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州在江南,過了贛州再往南,就到嶺南了。
至今,我去過兩次贛州,第一次,陽了,第二次,天氣陰,有小雨。
第一次,是去于都,到那個兩千多年的古縣做演講,正逢壬寅年冬月,上臺演講,講得啥,全忘了,只記得此縣建于西漢,灌嬰在此筑壘,我在此被橙汁灌得好像嬰兒。
第二次是去遂川,屬于江西吉安,但離贛州的機場更近些,說是很近,到地方才知道,目的地很偏遠,兩個半小時車程,住一家溫泉酒店,從大堂辦完手續(xù),往房間走,路過一個大池子,上面冒著白氣,下面泡著白花花的人,齊刷刷盯著一個穿大衣拉旅行箱的遠方來客。
在遂川遇到了老朋友,星光大道總冠軍劉大成,他在曹縣生活多年,夫人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于是出去小酌,在附近的一家農(nóng)家樂,他們還帶了曹縣燒牛肉,附一袋燒餅蓋,這頓飯吃得很親切。
回程還是從贛州乘機,干脆提前一天先回到贛州,順便到通天巖看一看。
通天巖,號稱江南第一石窟。以我拙見,凡“第一”前加地域限定的,離真正第一還有些距離。比如常說的四大石窟都在江北,之后還有大足石刻,相比之下,通天巖的名氣要小很多。
但是,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作為江南的石窟,通天巖確實頗有韻味。尤其是看慣了絲綢之路上的石窟,從克孜爾到莫高窟,都是荒山禿石,而通天巖則藏在碧水青山,茂林修竹之中,未見到石窟,就先感受到秀美迫人,亦屬難得。
通天巖不是一塊石頭,而是由幾座小山匯聚而成,山為摩沙巖,丹霞地貌,巖洞諸多,其中一洞頂有一竅,相傳上可通天,故得名。
這里的石窟開鑿于唐朝,興盛于北宋,至今保留著造像三百五十九尊。說起來,這個數(shù)量并不算多,和有十萬造像的龍門石窟不能比,濟南四門塔景區(qū)里的千佛崖,也有二百四十多尊佛像。論年代,通天巖更晚,大多造像是宋代之后,最早留下的題記是北宋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比千佛崖要晚很多。但是,通天巖的造像,非常有特色,處處能體現(xiàn)出佛教文化在中國的發(fā)展。
比方說彌勒造像。在早期的石窟里,彌勒從來都不是一個胖子,《彌勒上生經(jīng)》所寫,“身紫金色,光明艷赫”,如莫高窟里的彌勒,“交腳坐姿、頭戴寶冠、身著菩薩裝”。直到五代時期,浙江奉化縣的岳林寺,有一名和尚,法名契此,圓臉大肚,常身背一個布袋,四方游化,人們稱他為“布袋和尚”。因為生活放浪、不拘小節(jié),見人就乞討,吃飽了就睡,餓了又去討來吃,坐臥無定處,說話語無倫次,加上喜歡喝酒與人逗樂,故人們又稱他為“笑和尚”。據(jù)說,他圓寂前,端坐在一塊磐石上,口中念著:“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世人,世人自不識?!睆拇?,人們以他的形象來制作彌勒佛造像,就有了我們今天熟悉的那個胖彌勒。
通天巖的彌勒造像,是南宋初年所建,彼時興建石窟已走向末路,所以,那里應(yīng)該是石窟中最早的,也很可能是唯一的胖彌勒像。龕的右側(cè)刻有雕塑記“虔州右通利坊朱氏同男吳豫施彌勒尊佛,追召亡女吳氏小娘受生凈域”,是夫婦二人為紀念亡女所建,一生傷心處,彌勒笑容度。
通天巖,還是王陽明多次來講學(xué)的地方。
明正德十二年(1517),王陽明始任南贛巡撫,一到任,就有四十五人拜于門下,那幾年,王陽明和弟子一次次講學(xué)交流,并相邀前往“通天巖”,于忘歸巖上留下《明南海梁焯等忘歸巖題詩》,曰:“兩日忘歸巖,忘歸匪為巖。問我我忘言,我姑銘此巖?!?/p>
“致良知”之說正是在此始揭。
所謂“致良知”,是王陽明的心學(xué)主旨,語出《孟子·盡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p>
也就是說,每個人區(qū)分善惡的是良心,不是后天獲得的,而是先天的。王陽明認為,良心是人的基礎(chǔ),它是生命力的源泉,是天地萬物出現(xiàn)在人性中的領(lǐng)導(dǎo)者。但良心往往被每個人的私欲所迷惑,導(dǎo)致我們在做事時不能遵循良心,而是被私欲所牽走。
所以,只有小孩子喜歡分對錯,成年人只權(quán)衡利弊。
成年人做事,要對得起內(nèi)心里那個小孩子。
通天巖還來過一位超級文人——蘇東坡。當年,他被貶嶺南,途經(jīng)贛州時,即往“通天巖”拜訪在此隱居的陽孝本,兩人一見如故,多次徹夜長談。多年后,蘇軾獲赦北歸,再次經(jīng)過此地,陽氏早已去世。蘇軾只得獨自重游故地,唏噓感嘆。
原本,通天巖上是有蘇軾的詩刻石的。明代萬歷年間,贛州通判唐邦佐被貶至此處,心中全是各種不服,對朝廷不服,對同僚不服,對蘇軾也不服,他覺得蘇軾的詩不如自己寫的,就叫人把蘇軾的那塊石刻鏟平了,刻上自己的詩。
神窟千年景未磨,重來詞客豈東坡……日斜羸馬仍催去,無奈山靈笑我何。
山靈笑沒笑他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挺可樂的。
在通天巖,我走了兩三個小時,走一會兒,下一陣小雨,停了,再下,下了,再停。因為多雨的天氣,通天巖風化比較嚴重,但我突然覺得,風化也是一種美,人將石頭變成自己的形狀,大自然再將形狀去抹除,讓它重新變成普通的石頭。這是一個博弈的過程,人和石頭博弈,時間和藝術(shù)博弈,風雨和陽光博弈。
也是人們自己和自己博弈。
從通天巖出來,聽人推薦,獨自去一家客家菜館吃飯,點了一盤韭菜炒豆干,又點了一個甲魚鍋。韭菜很鮮,豆干是綠色的,我之前沒吃過。
甲魚盡管不大,但特別肥,每一塊都帶著肥厚的裙邊,吃出了辣炒豬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