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歷史形象今論

蚩尤是中國上古史的一大謎題，正史與野史缺乏相應比較，其歷史真實與歷史形象之關(guān)系久未廓清。一方面，在古代漢文文獻中，蚩尤多被視為作亂者，屢遭貶損。受儒家正統(tǒng)觀影響，正史中其負面形象更為強化。而在苗族口傳中，蚩尤是作為英雄始祖的形象而呈現(xiàn)的。另一方面，雖然官方大體將蚩尤置于對立面，但仍多有朝代尊其為戰(zhàn)神而加以祭祀。民間的蚩尤祭祀自古流傳，特別是苗族祭祀，體現(xiàn)了先祖崇拜。以蚩尤為首領(lǐng)的部落聯(lián)盟對開創(chuàng)中華早期文明做出了杰出貢獻，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下，蚩尤作為上古原始民族的首領(lǐng)，列為中華人文始祖之一，既符合歷史實際，有利于完整表述中華早期文明史，也有益于當今中華民族的團結(jié)統(tǒng)一。

一

無疑，不論秦始皇、劉邦等如何禮祭，也無改于蚩尤在正史中始終負面的形象，崇炎黃貶蚩尤儼然成為一種政治歷史秩序論。

對于蚩尤的歷史形象，以《史記》為代表的正史的最大特征在于言“亂”——“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保ā妒酚洝の宓郾炯o》）然而這正是其最大缺陷所在。

在史前，部落戰(zhàn)爭難免，彼此攻伐，未分邪正。所謂“亂”，乃部落間的征戰(zhàn)，實際上也是民族融合的早期階段。蚩黃之戰(zhàn)實質(zhì)是原始時代的部落戰(zhàn)爭，當時尚未形成國家，因而不能用“國家”的概念去定義?！豆茏印さ財?shù)篇》云：“黃帝問于伯高曰：‘吾欲陶天下而以為一家，為之有道乎？’”黃帝部落拓展或遷徙的過程就是一個征服其他部落的過程?！翱v觀上古華夏族的形成過程便可發(fā)現(xiàn)，黃帝族在這一過程中的對立面，一直是西部的羌人和南部的苗人?！保ㄍ跹嗑骸饵S帝族發(fā)祥于東方初證》，《學術(shù)界》1988年第2期）《史記》將原本處于平等地位的兩個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設(shè)定為君臣關(guān)系，蚩尤一變而成違抗帝命的亂臣，部落戰(zhàn)爭演繹成一統(tǒng)天下的帝王征討叛逆的戡亂之戰(zhàn)。司馬遷處于封建王朝時代，將蚩尤打入另冊，代表著當時正統(tǒng)王道天下認同的觀念，卻難以評判上古部落征戰(zhàn)的邪正。實際上，文明時代的到來乃因生產(chǎn)力提高與財富增長，而財富的積累刺激了人類的欲望，導致了以掠奪財富為目的戰(zhàn)爭的出現(xiàn)。正如恩格斯所說：“鄰人的財富刺激了各民族的貪欲，在這些民族那里，獲取財富已成為最重要的生活目的之一。他們是野蠻人：進行掠奪在他們看來是比進行創(chuàng)造的勞動更容易甚至更榮譽的事情?！保ǘ鞲袼梗骸都彝?、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蚩尤興兵或可稱為反兼并戰(zhàn)爭，與抵御掠奪“鄰人的財富”相關(guān)。蚩尤部落代表當時先進文化，是財富創(chuàng)造者，乃因發(fā)明金屬冶煉術(shù)，不僅用于兵器，還用于生產(chǎn)活動。恩格斯在總結(jié)由野蠻時代向文明時代過渡的歷史過程時指出：“下一步把我們引向野蠻時代高級階段，一切文化民族都在這個時期經(jīng)歷了自己的英雄時代：鐵劍時代，但同時也是鐵犁和鐵斧的時代?！保ǘ鞲袼梗骸都彝?、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蚩尤部落最先使用金屬生產(chǎn)工具，生產(chǎn)力無疑高于其他部落。

