躺在祖墳里,向判官問明白兒子的去向。
現(xiàn)在,小妭的爺爺已年逾古稀,他的腰貓成了一把弓,拄著拐棍,一步一點,像頻頻射向大地的箭矢。因此,他有了新綽號,盧老弓。雖說有句歇后語,羅鍋上山前(錢)緊,但盧老弓的錢并不那么緊,兒子拼命打井,賺過錢,省吃儉用了幾年,并沒花光。況且,崗崗溝的村民組長盧文忠是他的本族兄弟,給他弄成了貧困戶,免了小妭的學(xué)費,每個月還有幾百塊的進(jìn)項。盧老弓弓著身子上山時,并不太難,可下山卻吃盡了苦頭,他只能一步一步地退著爬,否則就是刺猬下山,前滾了。
即便如此,也沒擋住盧老弓上山的步伐。他上山的收獲雖然同兒子一樣,泉水和紅蘑,但目的并不盡相同,兒子主要是接山泉,他主要是采蘑菇,紅蘑能改善他窘迫的生活。所以,無雨無雷的日子,他很少上山,除非小妭要回家了。
上山的視角,盧老弓與常人恰恰相反,是那種海底撈月的姿態(tài),往前方瞄一眼,眼光基本上留在了后方。這樣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有沒有人跟蹤他。山泉和紅蘑是他們家獨有的秘密,連兒媳都不知道。
下山的過程,不亞于下地獄。背著水,背著紅蘑,還要背著幾捆遮掩的青草,倒著往回爬,每一次都要耗上小半天。盡管回到家里,腰疼得要折,他依然要把紅蘑用線串起來,掛在屋里的一角,蔭干。否則,堆積在一起的鮮紅蘑,很快就會爛掉。
昨夜的雷打得真狠,嚇得紅蘑不敢藏在地下了,打著粉紅色的嫩傘,全都拱出。小妭滿臉驚喜,蹲在綠草地上,飛快地?fù)焓啊_@是中考前最后一次假,幾次摸底測試,她都是高分,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沒有問題。有那么多的學(xué)費等著她交,再讓爺爺累下去,恐怕她就會失去最后的親人。
多采一朵紅蘑,就意味著多賺好幾塊錢,小妭一雙小手上下翻飛,很快就把小背簍裝滿了。這時,她才想起,泉水還在往大飲料瓶子里滴,下山時,只能抱著瓶子了。
突然間,小妭聽到了綿羊的叫聲,每一聲凄涼都像在找媽,而且聲音越來越近,叫得此起彼伏。羊的喊媽聲,與她心底的喊媽聲,突然共鳴了,她的眼睛潮濕了,像一汪湖水,把思念泡在其中。
想爸想媽,潮水一般涌向她的心海,遮蔽住了她應(yīng)有的警惕。
此刻,盧老弓正蹲在沙海鎮(zhèn)的集市上,兜售蔭干了的紅蘑。別人的紅蘑,黯淡成了褐色,那是曬了太陽的結(jié)果。而他的紅蘑,是真正的紅色,保留著鮮蘑原有的紅艷,留存著松茸才有的香醇,用它燉溜達(dá)雞,湯鮮若仙,是千里難尋的山珍。他的紅蘑不是論斤,而是幾兩幾錢地賣,能買得起的,不是大礦主就是高檔飯店。
盧老弓的身形,自行車不能騎,電動車不能開,趕往鎮(zhèn)里的集市,只能坐別人的車。崗崗溝肯白拉他的,只有他們六組的組長盧文忠,不會計較幾升油錢。
盧文忠是個大胖子,一米八五的身高,二百多斤的體重,冬天都想扇扇子。與他的身材相比,他家的車是真正的小轎車,小到了駕駛座擠得慌,移到了挨到后座的位置。而盧老弓呢,副駕駛坐不了,腦袋頂?shù)綋躏L(fēng)玻璃了,安全帶都沒法拴,只能坐在后座。這樣的話,副駕駛座椅必須前移,移得前邊沒有了縫隙,人才能擠進(jìn)來。兩個人坐在車?yán)?,一個拼命往前,一個拼命往后,顯得十分別扭。
不過,盧文忠覺得這樣挺好,和后座人說話,不用回頭。況且,六組的人能被他庇護(hù),他特別有成就感。
自打盧老弓把紅蘑鋪在地攤上,就心神不寧。他一直惦記著小妭,越想越害怕,孩子還小,不該讓她獨自上山。青峰山林深荊密,岔路又多,走丟了咋辦?山路陡峭,一步?jīng)]邁好,摔了咋辦?還有,山上的野牲口越來越多,遇到了如何應(yīng)對?
