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班固撰《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再認識

摘"要： 中古以降，所謂班固撰《高祖沛泗水亭碑銘》流傳甚廣，見于多種史注、地志、類書、政書等。宋人編《古文苑》收錄了包括《十八侯銘》在內(nèi)的完整銘文。從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看，這是一篇由“序文”和“正文”構(gòu)成且旨在“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的東漢作品。表面上對應(yīng)高祖功臣“十八侯”，真正的話語模板卻是東漢“中興二十八將”，是明帝永平年間確立這一新制后的產(chǎn)物。這一作品對應(yīng)一尊立于沛縣泗水亭高祖廟前的巨大石碑，并非東漢前期班固奉章帝之命撰作，或與豐縣的“高祖感應(yīng)碑”一樣，同為桓帝延熹十年豐令劉亹所立。碑文傳為班固作品乃至收入文集，與南朝后期“漢書學(xué)”的發(fā)達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 班固；《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東漢；石刻文化

中圖分類號：K234.2""文獻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6-0766（2024）05-0144-10

中古以降，所謂班固撰《高祖沛泗水亭碑銘》流傳甚廣。諸如《續(xù)漢書》劉昭注、《漢書》顏師古注等史注，《太平寰宇記》《括地記》等地志，《藝文類聚》《玉?！贰锻ǖ洹返却笮皖悤?、政書，均有詳略不等的言及或引用。宋代有人將其與蔡邕撰《郭有道碑》《陳太丘碑》相提并論作為漢碑之代表，①甚至出現(xiàn)為班固代筆的《擬漢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序》，②足見二者的關(guān)聯(lián)已成為一種文化常識而為精英階層所津津樂道。清人考證名家乃至當(dāng)代文史研究者亦多引用不疑，或作為論證之據(jù)，或指為孟堅代表作。③管見所及，僅有顧頡剛曾在洪邁意見的基礎(chǔ)上，對其真實性提出了明確質(zhì)疑，認為“是必在皇甫謐以后，司馬貞以前，有妄人焉，造作《泗水亭長碑》，題班固撰，以欺誑庸眾”云云。④

顧氏是因關(guān)注劉邦父母姓名與“漢為堯后”說的關(guān)系而注意到這一材料的，目的在于“辨?zhèn)巍薄嶋H上所謂《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如本文后述自有其出現(xiàn)的歷史脈絡(luò)，未必能完全視之為“妄人造作”。對這一材料的認識，不僅與作者是否為班固相關(guān)，還涉及東漢石刻文化的發(fā)展問題。換言之，需要考慮的還應(yīng)包括這一文本的載體即石碑本身。本文嘗試從文本與載體兩個方向，對這一舊題進行再討論。

一、文本與結(jié)構(gòu)

所謂班固撰《高祖沛泗水亭碑銘》的較早記錄，見于《續(xù)漢書·郡國志》豫州沛國條載“沛有泗水亭”后的劉昭注：“亭有高祖碑，班固為文，見《固集》。”《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428頁?？芍捔簳r代流行的《班固集》中已收有與“泗水亭高祖碑”有關(guān)的作品?！逗鬂h書》卷四十《班固傳》篇末云“固所著《典引》、《賓戲》、《應(yīng)譏》、詩、賦、銘、誄、頌、書、文、記、論、議、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第1386頁），似說明劉宋初年尚未有《班固集》之編集，但其中可能已經(jīng)包含了《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和《十八侯銘》。劉明《漢魏六朝別集研究》（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年，第469頁）指出唐本班固集在正文文字、篇題以及篇目等與明人所輯叢編本均不盡相同。《班固集》唐宋以后逐漸散佚，侯文學(xué)：《前言·班固著述的輯錄與流傳》，《班固集校注》，第10頁。但此碑相關(guān)文字常見于各種史注、地志、類書、政書之中?！端囄念惥邸肪硎兜弁醪慷h高祖·碑》收有“后漢班固《高祖泗水亭碑》”一篇?！端囄念惥邸?，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5年，第228頁?！队窈！肪砹途硪黄呶寰d此碑，小注一云“并十八侯銘”，一云“班固作碑銘并十八侯銘”，則透露出時人所見此碑文本包含了“碑銘”和“十八侯銘”兩個部分?！队窈＃ê翔当荆?，北京：中文出版社，1977年，第1159、3307頁。而如《漢書》卷一《高祖紀(jì)》高帝十一年（前196）二月詔有顏師古注言“班固《泗水亭碑》以蕭何相國所封”云云，《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2頁。《通典》《太平寰宇記》引班固《泗水亭高祖碑》曰“文昌四友，漢有蕭何。序功第一，受封于酂”，《通典》卷一七七《州郡七》，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76頁；《太平寰宇記》卷十二《河南道》，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34頁。均當(dāng)來自《十八侯銘》中的蕭何銘文。

幸運的是，宋人編集的詩文總集《古文苑》收錄了這兩篇銘文。其書卷十三有《高祖沛泗水亭碑銘》，下題班固，后接以《十八侯銘》。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96-307頁。其中《碑銘》部分較《藝文類聚》所收班固《高祖泗水亭碑》文字更為完整且包含若干異文，《十八侯銘》所錄蕭何銘文亦與其他文獻所見片段相應(yīng)，當(dāng)有確切的文獻來源，并非宋人可以憑空虛造。王曉鵑：《〈古文苑〉編纂者新考》，《南京師大學(xué)報》2009年第5期；王曉鵑：《古文苑成書年代考》，《文史哲》2010年第1期：王曉鵑：《〈古文苑〉輯錄詩文來源考》，《文史哲》2012年第4期。其后明人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之《班蘭臺集》，清人嚴(yán)可均編《全后漢文》，均據(jù)此收錄《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和《十八侯銘》。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77-279頁；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第613-614頁。張氏未明言出處，嚴(yán)氏注明出自《古文苑》《藝文類聚》。今人侯文學(xué)撰《班固集校注》亦收錄兩篇銘文，以《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卷十三所錄為底本，以《古文苑》九卷本卷六、《藝文類聚》卷十二、《全后漢文》卷二六所錄為校本，頗便利用，如下所示：

