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南昌,真正值得讓我稱為“恩師”的,是洪亮、陳良運,還有吳源植。他們是在我的寫作路上對我有過提攜的人。文學未必改變了我的生活,但我的生活里,文學是必不可少的。我沒有以文學為職業(yè),沒有在大學教文學,沒有在作家協(xié)會專職工作,沒有在文學刊物上班,也沒有在文學院領過工資;雖然多年被聘為“專業(yè)作家”乃至“學科帶頭人”,但仍是業(yè)余的。我念念不忘在我文學之路的艱難與轉折時期給過我?guī)椭亩鲙焸?,我在心里尊稱他們?yōu)椤跋壬薄?/p>
幾年前我有過一次四川宜賓之行,那是參加“中國詩歌萬里行”活動的詩歌之旅。此前我應組委會相邀也參加過多次活動,他們還在組委會委員里掛了我的名?!叭f里行”的活動使我和許多早年有過聯(lián)系的全國各地詩人朋友見了面,而且游歷了不少沒機會去的地方。比如四川溫江的魚鳧古國,此前我只是在李白《蜀道難》的詩里讀到過;還有彝族大涼山深處的古城會理,我于此結識了詩友鳳鳴、祥子和彝族優(yōu)秀詩人吉狄兆林。在宜賓—名酒“五糧液”的產(chǎn)地,我感受到身處“酒國”的獨特氣息,從所住賓館到街道,無處不是酒香彌漫,令人欲醉。我忽然想到與我有過多年友誼的老師和朋友洪亮先生,他本名洪宜賓。應該說,我是來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可我們已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
南昌應該是洪亮先生的“他鄉(xiāng)”,他長期生活工作于此。南昌未必給過他太多的輝煌,卻確實給過他困境,也給過他重要的人生體驗—愛情、溫暖與刻骨銘心的失落。
最早和洪亮先生產(chǎn)生交集,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貿(mào)然向身在《百花洲》雜志做編輯的他投了一個大型組詩《風流千古》,有十幾首之多,都是寫古代歷史人物的,且自命名為“新詠史詩”。此前我已在外地刊物上發(fā)表過一些,但成組的,這是第一次。洪亮先生選了七首,在1987年第五期《百花洲》的“江西作家專輯”上隆重推出,并在回信中勉勵我“天意須彌君,人間要好詩”。這對當時未成名的我而言,既是一次大膽的提攜,又是一次莫大的鼓勵。那個“專輯”的“詩歌”欄目,只發(fā)表了老詩人李耕的散文詩和我的組詩。此后洪亮約我有空去編輯部坐坐,我那時幾乎沒去過省內(nèi)外任何一家編輯部和報社,雖然已發(fā)表過不少東西,但對編輯部還是有意無意地保持一定距離。那是文學大熱年代,尤其是中國詩歌的“黃金年代”,經(jīng)常有人在名刊上發(fā)表一首詩就能成名,因此每家編輯部不僅每天收到大量來稿,也有許多作者想方設法“跑”編輯部,跟編輯“拉關系”。對那類“跑”編輯部的人,我當年還真不屑。但很多編輯部都收到過我發(fā)自“南昌市射步亭二號”的投稿,也就是說,我的詩作也曾是編輯部用麻袋裝的大量來稿之一,同時我也收到大量退稿。洪亮先生是名編,也是有獨特美學追求的詩人,他編的不少報告文學作品在1980年代的文壇和社會上振聾發(fā)聵,全國不少名作家都對他懷有敬意。我在南昌新魏路(半邊街)的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百花洲》編輯部見到了洪亮先生。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茍言笑,個高,或是長年伏案的緣故,像當年諸多知識分子那樣,背略彎,眼睛特別亮,五官輪廓鮮明。他在與我不多的言談中已有很高的期許,并談到不久前從《星火》調(diào)回上海的周明(演員周璇的兒子)來編輯部看他—因洪亮先生少年隨家離開宜賓后就在上海讀書至復旦大學畢業(yè),我還一直以為他是上海人??赡苁沁@種關系和同為詩人的緣故,他和周明有著特別的友誼。那次洪亮先生告訴我,他拿我的詩給周明看,周明也表示欣賞,并背出了“山人不是住在山里,山人隱居在自己的畫里”的句子 (《風流千古》中寫八大山人的)。