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的戲曲評論家對李漁的傳奇創(chuàng)作成就、藝術(shù)造詣和戲曲理論建樹都頗為贊賞,但對其思想情趣和劇作格調(diào)往往存在爭議。細觀李漁的傳奇創(chuàng)作,尤其是喜劇作品,其中粗俗鄙俚、不入雅音的內(nèi)容比比皆是。這些內(nèi)容主要是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愛情模式、封建等級制度以及雅致的主流話語的逆反,是李漁傳奇創(chuàng)作的“俗”文化定位和笑謔性品格的表征,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在清代前期的劇壇上,李漁的傳奇劇作,尤其是其喜劇作品非常引人注目。雖然對于李漁傳奇的研究成果豐碩,但關(guān)注點多集中于以才子佳人、風流韻事為主的題材,奇巧的情節(jié),獨特的喜劇手法等方面。歷來的戲曲評論家對李漁傳奇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成就都是肯定的,但對李漁的思想情趣和劇作的格調(diào)往往評價不高。李調(diào)元稱李漁的傳奇“一味優(yōu)伶俳語”。楊恩壽也批評說:“《笠翁十種曲》,鄙俚無文,直拙可笑。意在通俗,故命意遣辭力求淺顯,流布梨園者在此,貽笑大雅者亦在此?!崩顫O的傳奇創(chuàng)作果真如此“庸俗”嗎?在李漁的《笠翁十種曲》中,“市井謔浪之習(xí)”的粗俗、不入雅音的內(nèi)容比比皆是,不過這些內(nèi)容的設(shè)置是對李漁傳奇劇作的“俗”文化定位和笑謔性品格的恰當注解。它們具有增強戲曲舞臺性和戲劇性的作用,加深了劇作的思想深度,值得重視。
李漁笑謔式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笑謔是通過逆向、戲仿、顛倒、貶低、嘲弄、褻瀆等方式,對生活中崇高的、權(quán)威的、優(yōu)越的因素的一種解構(gòu)。笑謔是一種典型的非官方思維方式,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人們開始以民間自下而上的眼光審視上層文化,不論距離現(xiàn)實多遠的人、事、物都能被拉進世俗交往領(lǐng)域。笑謔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它將高雅的官方用語和民間俗諺、詈罵、歇后語等多種語言體式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莊諧相并、雅俗同體的話語體系。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笑謔性內(nèi)容大多是低俗的,但卻受到了平民大眾的歡迎。這說明笑謔與民間底層生活密不可分,它打破了官方與底層之間的界限,將詼諧、荒誕與嚴肅、莊重糅為一體,寓莊于諧。
中國古典戲曲是民間文化的產(chǎn)物,從原始祭祀歌舞,秦漢六朝優(yōu)戲、百戲、隋唐五代優(yōu)戲、歌舞戲,到宋金雜劇、院本都有民間笑謔文化的因子。路歧廣場、瓦舍勾欄、節(jié)日廟會等是戲曲賴以生存的重要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各種身份的觀眾,如販夫走卒、田老村夫、文人士夫、達官貴人等聚集在一處,男女混雜、不分貴賤,打亂了平日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節(jié)奏。這使得中國古典戲曲具有了明顯的非官方、大眾的民間文化特質(zhì)。為了滿足大眾娛樂的審美需求,民間性的、反映民間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容不斷滲透于戲曲創(chuàng)作中,使中國古典戲曲有了笑謔的性質(zhì)。