蚩尤在史家筆下被描繪成作亂者，大都歸因于其好事兵戎。顧頡剛曾說：“蚩尤既為主兵之神，則兵能平亂，亦能作亂?！保欘R剛：《史林雜識》，中華書局，1963年）但事實并非能如此推定。有學者認為，蚩尤“作亂”非但與其主兵無涉，反而與炎黃的東進有關(guān)。《商君書·畫策》云：“黃帝內(nèi)引刀鋸，外用甲兵。”《史記·五帝本紀》云：“炎帝欲侵凌諸侯……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此類文獻記載多矣。《逸周書》認為，蚩尤并非敗于軍事，乃“武不止者，亡。昔阪泉氏用兵無已，誅戰(zhàn)不休，并兼無親，文無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于獨鹿，諸侯畔之，阪泉以亡”。（《逸周書·史記解》）這是言其敗于政治，乃無德無智，卻與作亂無關(guān)。若言作亂，則至少蚩尤并非始亂者。《史記·五帝本紀》試圖證明黃帝是因諸侯咸尊“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而得登大寶的，無意間表示之前中原已存王系，黃帝乃顛覆而上位。但，歷代文獻在載評與黃帝相關(guān)戰(zhàn)爭時，并非全然站在黃帝一邊。《莊子》即指責黃帝無德為亂。《淮南子·兵略訓》言：“黃帝嘗與炎帝戰(zhàn)矣，顓頊嘗與共工爭矣。故黃帝戰(zhàn)于涿鹿之野，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舜伐三苗，啟攻有扈。自五帝以來而弗能偃也，又況世乎？”其實，在上古非一統(tǒng)年代，“作亂”是征服與反征服過程中甚至實力強盛狀態(tài)下的必然體現(xiàn)。即“作亂”非事實，而是后世強附的一種道統(tǒng)評價。

司馬遷崇黃貶蚩乃繼承儒家學說?！洞蟠鞫Y記·用兵》借孔子之言指出：“蚩尤，庶人之貪者也”，“蚩尤欲而無厭者也，何器之能作？”在儒家看來，蚩尤乃貪魘者代稱，不配諸侯或部落首領(lǐng)地位?！秴问洗呵铩な幈芬嗟溃骸氨詠碚呔靡?，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五帝固相與爭矣。遞興廢，勝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瓲幎分詠碚呔靡?，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賢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比寮艺J為，爭斗不可禁止，甚至屢有亂者作難。賢王若圖王道，唯有以爭斗制止，即以“義兵”。并從“義”的角度，駁斥“蚩尤作兵”這一舊說，將“兵”降而等之為“械”——亂賊不足以言“兵”。從古文獻看，蚩尤形象經(jīng)歷了褒貶不一、褒少貶多，甚至只貶不褒的階段。如此，受儒學熏陶的史家筆下，作為黃帝對立面的蚩尤難逃污名化，而其族群乃至裔族亦飽受正統(tǒng)歧視。

正史缺陷之二是不列蚩尤世系。

蚩尤或亡或存，并不表示一個族群的終結(jié)或延續(xù)。不列蚩尤世系，是史家之遺憾，亦為正史之缺陷。當然，有關(guān)蚩尤身世，相信古史家的資料來源相當有限，所依文獻真實性也存疑。典籍記載蚩尤甚略，乃因蚩尤部族敗落，在華夏集團強大壓力下大部分被迫遷徙，而為中原傳統(tǒng)文化歧視的緣故。但無疑的是，先秦乃至秦漢史家遠比今人有更多文獻可鑒，可資之神話傳說，也遠勝今人。

從文獻看，與蚩尤關(guān)系最密切的當是九黎。九黎與蚩尤關(guān)系的說法主要有二：一是九黎之國為蚩尤后裔說。見《國語·楚語下》韋昭注，而鄭玄之說亦具代表性，見《史記·五帝本紀》鄭注；二是蚩尤為九黎之國君號說。此說亦主要散見于各家注疏，如《呂刑》馬融注、《史記·五帝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引孔安國注。但難有從九黎族群發(fā)現(xiàn)蚩尤世系的可能性。蚩尤裔族三苗部落口傳發(fā)達，其中有出自遠古傳說的蚩尤身世的內(nèi)容，縱使能為漢文獻收錄，相信也不被史書采信。三苗與九黎一樣，與中原華夏集團異德，分別與以堯、舜、禹為首的部落對抗，兵起北上，數(shù)番相戰(zhàn)?！秴问洗呵铩ふ兕悺吩疲骸皥驊?zhàn)于丹水之浦，以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惫弊ⅰ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時說：“昔堯以天下讓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殺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為三苗國?！薄赌印し枪ハ隆份d：“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神，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扼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后乃遂幾?！睆拇耍芳辉儆涊d“三苗”。蚩尤世系不僅無始，亦無終。