我當然是感動和振奮的,現(xiàn)在我想這是洪亮先生對早年的我的一種特殊的鼓勵方式。我們談到了詩人公劉,以及公劉回憶贛南生活的散文《八百里水路撿腳印》。此后他又編發(fā)過公劉的長篇回憶錄《畢竟東流去—追憶我在江西贛州邂逅蔣經(jīng)國先生的始末》,影響很大。公劉先生恰是另一位在那個年代對我的寫作有過鼓勵的前輩,他曾在河北《詩神》雜志上公開著文稱我是他寄予期望的江西青年詩人中的“翹楚”,“是真正厚今而不薄古(包括五四傳統(tǒng))的詩人”。說實話,那是我初次知道“翹楚”這個詞。后來我寄過一本寫南昌的拙作給公劉先生,他回了一封信,說讀我的書令他想起在南昌度過的時光,并提及射步亭是勝利路中間的一條巷子。從信中我得知他在住院。我未及回信,公劉先生就過世了。記得那次在《百花洲》,恰好著名翻譯家湯真(湯匡時)過來跟洪亮說話,我感覺到洪亮對湯先生的尊敬。我知道湯先生是大翻譯家,洪亮先生還認真向湯先生介紹我。我當時并不知道湯先生是《百花洲》主編,那時刊物不署主編名。
此后我跟洪亮先生有了往來,并在他位于東湖百花洲對岸的家(老出版社舊址)吃過飯,也有過知己似的交談。盡管我們兩個人都不是好的談話對手,但似乎都能心領神會。有一次在編輯部遇到年輕編輯、詩人朱光甫。1980年代初我中學畢業(yè),在省文聯(lián)一家新創(chuàng)辦的小報“幫忙”,光甫利用復旦畢業(yè)前的時間也來小報實習,帶來一冊復旦詩社的《詩墾地》打印刊物,引起我們幾個“幫忙”的年輕伙計很大興趣。光甫畢業(yè)分配進了《百花洲》,和他的復旦校友洪亮先生共事。光甫當初寫詩高產(chǎn),每年打印一巨冊,后附發(fā)表“索引”一大溜,平時外出向名家組小說稿。記得當時他歪頭靠在門框上吊兒郎當跟我們說話的樣子,與在文聯(lián)小報實習時判若兩人。1995年,我和熊正良、傅太平在廣州領“莊重文文學獎”,然后獲獎作家訪問團去深圳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之家”參觀,見光甫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跟何立偉、劉醒龍、方方、池莉有說有笑,還參與男作家們的“打趣”,可見他跟當時國內(nèi)正紅的青年作家都熟悉,也足見當時《百花洲》編輯的分量。只是后來光甫壯歲而歿,他的最后一冊詩集《漂流船》曾鄭重請我作序。我回憶了我們的詩友之誼,也充分肯定了光甫,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被詩壇忽略與低估了,但這幾乎就是詩人的命運。有意思的是,我知道當年東北《作家》的宗仁發(fā)、曲有源,臺灣的洛夫,上海的余秋雨,都沒有射步亭的切身經(jīng)歷,卻因為我們的書信往來都跟我談及過射步亭。1989年,洪亮先生在《百花洲》發(fā)出我的組詩并亮出我的“新詠史詩詩說”,在詩壇產(chǎn)生影響。朱安群教授和夫人段煉教授在《創(chuàng)作評譚》發(fā)表萬言評論,稱“程維的新詠史詩填補了五四以來詠史詩的空白,并對傳統(tǒng)詠史詩作出現(xiàn)代性的呼應”,“程維的詩歌是以大大咧咧的方式與歷史結緣”。我喜歡“大大咧咧”這個詞,它在某種程度上點明了我的詩對歷史或傳統(tǒng)的解構與重建。
洪亮先生是那種看上去典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很難想象他青年時曾有過下鄉(xiāng)修筑水庫的經(jīng)歷。我認識洪亮先生時他已人到中年,嗜煙、咳嗽、身體不像太好,家里的煤氣罐甚至是他夫人或請人搬上樓的。洪亮先生剛直甚至清高乃至固執(zhí)的個性,亦即人所謂的“狷介與風骨”,是文學界共知的,由此有些人不敢接近他,或?qū)λH有微詞,覺得他“迂腐”;可他與之對路的人,皆剖肝膽,視為知己,也由此一些圓滑的、兩面三刀的,甚至背后暗算他的人,他未必能看清。他的人品無可置疑。他外出組稿,國內(nèi)即使同樣有個性的作家,對他都會特地開門迎接;別的編輯組不到的稿,他上門,絕不會落空。洪亮先生曾說:“其實我是很想為人做嫁衣的,當然必須是‘可人兒’。如果不是‘可人兒’,就不妨退而為自己做幾件嫁衣。”洪亮先生看似是那種言語不多的人,但碰上對路的,一煙在手,他的話,乃如“處士橫議,進盡忠言,令人身處烈火又大塊飲冰,夜不能寐”。他言談中常說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那應該是他從中意識到的一種知識分子的宿命。