高祖沛泗水亭碑銘

皇皇圣漢，兆自沛豐。乾降著符，精感赤龍。承魁流裔，襲唐末風(fēng)。寸木尺土，無竢斯亭。建號宣基，維以沛公。揚威斬蛇，金精摧傷。涉關(guān)陵郊，系獲秦王。應(yīng)門造勢，斗璧納忠。天期乘祚，受爵漢中。勒陳東征，剟擒三秦。靈威神佑，鴻溝是乘。漢軍改歌，楚眾易心。誅項討羽，諸夏以康。陳張畫策，蕭勃翼終。出爵褒賢，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彌光以明。源清流潔，本盛末榮。敘將十八，贊述股肱。休勛顯祚，永永無疆。國寧家安，我君是升。根生葉茂，舊邑是仍。于皇舊亭，苗嗣是承。天之福佑，萬年是興。

十八侯銘

躭躭相國，弘策不追。御國維綱，秉統(tǒng)樞機。文昌四友，漢有蕭何。序功第一，受封于酂。右酂侯蕭何第一《古文苑》（二十一卷本）收《十八侯銘》各條贊語后均有如“右酂侯蕭何第一”的文字。侯文學(xué)《班固集校注》據(jù)嚴(yán)可均輯《全后漢文》刪“第一”等文字且提至贊語前，似不妥。今改回，下十七人同。

黆黆將軍，威蓋不當(dāng)。操盾千鈞，拔主項堂。漢興破楚，矯矯忠良。卒為丞相，帝室以康。右將軍舞陽侯樊噲第二

赫赫將軍，受兵黃石。規(guī)圖勝負，不出帷幄。命惠瞻仰，安全正朔。國師是封，光榮舊宅。右將軍留侯張良第三

懿懿太尉，惇厚樸誠。輔翼受命，應(yīng)節(jié)御營。歷位卿相，土國兼并。見危致命，社稷以寧。右太尉絳侯周勃第四

蹇蹇相國，允忠克誠。臨危處險，安而匡傾。興代之際，濟主立名。身履國土，秉御乾楨。右將軍平陽侯曹參第五

洋洋丞相，勢譎師旅。擾攘楚魏，為漢謀主。六奇解厄，揚名于后。右丞相戶牖侯陳平第六

堂堂張敖，耳之遺萌。以誠佐國，序跡建忠。功成德立，襲封南宮。垂號萬春，永保無疆。右南宮侯張敖第七

衍衍衛(wèi)尉，德行循規(guī)。遭兄食其，隕歿于齊。橫恥愧景，刎頸自獻。金紫褒表，萬世不刊。右衛(wèi)尉曲周侯酈商第八

煌煌將軍，輔漢久長。威震呂氏，奸惡不揚?？苋灵灞M，躬迎代王。功顯帝室，萬世益章。右將軍潁陰侯灌嬰第九

斌斌將軍，鷹武是揚。內(nèi)康王室，外鎮(zhèn)四方。諸夏乂安，流及要荒。聲騁海內(nèi)，苗嗣紀(jì)功。右將軍汝陰侯夏侯嬰第十

休休將軍，如虎如羆。御師勒陳，破敵以威。靈金曜楚，火流烏飛。將命仗節(jié)，功績永垂。右將軍陽陵侯傅寬第十一

斤斤將軍，忠信孔雅。出身六師，十二四旅。折沖捍難，遂寧天下。金龜章德，建號傳后。右將軍信武侯靳歙第十二

明明丞相，天賦庭直。剛德正行，不枉不曲。功業(yè)成著，榮顯食邑。距呂奉主，昭然不惑。右丞相安國侯王陵第十三

桓桓將軍，輔主克征。奉使全璧，身泏項營。序功差德，履讓以平。轉(zhuǎn)北而游，云中以傾。右將軍襄城侯韓信第十四

巖巖將軍，帶武佩威。御雄乘險，難困不違。仇滅主定，四海是楨。功成食土，德被遐邇。右將軍棘蒲侯陳武第十五

晏晏曲成，輿從龍騰。安危從主，赤曜以升。赫赫皇皇，道彌光明。惟德御國，流及后萌。右曲成侯蟲達第十六

肅肅御史，以武以文。相趙距呂，志安君身。征詣行所，如意不全。天秩邑土，勛乃永存。右御史大夫汾陰侯周昌第十七

邑邑將軍，育養(yǎng)烝徒。建謀正直，行不匿邪。入軍討敵，項定天都。佩雀雙印，百里為家。右將軍清陽侯王吸第十八

侯文學(xué)：《班固集校注》，第214－232頁。

可以看到，《古文苑》在收錄碑文時分題《高祖沛泗水亭碑銘》與《十八侯銘》。這與前述《玉?！肪砹途硪黄呶逍∽⑺敬吮谋镜亩亟Y(jié)構(gòu)是一致的。不過，唐宋時人應(yīng)該還是將這兩部分理解為同一作品的構(gòu)成，而非兩篇獨立的銘文，更非兩尊獨立的石碑。清人嚴(yán)可均早已指出，“《通典》一百七十七引下四句（指蕭何銘‘文昌四友’以下四句），以為《泗水亭高祖碑》，知此十八銘皆碑中語也”。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第613頁。前文提到南宋薛季宣代班固作《擬漢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序》，其中有《甲子詔書》曰“其令沛郡太守下豐令，即泗水亭高原廟為十八侯位，祠庭下如其倫。郎班固其銘勛伐，附著亭碑之后”，《全宋文》卷五七八八，第257冊，第309頁。就將這種認識更為具體化了。

