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北朝以文學評比引領優(yōu)秀作品的產生,以“文人相輕”激勵文學創(chuàng)作競爭,批評不良風氣倡導正當競爭,與南朝文學既競爭又學習、融合。北朝的文學競爭既是推動文學事業(yè)發(fā)展的動力之一,又是其積極向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的表現。
[關鍵詞] 北朝;文學競爭;文學評比;流派;融合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4-0052-08
北魏孝文帝提倡文學,“及太和在運,銳情文學,固以頡頏漢徹,跨躡曹丕,氣韻高遠,艷藻獨構。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頗殊,曲度遂改”[4]2779,文學競爭是北朝“銳情文學”的表現之一。本文分析北朝文學競爭的諸個方面,以探討文學競爭對北朝文學的發(fā)展起著怎樣的推進作用。
一、文學評比與優(yōu)秀作品的引導
鐘嶸稱說南朝詩歌有“庸音雜體”,“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10]54, “平鈍”即指水平不高。北朝也有如此情況,如北魏崔巨倫的事例,史載:
在州陷賊,斂恤亡存,為賊所義。葛榮聞其才名,欲用為黃門侍郎。巨倫心惡之。至五月五日,會集官僚,令巨倫賦詩,巨倫乃曰:“五月五日時,天氣已大熱。狗便呀欲死,牛復吐出舌?!币源俗曰?,獲免。[5]1251
這不是說崔巨倫就是“平鈍”“鄙俗”詩風的提倡者,鐘嶸是一個明白人,而是說社會上本來就存在著“平鈍”“鄙俗”詩風,于是崔巨倫故作“鄙俗”詩作以表明自己沒有才華,不可為黃門侍郎。但也有人明知是“平鈍”“鄙俗”詩風而故意為之,如北齊陽俊之“多作六言歌辭,淫蕩而拙”,“世俗流傳,名為《陽五伴侶》”,書商推波助瀾,大力傳播這樣的作品,“寫而賣之,在市不絕”[4]1728。又如高敖曹(昂),《北史》本傳稱其“性好為詩,言甚陋鄙”[4]1147,其《征行詩》曰:“壟種千口羊,泉連百壺酒。朝朝圍山獵,夜夜迎新婦?!盵1]1504《啟顏錄》載:
高敖曹常為《雜詩》三首,云:“冢子地握槊,星宿天圍棋。開壇甕張口,卷席床剝皮?!庇郑骸跋嗨椭叵嗨?,相送至橋頭。培堆兩眼淚,難按滿胸愁。”又:“桃生毛彈子,瓠長棒槌兒。墻欹壁亞肚,河凍水生皮?!盵1]2009
第一首翻譯過來:山堆像大地在擲骰子博戲,星宿閃亮像上天在下圍棋,酒壇打開像甕子張開大口,卷起席子像坐床剝掉了皮。第三首說:毛桃像毛彈子,瓠瓜似棒槌,墻皮鼓起來像“亞(亞)”字的肚子,河水結冰像水生了一層皮。這幾首詩想象力還是很豐富的,比喻也奇特,但語言運用過于“陋鄙”。故《雜詩》三首在隋代被收入笑話集《啟顏錄》,宋代《太平廣記》錄其入“嗤鄙”門,意味更加明確。
“平鈍”或表現在賦作上。史載:“北齊劉晝對經學‘俱通大義’,但秀才不中第,‘乃恨不學屬文’,于是‘緝綴辭藻,言甚古掘’,制作《六合賦》,‘自謂絕倫’。賦作呈示魏收,魏收批評說:‘賦名六合,已是太愚,文又愚于六合。君四體又甚于文。’”[4]2729意思是“賦名六合”是要敘寫天地四方,所謂大而無當,而“文”又是繁復文字的“緝綴”敘寫。魏收的批評實際上是說,經學研究重視章句訓詁而材料翔實、文氣舒緩,但用來作賦“已是太愚”,則是“平鈍”。邢卲評價曰:“君此賦,正似疥駱駝,伏而無嫵媚。”[4]2729-2730稱其賦本已像駱駝又肥又大,且又瘡腫,更是笨重(伏)而“無嫵媚”。