這么想下去,盧老弓后悔了,再也沒心情討價還價,喊來盧文忠,立馬收攤,急著往回趕。
爺爺?shù)膿?dān)心是對的,雖說孫女沒有意外摔倒,也沒碰到野牲口??捎龅膬措U,一點兒都不差,那就是人,八組石門子溝的張無雙。張無雙的胳膊,只剩下了兩截小棒槌,端在肩胛間。他是偷變壓器時,被電打的,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張無雙盯上小妭很久了。他孤身一人,沒媳婦,卻不缺女人。本村的丑女人,他用一兩只山雞打發(fā)了,外村有點兒模樣的女人,則需要一只黃羊了。小妭進(jìn)入他視野時,他的心跳成了小兔子,一種難耐的騷動涌遍全身,無法遏制。
起初,小妭并沒在意張無雙,人跡罕至的山上,見到放羊人,反倒親切些,尤其看到?jīng)]胳膊的張無雙,反倒心生憐憫。她唯一的擔(dān)心,泉水的秘密被這個放羊人發(fā)現(xiàn),并沒有意識到,兇險正一步步地逼近她。
沒有手,并不意味著殘廢,張無雙左臂凸出的兩塊肌肉,練成了鐵鉗子,不管“咬”住什么,都是烏龜嘴。右邊的小“棒槌”,練成了鐵棍,掄圓了落下,能把黃羊的犄角砸斷。嘴和左臂配合,加上腳趾頭幫忙,給野牲口下套,比有手的人還靈活。
他左臂上的小嘴閃電般突襲,鉗住了小妭的校服,任憑小妭怎樣掙扎,都脫不開身。
小妭是個弱女子,她最大的力氣是握筆,還不如一只野兔掙扎得有力氣。張無雙隨即用雙腿就把小妭裹纏住了,壓倒在草甸子上。
張無雙沒費太多的力氣,就要得逞了。盧文忠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后,像抓小雞子一般,抓住張無雙的后背,拎起來,一下子甩出老遠(yuǎn)。面對鐵塔一般的盧文忠,他反倒成了被套住的黃羊,眼里閃著哀求的光。
盧文忠跺了下腳,仿佛能地動山搖。他罵道,睜開你的狗眼,仔細(xì)瞅瞅,這里是我六組的山,六組的林,容得下你來禍害人?留你條狗命,滾。
張無雙爬起來,勉強(qiáng)用左臂上的小嘴撿起放羊的鞭子,想要趕羊下山。盧文忠又跺了下腳,樹都嚇哆嗦了,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六組的,侵略了我的地盤,禍害了我的人,還要一毛不拔,想得美,羊歸盧老弓家了,你干了壞事,必須賠償。
遇到了硬茬,張無雙惹不起,剛要落荒而走,卻被喊回。
盧文忠說,我是講道理的人,沒收你的羊,不能無憑無據(jù),把你的褲衩子脫下來,扔給我,別把壞膿水帶回村。小妭被撕爛的校服加上張無雙的褲頭,就是握在盧文忠手里的證據(jù),拿捏在手中,不僅能讓兩條腿的畜生張無雙服服帖帖,還是村支書的短兒,憑啥把村里的人渣定為貧困戶?
