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能飛多遠

齊小青和父親貴根離開細斜村時，是一個黃昏。冬天，村里燒晚飯的炊煙剛升起來，人臉不能相互辨認的時候，他們啟程了。村里交叉的幾條大街上空無一人，這樣，就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了。當然，齊小青選擇這個時間點離開細斜村，就是為了不和村里人打招呼。有什么可招呼的呢？如果還能招呼，何必離開？齊小青心里滋生出莫名的激動和興奮，細斜村的人和細斜村的雞鴨狗一覺醒來，忽然發(fā)覺村子里少了一戶人家，該是多么驚詫啊！也許他們一個個會愧疚的，他們相互埋怨著，各自推脫著自己的責任、自己家的責任。

貴根看到一大卡車的東西，怯怯地問女兒：還，還回不回來了？齊小青笑了笑，并不作答。貴根低低地“唉”了一聲。

天越來越黑，卡車的車燈在無邊的黑夜中像螢火蟲，微弱地照著前方的路。道路曲曲彎彎，卡車一顛一顛，齊小青的心卻在舞蹈著。她和父親走出村莊附近的小樹林時，心說，原來決裂是多么一件痛快的事！

貴根坐在車里不斷地回頭。身后的村莊越來越遠了，那片小樹林也越來越遠了。貴根終于收回目光，把頭佝僂下去，偶爾抬起頭，微弱的汽車燈光中和女兒的目光一碰，又被驚著似的躲閃了。

吃中午飯時，貴根的身子骨好像整個塌了下去，身材更矮了，矮得天上的日頭也離他遠了。

他一遍遍地問女兒，真得走呀？

其實一個月前貴根就知道了要搬家的消息，只覺得是女兒隨便說說，女兒向來都是一會兒一個想法。

孩提時，齊小青幼小的背上除了背著草筐，還背負著對一個村莊的仇恨。貴根那次被鄰居推搡到了水塘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上下牙齒咯咯直響，村里的飯場上卻笑聲一片。貴根從水塘里出來，拐著腿，綠著臉看看哈哈大笑的人群，又看看頭頂?shù)奶炜?，一轉身回了家。想不到他很快從家里又走了出來，他穿了身有點兒皺巴的棉衣棉褲，棉衣棉褲上還帶著灰白色的霉斑。他肩扛著一把鐵鍬，是要去地里撒糞，作為春西瓜的底肥。貴根往地里走時，還往入場里瞟一眼，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像他沒有在通往田間的路上走一遭。

二

小染小時候很少做夢。自從她生了小珂就經常做夢，她的夢大多是兇夢，不是夢見小珂掉到了河里，就是小珂被拐賣了，夢醒總是提心吊膽的。小珂長大后她的夢就稀少了?？晌迥昵八隽艘粋€四面漆黑的夢，四面漆黑啊，只有自己的牙齒是白的。

小染這個四面漆黑的夢說到關鍵地方戛然而止。齊小青所有的夢都是灰白或者黑色的。只有她高考那一年的夏天，那個夢是金黃色的，蛋黃的顏色。夢里，一輪紅日升起普照著大地，村子后面的路是金黃的，樹葉也發(fā)著金色的光芒，連大道上跑的小狗毛發(fā)都是金色的。夢中，她高昂著頭顱走在這鋪天蓋地的金黃中，腳步都是輕盈的。次日，她就收到了北京一所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每次齊小青和小染說起這個金黃色的夢時，連她的牙齒都鑲了金邊。

小染是服裝店的老板，她的服裝店有一個很別致的名字——云上小染。

齊小青每次走進云上小染，小染都熱情地招呼著，敘話、喝茶，有時還會端上一杯含糖量有點兒高的雀巢白咖啡。在云上小染，齊小青偏愛這溢出的一點點甜。齊小青說，小染，你為啥對我這么好？齊小青有點撒嬌的樣子，幾根挑染的頭發(fā)泛著金色的光芒。小染神秘地一笑，沒啥，眼緣。你第一次走進我的店，就把我“電”住了。