文風“平鈍”“鄙俗”是不被世人所重的,從魏收、邢卲對劉晝《六合賦》的評價,即可看出。又如元文遙文學創(chuàng)作“時有委巷之言,故不為知音所重”[4]2005,“委巷之言”還是受到主流文壇鄙視的。又如“(成)霄,字景鸞。亦學涉,好為文詠,但詞彩不倫,率多鄙俗。與河東姜質等朋游相好,詩賦間起。知音之士,共所嗤笑;閭巷淺識,頌諷成群,乃至大行于世”[5]1755。雖然如此詩風“大行于世”,但被“知音之士,共所嗤笑”。顏之推則批評“平鈍”“鄙俗”詩風是被某些人“虛相贊說”哄抬起來的:“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撆邢(卲)、魏(收)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為了混得一頓‘擊牛釃酒’,‘眾共嘲弄,虛相贊說’那些‘可笑詩賦’?!盵8]237
文風的“平鈍”“鄙俗”,實際上就是指格調不高、水平低下,因此,如何提高詩歌創(chuàng)作的質量,便成為有識之士孜孜以懷的事情。由南入北的顏之推曾提出兩點建議,一是說: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丑拙,亦以眾矣。[8]237
他把“文章”撰作與做學問對比,認為“文章”撰作須“天才”,他的意見是“無才思”就不必強作。二是多請人“評裁”,其曰: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zhí)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于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8]239
顏之推介紹南朝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稱北朝文壇沒有這樣的風氣,所謂“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8]259。
文壇主流則是以評比優(yōu)秀作品的方式,引導創(chuàng)作質量的提升,這當然是對“平鈍”“鄙俗”的糾正。這種文學評比,有時是由最高統(tǒng)治者親自選拔。北魏獻文帝拓跋弘仲冬月欲巡漠北,朝臣以天氣甚寒固諫,他沒有采納。成淹上《接輿釋游論》諷諫,獻文帝讀后,評議曰:“卿諸人不如成淹論,通釋人意?!盵4]1698為什么“通釋人意”?《論語·微子》載,楚狂接輿經過孔子身旁時唱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11]2529拓跋弘不接受諸朝臣以“寒甚”為理由的出巡勸諫作品,而肯定并接受成淹以接輿所言“游”導致“德之衰”為理由的勸諫作品。拓跋弘站在施政高度、道德高度對成淹《接輿釋游論》作出了評議,并接受以是否“德之衰”為最終評價標準。如此以文學評比來選用作品,選中的優(yōu)秀作品,起著典范作用。
有時,文學評比是朝廷出于選用作品的需要而組織的:“世宗(北魏宣武帝元?。┘揪俗o軍將軍高顯卒,其兄右仆射(高)肇私托(常)景,及尚書邢巒、并州刺史高聰、通直郎徐紇各作碑銘,并以呈御,世宗悉付侍中崔光簡之,光以景所造為最,乃奏曰:‘常景名位乃處諸人之下,文出諸人之上?!煲跃拔目??!盵5]1801這是皇帝授意崔光“簡之”(選拔)的。又:“文宣帝(北齊高洋)崩,當朝文士各作挽歌十首,擇其善者而用之。魏收、陽休之、祖孝徵等不過得一二首,唯思道獨得八首。故時人稱為‘八米盧郎’。”[3]1397作挽歌的還有劉逖,用二首,余人多者不過三四。朝廷令楊遵彥(愔)來從事“擇其善者”選用,這就激發(fā)了眾人提高文學水平。
北朝凡是集體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都含有撰作者相互比較水平的意味,這是一種社會輿論性的文學評比,如:
神?三年(430)三月上巳,(北魏太武)帝幸白虎殿,命百僚賦詩,(趙)逸制《詩序》,時稱為善。[5]1145