有盧文忠在,崗崗溝的人總能硬氣地活在村里。
小妭臉上的紅潤沒了,和母親一樣,白成了豆腐。畢竟是個孩子,家里捧著長大的,哪兒受過如此的驚嚇。她的眼睛是呆滯的,渾身哆嗦不止,所有的動作都是機(jī)械的。跟著盧文忠趕羊下山時,她的雙手抱著裝滿泉水的大瓶子,死死地護(hù)在胸前,仿佛抱著阻擋別人進(jìn)攻的盾牌。那個裝滿紅蘑的背簍,則拎在了盧文忠的手里。
兩個人是拉開一段距離下山的。孩子還要成長,盧文忠不想讓事情公開,也不能讓自己攤上嫌疑,畢竟是自己的孫輩,他是六組的保護(hù)神,不能讓人嚼舌頭。下到崗崗溝之前,盧文忠拎紅蘑趕著羊,提前到了盧老弓的家。他讓盧老弓帶上小妭的另一套校服上山,不能讓旁人看到小妭衣衫不整。
盧老弓千恩萬謝,幸虧回村的路上,把話向組長說敞亮了,若是繼續(xù)隱瞞崖下的秘密,就憑他的烏龜速度,爬到崖下,小妭早被禍害了。
小妭病了,不哭不鬧,也不發(fā)燒,一個勁兒地看著父母結(jié)婚照,傻傻地笑。二十幾只羊進(jìn)圈,等于多了二十幾畝地的收入,盧老弓不覺得虧,組長救了小妭,也給了他公道,他聽了組長的,沒有張揚小妭的受辱,更沒報警。盧文忠挺關(guān)心小妭,去了鎮(zhèn)上,一口氣買了一個后備廂桶裝礦泉水,夠小妭從三伏喝到三九,不必冒著危險去崖下接水了。
中考那幾天,小妭的狀態(tài)總算恢復(fù)了正常,卻沉默得一句話也不說。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不知是沒從驚嚇中走出,還是沒有得到山泉水的滋潤。盧文忠也擔(dān)心小妭受此一劫,答題不在狀態(tài),每天充當(dāng)司機(jī),到縣城接送小妭。
考試結(jié)束那天,盧老弓在家等孫女。這兩天,他怕受了刺激的小妭,不能正常發(fā)揮,沒敢問考得咋樣,只盼著考完了,孫女能主動告訴他。活在鄉(xiāng)下,出路很窄,改變命運的機(jī)會,唯有考學(xué)。
盧老弓站在大門外,看著西垂的太陽,腰弓成了彎月,他還在等小妭回家。最后一科考得再久,也不能把太陽考落下。晚霞遍天時,焦急的盧老弓再也熬不住了,像只烤熟的大蝦,彎在了大門石上,不管別人怎么勸,高低不回屋,非要等孫女回來。
晚上,盧文忠是一個人回來的,告訴盧老弓一個壞消息,沒見小妭從考場出來,找得驚天動地,蹤影皆無,她和她父母一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盧老弓的身子,一下子從大門石上栽倒了,抽搐得腦袋和膝蓋頂在一起,掰都掰不開。盧文忠喊著別人,開來吉普車,鋪平后座椅,把蜷成一團(tuán)的盧老弓從后車門塞進(jìn)去,送到縣醫(yī)院,讓醫(yī)生想辦法。一個丟光了親人的人,真的沒法活了。
崗崗溝的人們,再也聽不到期盼中的“吱—咣”聲,再也看不見小妭活潑的身影,光鮮的臉蛋。這個平靜溫和略顯寒酸的家,也鎖上了長銹的大門。沒多久,院中被盧老弓侍弄得繁盛的蔬菜,也看不到了,茂盛的荒草覆蓋了滿院,村里又多了個空殼房。
雖說沒得逞,畢竟裹著小妭滾草坡了,張無雙既心虛,又不甘心。他經(jīng)常跑到青峰山,下套攆山雞逮野兔,眼睛卻瞥向崗崗溝,觀察小妭的家,趁哪天沒人,把小妭堵在家里,成全了心愿。實在不行,就把羊偷回來賣掉。
那天,他眼巴巴地看著盧文忠趕著他熟悉的羊群,出了盧老弓的家門,拐向崗崗溝的養(yǎng)羊大戶王國凡家,心里就涼了半截。把羊送到別人家代養(yǎng),村里連傻子都不肯,加上盧文忠給大門上了鎖,不用問就明白了,人去屋空了。日思夜想的小妭,去了哪兒?
晚上,盧文忠鐵塔般的身體堵住了張無雙的家門,哪怕張無雙縮成耗子,也不能脫身。來者不善,張無雙骨碌著大眼睛,想著對策。盧文忠說,小妭被你弄得精神失常,丟了,盧老弓送醫(yī)院搶救,差點兒沒命,你是孽上加孽,今天找你算第二筆賬。
張無雙挺著脖子說,我就光棍一條人,羊都被你趕走了,還能給我咋樣?