洪亮先生的境遇和事業(yè)陷入低潮時,他往往進入創(chuàng)作的迸發(fā)期和高潮。特殊時期,他像自己崇仰的先賢那樣親近古人和山水。在寫出了詩集《太湖蝶》之后,第一階段,他用破閘而出的激情和詩意語言寫出了長篇小說《孟麗君》;當?shù)诙胃氐膲阂峙c低潮到來時,他親近了蘇東坡,在困頓與艱難的境地中寫出了力作《放逐與回歸—蘇東坡和他的同時代人》。我拿到他幾乎是第一時間題贈的書,翻到這本厚厚的書的最后一頁,看到他的全部結語:“江河不會啞默,大地不會聾聵。記憶不會冷卻,美夢不會煙逝?!總€今天,都是昨天的祭辰,明天的搖籃?!蔽异`魂震顫。這是他用自身的學養(yǎng)和人生遭際的深刻體驗寫的“無韻之離騷”。洪亮先生曾告訴我,當初他只想寫蘇東坡一個人,寫著寫著才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與經(jīng)歷關聯(lián)著一群人,是跟那一群人分不開的,那一群人又是那個時代的投影。蘇東坡總在他人生遭貶謫與放逐時,回歸到山水和文學,是山水和文學給了他豁達的襟懷和生命的壯麗、創(chuàng)作的噴薄。由此我不難理解洪亮先生的寫作動力,他同樣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在進行人生的跨欄與超越。許多人認為洪亮先生的《放逐與回歸》超越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潘旭瀾說:“作為書名的‘放逐與回歸’,是這部書的精髓所在,也是它超越林語堂《蘇東坡傳》的主要之點?!彼诖撕筚浗o我的《夏木清陰:宋詞隨筆》的序言里引用了西班牙詩人維森特·加奧斯的詩句—“那么多的陰影,那么多的創(chuàng)傷,那么多的生命”。
洪亮先生畢竟是一個書生,他懷抱學識與才華,亦同樣愛才與憐才。他磊落,直接,坦然,不善偽裝,即便他對人抱有偏見與誤解,也是不加掩飾地顯露在臉上。我與他的交往大概有十年之久,是他夫婦視為私交最好的幾個朋友之一。記得他的長篇小說《孟麗君》的稿費,是他夫人邀我做“保鏢”,一前一后騎自行車“護送”回家的。時間到了1990年代后期,我開始寫一個“讀史隨想”的系列散文,邊寫邊預先登在我編的機關內(nèi)部小報上,我每期都寄給洪亮先生一份。后來我將這個系列中寫項羽的《刎者,或:王》的稿子投給他,洪亮先生看罷大為激賞,并很快在《百花洲》發(fā)了出來。我知道當年《百花洲》篇幅緊張,他手上尚有許多名家的優(yōu)質(zhì)稿在排隊待發(fā),他卻不惜篇幅,像當初“發(fā)現(xiàn)”我的詩一樣,驚喜且不遺余力地推出這篇并不短的文章,并來信要我將這個系列全部給他發(fā)。我深受鼓勵,便將另一篇萬字的寫魏晉文人的《怒放的傷花》亦寄過去,洪亮先生稱好。忽一日,接他一信,言我一稿兩投,說我在報上發(fā)了,為何還給他?信中言辭嚴厲地寫道,可見你這人不可信。我知道他產(chǎn)生了誤解,可能是平時他無暇看我寄去的“內(nèi)部小報”。小報四開四版,每期連載,只能容納千字左右;且當我將《怒放的傷花》寄給他時,小報才登了該文五分之一。而且“內(nèi)刊”上的文字顯然不具備公開發(fā)表的性質(zhì),與“公開發(fā)行的刊物”截然不同。這幾乎是常識,我想洪亮先生作為資深編輯是清楚的。但他是我內(nèi)心放在最高位置的師長與朋友,我被這種誤解和他的言辭激怒了,覺得解釋也沒有必要。但我還是回了一信加以說明,他似乎也沒有回復。我和他的同年好友、散文家熊述隆先生(也是我尊敬的另一位師長兼朋友)談起過此事,他笑道:洪亮就這性格,所以有人說他有點“迂”。