時肅宗行講學之禮于國子寺……事畢,又行釋奠之禮,并詔百官作《釋奠詩》,時以(常)景作為美。[5]1803
(裴敬憲)解音律,五言之作,獨擅于時。名聲甚重,后進共宗慕之。中山王(元熙)將之部,朝賢送于河梁,賦詩言別,皆以敬憲為最。[5]1870-1871
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社會輿論稱為“為善”“為美”“為最”者,是大眾對優(yōu)秀作品的認可,激勵文士在創(chuàng)作中更加努力。
北朝社會的文學評比活動,有時是作品等級品評,有時是作家等級品評,如北魏高祖就曾在韓顯宗、程靈虬之前當面評議作家、作品:
高祖曾謂顯宗及程靈虬曰:“著作之任,國書是司。卿等之文,朕自委悉,中?。ㄖ袝。┲?,卿等所聞。若欲取況古人,班、馬之徒,固自遼闊。若求之當世,文學之能,卿等應推崔孝伯?!庇种^顯宗曰:“見卿所撰《燕志》及在齊詩詠,大勝比來之文。然著述之功,我所不見,當更訪之(中書)監(jiān)、令。校卿才能,可居中第。”又謂程靈虬曰:“卿比顯宗,復有差降,可居下上?!盵5]1342
這段話中,一是說中書省品評眾人之文,這是“卿等所聞”而公開化的,二是作為皇帝親自品評眾人,崔孝伯為上,韓顯宗為中,程靈虬為下。
北朝社會,以文學評比激勵創(chuàng)作出精美作品、上乘作品,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成為文學競爭的目標,對北朝文學的發(fā)展起著積極的推動作用,激勵、鼓舞著文士爭強好勝、積極向上的精神,以榜樣作品引導著文士創(chuàng)作出受社會歡迎的作品。
二、“文人相輕”與創(chuàng)作激勵
曹丕《典論·論文》講“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文人相輕”的惡性發(fā)展,便是文人間的意氣之爭,甚或是挾嫌報復,甚至演化到政治上的相互傾軋、陷害,北朝文壇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如北魏時有游雅陷害陳奇的事件。經學家陳奇,博通墳籍,志在著述《五經》,其注《孝經》《論語》,頗傳于世?!皶r秘書監(jiān)游雅素聞其名,引入秘省,欲授以史職”,但陳奇與游雅的經學觀點每每有所不同,常起爭執(zhí),進而互相侮辱,游雅懷恨在心,本來朝廷要陳奇銓補秘書,游雅硬是不辦。陳奇冗散數年,朝中另一高官高允勸游雅,游雅謂高允有私于陳奇,與小人結黨。便焚燒陳奇所注《論語》《孝經》。陳奇曰:“公貴人,不乏樵薪,何乃燃奇《論語》?”游雅愈怒,不準京師后生聽陳奇?zhèn)魇?,陳奇也不低頭降志,反過來評游雅《昭皇太后碑文》之失,稱其論皇太后名字,與曹丕甄后相比擬,皇帝下詔令司徒檢對碑文所述史事,實際游雅用以比擬的是曹丕郭后,游雅受了委屈。后有人為謗書,多怨時之言,其中頗稱陳奇不得志。游雅乃報告主管部門,謂此書當是陳奇假人之手為之,并引用當時“造謗書者皆及孥戮”的法律條文,要求陳奇抵罪,于是“執(zhí)以獄成,竟致大戮,遂及其家” [5]1846-1847。《魏書》“游雅本傳”稱:“(游)雅因論議長短,忿儒者陳奇,遂陷奇至族,議者深責之。”[5]1195-1196這是一個“文人相輕”的極端例子,可算是文字獄。
又,前述文士并作挽歌,吏部尚書楊遵彥選用員外郎盧思道八首,劉逖二首,盧思道向劉逖勸酒,中書郎李愔戲劉逖曰:“盧八問訊劉二?!眲㈠延谑倾暫?。后劉逖依附權貴,入典機密,時李愔獻賦,言在文宣帝天保年間被讒,劉逖摘錄其文,奏曰:“誹謗先朝,大不敬?!蔽涑苫实郯l(fā)怒,大加鞭樸。劉逖很高興得到了報復的機會,曰:“高捶兩下,執(zhí)鞭一百,何如呼劉二時?!盵4]1551說你還記得叫我“劉二”的時候嗎?