戲曲劇作家以笑謔的方式將高高在上的人與遙遠的事拉進世俗的交往領(lǐng)域,通過親昵作態(tài)與打罵逗趣使整個劇作領(lǐng)域處于一種非官方的狀態(tài),使普通民眾也有了對平等、自由世界的切身感受。李漁很好地踐行了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他清晰地洞察到了觀眾的這種審美心理,自覺采取了一種嬉笑詼諧的笑謔性創(chuàng)作心態(tài)。李漁的傳奇作品很大程度上是為娛樂而設(shè),為情感宣泄而作。他曾明確表明自己的喜劇創(chuàng)作動機:“惟于制曲填詞之頃,非但郁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彼鑲髌鎸⑹篱g可笑之人與事輕松愉快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他自稱其戲曲創(chuàng)作是為了迎合精神境界與審美趣味并不高的市民:“弟則巴人下里,是其本色,非止調(diào)不能高,即使能高,亦憂寡和,所謂‘多買胭脂繪牡丹’”。李漁傳奇的笑謔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愛情模式的逆反;第二,對封建等級制度的逆反;第三,對雅致的主流話語的逆反。
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愛情模式的逆反
明清傳奇中的風情劇甚多,以李漁為代表的風流文人更擅長敷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傳奇中,劇作家多塑造外形俊朗、學(xué)識淵博、情深義重的才子,以及相貌美麗、才華橫溢、情比金堅的佳人。而李漁的傳奇作品卻打破才子佳人的傳統(tǒng)愛情模式,以逆反手法描寫風流韻事。
戲劇《凰求鳳》將傳統(tǒng)的男追女模式改為女追男模式,劇情更是“跌宕起伏”,從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尤其是《姻詫》一出,呂哉生因陷入許仙儔的“騙局”而倍感迷茫,被婢女、曹婉淑、院公輪番哄騙的場景頗具笑鬧色彩。
戲劇《奈何天》敷演的是丑夫美婦、“財主佳人”的故事。男主人公闕里侯“疤面、糟鼻、駝背、蹺足”,口臭、體臭又腳臭,人稱“闕不全”。闕里侯在自報家門時將自己五官和四肢的生理缺陷無限放大。觀眾面對他的缺陷并不鄙夷,相反,在舞臺上,闕里侯粗蠢怪異的扮相與動作是觀眾笑聲的主要來源。
闕里侯所娶的三房佳人對其無比嫌棄,都躲在靜室以免遭厄運。但當闕里侯改換容顏后,他的妻妾們則紛紛走出靜室,出家的也要還俗,爭相搶奪封誥。連家里的丫鬟也企圖以最早進門、最早服侍為由爭做誥命夫人。劇作在一片笑鬧聲中收尾。李漁雖然借丑化闕里侯將諷刺的矛頭指向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勢利社會,但更借此達到了有別于諷刺喜劇的效果。李漁在此劇中不僅極盡揶揄調(diào)侃之能事,而且對傳統(tǒng)“才子配佳人”的準則進行了顛覆。
戲劇《比目魚》寫的是書生與女伶為愛殉情,雙雙化作比目魚,又為愛復(fù)生的故事。譚楚生與劉藐姑是劇作家著力塑造的笑謔人物。譚楚生的聰俊與酸腐、志誠與狡黠,與劉藐姑的專情機智、大膽潑辣構(gòu)成了一幕幕波瀾迭起、妙趣橫生的場景。譚楚生天資聰慧,富有才華,但為了接近藐姑,他“顧不得名傷義傷”,決意投身戲班學(xué)戲,但他依然要保持儒生的“體面”,執(zhí)意不摘頭上的方巾,酸腐又可笑。女伶劉藐姑則是一個大膽潑辣、機智過人的女子。其母逼她嫁給錢萬貫,她執(zhí)意不從,據(jù)“理”力爭。她以“烈女不更二夫”為由拒婚,然而她所言的“丈夫”只是她的心上人,二人并未婚配。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坦言有夫,藐姑之大膽率性可見一斑。但是她又將不成規(guī)之事歸于正統(tǒng)貞潔觀的框范之下,二者之間形成了強烈的矛盾沖突,令人捧腹。
