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是只貓,于小麥養(yǎng)的。
拉拉是只特別的貓,喜歡游走在窗臺和陽臺邊緣,于小麥總是為它提心吊膽,但多次打罵都沒用,聽說貓有九條命之后,小麥放下了心。拉拉是只黑貓,只是四只爪子雪白,梁正君見到它時,驚艷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應(yīng)該叫踏雪才好。梁正君是于小麥的丈夫,他們結(jié)婚十五年,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梁葵葵。三人一貓,也算是個標(biāo)配的現(xiàn)代都市家庭。
拉拉是三年前來到梁家的,和許多大事小情一樣,關(guān)于養(yǎng)寵物的問題,召開了多次家庭會議后才真正確定下來,又經(jīng)過幾輪之后才確定養(yǎng)一只貓,而不是一只狗??矚g小狗,小麥喜歡貓,梁正君都不喜歡,但鑒于實在擠不出每天遛狗的時間,一致通過養(yǎng)貓。小朋友很好哄,一見到弱弱一團黑的拉拉時,葵葵馬上愛不釋手,并不計較它是貓還是狗。相比之下,拉拉有點高冷,它幾乎純灰色的瞳仁沒有一絲溫度,也并不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嗖的一聲,躥上了電視柜,嚇得上面站了許久的青花瓷瓶花容失色,晃了兩晃。從這一刻起,拉拉在這個200多平的家里上躥下跳,永不停歇。不過,它是輕巧而無聲的,你尋找它時,它總能在第一時間與你平靜地對視著,眼神漠然,它是一只不黏人的貓。小麥仿佛因此更加喜歡它,如果換成一只熱鬧的每天叫喚撒嬌的小狗,她可能早就膩味了。
這么不愛熱鬧的于小麥,卻是一家文化公司的活動策劃。這份工作繁重雜亂而熱鬧,每天在人堆里穿梭,因此她更需要回家時的那一片寧靜吧,生活需要互補以達成平衡。梁正君多次讓她辭職,家里又不差她那點工資,但于小麥舍不得。倒不是工作本身有什么魅力,而是這工作是她十年寒窗換來的,放棄它好像放棄了從前很重要的一部分生命。說得矯情一點,有種疼痛感。于小麥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這家文化公司時,它還隸屬于市文化局,是妥妥的事業(yè)單位。在經(jīng)過兩年的拉鋸之后,公司轉(zhuǎn)制成股份制有限公司,老員工按工齡人股,像小麥這樣的,少得可憐的股份,基本等于純打工。但生性謹(jǐn)慎的她沒有魄力辭職。稍后,戀愛結(jié)婚生女,生活的壓力一層層疊加上來,更沒有離開的勇氣了,一直待到現(xiàn)在。幸好梁正君早早出來自主創(chuàng)業(yè),公司發(fā)展順利,家庭經(jīng)濟在躲過一小段風(fēng)雨后一直水漲船高,順風(fēng)順?biāo)?。孩子很快長大了,不需要照顧,更沒有換工作的理由了。只是她內(nèi)心里,總有股憋著的勁兒,左沖右突,不知道往哪使。
拉拉直直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暮色黯淡下來,房間里變得昏暗,它黑色的身形像一個極深極深的陰影。小麥進去時,它回過頭來,灰色的眼睛熠熠發(fā)光,襯著窗外的夜色,有種探究的意味。小麥感覺被窺探,但她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開燈,在拉拉的注視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被拍了一個X光胸片。小麥輕聲嗔怪道,你知道什么?