“文人相輕”有文學與政治上相通的例子,即表現在最高統(tǒng)治者自以為強過上一輩。如史載十六國成漢時事:
其臣龔壯作詩七首,托言應璩以諷(李)壽。壽報曰:“省詩知意。若今人所作,賢哲之話言;古人所作,死鬼之常辭耳。”動慕漢武、魏明政法,恥聞父兄時事。上書者不得言先世政化,自以勝之也。[5]2112
在文學上,李壽對龔壯“托言應璩作詩”以諷有一個最直觀的認識,稱如果是今人所作,以其有所針對現實的諷諫,所以是“賢哲之話言”;但如果是古人所作,那就因其不針對現實而成為“死鬼之常辭”。在政治上,他自以為勝過“先世政化”。又如隋煬帝的例子,史載:
煬帝嗣位,(薛道衡)轉番州刺史。歲余,上表求致仕。帝謂內史侍郎虞世基曰:“道衡將至,當以秘書監(jiān)待之?!钡篮饧戎粒稀陡咦嫖幕实垌灐罚ㄔ~略)。帝覽之不悅,顧謂蘇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于是拜司隸大夫,將置之罪。道衡不悟。司隸刺史房彥謙素相善,知必及禍,勸之杜絕賓客,卑辭下氣,而道衡不能用。[3]1408-1413
《魚藻》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贊頌武王飲酒的平和安樂,有頌古諷今之意。隋煬帝以為薛道衡上《高祖文皇帝頌》,是以美前朝而諷今朝,薛道衡因此獲罪。
但是,“文人相輕”引發(fā)文學競爭,也會對文學的興盛起著推動作用。史載:
(孫)搴學淺行薄,邢卲嘗謂曰:“須更讀書。”搴曰:“我精騎三千,足敵君羸座數萬?!卞荷贂r與溫子昇齊名,嘗謂子昇:“卿文何如我?”子昇謙曰:“不如卿?!卞阂錇槭摹W訒N笑曰:“但知劣于卿便是,何勞旦旦?”搴悵然曰:“卿不為誓,事可知矣!”[4]1982
孫搴硬要與溫子昇相較,不單單是“名”的相較,而是“文”的相較,這對于提高水平還是有幫助的。邢卲還指出“須更讀書”,以提高水平。
說起北朝的“文人相輕”,世人往往要舉魏收、溫子昇、邢卲三人之爭為例:
初河間邢子才及(魏)季景與(魏)收并以文章顯,世稱大邢小魏,言尤俊也。收少子才十歲,子才每曰:“佛助(魏收小名)寮人之偉?!焙笫丈耘c子才爭名,文宣貶子才曰:“爾才不及魏收。”收益得志。自序云:“先稱溫、邢,后曰邢、魏?!比皇諆嚷?,心不許也。[2]495
如果僅僅是“爭名”而彼此“相輕”,這樣就沒有什么意思,但“文人相輕”如果成為各自去努力提高文學創(chuàng)作的水平,還是有意義的。魏收、溫子昇、邢卲之間的“文人相輕”,表現在曹丕所說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即各以所長的文體,“相輕”對方所短的文體:
(魏)收以溫子昇全不作賦,邢(卲)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常云:“會須能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許,此外更同兒戲。”[4]2034-2035
像這樣文體上的“文人相輕”,則體現出北朝文學文體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激發(fā)著文人在各自擅長的文體上發(fā)揮才華。
魏收、溫子昇、邢卲之間的“文人相輕”,最終還促發(fā)了文學派別的形成:
始(魏)收比溫子昇、邢卲稍為后進,卲既被疏出,子昇以罪死,收遂大被任用,獨步一時。議論更相訾毀,各有朋黨。收每議陋邢文。卲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乃曰:“伊常于《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黃門郎顏之推以二公意問仆射祖珽,珽答曰:“見邢、魏之臧不(否),即是任、沈之優(yōu)劣?!盵4]2034
“邢、魏各有所好”形成了文學派別的競爭,令北朝文學在“文”“筆”兩方面都有發(fā)展。這不僅僅是北朝文學興盛的表現,其間的競爭也是繁榮文學的內動力之一。
“文人相輕”的不良傾向之一就是文學妒忌,此以隋煬帝的故事最為著稱:
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隸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誅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獨不下帝,帝每銜之,胄竟坐此見害,而誦其警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綠’,復能作此語耶?”[7]2-3