我后來將那一系列散文在《南昌晚報》開了一個專欄全部發(fā)出,并結集出版,名為《獨自憑欄》,獲第五屆“谷雨文學獎”(散文獎)。事后我在江西飯店的一次省作協(xié)活動上遇到他,我主動笑著伸手跟他打招呼。他當眾人面對我冷著臉,恍若未見。自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面。只是多年后,我在文教路看見他挎一藍色布袋的身影,他沒看見我,只低頭走路,當時天熱,太陽大。他已退休,感覺老了。我內(nèi)心有一絲隱痛,那仿佛是一個重要的年代。再后來,他回了上海,離開了南昌。我的心里,仍然有他的位置。是的,人生中一個年代的位置。但洪亮已經(jīng)從上天將他“放逐”至的南昌“回歸”了上海。那或許是他的故鄉(xiāng),抑或另一處異鄉(xiāng)。他離開南昌時做了一個抉擇,將他幾乎一輩子積貯的兩大房間的書留贈給了他的晚輩好友。作為一個讀書、寫書、編書的人,那是怎樣一份感情與割舍,他竟全部拋下,飄然赴海上而去,時在2011年。當然,也許他的“割舍”懷有心有所寄的篤定。
二
幾年前,賴施娟老師給我寄來一本書,是她的心血之作《陳良運傳》。作為陳良運先生的夫人,自陳先生去世,賴老師就起意寫先生的傳記,因為只有她最了解陳先生,最懂陳先生。這部書歷經(jīng)艱難的寫作,終于問世了,仿佛陳良運先生重臨人間。書后附錄對先生的追憶懷念部分,收了我一篇《不死》。
我與陳良運先生的接觸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省作協(xié)在新祺周舉行的一次青年詩人研討會,當時我才二十多歲。會間擔任詩委會主任的陳先生私下對我說,這個會本來是對你個人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但有人有意見就擴展到了對十人的研討,但重點是你。研討中針對我的詩,果然出現(xiàn)了兩種觀點:洪亮先生和梁琴女士力挺我的詩歌,尤其洪亮先生以他的學識和個性慷慨直言,使一些雜音沉于桌底。陳良運先生又從“學、識、膽、力”幾個方面評論我的詩。會議結束前當時的省文聯(lián)一把手到會,特別對我的長詩《漢字·中國方塊》給予極高評價,才一錘定音。此后省文聯(lián)出版一套“江西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叢書”,絕大多數(shù)都是兩人集,我是一人集。按要求所交稿件須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過,我挑選了一百多首自己還滿意的“新詠史詩”(皆各地省級乃至國家級刊物在1980年代發(fā)表的詩作)匯集為《古典中國》交上去。書出來時已到了90年代初,且我的《古典中國》已是僅收錄四十余首詩的薄薄的一冊。許多在全國有影響的詩都沒收錄,有些較一般的卻在里面。對此我是不滿的,我知道編者恰是對我的詩頗有微詞的一位“前輩”。但就是這么一本書,我可以想見是得到了陳良運先生鼎力支持的,因為當時出書極難。尤其是詩集,那位“前輩”幾乎寫了一輩子,才出過一本小詩集。好在《古典中國》獲得1995年第八屆“莊重文文學獎”,著名詩人、當時《星星》詩刊的張新泉老師曾來信說:“我出差坐火車,就帶了你的《古典中國》?!?/p>
陳良運先生白皙、儒雅,時見面色潮紅,如醉酒。我在師大讀書時,他已是全國著名的詩歌評論家、名教授,住在獨戶單棟二層的小樓里。小樓是舊的,估計是中正大學的遺存。他是我畢業(yè)論文的導師。記得我應約登門去他家請教,他正坐在寫字桌邊的藤椅上,案頭是書籍和正在寫作的文稿,對開的窗外是綠葉綻放的新枝。我當時除了帶畢業(yè)論文《飛翔超越翅膀:試論第三代詩歌的口語化寫作》提綱之外,還帶了一大冊發(fā)表詩歌的剪貼本。良運先生肯定了我的寫作提綱,與我交流了對“第三代詩人”寫作的看法,并說道:你也是“第三代詩人”。我說,我也曾被一些刊物劃為“第三代詩人”,但我不希望將自己的詩歌劃入哪一個群體或流派。說著我將“剪貼本”遞上,請他過目,這也是我應先生所提“帶些作品”給他看看的要求。