后來，齊小青把父親在村子里的遭遇講給小染，她想小染一定會驚訝，或者憤恨的。可小染只是說，啊，是這樣啊，你們村原來這樣啊。齊小青想，怎么會這樣呢？父親的苦情不值得小染多說幾句嗎？不值得她氣憤地在這個城市跺跺腳，表示一下對自己的支持嗎？這個時候齊小青還不知道小染的女兒小珂的事。

齊小青從記事起就喜歡做夢，很多次夢中她都變成一只小鹿，在廣闊的草地上一直奔跑，披頭散發(fā)的，天邊就在齊小青的眼前，可她永遠也跑不到天邊。每次她跑累了就把鹿角放在地上，半臥著瞇一會兒，醒來繼續(xù)跑，有什么東西追著似的。齊小青的夢大部分都是有始無終，夢中的那只小鹿只能跑啊跑啊，前邊的路像時間一樣沒有盡頭。

那天當齊小青和父親坐著卡車離開細斜村時，她終于從夢中逃脫了，從細斜村逃脫了。她清楚地記得，她在大卡車上緊緊地抱著父親，她的淚水和父親的淚水匯合了。

兩個多小時，便來到了齊小青所在的城市，她攙著父親踏進家門時，才松了口氣。齊小青突然有一種割裂的甜，還隱隱地有一種割裂的痛。

她始終記得父親被村里人欺負的場景，父親被欺負時沒有人替他說話，父親沒有兄弟姐妹。齊小青也記得父親一個五尺不到的瘦老頭，拐著腿，手握一把木杈把麥場里自己的小麥攤平了，還順手把鄰居家的麥子也攤平。攤平了，單等著夏天的毒日頭曬，單等著小四輪拖拉機把曬焦的金黃的小麥來來回回地軋。父親揚了自家的麥堆，又揚了鄰居家的。父親天生是搞農業(yè)的高手，即便是微弱的風，也能把滾圓的麥子和糠秕分離出來。父親把一張木锨舉得高高的，那一刻父親在齊小青的眼里是個巨人。

這樣善良、勤奮的人，總是遭到村里人的嘲笑和欺負。一次，貴根正端著大黑碗在家門口吃飯，村里的一個半大孩子突然將一把土末子撒在貴根的碗里說，給你添一把胡椒面，然后一路笑著跑開了。貴根端著碗罵了一句，并試圖往前走了幾步，要教訓那個半大孩子。他想，這個孩子，我還是可以教訓的。這樣想著，渾身便熱乎乎的?？伤氩坏降氖?，就幾步的距離，他的碗里又多了幾個大人撒的“胡椒面”。貴根那句罵人的話頂?shù)搅松嗉?，他想咔嚓一聲，把灑了土末子的飯碗摔到他們的臉上，他甚至想用不太直的腿橫掃他們幾下，但他還是選擇咽了這口惡氣，一個轉身走了。從此細斜村的飯場上再也沒有了貴根的身影。

小染的女兒小珂高中沒畢業(yè)就返鄉(xiāng)了。小珂一上課就喊著頭痛，她感覺有一把鋸子在鋸著她的腦仁兒。小珂喊著“疼啊疼啊”就回了家。一進大田，折磨小珂的鋸子就生了銹，就發(fā)不出聲音了。小珂歡天喜地在廣闊的田野里跑著，跑成了田間的一朵野花。小珂和田里的莊稼廝混了一陣，一抬腿去了昆山，兩年的時間，就成了電子廠的質檢員。小珂是靈動的。

小染無疑也是靈動的。小染二十平的小店，除了衣架上排列的服裝，還有角落里擺放的綠植。小染最用心的是在小店的后面，開辟了一塊三角形的飲茶區(qū)，茶不是上好的茶，但卻有好幾種。就是在這里，齊小青享受到了小染親手端上來的咖啡。在英格蘭布里斯托的咖啡館，齊小青第一次品嘗咖啡，是濃濃的新英格蘭咖啡，那是公司第一次派她去歐洲出差。齊小青不是生活精致的女子，可她實在是愛上了咖啡，是品一口永不回頭的愛。