中國古代素來歸惡事于亡國之君,隋煬帝的文學妒忌當有夸大其詞的成分,但“空梁落燕泥”“庭草無人隨意綠”作為名句而被文人企羨,可知創(chuàng)作出名句本是文學競爭的題中之義。況“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這件事,本身就是在文學競爭中產生了“王胄獨不下帝”的特殊政治現象,并創(chuàng)造出“庭草無人隨意綠”的名句。
“文人相輕”,一方面是墮入意氣相爭甚或打壓互害的惡道,這是妨礙文學事業(yè)的;另一方面,則激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競爭,或是文學創(chuàng)作競爭之因,或是文學創(chuàng)作競爭之果,“文人相輕”與文學競爭互為因果。由“文人相輕”而激發(fā)的文學競爭,激勵文士的創(chuàng)作進入緊張、亢奮的境地,這種境地對文學創(chuàng)作起著某種刺激作用。
三、批評競爭中的不良行為
在北朝,文學競爭中也有不公平的事情,如北齊時:
三臺成,文宣曰:“臺成須有賦?!保睿窒纫愿妫ㄎ海┦?,(魏)收上《皇居新殿臺賦》,其文甚壯麗。時所作者,自邢卲已下,咸不逮焉。收上賦前數日乃告(邢)卲,卲后告人曰:“收甚惡人,不早言之?!盵2]489-490
古代天子有靈臺、時臺、囿臺,合稱三臺,北齊時建三臺,朝廷令文士作賦頌之,主事者楊愔與魏收關系好,就先告知了魏收,魏收有充分的時間精心撰作,而邢卲很晚才被告知,時間匆匆,因此作品不及魏收。故邢卲對魏收有所抱怨。對這種不公平,社會是鄙視的。
南北朝時“妙簡行人(使者)”,重使者交往,“既南北通好,務以俊乂相矜,銜命接客,必盡一時之選,無才地者不得與焉”[4]1604。“才地”,一是才華,二是地位。有的貴族為了競爭充當使者,便想方設法弄虛作假,《顏氏家訓·名實》載: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制作,多非機杼,遂設宴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8]285
人們懷疑這位“嘗出境聘”者的“文華”并非自出“機杼”(胸臆),便當場“面相討試”,果然是隨隨便便的寫作,一點沒有以往的風采,即“了非向韻”??梢娡盏淖髌坊蚴钦埲舜鞯模涿暿恰耙跃茽僬渫?,交諸名士”而被“遞共吹噓”而來的。又如:
魏、梁通和,要貴皆遣人隨聘使交易,(崔)暹惟寄求佛經。梁武帝聞之,為繕寫,以幡花贊唄送至館焉。然而好大言,調戲無節(jié)。密令沙門明藏著《佛性論》而署己名,傳諸江表。[2]405
崔暹讓別人著書而自己署名,在南朝流傳,以不正當的手段贏得了名聲。
北朝時還有為了名聲而造假的文學創(chuàng)作,顏之推批評說: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8]286
“治點子弟文章”,即修訂潤色子弟文章以參加文學競爭。從創(chuàng)作上講,子弟有了依憑就不會努力了;這樣的文學聲價也是不會長久的,終會被世人發(fā)現。又如:
(崔)暹子達拏幼而聰敏,年十余,已作五言詩。時梁國通和,聘使在館,暹持達拏數首詩示諸朝士有才學者,又欲示梁客。余人畏暹,皆隨宜應對,(陽)休之獨正言:“郎子聰明,方成偉器。但小兒文藻,恐未可以示遠人。”[4]1727
崔暹以自己的權貴身份,送小兒的五言詩給南朝使者,為小兒揚名,受到正直大臣的嚴詞拒絕,稱“小兒文藻”,怎能代表國家文學展示給外交使臣呢?而崔暹根本不以為意,他還有一件為小兒揚名的行為:
(崔暹)子達拏年十三,暹命儒者權會教其說《周易》兩字,乃集朝貴名流,令達拏升高座開講。[2]405
趙郡睦仲讓佯裝非常佩服,崔暹聽了大喜,馬上提拔睦仲讓為司徒中郎,于是社會上傳出譏諷之語:“講義兩行得中郎?!贝掊邽槠渥訐迫∥膶W名聲的不正當文學競爭行為,使崔暹在歷史上也留下惡名,史書批評崔暹說:“此皆暹之短也。”[2]405
對不良文學競爭風氣的批評,令文士警覺,也令文士自律,文學之路一定要走在探索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正道上。
四、學習、競爭、“互有異同”與融合
拓跋鮮卑族初入中原,“太祖用漠北醇樸之人,南入中地,變風易俗,化洽四海”[5]811,其文化目標是要用胡俗來改變社會,所謂“純用胡俗強變華人”[6]468。因此,拓跋鮮卑族往往突出自我的民族獨特性,如神元帝遣子入曹魏,且觀風土,其子歸來,學得一些漢文化,“風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術絕世”,拓跋鮮卑貴族看到后便慮及將來,“若繼國統(tǒng),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5]4,于是矯詔將其殺害。又如,太武帝的寵臣賀狄干被扣留在后秦都城長安,“因習讀書史,通《論語》《尚書》經,舉止風流,有似儒者”,返國后,拓跋珪“見其言語衣服,有類羌俗,以為慕而習之,故忿焉,既而殺之”[5]686。因此,北朝的早期,南北習俗、文化往往是對峙的。