拉拉能知道什么呢?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講一條狗的故事,說動物可以看到一切,只是說不出來,也不能說出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不然,世界會亂套的。小麥感覺到異樣時,心里有個聲音說,應(yīng)該是更早之前就不對勁了吧。
這應(yīng)該是一個落人俗套的故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簡直可以按下不表。一個女人足夠細心的話,很快會找到跡象,何況小麥那樣本來就很敏感的人。
小麥的吃驚很快換成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踏實,傷心也沒有持續(xù)太久。這些年,她身邊的姐妹、同事,都在自己的婚姻里遭遇了各種形式和程度的背叛,幾乎沒有幸免。在這一點上,每個人都已經(jīng)百毒不侵。只要對方不是太過分,吵過一陣子,權(quán)衡利弊之后,日子還是平靜無波地過下去了。小麥甚至沒有和她最好的閨密訴說這件事情。在長達十多年的婚姻里,愛情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相反,那種生活的慣性更讓人不舍和依賴。這么說好像沒有血性似的,但又能怎么樣呢?離婚嗎?她這個年紀(jì),在婚姻市場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競爭力,何況還帶著個孩子,工作也不咋的,朝不保夕的。要知道,市面上好多條件優(yōu)越的女孩子都單著呢!帶著女兒獨自生活?想過,一秒鐘就否定了。她可不想為了讓自己爭口氣,全盤改變女兒的生活??谇啻浩?,指不定出什么事呢!小麥往黑暗處看了看,她知道,拉拉也在看著她。她是想得到它的認(rèn)同嗎?一只貓?果然,拉拉一動不動,它冷冷的眸子里閃過一道憐憫的光。
讓小麥不安或者說亢奮的是她身體里那股被壓抑著的力量,在每一條血管里呼呼奔涌著,它們要去向哪里?她又能去向哪里?辭不掉的工作,離不開的婚姻,無法出走的于小麥,輕風(fēng)掠過,水面微瀾,是哪里在驚濤拍岸?
平靜表面下的驚雷是梁正君點燃的。他通知小麥,下午請假,他也會回家,有事商量。小麥因為頭天的活動太晚,正在補覺。接到電話后怔怔地坐在床上,半日向動不了身子。她渾身冰涼幾及顫抖,唯有左腳邊有一團暖意,卻是拉拉。它沒有自顧自地睡覺,而是在小麥低頭看它時第一時間接上了她的視線。它看著她,目光沉靜鎮(zhèn)定。而且,它罕有地,舐了一下小麥的手指,好像它的唾液是油,讓她加油。
梁正君全程低著頭,把整件事情敘述完畢,他是越來越流暢地完成的。而當(dāng)小麥打斷他說自己已經(jīng)知道時,他突然憤怒起來,眼神里的內(nèi)疚瞬間消失,幾乎暴怒地吼道,你早就知道?你是在看我的笑話嗎?!
你是無法確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對嗎?是,你打算怎么辦?反之呢?小麥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出口時,愣了一愣。
梁正君突然把腦袋埋在雙手間,不出聲。
拉拉坐在遠遠的窗臺上,確切地說,是伶仃地支楞在那,側(cè)著耳朵,漠不關(guān)心,又好像什么都聽進去了。
如果,如果梁正君能真誠地道歉,并對自己說,他愛上了別人,就像他曾經(jīng)愛過小麥一樣,現(xiàn)在,他不得不離開,那樣的話,小麥心里會不會好受一些?不知道,她只是無法忍受他現(xiàn)在的樣子,無能,愚蠢而涼薄。他不確定對方懷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說他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同樣的,他也不能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愛對方。這不過是一場現(xiàn)代生活中天天上演的尋常戲碼。于小麥愛過的男人也不過如此,她暗暗對自己表示失望。哦不,是太自戀了吧,總覺得自己是俯視眾生的,是在另一個維度里的。萬病源于自戀。于小麥批評自己。
我能為你做什么呢?她聽見自己問。
梁正君抬起頭來,茫然地表示聽不懂于小麥在說什么。你為什么不生氣?不大吵大鬧?不提離婚?
別鬧了,這又不是演戲,梁正君。于小麥冷笑著說,對,你說的事情我都不會干,對我來說,這痛苦的過程已經(jīng)完成,在你毫不知情的時候,我已經(jīng)包扎了傷口?,F(xiàn)在你說,要我為你做什么?
簡單直接永遠是最好的方法。當(dāng)于小麥和梁正君雙雙出現(xiàn)在小三面前時,這個年輕的女孩子臉都白了。事情很快以雙方滿意的方式達成。于小麥心里沒有絲毫喜悅。她只想早早回家,去看拉拉,看看它的眼神。下車的時候,梁正君試圖握住她的手,但她沒有給他機會,他在她身后說,對不起!