自從齊小青的父親貴根來到城市，她就開始了對他思想和生活的改造，比如，齊小青每天早上會給父親煮一杯牛奶，上班臨走時，又會煮一杯咖啡。牛奶面包是早餐，咖啡是城市生活十點鐘的情調?？舌l(xiāng)下的老人就喜歡喝稀飯，吃饅頭。十點鐘喝咖啡的點兒到了，貴根就犯愁，這東西中藥一樣苦澀，閨女非讓喝，還說能防癌，癌癥是恁容易得嗎！說是這樣說，閨女如今是有身份的人，她的話不能不聽！貴根到底聽了閨女的話，喝了幾次，喝得難受，咽得痛苦，那嘴痛苦得咧到了家鄉(xiāng)的南山，可下一頓還得堅持著喝。

后來，憨厚的貴根竟也學猾了，每天喝咖啡的點兒一到，他端著細瓷杯子就往廚房的洗碗池倒。倒完之后，又放水沖了沖。齊小青回來的時候，他就匯報說，咖啡喝完了，一點兒都不剩。他撒起謊來腿和嘴唇都是顫抖的。

對于齊小青來說，下午三四點鐘也是喝咖啡時間。齊小青是個一天可以喝掉四杯咖啡的女孩。她習慣端起咖啡，進入一分鐘的思考，她的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些和城市生活不相關的風物：樹木、場院里的碌碡、紅瓦、綠苔。這個時候，她眼睛一閉，優(yōu)雅地把杯中暗褐色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送下去，然后喉腔一陣蠕動，那褐色的河流便匯入腹腔的汪洋大海中。齊小青一小口一小口向嘴里送咖啡的動作帶著節(jié)奏，像是舞臺劇上女子挪動步子的聲音。這樣，等她喝掉了咖啡，剛剛浮動在眼前的風物就不見了。

或許，齊小青在英格蘭用勺子耐心地攪動咖啡時．小珂的身體就被鮮血染紅了；或許，小染還沒從夢中走出來，那場車禍就發(fā)生了，小染的女兒小珂像一朵輕盈的蒲公英，瞬間飛了起來。

小染這天在夢中四面找不到光，天地仿若被一塊黑布蒙住了。她想喊，卻喊不出來，急得通身是汗。但夢是有邊界的，小染最終還是醒了。睡醒之后的小染心咚咚咚地跳著，她摁不住。小染像往常午睡后揉揉困乏的眼睛，一個人來到了莊稼地，走走看看，田野里玉米、高梁、大豆和芝麻，綠油油一團和氣地生長著，秋天就是這么令人神往。小珂去南方后，小染和這些秉性各異的植物處得更親密了，處著處著就成了朋友。在家里沒人和她說話，小染就到地里和這些有著綠色靈魂的植物說話。小染始終覺得她配稱為土地的孩子，她在這塊土地上流過汗也流過淚，她一生都不會離開她耕作的土地。

這天傍晚，小染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遠方一個醫(yī)院打來的。

小染趕到醫(yī)院時小珂已經閉上了眼睛。

小珂那天難得歇了一天假，小珂想走進那個城市的心臟去看一看，聽一聽。小珂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烏黑的短發(fā)蓬松著，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小珂還學會了普通話，她用普通話在馬路上和買賣人打著招呼，用普通話念著街道兩邊的店名。小珂向往城市生活，想在城市扎根，扎下根就把媽媽接過去，晚上母女倆像姐妹一樣拉著手，在城市的街道走來走去，她們可以大聲地說話，可以大聲地笑。那一天，這個城市的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叫小珂的女孩像剛出水的芙蓉，葉片上滿是露珠，連呼吸都是鮮活的。

回工廠的路上，小珂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像荒原上高昂的桑樹。小珂一邊走，一邊踢著滾在腳下的一顆小石子。在鄉(xiāng)下，她也喜歡這樣踢著，一顆小石子就這樣纏著它。就在這時，一輛卡車從小珂的身后直沖過來。

小染一身草漬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然后站在小珂的床前，久久站著，靜靜的沒有一句話。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自己一直在夢中不醒來就好了：如果自己生小珂時，在那場大出血里永不醒來就好了。睡著的人石頭一樣，對痛苦是沒有感覺的。

小染的呼吸有點急促，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在場的人都不敢說一句話，隨后趕來的那個男人——小珂的父親也不敢說一句話，好像誰突然點燃一句話，整個搶救室就會爆炸。但誰也想不到失去了女兒的小染會突然吼叫起來，是一只母狼的吼叫：小珂啊，我恨你！我恨你啊，小珂，媽的心疼死了，疼死了……