神話轉(zhuǎn)化為歷史是史家們對史前人物采用的方式，事實上已獲得后世認同，成為史實傳承的一部分。袁珂認為：“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現(xiàn)在我們也要替歷史學家說幾句公道話。從消極方面來看，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自然是神話的一種損失；但從積極的方面看，這種轉(zhuǎn)化，未始不可也，算是神話的一種保存。我們現(xiàn)在從《尚書》《左傳》《國語》《周書》等先秦史籍中，還能清理出不少有用的神話材料……這也得歸功于古代歷史學家有意無意地替我們做了這種轉(zhuǎn)化工作，否則就連這點歷史化的神話材料，也許會由于其他原因散亡了也未可知的。”（袁珂：《中國神話傳說》，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年）這是從神話學角度論及史料來源，其實它也成為歷史構(gòu)成部分。而因缺乏史家在蚩尤世系方面的轉(zhuǎn)化工作，后人更難有覓處。司馬遷著《史記》，對黃帝世系多有綴接，神話入史，蓋因力主史從黃帝始。于蚩尤，未曾抹去其歷史存在，卻施以儒家精義。司馬遷所處時代正是新的華夏族形成之時，他從大一統(tǒng)思想出發(fā)，從政治角度考量，只要加入中央集權(quán)的政權(quán)體系，即可視為大一統(tǒng)家庭中的一員，并不強調(diào)其原來族屬。即，司馬遷最直接承繼華夏民族的漢民族一統(tǒng)多元，較其他史家具有進步性。但《史記》中不列蚩尤世系，其原因既在于無從將之納入所謂黃帝血緣世系，也是正統(tǒng)觀的體現(xiàn)。體系化的大一統(tǒng)史觀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重要內(nèi)容，因之而行的政治化采錄，卻難免令史著存在缺失。

古文獻中亦有蚩尤歸服黃帝并為其所用的記載，表示著族群的融合。蚩尤不死之說的影響力本身即是蚩尤族群影響深遠的反映。無論蚩尤存亡如何，其戰(zhàn)敗后，余眾多歸順族邦共同體，成為中華民族原始共同體的一部分。雖有一部分被視作愚頑不化，屢遭中原政權(quán)討伐（南遷過程中亦有部分與炎帝族融合，另有部分遷徙至今兩湖、貴州一帶），而以重、黎為代表的族支，擔任中原族邦共同體的火正等職務，與華夏族日益融合。堯帝之時，三苗被從江淮、荊州逐遷“三危”，與當?shù)孛褡咫s處，并成為其領(lǐng)袖。《神異經(jīng)》載：“西荒中有人焉……名曰苗民?！薄渡胶＝?jīng)》云：“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當時三苗族群龐大，后遍布今甘肅、寧夏、青海等地。經(jīng)數(shù)千年繁衍生息，人口眾多，但今日在西北難覓苗族。這說明三苗中一部分在此區(qū)域已與當?shù)孛褡迦诤?。依《史記·五帝本紀》所云：“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蔽魅殖煞謴碗s，包括后來的羌、氐、月氏、匈奴、吐蕃、吐谷渾等，其中羌族也稱西羌，古代羌支眾多，勢力較大?！逗鬂h書·西羌傳》云：“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可知，今日之羌族，除與姜姓的炎帝存血緣關(guān)系外，亦與三苗有關(guān)，即屬蚩尤裔族。但這些均未成為編列蚩尤世系的基礎(chǔ)。蚩尤世系既無直系，亦無旁支。