拉拉像在等著她,見到她,頭也不回地往房間里去了。拉拉,我做得不對嗎?于小麥渾身乏力,緩緩地說。拉拉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也許根本沒有停,只是于小麥的錯覺。她很快撲在沙發(fā)上昏睡過去,不,她恨不得自己死過去,再也不要醒來。當(dāng)然,于小麥還是醒來了。醒來時,聽見房子里有輕微的音樂,廚房里飄來飯菜的香味,以及,拉拉那一雙灰色的直直瞪著她的眼睛。那眼神把于小麥從混沌的夢境中扯回來,一切清晰起來,討厭起來,痛起來。
要怎么才能讓梁正君相信,她不是在生氣,更不是賭氣,她只是感到深深的厭倦和絕望。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如何獲得,以及,如何跨出第一步。她真想大哭一場,或者讓暴雨痛快地沖刷一場。她想換一個新的自己。是的,她不僅厭惡梁正君,更厭惡自己。
生活重歸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梁正君準(zhǔn)時上班下班,接送葵葵,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好爸爸。只有一件事不對了,那就是于小麥再也無法和梁正君同床。這也很說得通,哪個女人能風(fēng)輕云淡地讓這樣的事情真正過去呢!梁正君很自覺地搬去客房睡了一段時間。
日子好像更沉靜了。拉拉偶爾制造一些小事故,于小麥懷疑它是故意的。很快,于小麥的生日到了,梁正君憋足了勁要好好表現(xiàn)一番。當(dāng)所有的計劃都被于小麥一一否定之后,他猛地醒了過來,往年,于小麥的生日也就是把晚餐換成面條。他表現(xiàn)過火,正是一種心虛和提醒。生日那天,果然只是晚餐加了兩個菜,全家吃長壽面,葵葵可以自由玩手機。和這個年紀(jì)的所有孩子一樣,平時被管控手機時間的葵葵很快沉溺到手機世界里去了。
于小麥當(dāng)然接收到了梁正君的眼神,更知道,日子要過下去,這一關(guān)是必須過的。四十歲的于小麥還很年輕,腰肢柔軟,豐滿有度,臉上當(dāng)然有了歲月的痕跡,但那些細碎的,笑起來才會出現(xiàn)的皺紋看起來更像是時間的禮物,增加她的韻味。有些事情,經(jīng)不起撩撥,梁正君的眼神讓她的身體和內(nèi)心都起了波瀾,而這波瀾,立即讓梁正君捕捉到了。十五年的夫妻不是白做的,這點默契讓兩人心頭都升起了無限感動。這就是所謂的愛情轉(zhuǎn)化成了親情嗎?不,說心靈感應(yīng),或者習(xí)慣性的同頻共振更合適。
梁正君是那種年輕時看上去不咋的,但隨著年紀(jì)上去,越來越有味道的男人,特別是事業(yè)的穩(wěn)定上升讓他更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安穩(wěn)篤定。當(dāng)他的目光透過鏡片投到小麥臉上時,她立即投降了,那種專注與深情讓自己覺得珍貴,與眾不同,無與倫比。都說小別勝新婚,果然有道理,都小半年了,小麥感覺到身體像一頭饑餓的小獸,欲望隨著熱騰騰的血液拔足狂奔起來,把她推向他。十五年的相處,梁正君帥與不帥根本不重要,關(guān)鍵是小麥面前的這個男人此刻同樣血氣噴涌。
事情是梁正君搞壞的,他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對不起!這句對不起讓一切欲望紛紛退后,像蒙太奇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原來,剛剛的一切不過是費洛蒙產(chǎn)生的幻覺。小麥感覺到身體一寸寸僵硬下來,胸口像滑過一條冷膩的蛇,恐懼又惡心,她一把推開了梁正君。