小染拉著小珂滿是血污的手一聲聲地喊著，我不讓你走啊小珂！小珂啊，媽讓你活著，你得為媽活著！小珂手上的血有點發(fā)紫，像小染生小珂時小染身上流出來的血。此刻，蘊藏著生命的血在小珂的身上漸漸凝固，漸漸失去了活力。

那個男人蹲在地上，兩手捧著臉，肩膀一直在聳動。小染和他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但很久沒見面的兩個人最后還是哭著抱在了一起，緊緊地抱著，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

四

不到三個月，齊小青的父親貴根嚷嚷著非要回細斜村。貴根說，細斜村便是火坑，他也愿意跳進去，在里面烤著?；鹂拥降滓彩悄嗤磷龅模惠呑右搽x不開泥土。

貴根在這個城市一直是不老實的。他一會兒推開窗，朝外面看看；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城市有啥好，頭頂?shù)奶炜斩疾秽駠鳎教幎际歉邩?，睡覺都被高樓壓著喘不過氣。有天晚上，他竟然慪氣不睡覺，非說席夢思墊子晃悠，睡不踏實，連個好夢都做不了。

在齊小青看來，是她把父親從一堆荊棘中搶救了出來。她小時候搞不清楚，飯場里為何從沒有出現(xiàn)過父母親的身影。那次她端著碗，一只腳踏在飯場的青石頭上，一邊大聲地說話，一邊吸溜著長長的面條。正在她得意之際，母親從空中降下來似的，揪著她的耳朵把她揪回了家。她一步一回頭，她舍不得飯場這個好去處。村里的飯場在村中心，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串飯場的都是村里體面的人，他們眉飛色舞地在飯場上講著，他們擁有固定的聽眾。

齊小青的母親離世后，貴根就更孤單了。

來到城市的貴根也是孤單的。那天，貴根選擇了逃跑。半夜三更，等齊小青把他抓回家時，他甩動著胳膊，雙腿踢跳著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村里的秋莊稼等著我下鋤哩，果園等著我拾掇哩，我死也不在這兒熬了！他說這個“死”字的時候，齊小青肚子里的怒氣，只需一根火柴就點燃了。她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黝黑瘦小還拐著腿的老頭，突然生發(fā)出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憎恨。

這一夜齊小青想了許多。齊小青決定帶父親出國旅游，去吹吹異域的風，讓這個叫貴根的鄉(xiāng)下男人，脫掉土坷垃味，脫掉草腥氣。為了拖住貴根，齊小青一次次對貴根說，等我忙完這陣子，就帶你回家。

貴根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那天他用了早餐，手抹拉了一下嘴巴，一手黏糊糊的牛奶，貴根的手又在衣襟上蹭了蹭，就一個人上街了。其實并不叫上街，女兒不允許他上街，怕他在城市道路的迷宮中迷失。他只能坐在家屬區(qū)的大門口，看早上城市的風景。城市里除了環(huán)衛(wèi)工人，起得最早的就是小商小販，其次就是上學的學生。這天是周日，孩子們仍不清閑，一早就拿著書包上輔導班，小魚一樣在這個城市的小區(qū)里游來游去。貴根想，城里的娃也不清閑自在啊，比種地都忙都辛苦。

城市的太陽似乎起來得比較晚。鄉(xiāng)下的太陽光已經灑滿溝溝岔岔，城市的太陽才懶洋洋地升上天空。這時候人們也一個個一群群走了出來，城市經過一晚上的沉寂，一點點恢復了活力。夏天的早晨，城市垃圾清理后余下的腐朽味格外刺鼻，貴根懷念家鄉(xiāng)田野里清新的空氣，心說，就是老家壞了幾天的臭瓜果，味道也比這里的垃圾味好聞。貴根抱著頭，佝僂著身子，像一根彎黃瓜，看著附近高樓里走出一個個衣著考究的男女，他們或者一個人，或者一家子牽著手走出來，然后鉆進自己的轎車。這是有錢人住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貴根的家在細斜村。