北魏初年,文學生態(tài)形勢嚴酷,多有因文字撰作招禍的事件,如:
天興(398—403)初,姚興侵司馬德宗襄陽戍,戍將郗恢馳使乞師于常山王(拓跋)遵。遵以聞。太祖詔(崔)逞與張袞為遵書以答。初,恢與遵書云:“賢兄虎步中原。”太祖以言悖君臣之體,敕逞、袞亦貶其主號以報之。逞、袞乃云“貴主”。太祖怒曰:“使汝貶其主以答,乃稱貴主,何若賢兄也!”遂賜死。[5]758
拓跋遵是太祖拓跋珪的堂兄,崔逞代答拓跋珪書以“賢兄”“貴主”相稱,引得拓跋珪大怒而被殺。又如:
始(崔)玄伯因苻堅亂,欲避地江南,于泰山為張愿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以自傷,而不行于時,蓋懼罪也。及(崔)浩誅,中書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始見此詩。允知其意,允孫(高)綽錄于允集。[5]624
崔玄伯“欲避地江南”不成而“作詩以自傷”,害怕獲罪,不敢讓詩流行。又如:
(崔)浩常給其(張湛)衣食,薦為中書侍郎,湛知浩必敗,固辭。每贈浩詩頌,多箴規(guī)之言。浩亦欽敬其志,每常報答,極推崇之美。浩誅,湛懼,悉燒之,閉門卻掃,慶吊皆絕,以壽終。[4]1265
崔浩因“國史之禍”被殺,張湛怕被牽連,燒掉了往來作品。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如此嚴酷,故北魏初年文學創(chuàng)作很少。
從太武帝“稍僭華典”到孝文帝改革,南北政權對峙,但文化、文學上則是經歷著從學習到競爭的發(fā)展過程。一般來說,北朝文學先是有一個向南朝文學學習的階段,如前述邢卲稱魏收模擬甚至偷竊江南任昉,而魏收稱邢卲于《沈約集》中作賊。沈約“四聲說”的興起,北朝對此多有反響,如洛陽王斌撰《五格四聲論》,文辭鄭重:“魏定州刺史甄思伯,一代偉人,以為沈氏《四聲譜》不依古典,妄自穿鑿,乃取沈君少時文詠犯聲處以詰難之?!薄叭粲嬎穆暈榧~,則天下眾聲無不入紐,萬聲萬紐,不可止為四也?!盵9]97沈約則有《答甄公論》。北魏秘書監(jiān)常景作《四聲贊》,陽休之作《韻略》,李概(字季節(jié))作《音韻決疑》,作為響應與討論、辯論[9]101-104。由是北朝詩人亦講究音律,所謂“聲韻抑揚”“動合宮商,韻諧金石”“運筆吐辭,皆莫之犯” [9]81。
北魏文學努力在南北文學的競爭中擴大北方文學的影響力,《隋書·文學傳》稱“暨永明、天監(jiān)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南北朝優(yōu)秀作家已可相提并論,他們“并學窮書圃,思極人文,縟彩郁于云霞,逸響振于金石。英華秀發(fā),波瀾浩蕩,筆有余力,詞無竭源”[3]1729-1730。北朝文學家尤其在經歷了“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yōu)劣”的風波之后,為自己取得了與南朝文學平等競爭的地位。如稱溫子昇:
蕭衍使張皋寫子昇文筆,傳于江外。衍稱之曰:“曹植、陸機復生于北土。恨我辭人,數窮百六?!标栂奶馗禈耸雇鹿葴?,見其國主床頭有書數卷,乃是子昇文也。濟陰王(元)暉業(yè)嘗云:“江左文人,宋有顏延之、謝靈運,梁有沈約、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盵5]1876
這是講溫子昇與“宋有顏延之、謝靈運,梁有沈約、任昉”的文學競爭。又如:
陳使傅縡聘齊,以(薛)道衡兼主客郎接對之??f贈詩五十韻,道衡和之,南北稱美。魏收曰:“傅縡所謂以蚓投魚耳。”……江東雅好篇什,陳主尤愛雕蟲,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焉。[3]1406
這是稱薛道衡在與傅縡等南朝文學之士的文學競爭中,占得先機。
南北朝文學競爭,又是在文化競爭的背景下進行的,北齊開創(chuàng)者高歡曾說:
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2]347
