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暑假,我跟著嬸嬸,從常州去了遙遠的地方看望我叔叔。
" 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在山西大同站下車,匆匆扒拉了一碗很有嚼勁的面條,又坐上了長途汽車。
車子駛出車站,我被眼前的畫面震撼了: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溝壑縱橫;車窗外不時地掠過一排或幾株白楊樹,直愣愣地刺向天空,樹干一律是淡淡的青白色——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西北風光,蒼茫有力,貧瘠頑強。
" 看慣了江南的小橋流水、楊柳依依,看慣了桃紅柳綠、多雨且小鳥依人的江南,此時的黃土高坡像一位西北漢子,吼著《我是一只來自北方的狼》,雄渾高大、豪放純樸!茅盾在《白楊禮贊》里極盡筆墨描繪了一幅黃土高坡的景象:“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毯子;黃的,那是土,未開墾的處女土,幾百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所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zhàn)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干,筆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內(nèi)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為一束,絕無旁斜逸出?!?/p>
" 當文人描寫的一個地方一種景象一個事物,此時都從文字里蹦出來,活生生地擺到你面前,并讓你置身其中,心里是多么激動!此時此刻,整個人、整顆心都沉浸在茅盾的文字里,沉浸在真實的景象里,心里無比的幸福和享受。就這樣,車子顛簸了七八個小時,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攫取著黃土高坡的所有。
傍晚時分,汽車在右玉縣歐家村鄉(xiāng)衛(wèi)生院附近停了下來。夕陽下,叔叔站成了一棵白楊樹,瞇著眼笑著迎接我們。
" 叔叔的家是個大帳篷,所有吃住家當都在里面。帳篷外是他精心伺候的九十多箱蜜蜂。此刻,一只只吃飽喝足的蜜蜂,圓滾滾地從遠遠近近的花叢里飛回來,小腳丫上粘著黃黃糯糯的花粉。晚霞映照,飛舞的蜜蜂金光燦爛,好看極了。嚶嚶嗡嗡的聲音,是在向主人匯報一天的成果,好聽極了。
" 叔叔很早就外出放養(yǎng)蜜蜂,云南、廣西、青海、內(nèi)蒙古、山西、吉林、山東,哪里有花就往哪里趕,全國各地都有他的足跡。
" 風餐露宿,四季漂泊,養(yǎng)蜂人追花的日子艱辛也甜蜜。叔叔的人緣很好,到哪兒都能和當?shù)乩习傩粘蔀榕笥选N胰W家村的當晚,他就領我到附近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串門。那里的年輕醫(yī)生都住職工宿舍。一個叫高玲芝的女醫(yī)生年紀和我相仿,長得高高大大,一臉和善。叔叔介紹后,我倆竟然像姐妹,很快就沒了陌生感,彼此喊起了名字。玲芝帶我參觀她的宿舍。進門,最顯眼的是一張炕,幾乎占據(jù)三分之二的房間,炕的一頭有一個獨眼土坯灶,跟炕成直角,爐膛里燒得紅紅火火,上面架一口大鐵鍋,揭開鍋蓋,里面煮了一大鍋土豆。玲芝拿起兩個熱土豆硬塞給我吃,并邀請我晚上跟她一起睡。
" 昏黃的燈光下,我倆坐在炕上,天南海北地說著話,不時發(fā)出毫無拘束的笑聲,笑聲在小屋里東撞西竄。此時,窗外模模糊糊出現(xiàn)幾個男人影子,他們還時不時過來輕輕敲幾下窗。我不由緊張起來。玲芝笑了,說那是醫(yī)院的男醫(yī)生,這里難得有外面的人來,看到陌生人,好奇,都想來看看,這里的人很純樸,放心好了……