貴根摸了摸頭發(fā)，頭發(fā)越發(fā)稀少了，由于心火旺盛，眼里的眵目糊多了起來。

又一個周末，齊小青還在睡大覺，貴根又一次坐在了家門口。大門口街道上的商販們一定是踏著露水來的，他們的衣服是濕的，鞋子是濕的，鞋子上還沾著泥土，他們吆喝著賣的蔬菜瓜果上還帶著秧子，這些瓜果秧子一下子牽動了貴根的心。

一個退休干部模樣的人提著小鳥．從一棟樓里晃悠悠地走了出來，他手中的鳥在籠子里發(fā)出沉悶的叫聲，小鳥不停地撞擊著鳥籠，數(shù)次扇動翅膀，卻沒有辦法從鳥籠里飛出去。貴根心里說，我就是籠子里的鳥。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熟悉的鄉(xiāng)音，貴根起身就往大街上跑。貴根跟著蹬三輪車的收廢品老人跑了幾個街道，也沒攆上，這才停了下來，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才怏怏地回了家。雖然遭到了女兒的訓斥，可他還是高興的，像看見了夜晚細斜村的星星一樣。

很慶幸，這次貴根沒有走丟。

五

小珂走后，小染覺得自己再沒活下去的必要了?；蛟S在那場大出血中，作為女人的她就沒有了生存的意義。當年為了保命，剛剛三十歲的她就摘除了子宮，小染傷心了半個月，哪個年輕的女子能接受自己沒有子宮呢？丈夫安慰她說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她?？膳畠翰坏狡邭q，丈夫就和她離了婚，找了一個有子宮的女人，在城市快活地生活著。

現(xiàn)在小珂也離開了她，就像一間破房子一下子沒了屋頂，沒了墻壁，四處透風，她如何活得下去？小染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一大把一大把地掉頭發(fā)，她接受不了女兒突然離去的事實，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沒有了？她總是夢見小珂半夜隨著一陣微風，或者一陣小雨走進院子里，輕輕地叩門，而她卻在床上動彈不得，好像被惡魔壓制了，她開不了門。

有一晚小染夢見小珂帶著大包小包的好吃食兒走進了院子。她是扎著羊角辮的樣子，滿臉的喜氣，門口兩顆牙有點兒外翹。小染想擁抱她，卻抱不到。小染抱她的時候，她就化為一滴碩大的露珠，很快這顆露珠又在院子里發(fā)出“砰”的聲音，接著，在破裂的水珠里跳出一棵青翠挺拔的玉米，玉米棵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最后竟然穿過大門走到村外，最后走到小染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夢醒時小染在想，這是什么異夢異象，什么意思呢？讓小染驚懼的是這個夢后來反復出現(xiàn)，一直到她走進城市。

這天，齊小青對小染說，她想吃細斜村的紅花椒了，但她不能回去，她在心里已經把細斜村掩埋了。可她還是想念細斜村的紅花椒做出的美味，細斜村的花椒麻麻的、香香的，那種麻香味可以穿透整個身體，鳥一樣直沖藍天。

誰也想不到，沒出三天，小染就滿足了齊小青的愿望。

齊小青說，小染，你真行，你給我下了一場及時雨，誰給你的這些花椒？小染笑著應付道，我變魔術變來的。

小染是在小珂出事后的第二年來到這個城市的。她不能在那塊土地上停留了，那里到處都是女兒留下的影子，她白天都能聽到小珂的聲音：小珂的笑聲，小珂的哭聲。她整天不出門，思念自己的女兒，人越來越瘦弱。

那個已經混得很體面的男人，把她帶到了這個城市，他給小染租了門面房，開了服裝店，然后又交了三個月的押金便離開了，后來再沒出現(xiàn)過。小染知道這個男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雖然傷害了她，但從小珂走后，對自己也算盡了心。人啊，哪有那么多的怨仇，一陣風吹，散了吧，消了吧。這話有點兒像武俠小說中主人公的話。小染上中學時明里暗里沒少看武俠小說。

店里清閑的時候，小染就站在門口看人流在街上涌過來，涌過去，看到和小珂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從眼前飄過，她的心會一緊一緊的。即便離開了那塊印著小珂音容笑貌的地方，她還是常常想到小珂，從小珂作為一粒胚胎來到母體中，她們就永遠地粘連在一起了。