事實上，《高祖沛泗水亭碑銘》與《十八侯銘》的文本本身亦可說明這一問題。就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而言，可將《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分為如下四個組成部分：（A）“皇皇圣漢”至“諸夏以康”；（B）“陳張畫策”至“彌光以明”；（C）“源清流潔”至“永永無疆”；（D）“國寧家安”至“萬年是興”。

（A）部分大致以時間順序書寫劉邦之皇帝權(quán)力起源的過程。雖然篇幅在四部分中占比最大，但性質(zhì)上屬于鋪敘起興，并非文章主旨所在。其后（B）部分以陳平、張良、蕭何、周勃為代表，將主題由劉邦轉(zhuǎn)向功臣，指出在“出爵褒賢，列土封功”之后，劉漢之德愈加顯彰。以上兩部分內(nèi)容均聚焦于“歷史”，以一種貌似“客觀”的語氣展開，敘述者則隱身于文字背后，并未直接出場。而（C）部分起首一句“源清流潔，本盛末榮”是一大轉(zhuǎn)折，通過源與流、本與末的對比修辭，順勢進入對“當(dāng)下”的描摹。值得注意的是接下來一句“敘將十八，贊述股肱”，這幾乎是整篇文章中唯一擺脫了“客觀”語氣的句子，敘述者在此以確定的“主觀”行動顯露真容。這提示我們雖然其后仍有（D）部分以整齊對稱的形式表達祝福之意，但整篇文字的重心其實就落在“敘將十八，贊述股肱”一句上。章樵在為這一句作注時即言“（班）固自敘作銘之意”，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卷十三，第298頁。就文字性質(zhì)理解而言可謂中的。

那么，所謂《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其實應(yīng)視為《十八侯銘》的“序文”。換言之，《古文苑》在收錄時分題《高祖沛泗水亭碑銘》與《十八侯銘》的這兩篇銘文，應(yīng)該本為一篇由“序文”和“正文”構(gòu)成且旨在“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的完整作品。孫亭玉《論班固的銘》認為《十八侯銘》是《高祖泗水亭碑銘》的組成部分，不是獨立的一篇；侯文學(xué)《班固集校注》亦持此論（第218頁）。本文意見恰相反，認為《高祖泗水亭碑銘》是《十八侯銘》的組成部分，二者是“序文”與“正文”的關(guān)系。孫氏引嚴(yán)可均之說，認為全銘尚包括含有“母溫氏”文字的“序”，也是本文所不贊成的，詳后文。

二、“十八侯”與“敘將十八”

雖然《古文苑》所見“十八侯銘”的篇題可能并非碑文原貌，而是后世整理者所加入的，“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同樣如此。其他唐宋史料引用此碑時尚有《泗水亭高祖碑》《高祖泗水亭碑》、班固《高祖泗水亭碑》、班固《泗水亭碑》等多種異名。但碑文撰者在“序文”中言說“敘將十八，贊述股肱”時，指向的當(dāng)確為“十八侯”。這是見于《漢書》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序》（下稱《漢表》）的明確記載：

漢興自秦二世元年之秋，楚陳之歲，初以沛公總帥雄俊，三年然后西滅秦，立漢王之號，五年東克項羽，即皇帝位，八載而天下乃平，始論功而定封。訖十二年，侯者百四十有三人?！饩糁脑唬骸笆裹S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庇谑巧暌缘?，重以白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高后二年，復(fù)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臧諸宗廟，副在有司?！稘h書》，第527頁。

據(jù)此，“十八侯之位次”定于劉邦與功臣行封爵之誓和白馬之盟之后。封爵之誓儀式的舉行，當(dāng)于高帝六年十二月以后，因分封功臣而隨時進行；白馬之盟則可以明確行于高帝十二年二月至四月間。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再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94頁。丁佳偉《列侯位次與漢初政治秩序——從位次厘定時間說起》（《古代文明》2021年第2期）認為十八侯位次的厘定時間在高帝十二年平定盧綰叛亂之后，其與“白馬之盟”、《三月詔》均為劉邦駕崩前極力構(gòu)筑分權(quán)共治秩序的重要舉措。顯然所謂“十八侯”，并非簡單對應(yīng)18位封侯的高祖功臣，而是依照某種標(biāo)準(zhǔn)進行排名后選出的前18位功臣，且其內(nèi)部亦有“位次”。而全部143名功臣列侯位次排序的完成，要晚至高后二年（前186），在丞相陳平的主持下方才“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

《漢表》并未明言“十八侯”之具體人選及位次。顏師古在此注曰：“謂蕭何、曹參、張敖、周勃、樊噲、酈商、奚涓、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王陵、陳武、王吸、薛歐、周昌、丁復(fù)、蟲達，從第一至十八也?！睅煿盼囱云鋼?jù)，實際上與此表所載“位次”一欄排名前十八者的人選和次序完全一致?！妒酚洝肪硎恕陡咦婀Τ己钅瓯怼吠瑯佑小昂畹凇币粰冢笆宋慌琶凇稘h表》。《史記索隱》引姚察所言“十八侯”之人選位次，亦同于顏師古，參見《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79-880頁。清代學(xué)者對“十八侯”的具體認識，參見王先謙：《漢書補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第724-725頁?！妒贰贰稘h》所記一致的“侯第”“位次”，應(yīng)來自西漢朝廷的官方檔案，即《漢表》所謂“臧諸宗廟，副在有司”。而《古文苑·十八侯銘》中與“敘將十八，贊述股肱”對應(yīng)的具體人選及排序，為蕭何、樊噲、張良、周勃、曹參、陳平、張敖、酈商、灌嬰、夏侯嬰、傅寬、靳歙、王陵、韓信、陳武、蟲達、周昌、王吸，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卷十三，第298-307頁。顯然是另一系統(tǒng)。兩相對比，《十八侯銘》較《史》《漢》所載多出張良、陳平、韓（王）信三人，而缺失奚涓、薛歐、丁復(fù)三人。具體位次上也有若干不同。如曹參在《史》《漢》所載十八侯中位居第二，緊隨蕭何之后；在《十八侯銘》中卻僅列第五，位在樊噲、張良、周勃之后。