良運先生一邊翻閱,一邊露出驚喜之色道:你在高端刊物上發(fā)了這么多!他說,你把刊物留下讓我仔細看看,我要為你寫一篇評論。時在1991年初春,等到5月份我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座談會”從北京回來后,他即叫我去取稿子。此時,他已搬了新居,門上有“陳宅”字樣。我進去后,先生很開心,賴施娟老師特地泡了茶。我介紹了北京“青創(chuàng)會”的情況,良運先生興致很高,問到是否見到艾青等前輩。我說都見到了并一起合了影。良運先生高興地說,好,這就是沖向全國。接著他取出用工整的字體在綠色三百二十字一頁的方格稿紙上為我寫的評論,一大沓,十幾張稿紙。良運先生說六千多字。我知道良運先生幾乎沒有為省內(nèi)單個青年詩人寫過專文評論,對此,外面頗有微詞。良運先生不止一次在當時每年如期舉辦的省“谷雨詩會”上對青年詩人們呼吁:“江西沒有詩刊,你們只有沖出去‘搶’別人的‘飯碗’,到外面去發(fā)作品,上《詩刊》、上《人民文學》等高端刊物,沖向全國。這樣才能進入我的評論視野,我會主動給你們寫評論!”良運先生嘴里經(jīng)常冒出“高端刊物”這個詞。當時的《詩刊》每月一期,且字號極大(估計考慮到當時許多“文革”后“回歸”的老年著名詩人多,創(chuàng)作旺盛,每期都占顯著位置),且排詩少,每期幾十頁,給青年詩人的版面極其有限。似乎每年只有“青春詩會”專號,《詩刊》才是屬于青年詩人的。那時在《詩刊》發(fā)一首詩就引人注目甚至出名,真的不假?,F(xiàn)在《詩刊》每月出兩期,且字號小,排詩量和發(fā)稿量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幾乎一發(fā)就是組詩,上稿的難度和競爭性與以前亦不可同日而語。良運先生說他會把評論給《詩刊》負責評論的丁國成。不久后,他告訴我《詩刊》評論篇幅太緊,尤其對冒尖的青年詩人的評論不超過一頁。良運先生的文稿太長,顯然超出了范圍。這時《江西日報》“井岡山”副刊正推介我,我復印了一份在該報發(fā)表。山西的張承信先生主持的《大眾詩歌》向我約稿,我亦寄了一份給《大眾詩歌》。良運先生對我的評論,報紙、刊物都發(fā)了,但由于篇幅限制,都有所刪減。但對我創(chuàng)作的推舉,他在詩壇與學界是起了大作用的。
亦是同年,我從企業(yè)調(diào)進機關的調(diào)動遇到阻力。當時我們正在德安開筆會,會間一位當?shù)刈髋愕男iL說他曾與南昌市某領導共過事,良運先生竟仗義地懇請那位校長向南昌市的領導進言解決我的調(diào)動問題,并鄭重敬酒以手作揖以示拜托,雖十分書生氣,卻令我萬分感動!此后他從江西師大調(diào)往福建師大,我們便無聯(lián)系。
2009年5月,我到西安參加文化部和陜西省政府主辦的“第二屆中國詩歌節(jié)”,朱先樹先生告訴我陳良運先生過世了。我大為吃驚,居然說:不可能吧!朱先生被我一說反而拿不穩(wěn)似的,他說自己也是聽到的。他讓我去問問丁國成,他應該清楚。次日我遇到呂進教授,他證實良運先生去年過世了,是良運女兒打來的電話。呂進感嘆,他比我還小一兩歲呢!我心中大慟,欲哭無淚。后來從李春林老師處得知,良運先生重病期間回過一次南昌,專程去老出版社處看李春林,告知他的病情,并感慨自己只顧一本一本的學術書不停地寫,沒注意身體,讓老友千萬保重,挑有價值的東西寫,不要太辛苦!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他自己卻經(jīng)受鷹啄的酷刑。
陳良運先生是礦工的兒子,在深黑的煤海,挖煤的礦工無異于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陳良運先生是詩人、學者、教授,身上自有一種在“學海”中掘進的“盜火者”精神,這種精神已傳給了他的后代—他的三個子女:兒子陳新,浙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大女兒陳茜,江西師大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二女兒陳衛(wèi),福建師大教授、碩士生導師。身為“盜火者”的陳良運先生早年寫詩,中年至晚年幾乎全身心投入學術的鉆研著述中,我所知道的重要論著就有《中國詩學體系論》《中國詩學批評史》《文與質(zhì)·藝與道》《新詩的哲學與美學》《周易與中國文學》等等,多為鴻篇巨制、填補學界空白之作。我的書架上仍有他贈送的書,扉頁題詞:情到深處詩自來。