小染第一次見唐糖的時候，唐糖還是一個毛糙糙的初中生。那天太陽已經西斜，小染剛從外面辦事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小姑娘很閑適地坐在店門口，像坐在自己的家門口，不時地向著對面的廣告牌張望，那是一家新開業(yè)的飯莊做的廣告，畫面上那條鯉魚炸得金黃金黃的。

小染第一眼，就覺得面前的小姑娘有點眼熟?？吹叫∪臼掷锬弥囊黄康V泉水，小姑娘便說，我渴。小染就把手里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給了她，小姑娘幾大口就把剩下的水喝干了。小姑娘又說，我餓。小染的店里沒有吃的，小染又把她領到一個燴面館。吃完飯，又領她到自己的店里。小姑娘吃飽喝足身上有勁，眼睛活泛了，有神了，說她已經出來了一整天，一天她都沒吃沒喝了，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也弄丟了。最關鍵的是她是離家出走的，她不能回家，父親新娶了老婆就冷淡了她。沒有人關心她，她成了孤兒。

離家出走的唐糖在小染那里享受了幾天城市的自由時光，又被唐糖的父親帶了回去，小染相信唐糖的父親是愛唐糖的。小染認為離家出走的孩子都是一種矯情，是心靈深處的自我否定。這些知識是齊小青灌輸給小染的。齊小青在天上飛來飛去，站得高看得遠，許多問題都踏在她的腳下，一眨眼的工夫，這些問題就解決了。布里斯托的咖啡不是白喝的。

六

進城幾個月的貴根到底還是丟了。

貴根走丟之前，家里的那只鳥也飛走了，是貴根故意放跑的。鳥是齊小青從鳥市買回來的，很漂亮，籠子更漂亮。剛買回來時他和齊小青很興奮，最開心的是貴根，一天好幾遍給它喂吃食兒?？蛇^了幾天，他就在一只鳥面前不言不語了，他可憐起這只鳥來。貴根想，這只鳥多像細斜村樹林中的鳥啊。是的，細斜村有許多的鳥，鳥有不同的羽毛和叫聲。眼下，這只鳥應該站在細斜村的枝頭上，和那些鳥一起歡叫。這樣想著，貴根就打開鳥籠門，籠子里的鳥撲棱棱地就飛了出去。

齊小青小的時候，貴根就有點兒怕她，齊小青管這管那的，倒像是他的媽。幾百塊錢買的鳥，貴根竟然偷偷放了。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齊小青望著那只空空的鳥籠，實在忍不下去，就吵了他幾句。

貴根翻騰一晚上也沒睡著。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到大街上，他要尋找?guī)滋烨芭鲆姷哪莻€收破爛老鄉(xiāng)，他想和他說說話，想聽聽他的鄉(xiāng)音，問問家鄉(xiāng)的莊稼平安不平安，鳥平安不平安。其實貴根早就問好了汽車站的方向，可他不能私自跑回家，做個好父親，和做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重要。

貴根在街上轉了一圈，過了好幾個紅綠燈，也沒聽到那熟悉的鄉(xiāng)音。最后，實在太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馬路沿上打起了瞌睡。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辨不出東西南北，貴根徹底找不到家了。更糟糕的是，他連女兒的電話號碼和單位名稱都不知道。他只能胡亂地在這個城市摸索著，走過一條街，再走一條街。

等齊小青和警察找到貴根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鐘。

回到家，貴根嚇得縮成了一團，看也不敢看女兒一眼。想不到齊小青撲通一聲給貴根跪下了，她喊了一聲，爸，你叫我咋辦？

從發(fā)現(xiàn)父親丟失那一刻，齊小青的心一下子空了。她是個方向感極強的人，可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方向。齊小青有自己的謀劃，她的謀劃是有層次的。第一步，先帶領父親走出細斜村；第二步，讓老人在城市安心住下來；第三步，利用休假帶領他去國外旅游；第四步，為老人換一套住得更舒心的房子：第五步……