李漁在上述三部傳奇中以不同的方式突破了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愛情模式,增添了劇作的新奇感,使劇情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對封建等級制度的逆反
李漁在其傳奇作品中時常顯露出一種對封建等級制度的逆反精神,突破了人由身份、地位等因素造成的差異,使劇作具有笑謔性的品格。在他的傳奇作品中,不論是皇帝、官吏、神鬼、和尚道士,還是書生、閨秀,乃至妓女、媒婆,均可成為令人捧腹的角色。
煙火氣、世俗化的龍宮神靈
戲劇《蜃中樓》中的龍宮神靈在李漁的筆下不再是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人物,他們都同常人一般,充滿生活氣息。例如,龍王、龍母雖貴為一海之主,但打鬧的陣勢絲毫不輸于民間夫妻。他們不僅滿口粗話,而且會拔龍須、扳龍角,舉止粗魯。尤其是龍母,其口無遮攔、性格潑辣,與普通婦人無甚差別。
龍宮的蝦兵蟹將也給觀眾帶來了無限樂趣?!督Y(jié)蜃》一出,蝦元帥、蟹將軍、魚參政、鱉相公奉命吞云吐霧,為龍宮公主結(jié)一座海市蜃樓,讓公主和龍王登眺。他們互相推托,要求從卑幼無能的開始。于是四人開始論資排輩,這一過程也十分詼諧。他們先以與龍的關(guān)系親疏排序;緊接著又以有須者為長,無須者為幼;在論真本事時,沒想到竟是比誰爬得快。即便如此,鱉相公還是覺得有失公允,因為蟹有八腳,自己只有四腳。雖然鱉相公排名最后,但他卻想到了一個躲懶之法——裝死。
蝦兵蟹將們不僅語言滑稽,舞臺動作也頗富喜感。比如,蟹將軍與鱉相公比試誰爬得快,于是“各作本相,滿場爬介”“蟹急爬,鱉趕不上,立起介”。又如,鱉相公裝死,“吐畢,伏地縮頭不動介”,眾人“向殼上亂敲”;蝦元帥吐氣,“吐一口,鞠一鞠,連吐連鞠介”,眾人嘲笑其“只管打恭”;魚參政吐的氣有些腥味,眾人“掩鼻介”。不難想象,這段內(nèi)容在搬上舞臺后一定可以營造歡樂的氛圍。
此外,還有懼怕官員的夜叉,因張生煮海煩熱難耐而頻頻求饒的水卒以及不斷脫衣的龍王等。他們的權(quán)勢不再,威嚴不存,給觀眾帶來了無盡的快樂。
威嚴掃地的官吏
在戲劇《風箏誤》中,堂堂西川招討使詹烈侯長于治國,卻短于齊家,家中二妾“一歲之內(nèi),倒有三百個日子相爭”。詹烈侯十分懼內(nèi),不能平息爭吵。詹烈侯在二妾爭吵之時不敢當面斥責,只能在背地里罵“老潑婦”“老無恥”,這與他戰(zhàn)場上威風凜凜的形象截然不同。
戲劇《玉搔頭》中的皇帝義子、左軍都督朱彬,本為京師的一個小光棍,只因善于逢迎、慣會幫閑湊趣,竟成為皇帝的義子。然而他并不滿足于此,還想成為太子,繼承皇位。如此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卻在《蔑哄》一出中被兩個清客鄙視,甚至毆打,情形十分可笑。朱彬先為爭上座而與牛何之、馬不進吵鬧起來,三人不僅將皇帝之姓“朱”與“豬”混同,而且以牛、馬體格大于豬為由,將牛、馬之姓置于尊位,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了身份和地位的顛倒。
李漁筆下的官吏同其塑造的神靈一樣,都失去了軒昂的氣度和不容侵犯的威嚴,“其中引起的由于權(quán)勢被褻瀆而給讀者帶來的快感是不言而喻的”。
胸無點墨的書生
李漁也非常擅于塑造不學(xué)無術(shù)、目不識丁的書生,對文人學(xué)士進行嘲弄。例如,《風箏誤》中的戚友先看得幾頁書便陷入沉睡中,“一任你橫推豎挪,輕呼重聒,怎奈他睡鄉(xiāng)城壘堅難破”。不只一個戚友先一看書就犯困,“近來的人,都有這樁毛病,見了書本,就要睡覺”?!稇z香伴》中的周公夢也是如此。他“十個經(jīng)書九個生”,剛攤開書,便“一行才勉強,雙眼已朦朧。只恐周公夢,又要夢周公”。
不只男書生不通文墨,女書生也是腹內(nèi)空空?!杜!芬怀鲋芯陀袃蓚€女書生,她們的上場詩“平仄欠分明,吟詩信口成,情郎遇著題來贈”“腹內(nèi)怪膨脝,渾如閉月經(jīng),今朝一瀉莫教?!?,充滿了諧謔之味。