兩種版本的“十八侯”之異同早已引起了學(xué)者注意。章樵在《古文苑·十八侯銘》篇題下即注曰“張、陳功并蕭、曹，不應(yīng)不在十八侯之列，當(dāng)以此本為是”。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卷十三，第298頁。薛季宣代班固作《擬漢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序》在羅列《古文苑》版“十八侯”人選之后，特意指出“其余功臣如魯侯奚涓、廣平侯薛歐、陽都侯丁復(fù)，繼雖登位十八，與前十八侯國名位次時有更易升降，是皆后來之舉，或呂后所定，非高祖之故也，茲不復(fù)敘”，《全宋文》卷五七八八，第257冊，第309頁。同樣暗示《十八侯銘》所載為高祖所定“十八侯之位次”的原初版本，而《史》《漢》的人選卻是后來更動的結(jié)果。

雖然《史》《漢》所記“侯第”“位次”，應(yīng)是來自“高后二年，復(fù)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后所形成的官方檔案，其時對高帝十二年初定“十八侯之位次”很可能有所調(diào)整，參見范國強、管祥久：《張敖入漢初十八元功之臣考論》，《貴州社會科學(xué)》2010年第8期；楯身智志「高祖功臣位次考」、『前漢國家構(gòu)造の研究』、早稲田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但如上引章樵、薛季宣這樣認為《古文苑》版“十八侯”可以對應(yīng)劉邦之世所定人選的原貌，恐怕是適得其反了。顧炎武在引述《漢書·高祖功臣表》所見“十八侯位次”后即指出：

當(dāng)時所尚者戰(zhàn)功。而張良、陳平皆居中計謀之臣，故平列在四十七，良列在六十二也。至《十八侯贊》，則蕭何第一，樊噲第二，張良第三，周勃第四，曹參第五，陳平第六，……王吸第十八，而無奚涓、薛歐、丁復(fù)。此后人論定，非當(dāng)日之功次矣。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卷二六“《漢書》”條，欒保群、呂宗力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35頁。

顧氏的卓見值得重視。除了張良、陳平的問題，在《十八侯銘》具體的銘辭中，還能看到若干劉邦身后之君臣事跡。如曹參“興代之際，濟主立名”，指其輔佐惠帝事；王陵“距呂奉主，昭然不惑”，指其反對王諸呂事；周勃“見危致命，社稷以寧”，指其平定諸呂事；灌嬰“寇攘殄盡，躬迎代王”，指其迎立文帝事。又如章樵注所指出的，“南宮侯”為趙王張敖子偃之封，“襄城侯”為韓王信子嬰之封，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本）卷十三，第305頁。二人得爵均在文帝世?？梢娺@一版本的“十八侯”，從人選到銘辭，更多代表了后世對高祖功臣的歷史評價，而非“高祖功臣位次”這一定型于呂后之世且以“當(dāng)時所尚者戰(zhàn)功”為旨的制度原貌。

那么，《十八侯銘》版本的“十八侯”，是否會如前引顧頡剛先生所云，是西晉皇甫謐以后的“妄人造作”呢？《顧頡剛讀書筆記》卷十《朝陽類聚》“班固《泗水亭長碑》”條，《顧頡剛?cè)?，?0-31頁。竊以為這種可能性還是比較低的。一個可資比較的例子是陸機入晉后約創(chuàng)作于惠帝永康元年（300）的《漢高祖功臣頌》。此頌所列“與定天下、安社稷者”的“漢高祖功臣”名單多達31人。與《史記》《漢書》原版的“十八侯”名單相比，不僅增加了張良、陳平、酈食其、陸賈等名垂后世的“計謀之臣”，還進一步列入了韓信、彭越、黥布等異姓諸侯王，甚至董公、轅生、侯公這樣的“一言之臣”也入選其中。此頌“陸云《與兄平原書》以‘甚美’稱之。劉勰《文心雕龍·頌贊》亦曰：‘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足見評價之高”，劉運好：《陸士衡文集校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11-874頁。應(yīng)可代表其時洛陽精英關(guān)于“漢高祖功臣”的一般理念。兩相比較，《十八侯銘》版本的“十八侯”，可以說尚處于“去古未遠”的階段。

值得注意的是，《古文苑》所見《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文本之中，并未出現(xiàn)“十八侯”之稱，銘文作者使用的措辭是見于“序文”中的“敘將十八，贊述股肱”。如前節(jié)所述，這也是整篇銘文的主旨所在。而其所列十八位高祖功臣，并非都是軍事將領(lǐng)，也包括了張良、陳平這樣的文臣謀士。對比《史記》中的《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即可知這里的所謂“將”者，并非武職性質(zhì)的“將軍”，而是指代“功臣”的特定用語，與后一句中的“股肱”正相對應(yīng)。