現(xiàn)在已經實施到了第三步．她已經為父親辦好了護照，等辦好旅游簽證后，她要陪他去歐洲看一看，把那些申根國家都看看。讓這個叫貴根的老人轉換一下視角，從細斜村跳出來，過上足夠幸福的晚年生活。

唐糖住的村子就叫細斜村。

小染去過唐糖的村子。自從唐糖的父親把唐糖帶回去后，好像自己的東西被人拿走，小染有一種無法適應的感覺。小珂離開后，她的心一直荒蕪著，唐糖出現(xiàn)的時候，那個地方瞬間變得青翠、生動起來。小女孩走的時候，對她留戀、不舍的目光，小染回憶一次，心就被什么東西扯拉一次。

那天，小染走進唐糖家的院子時，首先看到了唐糖的背影，唐糖正站在一棵樹下，當時她正讀高中，唐糖明顯長高了，卻顯瘦了，挺拔的小樹一棵。小染叫了聲，唐糖！小染叫這一聲的時候，唐糖猛地一回頭。那一刻，小染的心要跳出來了，她看到的那雙眼睛完全是小珂的眼睛，那么烏黑、那么明亮，這兩個孩子實在是太像了。這種相似把小染嚇住了，她甚至不敢走上前去，不敢去辨認。

小珂活著的時候也喜歡這樣站在樹下，看天上的日頭和月亮。小珂也喜歡樹枝上的鳥雀，小珂總是望著那些在樹上飛東飛西的鳥說，我要是只鳥就好了，一會兒飛北京，一會兒飛上海，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花錢買飛機票。小珂不是鳥，她到底也沒有去過北京，也沒有去過上海。

唐糖看到小染時也驚住了。她張大嘴，望著跟前這個頭發(fā)已經有些斑白的女人，嘴張了張，就撲了上去。唐糖說，我做夢都夢見您來看我，給我?guī)б欢押贸缘?。小染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第一次見面時唐糖喝礦泉水的樣子，吃燴面的樣子，那哪是一個小姑娘啊，完全是一只餓極了的怪獸。

小染在細斜村停留大半天，小染見到了村里的蘋果園、梨樹園、山楂園，唐糖還帶著她來到了細斜村最出名的花椒林?；ń妨趾艽?，灌溉林子的河水很清澈，河水像一條白鰱在山間舞來舞去，充滿著靈性。真是一個好地方！小染感嘆道。

七

齊小青的腿一直抽筋，而且多是在夢中。夢中一直有人拉扯著她的筋骨，她拼命地想掙脫，兩個人在黑夜里不停地角力。齊小青的雙腿掙扎一次，那個人用力拉扯她一次，齊小青似乎聽到了黑夜里那個人的笑聲。每次她都疼得上下牙打戰(zhàn)，宣告著她角力的失敗。

小染說，筋骨是一個人的根里長出來的，齊小青，你該找找你的根了。你斷了自己的根，還綁架了貴根大叔。齊小青，細斜村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它永遠都是你的家。

齊小青扭過臉去說，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不要在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面前提故鄉(xiāng)。齊小青像個詩人。

那天，為“故鄉(xiāng)”的事，齊小青和小染竟然吵了一架，齊小青一激動，滿嘴的英語都跑了出來。這架無論如何也吵不下去了。小染初中時只學了兩年的英語，她連一句囫圇句子都說不出來。讓小染生氣的是，用英語吵架的齊小青居然十分得意，她身上咖啡色的高檔風衣被大街上的風鼓蕩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旗幟在旗桿上飄的聲音。小染早已偃旗息鼓，而齊小青～直在用英語講說，齊小青像是和自己吵架。這種景觀吸引了過路的人，人們紛紛駐足，停留在云上小染的店門口。沒有了吵架的對手，齊小青平靜了許多，但講起話來還是抑揚頓挫的，像在進行著一場演講表演。