三
樸拙的吳源植先生雖身為市文聯(lián)的領導,卻有些不修邊幅。他是有名的作家,卻不像文人,有時晴天還穿著雨鞋。他的外表看起來像個民國年代的人,仿佛比他人的時間總是慢了幾拍,這跟我以后認識的青海詩人昌耀有些相像。在寫吳源植時,我無意間聽了一遍那被人認為“沉郁、孤獨、優(yōu)雅、美麗、危險”的電影《教父》的主題曲。這首曲子顯然與吳源植不搭,但我突然覺得上個世紀80年代的南昌文學界,吳源植先生的地位相當于“教父”。雖然沒有多少人追隨與效仿他,但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年齡上,他是低調(diào)、內(nèi)斂、含而不露的“教父”。雖然我懷疑他根本沒看過《教父》,包括電影和小說。
1980年代,文學大熱,街頭面孔抑郁的人逐漸變得明朗,雖說不上春風滿面。這跟文學有關,一些小說或詩歌出現(xiàn),會掀掉人們內(nèi)心的一些石頭。文學在社會上還有些地位。那時候,有不少文學青年自發(fā)性聚會,就像早年的革命黨人,文聯(lián)就成了“圣地”。位于婦保醫(yī)院旁邊的朱德軍官教導團的文聯(lián)老院子很溫暖,人們見面都親切而有一種相互的認同感,每次去開理事會,找個角落坐下,也覺得踏實。吳源植先生沒有動員過我去文聯(lián),那時我只能說嶄露頭角,還在勝利路的一家商店上班,連省作協(xié)會員都不是。但吳源植先生卻是我加入省作協(xié)的推薦人。此前,省作協(xié)和江西師大辦江西作家(本科)班,學制三年,全脫產(chǎn),南昌市僅有一個名額。吳源植先生把我叫去,他說市里決定把這個名額給我。我當時是猶豫的,怕單位不同意。吳源植先生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不能放棄,怎么也要去!
我后來克服阻力,終于完成學業(yè),也調(diào)入市機關工作。一次,我去文聯(lián)看望吳源植先生,推開辦公室的門,見他正低著頭,眼睛幾乎湊在稿紙上修改他的長篇小說。我知道他的眼睛極度近視,修改稿上寫的字小,密密麻麻??梢娝膶懽魇遣蝗菀椎?,甚至說是很苦的。我后來有寫長篇的體驗,那真是低頭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前行,不知何時是光明的盡頭。但那次,吳源植先生收起稿子,對我笑笑,說:寫作是苦的,可只要喜歡,就不覺得苦了。他說早年在昆明軍區(qū)做創(chuàng)作員深入佤族、下連隊采訪收集素材寫作,生活、創(chuàng)作雖然艱苦,卻讓他寫出了長篇小說《金色的群山》、《紫翎箭》、《魔女》、《南征北戰(zhàn)二十五年》(與人合作),中短篇小說集《江畔的花朵》《西南方的峽谷》《紅河之子》《風云邊哨》《佧佤人》《佤族姑娘》,可以說艱苦磨礪人,也成就人。他激勵我一定要努力寫作,不要浪費時間,辜負自己的才華!
吳源植先生和洪亮、陳良運兩位先生一樣,在我生活的城市是對我深有鼓勵和肯定的師長,我對他們是懷有敬意與感激的。我知道一個人的一生尤其在青年時你的能力尚未得到更多證明,而要獲得大力的提攜與鼓勵是不容易的。我受到過太多的壓制,但我忘掉那些壓制者,而感恩給我以提攜與鼓勵的先生們。
多年前的一天黃昏,我和幾個人從靠近火車站上海路段的一個朋友家里出來,暮色中見一位不修邊幅的老人在十幾米開外的鐵路邊行走,晚風吹著他的衣衫,暮色在他的身上不斷加深??粗先说纳碛皾u行漸遠,我覺得他很像吳源植先生,卻又拿不準,不敢叫一聲,只能目送老人消失在濃重的暮色里。
(作者單位:南昌市政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