“股肱”當(dāng)然是一個古老的概念，西漢時期也很流行。但像“敘將十八，贊述股肱”這樣，以“若干‘將’”作為囊括文武功臣的專門指稱，卻是相對晚起的現(xiàn)象。目前追溯到的最早例子恰見于東漢所謂的“云臺二十八將”。“二十八將”對應(yīng)的雖系東漢開國功臣，但這一稱呼的正式出現(xiàn)，如范曄在《后漢書》卷二二《朱景王杜馬劉傅堅馬列傳》篇末所言，是在明帝永平中（58-75），“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于南宮云臺，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合32人。故依其本弟系之篇末，以志功臣之次云爾”。無論是“功臣之次”的措辭，還是自鄧禹至于劉植乃至卓茂的具體人選，都顯示這里的“二十八將”之“將”，與“敘將十八”一樣，是將文武功臣一并囊括在內(nèi)的概念，并非局限于領(lǐng)兵野戰(zhàn)之“武將”。同卷“論曰”指出“中興二十八將，前世以為上應(yīng)二十八宿，未之詳也。咸能感會風(fēng)云，奮其智勇，稱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后漢書》，第789-790、787頁。李賢注曰“皆華嶠之辭”，可能是范曄襲自西晉華嶠所撰《后漢書》。對其內(nèi)涵的闡發(fā)也與以上理解一致。

圖1"上海圖書館藏李夫人靈第題字拓片（褚德彝跋本）

范曄以“佐命”言稱“中興二十八將”，其來有自。東漢安帝永初六年（112）詔書即言：“夙夜永思，追惟勛烈，披圖案籍，建武元功二十八將，佐命虎臣，讖記有征。”《后漢書》，第652頁。這里所謂的“佐命”，不止于一般意義上的“輔佐”“佐助”，而是與兩漢之際的讖緯風(fēng)氣關(guān)系密切的特定概念，陳蘇鎮(zhèn)指出：“大概讖緯中有二十八將上應(yīng)二十八宿之說，可惜其文不傳，范曄已不得其詳?！眳⒁婈愄K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98頁；?？萍咀印笍埩激忍簼h六朝期受命思想における『佐命』」、『寧楽史苑』第59號、2014年，1－13頁。與“建武元功二十八將”生成固有關(guān)聯(lián)后，用以證成東漢王權(quán)天命有承的歷史書寫。這一特質(zhì)在清末登州所出“李□夫人靈第之門”墓門刻石（見圖1）題字上也有明確體現(xiàn)。

此刻石據(jù)傳同治中出于蓬萊，葉昌熾撰、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卷五《畫像五則》，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39頁。清末以來多有疑其偽者。如葉程義《漢魏石刻文學(xué)考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上冊，第249-252頁）所引陸增祥、孫寶田二氏均持疑論。但結(jié)合20世紀(jì)以來山東半島地區(qū)所出多件類似主題畫像石，孫堃：《山東地區(qū)臥鹿畫像石考》，《美術(shù)教育研究》2014年第1期。真實性當(dāng)無問題。且如施蟄存所指出的，“此必有二鹿，題字應(yīng)當(dāng)在中間，石經(jīng)斷殘，失其左鹿”。施蟄存：《北山談藝錄續(xù)編》，上海：文匯出版社，2001年，第222頁。如圖1所示，刻石題字曰：“漢廿八將佐命功苗東藩琴亭國李□夫人靈第之門?！鼻偻橹兴罾钪抑畬O李純所復(fù)封侯國，時在安帝永初七年。《后漢書》，第756-757頁。上引永初六年安帝詔書之稱述，主要目的在于“其條二十八將無嗣絕世，若犯罪奪國，其子孫應(yīng)當(dāng)統(tǒng)后者，分別署狀上”；后先封馮普子晨為平鄉(xiāng)侯，“明年，二十八將絕國者，皆紹封焉”?！逗鬂h書》，第652頁。李純顯然也是因此才得到復(fù)封琴亭侯國的機會?？淌姟袄睢醴蛉恕保ㄋ飘?dāng)為“李君夫人”）具體身份雖不明晰，“廿八將”與“佐命功苗”的并列置頂卻極為醒目，顯見墓主家族的標(biāo)榜之意。

因此，東漢所謂“中興二十八將”，將建武創(chuàng)業(yè)文武功臣以“將”之名囊括于一體并發(fā)揮“佐命”之用，應(yīng)視為東京一朝承續(xù)漢新之際的讖緯風(fēng)氣而創(chuàng)生的新制。《古文苑》所見以“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為主旨的這一作品，表面上對應(yīng)高祖功臣“十八侯”，真正的話語模板卻是東漢“中興二十八將”，與標(biāo)榜“漢廿八將佐命功苗”的“李□夫人靈第之門”刻石一樣，都應(yīng)是明帝永平年間確立這一新制后的產(chǎn)物。

三、載體與由來

以上圍繞《古文苑》所見《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的文本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特質(zhì)進行了初步考察，認為其應(yīng)為一篇由“序文”和“正文”構(gòu)成且旨在“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的東漢作品，并將其具體年代指向明帝以降。這與班固的生活年代（32-92）也有重合，是否確為班固所撰呢？

筆者對此深表懷疑。固然班固因“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漢書》“八表及《天文志》等，猶未克成，多是待詔東觀馬續(xù)所作”，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十二《古今正史》，王煦華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39頁。但他無疑了解《漢表》所示的“十八侯之位次”。這一位次所依據(jù)的西漢朝廷官方檔案，也是班彪、班固父子二世修撰《漢書》的資料基礎(chǔ)。稲葉一郎『中國史學(xué)史の研究』、京都大學(xué)學(xué)術(shù)出版會、2006年、186-229頁；陳君：《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73-75頁。西漢甘露三年（前51），宣帝也曾“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稘h書》，第2468-2469頁。值得注意的是，《漢書·蘇武傳》在羅列自霍光至蘇武十一位圖畫于麒麟閣的“中興輔佐”后即言，“自丞相黃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nóng)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fēng)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相當(dāng)直率地批評了宣帝上述“名臣之圖”的人選。對比之下，在《漢書》中卻完全看不到對高祖功臣“十八侯”的人選位次表示異議的言辭。班氏父子心中可能并不存在一個與《漢表》版本相異的“十八侯”名單。另外，《漢書》卷一百下《敘傳下》對各卷傳主本有贊語，如“猗與元勛，包漢舉信，鎮(zhèn)守關(guān)中，足食成軍，營都立宮，定制修文。平陽玄默，繼而弗革，民用作歌，化我淳德。漢之宗臣，是謂相國。述《蕭何曹參傳》第九”?！稘h書》，第4248頁。與《十八侯銘》兩相比較，盡管文體形式基本一致，評價重心仍多參差，甚至文辭上也不無高下之感，可以旁證我們的上述判斷。