然而,就在生日兩天后的一個周末,梁正君送葵葵去上培訓(xùn)課回來,兩人在書房的地毯上就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角斗。節(jié)奏,轉(zhuǎn)折,甚至連肌肉的緊張程度都配合到完美,熟能生巧,熟也能輕易制造熟悉的快樂。午后的陽光不偏不倚地照在書櫥的玻璃上,亮得晃眼,微風(fēng)把白色棉布窗簾拋起來又蕩下去。筋疲力盡的兩個人躺在地板上聊天,聊葵葵的青春期、未來,從前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林林總總,細細密密,像一條溫暖的河,慢慢流過屬于他們共同的歲月。那一刻,梁正君心里有真正的懺悔。好在,不過是逢場作戲,沒有動真感情,也好在,事情很快收拾好,沒有釀成更不堪的后果,好在,于小麥還在身邊。梁正君狠狠摟了一下妻子。于小麥猝不及防,身體里不由自主發(fā)出嗯的一聲。也許不是小麥,而是,直直坐在窗臺上的拉拉。梁正君有些恍惚,他看了拉拉一眼,拉拉也在看著他,眼神淡漠。
和別的兒媳不同,于小麥很歡迎婆婆的到來。婆婆是個退休的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積攢了一輩子的教學(xué)經(jīng)驗,對于撫養(yǎng)快到青春期的葵葵,一定是個好幫手。
梁家父母在梁正君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她一個人獨自拉扯兒子成人,成才。在兒子成家之后,她也沒有更多地介入小家庭。五十五周歲退休后她被原單位返聘,又干了十多年。這種自重又開明的母愛讓于小麥對婆婆有種本能的尊敬。梁正君出事的時候,于小麥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婆婆。她知道,婆婆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的,但是下一秒,她就收回了沖動,這是他們夫妻自己的事,告訴婆婆,除了讓她傷心擔(dān)憂之外,又能怎么樣呢?打罵兒子一頓,幫小麥出一口惡氣?如果小麥心里過不去,這事還就是過不去。然而,在車站看到婆婆時,小麥心里仍有種遏制不住的委屈。敏銳的婆婆立即問她,是不是梁正君欺負(fù)她了?
時間草草掩埋了傷口,上面又長滿了生活的花花草草。因為彼此的默契,和那個周末的地毯角斗,半年前的家庭事故并沒有在婆婆面前露出任何破綻,梁正君也名正言順地搬回了主臥。
不知道于小麥?zhǔn)窃趺戳⒌囊?guī)矩,拉拉從來不進主臥。此刻,它坐在門口,閑閑地看著梁正君把枕頭和被子放在大床的另一側(cè),平展好,又順手拍了兩記,好像是剛從太陽底下收回來似的。梁正君轉(zhuǎn)身,看到拉拉,嚇了一跳,拉拉沒有理他,轉(zhuǎn)身走向客廳。梁正君有點擔(dān)心拉拉會去告密,這擔(dān)心引得他跟著拉拉到了客廳??蛷d里,家里的三個女人在聊天,葵葵因為奶奶來,逃了兩節(jié)培訓(xùn)課。
手機嘀了一聲,梁正君拿起來看了一下,說要去公司一趟。梁媽媽在他身后喊道,回來吃晚飯!梁正君說,當(dāng)然。門在他身后砰一聲關(guān)上,他本能地靠著墻壁站了一分鐘。許多往事翻滾著,前赴后繼地?fù)湎蛩钏麩o法招架,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大步子,朝車子走去。車子里有種淡淡的雪花膏味道,若有若無,包裹成了梁正君內(nèi)心的一張網(wǎng),不管他怎么掙扎,都有一側(cè)被深深勒住,無法動彈。
他坐上了時光的列車,只不過,窗外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前進,只有他和他的列車在急速退卻.一直退到那深處,把他蛻變成了一個小小男孩。
梁正君已不太記得父親年輕時的樣子,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只是灰蒙蒙的輪廓,戴著黑框眼鏡,多半在沉默地做家事。父親燒一手好菜,特別是蔥燒鯽魚,能香上半個小區(qū)。那時候,他們住在父親所在的紡織廠的宿舍區(qū),大約三十來幢一模一樣的五層樓房。房子是按在廠里的職級分配的。父親是最普通的工程師,他們的家也是最普通的一套,在五樓,樓頂有一塊十多平的曬臺雖說是公用的,但幾乎成了他們家的私家花園。父親在曬臺上安了水龍頭,填了土,種了各種花草、盆景,甚至有小棵的果樹。梁正君最喜歡坐在天臺上看小人書,聽父親教他指認(rèn)各種植物,一個黑色的紅星收音機里放著他聽不懂的音樂,成為父子倆的背景。