現(xiàn)代研究或以為“蚩尤，指蚩尤集團，非指一具體人名”。此理與黃帝“群體說”無異。但蚩尤不似黃帝呈現(xiàn)個體長生不滅，“亦非人邪”（《大戴禮記·五帝德》）之異狀，也就并不比黃帝難以稽考，于史而論其個體存在更為合理。今人如以夏曾佑、丁山、呂思勉等為代表的部分史家認為蚩尤即炎帝，卻是從有限文獻中推斷，臆測成分多于史證。即便如其所考，能說服學界以認同，因歷史因襲，今人也無從為蚩尤編列“炎帝版”世系，以補缺憾。

二

野史一定范圍與程度上可采信，在于其較多地保持著區(qū)別于正統(tǒng)化的原貌。需要說明的是，受道教影響，宋元以降俗文學對蚩尤妖魔化的俗本書寫與歷史無涉。如《聊齋志異》中關(guān)公戰(zhàn)蚩尤的記載，《繡云閣》中蚩尤殺村民的虛構(gòu)，只是應合世俗化的感官滿足。

有關(guān)蚩尤的諸多少數(shù)民族史詩類口傳，應列入可采信的野史范疇。事實上，這類口傳在歷史要素上也多與漢文獻資料不謀而合?？谑鰝鹘y(tǒng)是歷史長河中許多民族的共有方式。人類歷史上，文字的出現(xiàn)較晚，而一些民族沒有文字，因而，一代復一代，口傳心記，就是一種最原始的保存歷史記憶的形式。若想追述上古，描述文字出現(xiàn)之前的歷史，除了依靠口傳史料，別無選擇。即便在文字出現(xiàn)后，由于遷徙、戰(zhàn)爭等原因，也并非所有重大事件均能留下文字記錄?？鬃铀^：“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q言！”（《左傳·昭公十七年》）其理類同。然而，口傳歷史等亦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與游離性，在諸如年代、地域乃至人物方面出現(xiàn)虛幻化等特征。情感基調(diào)亦因民族、階級立場等問題偏頗甚至極端，直至成為其傳承的歷史基因。

誠然，在對待史前社會分化時，抬升氏族領(lǐng)袖人物成為一種必然，只是對社會組織形式、社會分化的內(nèi)在原因未有充分認識，故而野史中多有夸大成分。但這并不妨礙從中探究過往痕跡。英雄先祖在野史中呈現(xiàn)“箭垛式”，卻在族源、地域性等方面為我們甄別民族類別、生活習性、文化歸屬等提供了諸多資料，即傳說時代的英雄史話包括相對封閉的地域與文化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其他野史具有辨識性，并不比文獻雜蕪。如《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炎帝之妻……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shù)器?！北菊f明姜姓在祝融時期方遷于江水，生出共工和術(shù)器等姜姓后裔。而江水地望，古多歧說。至于從當今某些學人爭訟名人歸屬，難免有本位投機之嫌，亦可管窺古代文人的心態(tài)。

野史也常含有神話因素，包括從中可見的圖騰身影。蚩尤“面如牛首”“背生雙翅”，代表的是牛圖騰和鳥圖騰氏族。雙角牛頭又是傳統(tǒng)龍文化里的“龍”。據(jù)聞一多考證，“龍”為蛇、魚、馬、鹿等多種動物的綜合體，是多個部落圖騰合而為一的表征。蚩尤形象具有綜合性特征，而這是史前時代神話人物的共性。野史中的某些怪誕并不構(gòu)成否定其史料價值的依據(jù)。因為正史也不乏神話因素，如《史記》神話入書，殷、周、秦始祖無一例外地附著感生神話。自古以來，史家推崇文獻史料，從《史記》開始，對口傳史料已廣泛采錄取信。司馬遷對黃帝個體存在的真實性有所懷疑，卻能撰寫其生平（盡管較模糊），口傳于此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司馬氏對于蚩尤裔族及民間口傳未見采用，對蚩尤未作人物撰寫，其體系般的取舍，也是史家之遺憾。當然，其時漢傳蚩尤之事同樣“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但其實，此時蚩尤形象在正史與野史上已然涇渭分明。從此意義上說，野史雖野，卻是被埋沒的值得甄別采信的珍貴史料了。