或有論者以為《漢書》之“十八侯”名單只是承西京文書之舊，《古文苑》所見《十八侯銘》方為孟堅本心。下面我們再從其載體也就是石碑的角度對此進行辨析。

中古時期所有涉及《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的記載，均將其載體指向石碑，當(dāng)可信據(jù)?！靶蛭摹敝杏小按缒境咄?，無竢斯亭”“于皇舊亭，苗嗣是承”的措辭，可知此碑當(dāng)立于東漢時代的沛縣泗水亭附近。如所周知，劉邦曾任泗水亭長，其地于兩漢王權(quán)而言具有神圣起源的紀(jì)念意義。雖然具體形制如《高祖沛泗水亭碑銘》與《十八侯銘》是否分列碑陽、碑陰不得而知，但碑文文本本身近1200字，考慮到“十八侯銘”的特殊文體且包含了如“右酂侯蕭何第一”“右將軍舞陽侯樊噲第二”這樣指示空間分布的文字，參照已知漢碑尺寸，允為高逾兩米的豐碑巨制。由此可知在東漢明帝以降的沛縣泗水亭附近，立有一尊以“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為主旨的巨大石碑。

侯文學(xué)《班固集校注》在其所附《班固年表》中，有如下推斷：

泗水亭碑在高祖廟，《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及其有機組成之《十八侯銘》乃為東漢某帝祠祀高祖廟而作。檢諸《后漢書》，惟章帝此年南巡祠沛高廟。《后漢書·章帝紀(jì)》：“（章和元年）八月癸酉，南巡狩。壬午，遣使者祠昭靈后于小黃園。……己丑，遣使祠沛高原廟，豐枌榆社。乙未，幸沛，祠獻王陵，征會東海王政?！卑喙潭懏?dāng)為此次南巡而作，故系于此。侯文學(xué)：《班固集校注》，第270-271頁。

即認為這一作品是班固受章帝之命而作，與章帝南巡祠沛高廟的行動直接相關(guān)。推而言之，作者認為此次立碑勒銘以頌漢德亦當(dāng)為皇帝之命，是東漢王權(quán)本身的象征與紀(jì)念。這與前述南宋學(xué)者薛季宣為班固代筆以為《擬漢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序》時設(shè)定《甲子詔書》的思路也是相通的。

上述理解能夠成立的前提是，在班固活動的時代已有大型石碑作為紀(jì)念裝置為王權(quán)所用的石刻文化。然而首先，東漢前期的石刻文化中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型石碑是值得懷疑的。班固因“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十二《古今正史》，第339頁。時為和帝永元四年（92）。在此前后所見東漢石刻，或為平山神祠碑（33年）、此碑刻立時間有爭議，本文取陳世慶《〈平山神祠碑〉舊釋建丞屬國應(yīng)為遼丞屬國考》（《學(xué)術(shù)界》2013年第3期）之“建武九年”說?！办羧奖保?17年）這樣的山岳祭祀立石，或為“三老諱字忌日記”（52年）、“侍廷里父老僤買田約束石券”（77年）這樣的民間契約刻石，或為“何君治道造閣碑”（57年）、“鄐君開褒斜道摩崖”（66年）、“燕然山銘”（89年）、“任尚碑”（91年）這樣的紀(jì)功石刻（包括公共工程與軍事勝利）。個人墓碑如“張禹碑”（113年）、“袁安碑”和“袁敞碑”（120年前后）的出現(xiàn)還要更晚。關(guān)于“袁安碑”“袁敞碑”的刻立時間，參見李奕青：《袁安碑與袁敞碑再探》，《中原文物》2021年第2期；關(guān)于“張禹碑”，參見趙振華、王竹林：《〈張禹碑〉與東漢皇陵》，《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4期。這些石刻尚未定型為由碑額、碑身、碑座三件套構(gòu)成的典型石碑，形制多樣，大小不一，不曾出現(xiàn)高逾兩米的大型化案例。東漢早期的石闕已具備大型化形制，但其容納字?jǐn)?shù)相當(dāng)有限，參見顧大志：《試論漢代石闕的起源與早期發(fā)展》，《南方文物》2022年第2期；羅二虎：《漢代石闕研究》，《考古學(xué)報》2024年第2期。考慮到這樣的時代背景，在班固活動的一世紀(jì)后期，又是在遠離京師洛陽的豫州沛國沛縣泗水亭，刻立一尊碑文達千余字以上的巨大石碑，毋寧說是有些過于突兀的推想。