小染突然覺得她和面前的這個高才生——喝過英格蘭咖啡的人，從來沒有平等過，真的，她們好像沒有真正地對過話，一次也沒有。

齊小青為貴根辦好出國簽證時，貴根卻突然中風住院了，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

出院那天，齊小青說，我買了下個月的機票，我們可以一起飛了，齊小青做了亮翅的動作。面對女兒的喜形于色，貴根一句話也沒說。

這天晚上，貴根吃完晚飯，就早早地躺下了。他又是在床上折騰了一宿，貴根總覺得女兒給他織了一張大大的網，他想撕破這張網，逃出去回到細斜村。貴根近段常常陷入回憶之中，其實村里的老少爺兒們并沒有太虧待他。齊小青小時，有一年下了場大暴雨，眼看雨水漫了院子，就在這個時候，村里的干部帶著幾個人把他們一家三口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貴根還記得齊小青在一個村干部的背上晃來晃去，最后吐了人家一身。還有一年，他家的十幾棵花椒熟透了。節(jié)骨眼上，齊小青病了，貴根和老伴帶著女兒看病，在縣醫(yī)院住了三四天。等回到家，別人家的花椒摘完了，他家的花椒鄰居幫忙也摘完了。這一年花椒豐收，還賣了個好價錢。就是這一年他們家置買了彩電。

這一夜，記憶中的好多碎片，過電影一樣在貴根的腦海里旋轉著。

第二天早上，貴根對齊小青說，你把飛機票退了吧，一只鳥能飛多遠？貴根這句話說得果斷、有力，在他自己聽來，像夏天頭頂上滾過的一聲炸雷。同時，他覺得自己終于撕碎了那張網，從網里沖了出去，誰也管不了他了。

齊小青一個人回到了細斜村。

日將正午的時候，齊小青坐在了細斜村的田埂上，眼前的這塊土地埋葬著她的爺爺奶奶，還有她的母親。秋天天高云淡，大雁也開始回歸，天空一下子有點兒吵鬧，天上也有了世界的樣式。齊小青扯一根有些發(fā)黃的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一會兒又放到了嘴里，競也嚼出了英格蘭咖啡的苦澀中孕育出來的一絲絲甜。齊小青記得她小時候在田里點花生、薅花生；點玉米、掰玉米的勞動場景。想到這里，她頓覺渾身汗津津的，仿佛自己剛剛又勞動了一次。隨著一聲咳嗽，一個老者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老者已經認不出細斜村的這個女子了。連細斜村的秋風也認不出她了。

一根狗尾巴草被她嚼出了滋味，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這不是普通的狗尾巴草，這是細斜村的，是家鄉(xiāng)的狗尾巴草。這時，頭頂?shù)拇笱銓⒁慧绠愇锇仓迷诹怂募绨蛏希劦搅瞬葑训奈兜?，聞到了秋天果實的味道。齊小青向天空打一聲招呼：大雁，你好！

齊小青又緩步來到了細斜村的花椒林，花椒紅得正好，涂了胭脂似的。小時候每當花椒成熟的時候，齊小青就和同伴們來到花椒林里打打鬧鬧，吃日向午飯的時候，每個人的籃子里竟也滿當當?shù)?，當然，手也被花椒樹扎疼了。齊小青就喜歡在花椒林里聞花椒的味道，那味道濃、沖、麻?；氐郊依镄∈忠蛔?，一把花椒用油熗了鍋，很快會燒出一大鍋香味濃郁的飯菜，整個細斜村都是花椒的麻香味。

天近中午，齊小青站在曠野里，四顧無人，只有頭頂?shù)拇笱阍谔炜罩酗w著，忙碌的影子倒映出深秋的午后，這大地的寂靜。

齊小青忽然聽到了說話聲，許多人的說話聲，還有層層疊疊的腳步聲。

小青，小青，可把你盼回來了，可把你盼回來了！

小青啊，謝謝你幫大忙了，給村里打了一口機井，村里家家戶戶都通上了自來水！

齊小青的臉瞬間紅了。

半年前村里有幾個人去單位找她，為村里打井、接自來水的事，想托她找市水利局幫忙。她敷衍性地給在水利局上班的大學同學打了電話。沒想到這事她的同學竟給辦成了，齊小青真有點兒后悔打那個電話。

村里的人已到面前了。這時候，迎接齊小青的隊伍來到了紅彤彤的花椒林里，隊伍不太規(guī)整，隊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誰是領頭人，但每個人都感情飽滿，臉蛋紅撲撲的，紅花椒似的。他們熱辣辣地朝齊小青走過來。

齊小青給小染發(fā)了一條信息：放心，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