三

蚩尤歷史形象多面性的形成，亦是不同文化圈所致。但它屬于中華大文化圈，即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歷史本身就應是正史野史的混成記載，是民族分野、爭戰(zhàn)、融合、共榮的漫長歷程。蚩尤部落聯(lián)盟作為上古先進文化的代表，其首領(lǐng)具備成為民族始祖的歷史認可度，隨著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化進程，也成為中華民族的始祖之一。對于始祖，不僅是血統(tǒng)上的認可，更重要的是文化上的認可，這就是人文始祖。從《管子·五行》與《管子·地數(shù)》的記載看，不論蚩尤是否臣服于黃帝，黃帝部落學習和利用了蚩尤部落的先進的知識技術(shù)是可以肯定的，亦可見蚩尤族群對華夏族群的影響力。而“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逸周書·嘗麥解》），“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而“使為當時”（《管子·五行》），甚至在黃帝“作為清角”時“蚩尤居前”（《韓非子·十過篇》《論衡·紀妖篇》《論衡·感虛篇》）之類記載，所述蚩尤與炎黃間的君臣關(guān)系，實質(zhì)反映了上古時代蚩尤與炎黃間原始民族融合之本質(zhì)。歷史上，戰(zhàn)爭是實現(xiàn)民族融合的重要方式。涿鹿之戰(zhàn)所導致的九黎部族南遷，亦即黃河文明向長江流域的播散，影響了長江流域的早期文明史，它促進了上古民族的一次大融合，在歷史的流動中使民族關(guān)系永難斷然割裂。梅山儺文化中認蚩尤為先祖的現(xiàn)象即是一個體現(xiàn)。如前所述，民族融合使人文始祖的影響力擴大。也正因此，今人才逐漸認可蚩尤作為中華人文始祖之一是成立的。

然而，這種認識與實踐有著過程性，即現(xiàn)實認可度需要經(jīng)歷時間的錘煉。

無疑，史書是時代觀與作者階級立場的反映。不同民族看待歷史問題時，解讀或有差異。以今日已成為一個團結(jié)整體的中華民族站在新的歷史時期來看待正史中蚩尤形象的缺陷，自然不失政治因素，而非純學術(shù)的概念。但這是一個進化了的理性認識。數(shù)千年來，蚩尤的歷史形象從來就是超越學術(shù)范疇的?？档抡J為，在實踐理性和判斷力中存在二律背反。同時，他通過二律背反，看到了理性認識的辯證性，指出獨斷認識的片面性。其實，歷史構(gòu)成中同樣存在著二律背反，同樣有著不同的精神向度。具體到蚩尤形象上，自古以來又何嘗不是如此。統(tǒng)治者在政治軍事領(lǐng)域需要蚩尤“威天下”，而立德之時將其視為邪惡，同樣一人，兩種不同的用場取向，分明是二律背反的體現(xiàn)。1920年，孫中山在為闞維雍家族撰寫《合肥闞氏重修譜牒序》中說：“合肥闞氏，古蚩尤之后裔也。蚩尤姓闞，為中國第一革命家，首創(chuàng)開礦鑄械之法，因軒轅氏奪其祖神農(nóng)氏之天下，乃集其黨徒八十一人，精究戰(zhàn)術(shù)，能為風雨霧霾以助戰(zhàn)，與軒轅氏血戰(zhàn)多年，至死不屈。軒轅氏既滅蚩尤，實行帝制，稱蚩尤為亂民，加以不道德之謚號，然心畏蚩尤之神異、民心之思念，乃令人圖畫其像、建祠祀之，至今四千余年，大河南北，祠宇尚多有存者。”為一個家族譜牒作序雖難免為之粉飾，卻透露出孫中山對蚩尤一時的評價。但這種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具有情境性，而所謂對蚩尤作為“革命家”身份的肯定，可視為應景之作。因為在此后的1922年，孫中山手書《祭黃帝祠》又道：“中華開國五千年，神州軒轅自古傳。創(chuàng)造指南車，平定蚩尤亂。”其表述復歸于史說窠臼。然而，革命先驅(qū)畢竟已能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新精神。當是時也，卻也是野史缺乏引起應有正視的陳述，或未至挖掘整理的階段。在歷史領(lǐng)域里，現(xiàn)存的普遍法則不可避免地要進入歷史的慣性，否則即無客觀有效性，于是，民族國家中必然發(fā)生歷史觀念的碰撞乃至引發(fā)陣痛。而二者的解決只有順應文明的走向方為合理。