同時不可忽視的是，雖然石碑在東漢后期盛行于世，成為精英文化的重要組成，但作為一種從民間發(fā)展起來的紀(jì)念裝置，其在東漢似乎尚未上升到王權(quán)層面，成為皇帝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有機組成部分。管見所及，現(xiàn)在所知的所有東漢石碑，包括僅在《隸釋》《隸續(xù)》等書中留下錄文而原石已毀失者，立碑主體均非皇帝權(quán)力，而在東漢王權(quán)的其他場合也罕見由皇帝權(quán)力作為立碑主體積極使用石碑的跡象。《后漢書》卷二十《竇融傳附竇章傳》：“（竇）貴人早卒，（順）帝追思之無已，詔史官樹碑頌德，章自為之辭?！保ǖ?22頁）這可能是目前所見唯一由東漢皇帝權(quán)力作為立碑主體的記錄，但其碑形制不明，顯然也沒有形成傳統(tǒng)。中國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王權(quán)立碑”，即由皇帝權(quán)力作為立碑主體，使用石碑作為王權(quán)本身的象征與紀(jì)念，是在延康元年（220）漢魏禪代之際由曹魏王權(quán)一方創(chuàng)制樹立的三方石碑——大響碑、上尊號碑與受禪碑。關(guān)于魏晉時代的“王權(quán)立碑”，參見徐沖：《“碑禁”與曹魏西晉的石碑文化》，《文史》2022年第3輯。另外，建武三十二年（56）光武帝封禪泰山時所使用的封禪裝置，也包括一方大型刻字“石碑”。但《續(xù)漢書·祭祀志》對這一紀(jì)念裝置的稱呼前后并不一致，或稱“石”，或稱“石碑”，參見《后漢書》，第3164-3166頁。筆者認為其更接近“立石”，來自一種更為古老的山岳祭祀傳統(tǒng)，雖然制作主體確為皇帝權(quán)力，但功能主要在于溝通神靈，與魏晉以降的“王權(quán)立碑”并不相通。這種在魏晉以降成為經(jīng)典常制的“王權(quán)立碑”，即使在石碑文化盛行的東漢后期也難覓其蹤，遑論班固活動的東漢前期。

另外，對于東漢王權(quán)而言，發(fā)揮“佐命”之功的“中興二十八將”的意識形態(tài)地位，無疑遠高于長安前朝的功臣“十八侯”。前節(jié)曾論永初七年安帝朝廷為“二十八將絕國者，皆紹封焉”。但東漢一朝對西漢開國功臣的優(yōu)遇，僅限蕭何、曹參二人之后而未及其他?！逗鬂h書》卷四《和帝紀(jì)》載永元三年十一月癸卯詔曰：“高祖功臣，蕭、曹為首，有傳世不絕之義。曹相國后容城侯無嗣。朕望長陵東門，見二臣之壟，循其遠節(jié)，每有感焉。忠義獲寵，古今所同。可遣使者以中牢祠，大鴻臚求近親宜為嗣者，須景風(fēng)紹封，以章厥功。”（第172頁）當(dāng)時也并不存在由朝廷出面為開國功臣樹立石碑的制度與文化。整個東漢時代，都不曾見到東漢王權(quán)作為行動主體，推動樹立以“中興二十八將”為對象的紀(jì)念石碑。很難想象西漢“十八侯”反而會比“中興二十八將”更有資格獲得這樣的待遇。

綜上可知，雖然章帝確曾于章和元年（87）“南巡祠沛高廟”，但由此認為即令班固為西漢“十八侯”撰銘并付刻立碑，還是不免以后世之制推論前代之嫌。東漢明帝以降的沛縣泗水亭確實立有一尊以“敘將十八，贊述股肱”為主題的巨大石碑，但其立碑主體難以對應(yīng)至洛陽朝廷的王權(quán)本身。

下面試圖從文獻中殘留的線索對這一“泗水亭碑”的由來提供一個推測。《水經(jīng)注》卷二五《泗水》載：

泗水南徑小沛縣東，縣治故城南垞上。東岸有泗水亭。漢祖為泗水亭長，即此亭也。故亭今有高祖廟，廟前有碑，延熹十年立。廟闕崩禠，略無全者。水中有故石梁處，遺石尚存。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段熙仲點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42-2143頁。

酈道元的記錄顯示沛縣治故城東的泗水東岸有泗水亭和高祖廟，而高祖廟前有延熹十年（176）所立石碑。張鵬飛據(jù)此認為，此碑“在班固所立碑后，故當(dāng)有二碑，然道元僅言其一，或班固所書碑時已不存”。又據(jù)宋人《天下碑錄》載“漢高祖感應(yīng)碑”“在豐縣北，延熹十年豐令劉亹立”，而《續(xù)漢書·郡國志》“沛國”條劉昭注引戴延之《西征記》曰“豐縣西北有漢祖廟，為亭長所處”，推測因豐沛二縣毗鄰，此“漢高祖感應(yīng)碑”“或即酈注所載延熹十年‘漢泗水亭高祖廟碑’”。張鵬飛：《〈水經(jīng)注〉石刻文獻叢考》，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03頁。

張氏的意見值得重視，檢出的幾條文獻材料都頗為關(guān)鍵。不過他仍然高估了班固時代在豐沛之地立“高祖碑”的可能性。更為重要的是，從地理位置上看，豐沛二縣固然相鄰，然沛在豐之東，泗水亭又在沛之東的泗水東岸上。如圖2所示，楊守敬《水經(jīng)注圖》對此空間分布的理解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上引《天下碑錄》載“漢高祖感應(yīng)碑”在豐縣北，與立于沛東泗水亭的“高祖碑”當(dāng)非一碑。沛縣故城內(nèi)亦有漢高祖廟，“廟前有三碑，后漢立”，參見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第2140-2141頁。