" 第一次睡炕,我滿是好奇和新鮮,所以,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我倆就躺著繼續(xù)聊。突然感覺有蟲子在身上東咬一口,西咬一口。玲芝說是跳蚤。我聽了,又納悶又害怕,擔心會把那些小蟲子帶回家。玲芝又笑,說晚上睡炕上跳蚤會到身上來咬,白天起床,它就不在身上了。原來跳蚤還通人性。我的心平靜下來,漸漸有了睡意……
第二天,玲芝帶我去空曠的田野里看風景。放眼望去,茫茫的黃沙地上鑲嵌著一大片綠色,走近看原來是豌豆苗,上面掛滿了嫩豌豆。玲芝俯下身,嫻熟地摘下豌豆角,剝出豌豆米。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莊稼人停下手中的活,撐著鋤頭看我們。我以為他要罵我們的“偷盜”行為了,然而,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黝黑的臉上掛著滿滿的笑。玲芝剝了一把嫩豌豆,放我手里叫我吃。生豌豆能吃嗎?我猶豫,但她的熱情讓我不能拒絕,就客氣地把豌豆放進了口袋。
" 那時候,當?shù)厝说娘埻肜锖苌儆写竺罪垼挥型炼?、黃米糕、蕎麥面。不過,只要叔叔這樣的養(yǎng)蜂人一到,遠遠近近的人們就會拎著老母雞來峰場換大米,條件是一斤雞換一斤米。他們不斷地拎著雞來,滿意地拿著大米離開。就這樣,我在那里能天天吃到味道鮮美的老母雞。
" 花開的日子總是太短。當我和玲芝都覺得還沒有聊盡興的時候,歐家村的花期結束了,叔叔決定把蜂場轉(zhuǎn)向內(nèi)蒙古。
" 一輛超長大卡車載著近兩百萬只蜜蜂和我們一起離開了歐家村。我也懷揣著無限的不舍,離開了玲芝,星夜兼程趕往內(nèi)蒙古的興和縣。
" 興和縣地處晉、冀、蒙三省交界處,在陰山余脈的大青山北麓,素有“雞鳴三省”之稱,是古代敕勒族部落的居住區(qū)?!半防沾?,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北朝民歌《敕勒歌》描寫的就是這里的風光。極目高遠,壯美遼闊,心中頓生一股豪邁之氣。人站在如此開闊的天地之間,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身心是何等的自由,剎那間,達到了天地人和的境界。
" 這里的農(nóng)民是頑強的、辛勞的,他們硬是在如此貧瘠的沙土地上,開荒種植了賴以生存的莊稼蕎麥。漫山遍野的蕎麥花正肆意怒放,微風過處,起起伏伏,一片白色的花海煞是好看。這也給原本單調(diào)寂寞的黃沙地增添了許多情趣,更是蜜蜂采蜜的好時機。
" 此時,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只停留在了《敕勒歌》里。這里只有漫漫黃沙,和鑲嵌在黃沙地上的蕎麥。啪啪——啪啪——隨著兩聲清脆的響聲,只見一條干涸的溝壑里,一個壯漢正悠閑地將手中羊鞭在空中抽打。他前面,本有些散亂的羊群很快聚成了整齊的隊形,在鵝卵石的河床上散淡地一邊走,一邊埋頭尋覓難得的綠色。抬頭,藍天白云,天邊與大地連接處,仿佛也有一大片羊群在悠閑散步。
" 而就在我們剛到的那天傍晚,這里還曾突然刮起大風,一時間,漫漫黃沙,塵土飛揚……
" 一代一代的黃土高原人生活在這里,他們飽經(jīng)風沙,卻又習以為常。
" 從山西大同的右玉,到內(nèi)蒙古的興和,叔叔跟著他的蜜蜂,把自己從壯年放牧到了老年。而從大學暑假相識到現(xiàn)在,我和高玲芝也有三十四年沒了聯(lián)系。前幾天去叔叔家,提起當年那次西北行,說起高玲芝醫(yī)生,叔叔連連感慨,說,那些老鄉(xiāng)真好,前些日子還邀請他再去那里放蜂,還說,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植樹造林,種草灌溉,那里已經(jīng)告別漫漫黃沙、塵土飛揚,成了林草豐茂、鳥語花香的塞上綠洲了。
" 眼下正是綠茵芬芳時,真想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