除上述三類笑謔性格較為突出的人物形象外,在李漁的喜劇作品中還塑造了許多笑謔性的小人物,如《意中緣》中既誦經(jīng)行道又做媒的道婆,賣古董的和尚;《凰求鳳》中騙盡世間財?shù)念康廊?,貌丑體肥的村妓等。這些光怪陸離的笑謔人物群像含括各個階級、各種身份,而李漁對他們則是一視同仁,不論對誰都極盡揶揄滑稽之能事。這亦可反映出李漁以“歡喜心”“游戲筆”創(chuàng)作傳奇的心態(tài)。
對雅致的主流話語的逆反
李漁曾自詡為“談笑功臣”:“使數(shù)十年來,無一湖上笠翁,不知為世人減幾許談鋒,增多少瞌睡?”他在傳奇創(chuàng)作中十分重視以活潑有趣的語言來引人發(fā)笑。李漁指出戲曲語言要富有生氣和靈性,不得刻板、有“道學(xué)氣”,不僅曲詞需要機趣,賓白、科諢等都是“雅俗同歡,智愚同賞”的,因而都應(yīng)有機趣。機趣的語言作為引人發(fā)笑的重要媒介離不開笑謔因子的渲染,尤其在凈、丑的語言安排上,李漁“則惟恐不粗不俗”。
李漁傳奇中凈、丑的語言多涉及排泄穢物或男女情事,極富民間生活氣息?!稇z香伴》中的凈腳周公夢準備科考作弊,打算“將文字卷做個爆竹的模樣,等待臨場時節(jié),塞在糞門之中”。在考場之上,當軍校搜檢到他的臀時,發(fā)現(xiàn)這個相公竟然有“尾巴”。周公夢狡辯“那是個脫肛痔漏”。李漁通過只言片語生動地刻畫了周公夢丑陋、愚蠢又粗鄙的士林敗類形象。
戲劇《風箏誤》中的詹家大小姐愛娟因見同年的小姐們做親的做親,生子的生子,便難以抑制思春之情,“如今莫說見了書生的面孔,聽了男子的聲音,心上難過;就是聞見些方巾香,護領(lǐng)氣,這渾身也象跳蚤叮的一般”。及至與韓生夜里密會時,愛娟迫不及待地“扯生同坐介”,進而“摟生介”,急色的樣子令人大跌眼鏡。當韓生請求愛娟和詩時,愛娟隨口回應(yīng)了一首《千家詩》,而且執(zhí)意要“把正經(jīng)事做完了”再念詩。她粗俗無文、無理蠻橫的性格特征在粗鄙不堪的笑謔性語言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在《比目魚》的《耳熱》一出中,李漁更是借助眾多民眾的笑謔性話語描繪出一個熱鬧的戲場環(huán)境。臺上的戲剛唱完,男子、婦人、幼童挨擠喧嘩準備退場,就連和尚也擠在人群之中,真是“貴賤雌雄”皆在其內(nèi)。在這時節(jié),有男子偷覷婦人趁機占便宜而遭罵的,有和尚撿走婦人鞋子被發(fā)現(xiàn)而遭打的。在戲場中,眾人摩肩接踵,種種放肆、大膽的行為屢見不鮮,由此也引發(fā)了陣陣謾罵聲和滑稽的開脫語。類似“挨挨擦擦”“搔爬”等直白、通俗的詞語,都是典型的民間話語。這些語言有時還具有玩笑的意味,如“陸路艄公”,或?qū)⒑蜕蟹Q作“禿驢”,再如詼諧地化用達摩祖師面壁靜修、只履提歸的典故等,都達到了“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的效果。
黃啟太在《詞曲閑評》中指出,“李漁一生著作,絕少雅音”“詞曲至李漁,猥褻瑣碎極矣”。雖含貶義,但體現(xiàn)了李漁傳奇作品的平民審美趣味。李漁以笑謔性民間話語入曲,尤其在賓白和科諢的設(shè)置上以俗為雅,有力地反撥了傳奇文詞派“花面丫頭,長腳髯奴,無不命詞博奧,子史淹通”的戲曲語言風格。這也體現(xiàn)出李漁對雅致的主流話語的一種逆反心態(tài)。笑謔性語言的隨意性、粗俗化和親昵感,使其與典雅、莊重、嚴肅的官方語言相對立,因而活躍于民間大眾的俗文化空間,并被廣大民眾所接受。
李漁的傳奇作品充斥著一種輕松愉快的氣氛,即使是對現(xiàn)實社會顛倒錯舛的反映,也不同于諷刺喜劇的強烈批判與否定。李漁的傳奇創(chuàng)作在笑謔的同時借題發(fā)揮,“于嘻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人們在觀劇之時發(fā)出笑聲,感受內(nèi)心的激情和生命自由的快樂。李漁對時事政治冷漠淡然,對現(xiàn)實社會超然不泥,對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津津樂道,故而所創(chuàng)作的傳奇“寓道德于詼謔,藏經(jīng)術(shù)于滑稽”,面向舞臺,扎根于平民文化的土壤,具有鮮明的笑謔性品格。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