所謂“漢高祖感應(yīng)碑”之所以立于豐縣周邊，顯系這里是劉邦感生故事的發(fā)生地。《史記》卷八《高祖本紀(jì)》載：“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彼抉R貞《史記索隱》引《詩含神霧》云：“赤龍感女媼，劉季興?！薄妒酚洝罚?41-342頁?！案咦娓袘?yīng)碑”的紀(jì)念主題，應(yīng)即劉媼“夢與神遇”孕育劉邦之事。《史記·高祖本紀(jì)》記劉邦“母曰劉媼”，司馬貞《史記索隱》于此提及他所得“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拓片中，記有劉邦“母溫氏”字樣。媼、溫孰是可置不論，與劉邦父母身世相關(guān)的碑文內(nèi)容，當(dāng)來自“漢高祖感應(yīng)碑”。司馬貞以“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稱之，并不準(zhǔn)確。其與神感應(yīng)之“大澤”，與《史記·高祖本紀(jì)》所記劉邦斬蛇事跡所在的“豐西澤中”或為一地。劉母感應(yīng)和劉邦斬蛇都是西漢王權(quán)成立后為人附會的后起神跡，但豐地“大澤”由此成為漢人紀(jì)念的圣域，至于立廟樹碑，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前引戴延之《西征記》載“豐縣西北有漢祖廟”，當(dāng)即“漢高祖感應(yīng)碑”之所在。

因此，前引《水經(jīng)注·泗水》所記泗水亭高祖廟廟前之碑，與《古文苑》所見《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應(yīng)該就是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非張鵬飛所言“當(dāng)有二碑，然道元僅言其一”。其刻立時代也非班固活動的一世紀(jì)后期，而是酈氏所言的延熹十年（176）?？芍吮谋局兄辽龠€有“延熹十年”四字，《古文苑》所錄《高祖沛泗水亭碑銘》《十八侯銘》尚非碑文全帙。考慮到《水經(jīng)注》此卷前后多引伏滔《北征記》、郭緣生《述征記》、戴延之《西征記》等晉宋時期的“北伐行記”材料，酈注所記或有更為古老的文獻來源，當(dāng)可信據(jù)。

桓帝延熹十年在東漢歷史上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據(jù)《后漢書》卷七《桓帝紀(jì)》，延熹九年十二月，“司隸校尉李膺等二百余人受誣為黨人，并坐下獄，書名王府”；次年“六月庚申，大赦天下，悉除黨錮，改元永康”。《后漢書》，第318-319頁。其時正值第一次“黨錮之禍”，“延熹十年”的紀(jì)年僅行用不足半年，即因大赦黨人而改行“永康元年”紀(jì)年?！般羲じ咦姹庇洖檠屿涫炅?，則其刻立時間更可精確至當(dāng)年六月庚申改元之前。

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天下碑錄》記“漢高祖感應(yīng)碑”為“延熹十年豐令劉亹立”。則此碑亦刻立于當(dāng)年六月庚申改元之前。也就是說，短短半年之內(nèi)，在豐、沛兩地的高祖廟前，各自刻立了一尊旨在頌揚西漢王權(quán)的石碑。“泗水亭高祖碑”同為豐令劉亹所立的可能性是相當(dāng)高的。劉亹雖不見于他處記載，或為西漢宗室之后。其任豐令后在豐、沛兩地的高祖廟前立碑頌之，也是很容易理解的?！豆盼脑贰匪d《高祖沛泗水亭碑銘》中有些措辭如“源清流潔，本盛末榮”“根生葉茂，舊邑是仍”“于皇舊亭，苗嗣是承”之類，若指向立碑者的“宗室”身份，東漢時期凡劉邦之后皆可視為“宗室”，較其他王朝更為寬泛。整體文意也就豁然開朗了。其與《漢書》相異的“十八侯”人選及其銘辭，反映的正是生活于東漢后期的劉亹對高祖功臣的個人評價。這一名單將樊噲列在第二，僅次于蕭何之后，是比較特別的。南陽樊氏為東漢貴戚（《后漢書》卷三二《樊宏陰識列傳》），中期以后亦有活躍于內(nèi)廷者（《隸釋》卷六《中常侍樊安碑》）。樊噲雖非出身南陽，將其列于“十八侯”次席，可能也反映了作者欲結(jié)好某一南陽樊氏人物的愿望。

那么，這一東漢后期作品，何以自蕭梁以降又與班固牢牢綁定了呢？筆者認為這與南朝后期“《漢書》學(xué)”的興盛不無干系。參見張榮芳：《魏晉至唐時期的〈漢書〉學(xué)》，臺灣中興大學(xué)歷史系編：《第三屆史學(xué)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中：青峰出版社，1991年，第289-311頁；李廣?。骸读捍礉h書〉研究的興起及其背景》，黃清連編：《結(jié)網(wǎng)三編》，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7年，第65-88頁；陳君：《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第135-138頁；徐光明：《中古〈漢書〉世家與家學(xué)論略》，《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44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16-142頁；陸駿元：《“〈漢書〉學(xué)者”與其授讀——六朝〈漢書〉異文與歷史文本研探（上）》，《儒家典籍與思想研究》第14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第126-171頁?！读簳肪矶妒掕鳌份d時有北僧?dāng)y來《漢書》序傳，號稱“班固真本”，同書卷四十《劉之遴傳》具列其“異狀十事”。對此，四庫館臣已有詳辯，結(jié)論為“自漢張霸始撰偽經(jīng)，至梁人于《漢書》復(fù)有偽撰古本。然一經(jīng)考證，紕繆顯然”?！端膸烊珪偰俊肪硭奈濉妒凡俊ふ奉愐弧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01頁。最新研究參見徐光明：《古本〈漢書〉真?zhèn)螁栴}再檢討》，《傳統(tǒng)文化研究》2023年第2期。《漢書》尚且如此，孟堅作品在結(jié)集的歷史過程中，有意無意混入一二他人之作，亦非奇事。同樣情形亦見于蔡邕。《蔡中郎文集》卷三有《劉鎮(zhèn)南碑》即劉表碑（《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2頁）。蔡邕初平三年（192）為王允所殺，劉表則卒于建安十三年（208），立碑更晚至魏明帝太和二年（228）。此碑顯非蔡邕之作，但何時進入《蔡中郎文集》不明。

（責(zé)任編輯：史云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