盧文忠說,你是賊心不死呀,兩條道兒,要么住監(jiān)獄,要么住敬老院,這輩子你別想回村再禍害人了。
張無雙跳起了腳,我還沒老呢。
盧文忠瞪起了張飛眼,就差沒撲上去,把張無雙壓進(jìn)地縫里。張無雙屈服了,交出了家門鑰匙,背起行李,去找村支書。他很清楚,他不去敬老院,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盧老弓沒有住滿一個療程,在醫(yī)院就待不住了,莫說是化驗、吃藥的錢,就是床費,對他來說,也是筆巨大的開支。盡管新農(nóng)合給貧困戶報銷的比例高,可他底兒薄,得不起病。他背著身上巨大的問號,溜出了醫(yī)院,回到了崗崗溝。
已是入伏時節(jié),知了在老榆樹上扯著嗓子叫,仿佛嘲笑樹下的盧老弓,不能抬頭看它。盧老弓不在乎知了的聲音,用低頭望月的姿態(tài),向后高高地?fù)P起胳膊,把鑰匙插進(jìn)鎖頭孔。推開大門時,或許是他耳朵聾了,或許是知了吵得太兇,居然沒聽見熟悉的“吱—咣”聲。
本以為家里草早已沒了脖子,沒想到,院子很敞亮,菜畦規(guī)規(guī)整整,還種上了蘿卜,荒草被鋤得一干二凈,混在拔掉的土豆秧,扔進(jìn)空了的羊圈。土豆已被刨出,堆在了屋里陰涼的一角,避免被太陽曬青。
真是位有心人,幫他把家收拾得如此干凈。盧老弓感謝組長盧文忠,大夏天拖著肥胖的身子,干了這么多活兒,這汗得流出一水桶。
進(jìn)屋還沒歇息幾分鐘,他就挑出十幾個大土豆,裝進(jìn)筐里。出家門時,他才發(fā)現(xiàn),鐵門軸滴進(jìn)了機(jī)油,所以才推不出聲響。一場病,讓他的腰弓得更厲害了,他拎著的筐幾乎拖到地了,好在能立馬撂下。就這樣,他一步三歇地走街過巷,進(jìn)了山根下盧文忠的家。
看到盧老弓進(jìn)院,盧文忠似乎慌了下,想抬起自己的大身板,覺得太費勁,就算了,繼續(xù)搖扇子,眼睛瞥向一個半空的礦泉水桶。一根細(xì)管穿過屋外的墻,連接到桶里,水一滴接一滴地往里滴落,“叮咚”有聲。
盧文忠的家里,還有位客人,身旁跟著個隨從,不停地給客人扇扇子??腿苏f,老盧,你的水不能便宜點兒嗎。盧文忠把扇子一摔,罵了句,嫌貴你就滾。客人一臉的尷尬,讓隨從拎著一桶水走了。
擦肩而過時,盧老弓埋著頭瞅了眼客人,像是鷹視狼顧。
面對盧老弓的感謝,盧文忠滿臉茫然。他家的院子雖大,基本上是水泥地面,成了停車場。有那么幾畦子菜,都是別人幫他種的,他扇扇子還扇不過來呢,自家的園子都懶得打理,能有閑心幫別人?盧老弓怔住了,既然院子不是組長收拾的,那還會是誰呢,村里人都是自掃門前雪,沒人平白無故地幫別人。
回家后,盧老弓去問鄰居,鄰居告訴他,好像是你兒子回來了,干了半宿活兒,天沒亮就走了。陷于絕望中的盧老弓,終于聽到了最暖心的消息,他要告訴小妭,你爸沒死,回家了。盧老弓認(rèn)為,小妭也不是丟,她是趁著難得的假期,找父母去了。既然兒子回了家,肯定沒走遠(yuǎn),一家三口都應(yīng)在家里等,不要相互亂找了。
盧老弓找出個大礦泉水瓶子,裝進(jìn)背簍里,重新鎖上門,準(zhǔn)備上青峰山,給孫女接泉水。慢慢地挪動在崗崗溝的街上,有人問他,老弓,你去干嗎?他說,我兒子回來了,找小妭回家。那人說,走錯了,東邊是上山,西邊才是出村的路。盧老弓說,站高處,看得遠(yuǎn)。
又有人對盧老弓說,你兒子回來了?怎么可能呢,前幾天我去省城,還看到你兒媳舉著大牌子在省高法門前告狀,告一戶人家,說是在家里打井,其實是在家里挖出了高品質(zhì)的膨潤土,能做高檔化妝品,一夜之間就賺了好幾百萬,天沒亮井就塌了,你兒子埋在了里邊,沒了蹤影,這家人卷款逃跑了。
盧老弓狐疑地看著講他們家故事的那張嘴,沒有相信,他兒子是不會死的,永遠(yuǎn)也不會。他還要像愚公那樣爬山,接回山泉水,讓孫女的臉重新綻放杏花。那張嘴還沒有停歇,沖著弓著的后背喊,翠花的頭發(fā)比你還白,臉也是枯黃的,她快瘋了,牌子上寫著你兒子的名字呢,我肯定沒認(rèn)錯。