北朝后期,在文學上與南朝相抗衡、相競爭時也自信滿滿。以下兩個事例,說明南北文學家都堅持自己的欣賞品位,各有喜好,但不妨礙各自都為“文學才俊”: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苯弦詾槲耐鈹嘟^,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对姟吩疲骸笆捠採R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嘩也。”吾(顏之推)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耳。[8]273
這是南北朝對南朝文人詩人詩句有不同看法的評議,體現了南北朝文人不同的審美趨向,但都各自信。又如: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于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睍r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瑯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8]275
對于南朝詩人蕭愨詩句,顏之推、荀仲舉、諸葛漢等由南入北的詩人覺得好,而北朝詩人盧思道之徒卻不以為意。
南北朝文學“好尚”“互有異同”的競爭局面已經形成,《北史·文苑傳》說:
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4]2781-2782
南北朝文學各有其優(yōu)長的一面,也有其不足的一面,即將到來的南北統(tǒng)一的社會以及大一統(tǒng)的時代提醒文學家,文學競爭應該具有宏大、廣闊的視野。正如《北史·文苑傳》接著“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所說:
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美盡善矣。[4]2782
《隋書·文學傳論》也有相同的意見。南北文學在競爭中走向融合,意味著文學新時代的到來。但新的時代,文學競爭仍然存在,只不過具備了新的形式,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要靠文學競爭的推動,走向新的“文質彬彬,盡美盡善”的目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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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阮元.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特約編輯 莫" "華】
On the Literary Competition and Creative Spirit in the
Northern Dynasty
HU Da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China)
[Abstract] The Northern Dynasty led the production of excellent works through literary evaluation, incentivized literary competition through the principle of “writers scorning each other”, criticized bad practices, advocated for fair competition, and competed with Southern Dynasty literature while also learning and integrating. The literary competition in the Northern Dynasties was not only one of the driving forc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but also a manifestation of its positive and upward literary creation spirit.
[Key words] Northern Dynasty; literature competition; literature evaluation; genre; mer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