事實上，多元一體的多元狀況在中國多民族大一統(tǒng)國家發(fā)展史上從未發(fā)生過根本變化，否則，“一統(tǒng)”即是假定的事實。所存在的問題是，“一統(tǒng)”在中國的國家發(fā)展歷程中，不同時期有著不同內(nèi)涵。于是，時代變遷使所謂歷史結(jié)論不免處于反復修正中?！懊缱弪坑葟团d運動”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有著獨特的歷史背景?！翱梢钥吹剑?0世紀90年代以后興起的‘愛國主義教育’中，面對蓬勃興起的‘炎黃熱’，同樣是‘中國人’的國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除了苗族知識分子公開的抗議之外，其他少數(shù)民族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冷淡而出現(xiàn)‘一冷一熱’的現(xiàn)象?！保蹢钪緩姡骸丁膀坑绕椒础迸c“炎黃子孫”》，《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苗族知識分子抗議的主要原因是，“炎黃熱”過程中，出現(xiàn)“褒炎黃、抑蚩尤”的現(xiàn)象，且是丑化蚩尤。苗族分布地區(qū)廣闊，形成許多不相連接的聚居區(qū)，而在語言、文化等方面既有相似處又有較大差別，長期以來被其他民族用同一名稱相稱，又自認為是同一民族。歷史形成的狀況，使之需要一個“精神共祖”。而在“蚩尤熱”興起前，苗族并未找到一個能代表整個民族，以此凝聚全體苗族社會的向心力和相互認同的“民族英雄”。苗族知識精英們正處于苦苦求索而難尋答案之際，此前幾乎淡忘的、古老傳說中的人物蚩尤則“救世主”般因現(xiàn)實的呼喚而應運而生。這一點，在苗族老人陳靖給涿鹿縣領(lǐng)導的書信中也表露無遺。信中話語明確：之所以要求為蚩尤“平反”，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擺脫物質(zhì)上的貧困，二是為走出文化上的窘境”，進而提出苗族社會面臨三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一是苗族當前需要有個精神支柱，使之聚一盤散沙于一體，自強自立起來；二是打開心扉，解放思想，敞開山門，步入世界經(jīng)濟潮流，在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賽場上有苗族一席之地；三是愛護與發(fā)揚自己的‘個性’，即數(shù)千年所形成的苗族的特點，不可被大潮沖刷掉”。換言之，由于各地苗族社會內(nèi)部的差異，使得苗族知識分子想要在現(xiàn)實中尋找到一個能夠凝聚全體苗族社會認同的精神或文化的象征非常困難，以至于不得不著眼于遠古時代來解決這一問題?？梢哉f，民族政策的寬松與文化經(jīng)濟的發(fā)展等為重塑蚩尤形象提供了一個歷史性契機。亦有漢族學者“從維系民族團結(jié)政治的高度來重新評價蚩尤，肯定其作為中華民族始祖的地位，與苗族學者遙相呼應”。（楊志強：《蚩尤崇拜與民族認同》，《青海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于是，切合民族團結(jié)的努力都是這個時代努力提倡與實施的。如，“涿鹿與苗族聚居人口最多的貴州省臺江縣結(jié)成了姐妹縣，都承認我們是三大人文初祖的后代，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趙育大：《還蚩尤以歷史的公正》，《民主》1996年第11期）在推動確立蚩尤始祖身份的過程中，以蚩尤遺產(chǎn)開發(fā)為中心的文化資源敘事已渙然鋪開，力圖將蚩尤商品化、品牌化。無疑，這是進入消費社會階段的中國，一場以經(jīng)濟效益為重要目的的文化資源整合敘事，湖南、貴州、山東、四川、重慶等地已組織人力深挖蚩尤遺跡，打造蚩尤品牌，興起蚩尤文化產(chǎn)業(yè)。湖南花垣、新化，貴州雷公山，河北涿鹿等地已建成蚩尤文化產(chǎn)業(yè)園。蚩尤作為區(qū)域文化產(chǎn)業(yè)中一個可資利用的資源，其表述話語已實現(xiàn)功能化，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學術(shù)活動。