兒子剛剛回來過,憑啥咒他死。盧老弓不會相信的,堅定不移地往山上走。終于爬到崖下,他突然懵了,崖下的青草枯了,紅蘑沒了,山崖的縫隙被人堵住了,從前的陰涼和濕潤全然不見,到處都是干熱風(fēng)。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盧文忠家穿墻而過的細(xì)管子,一下子全明白了。
從山上爬回家,滿天都是星星了,它們接連不停地眨眼睛,嘲笑盧老弓的傻。他覺得,爬這一趟山,漫長得像爬了一輩子。等爬到了炕上,他再也爬不起來了。半夢半醒間,有一男一女跳進(jìn)他家的院子,熟練地找到電源,用水泵給他澆園子,還給園邊子的苞米打杈除草。他想喊,卻喊不出來,他想讓兒子兒媳回屋,喝組長搬進(jìn)他家的礦泉水,身體卻酥了般,動彈不得。
他聽到了苞米的拔節(jié)聲。
第二天一早,盧文忠?guī)е易宓牡苄謧儊砜赐?,他本想把羊重新牽回來,看到盧老弓又成了一只舒展不開的犰狳,躺在炕上,只能橫著轉(zhuǎn)圈兒。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怎能照顧羊群,繼續(xù)代養(yǎng)吧。
盧老弓干澀的嗓子,堅定不移地說出,要去敬老院。族人以為,那里才是盧老弓的歸宿,只有盧文忠明白,哪怕被人抱著去,他也要拼一次老命。
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張無雙老老實實地待在敬老院,一行人撲了個空。院長抱怨道,瞧你們村慣出的貨色,老太太也不放過,那么干癟了,還往人家身上蹭。盧文忠說,今天就是教訓(xùn)他來了,人呢。院長說,你們來晚了,去廟里當(dāng)和尚了。
院長的話,誰也不信,都以為是窩藏,張無雙不是善輩,豈能慈悲向佛?院長滿臉的無奈,若是有皇宮,他就不會去廟里了,早就奔向京城了。在院長的解釋聲中,大家才弄明白,張無雙領(lǐng)進(jìn)一個黃臉的白發(fā)魔女,半夜里就丟了命根子,幸虧救得及時,留住了他一條命。
沒人同情張無雙,都是惡有惡報。
盧文忠一直抱著盧老弓,抱得這么久,也乏了,順勢放到張無雙的空床上。盧老弓躺在床上,覺得被啥硌了下,別看他身子蜷成了球,手還是靈活的,隔著床單,他摸出了那個東西的形狀,像個小葫蘆。
我就住這兒吧。盧老弓說完,把身下硌他的東西壓得更緊了。
敬老院最終還是沒收盧老弓,缺民政部門的手續(xù),又不承認(rèn)兒子死亡,不符合進(jìn)敬老院的標(biāo)準(zhǔn)。盧老弓也不想住敬老院,他在磨蹭時間,慢慢地把床單下的東西抓到手中,一看果真是寶葫蘆狀的黑曜石,那是他們家祖?zhèn)鞯膶氊悾荒苈涞絼e人手。
小妭家大門的“吱—咣”聲真的消失了,天天都是死了般寂靜,屯里的人把脖子抻成長頸鹿,也沒用,見不到光鮮得花一樣的小妭了。奇怪的是,炕都不能下的盧老弓,依然能津津有味地活著。每隔幾夜,院里總有些響動,有兩個黑影不是侍弄園子,就是清掃院子。等到了起露水時,影子就突然消失了,沒人能看清楚是誰。
鄰居趴在墻頭問,你還喘氣嗎?盧老弓底氣十足地回答,我兒子照顧我呢。
小妭失蹤的原因到底沒瞞住,崗崗溝的人感慨萬分,美好的東西是碰不得的,就像陽光下的肥皂泡,雖然五光十色,可一碰就破。張無雙這個王八蛋,胳膊沒了,還不消停,活生生地讓崗崗溝少了一道風(fēng)景。
不過,小妭失蹤得不夠徹底,崗崗溝的人發(fā)現(xiàn),小妭在手機(jī)里呢,于是奔走相告,打開“水滴籌”,就能找到小妭。小妭穿著病號服,額頭扎著一道白布,那只可憐的小手仿佛能從屏幕中伸出,清晰地發(fā)出了“救救我”的呼喚。
(責(zé)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