可知，當今蚩尤信仰更多地建立于政治文化訴求乃至經(jīng)濟訴求之上了。歷史是在創(chuàng)造中發(fā)展的，過往史載會因時代變遷而產(chǎn)生新的詮釋。然而，因為歷史記憶過于沉重，使一些固有觀念不可能在短時期內(nèi)消除，人們雖然能認識到傳統(tǒng)史學貶抑蚩尤的局限性，當代中國在學術(shù)乃至政治層面形成了為蚩尤正名的趨勢，但長期固化的炎黃始祖框架，一時難以重構(gòu)，全然容納新的形象。這是主流歷史鑄就的框架，尚需留給時間去考量。當一個歷史命題擺在當代人面前時，任何倉促的、激情的、對抗式的行為，都會留下過多人為的痕跡?！耙烛坑取保撤N程度上是歷史的自嘲，上述所謂“一冷一熱”的現(xiàn)象也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表現(xiàn)。其實自古而今，漢族同樣祭祀蚩尤，在民族融合的中華大地上，各神雜處的情況并不乏見。有關(guān)蚩尤各類史料的重新認識，自然會推動對中華民族先祖體系進行新的探索。同尊共崇蚩尤為人文始祖，不單是苗族獨有之事。因族群遷徙與民族融合，蚩尤已非完全的苗族始祖形象，且始祖崇拜更不宜將血緣關(guān)系絕對化——何況文獻記載中，蚩尤九黎部落本被視為屬于神農(nóng)炎帝系統(tǒng)。若按《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所云“顓頊生頭，頭生苗民”，苗民亦釋為黃帝所傳后代，即可反映出苗族族源亦有多元性?？床坏侥菆龊甏蟮牟柯浼娌⒒蚪y(tǒng)一戰(zhàn)爭促進了中華民族先民向四面八方大遷徙、大融合，從而為中華大文化共同體奠定了基礎(chǔ)，而若以狹隘的血緣認同，漠視血緣混融的歷史狀況，以“蚩尤熱”對抗“炎黃熱”，則有使當代民族歷史思想陷入新混亂之虞。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具有強大內(nèi)聚力的民族，其形成始于炎黃時代，他們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最初的且具代表性的始祖體系。歷史上，許多傳說時代的人物走向祭壇，其祭祀具有歷時性，而以炎黃兩帝祭祀最為典型，影響遠甚于其他。在文化復興的今天，祭祀傳統(tǒng)不僅在延續(xù)，且益發(fā)興盛。歷史上蚩尤信仰的不同價值取向并不妨礙當今“美美與共”的文化格局，將蚩尤推崇為人文始祖，乃因其對中華文明進程的突出貢獻，體現(xiàn)出不同民族所共有的文化訴求。因而，無論是官方或民間的活動，都不應有悖于時代價值取向，而應有助于凝聚中華民族向心力。不應夸大民族差異和沖突，而需順應民族融合和諧的歷史趨勢與定勢。無論炎黃或蚩尤，這些上古傳說人物其實早已超出了血緣個體，而上升為一種文化符號，凝聚著整個中華民族的愛國情結(jié)。對他們的精神尊崇，其實也是對民族共同體的根的認同。

歷史理性的時間考量是長久的，是由無數(shù)反思組成的歷史普遍性觀念。雖然不能改造過往，但能通過審視，以觀照未來，從而形成逐步提升的人類覺解自身的歷史進步觀念。即如康德所言：“把那種病態(tài)地被迫組成了社會的一致性終于轉(zhuǎn)化成一個道德的整體?！痹谧呦蚋鼮楦呒壍奈拿魃鐣?，人類將體現(xiàn)進化的歷史稟賦。也許，那是未來的歷史邏輯。如若將蚩尤的歷史形象看作中華文明變遷的一個縮影，可以相信，當代，在歷史長河中即是一個最重要的節(jié)點乃至轉(zhuǎn)折點。它使當代中國以宏大胸懷接納這樣一個糾結(jié)了數(shù)千年歷史的問題。在民族團結(jié)、社會進步的走向中，蚩尤這一背負著上古文明和多民族記憶的歷史形象會更清晰客觀地呈現(xiàn)。雖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其人文共祖形象的確立是中華文明未來走向中的歷史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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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工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