母親的學(xué)校也很近,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到了。母親一直做班主任,上早讀課,每天很早到學(xué)校。梁正君在那上幼兒園,父親堅持兒子要睡夠九個小時,所以幾乎天天在母親上班一個小時后親自送他到學(xué)校。有一次,父母為此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梁正君才知道,父親能每天送他上學(xué)是因為他已經(jīng)失業(yè)了,除了侍弄花草和送兒子上學(xué)這兩大內(nèi)容外,他的一天多半空白著。而母親則認(rèn)為他送兒子上學(xué),是把失業(yè)的真相暴露給了自己的同事,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這次爭吵過后,梁正君每天早上就跟著母親去上學(xué)了。少睡的一個小時對他影響很大,他甚至生病了一段時間,但這也沒有改變母親的決定。而且,從那以后,在家里就很少看到父親了。蔥燒鯽魚更是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次。他知道,父親有了新的工作,是在郊區(qū)的一家鄉(xiāng)鎮(zhèn)紡織廠上班。
溫馨的回憶并不很多,父母的關(guān)系也并沒有因為父親的新工作而有所好轉(zhuǎn)。在梁正君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他們突然離了婚,還離開了家。親戚們說父親和郊區(qū)廠里的女工好上了,一直不回家。房子是父親單位的,以母親的性格,也無法繼續(xù)住在這個紡織小區(qū)。梁正君跟著母親輾轉(zhuǎn)住過很多地方,他記不太清了,但再也沒有一個住所擁有美麗的天臺、花海、各種植物。和母親一起的生活并沒有相依為命孤苦伶仃的感覺,相反,母親堅強有力地幫他畫了一個安全圈,告訴他,待在里面,好好學(xué)習(xí),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往圈外跨一步。他的記憶變得蒼白而單調(diào),變成了永無休止的課堂與試卷。但少年的梁正君還是時不時有跨出去的沖動,這種沖動讓他對母親深深內(nèi)疚。雖然母親是個老師,工作穩(wěn)定,收入不錯,但生活肯定不止于衣食無憂,少年常常在母親的目光里感受到無法呼吸的痛苦。
在舅舅的調(diào)和下,母親同意梁正君養(yǎng)一只小狗。它是街坊家一只黑色土狗的孩子,渾身黑色,四爪雪白,一雙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透明的瞳仁無辜地看著梁正君,少年一秒淪陷。給小狗取大名梁門飄雪,小名飯團。因為飯團,梁正君能安定地待在母親劃好的圈子里,周圍堆著無窮無盡的考試與卷子,身上貼滿別人家孩子的標(biāo)簽。飯團崇拜他,愛他,永遠仰著頭看他,偶爾,他們倆一起低著頭,挨梁老師的厲聲斥罵。因為有同伴,這斥罵也不那么難以忍受。他們低著頭互相看一眼,飯團眼神里甚至有狡黠之色,梁正君的心里掠過一束光。
梁正君適應(yīng)梁正君這個名字,花了三四年時間。梁是母親的姓,是父母離婚后,被母親拖到派出所改了姓。那也是他事隔很久之后第一次看到父親。他穿著一件陌生的藍色工裝,頭發(fā)剃得很短,瘦了一些,神色憔悴。兒子改名,需要三人先去公證處做一份公證。公證處里有一個母親學(xué)生的家長,可惜他的熱情無法發(fā)揮,連小小的正君都感受到了場面的尷尬,但他們很快辦妥了手續(xù)。父親一路沒有說話,只是從派出所出來時,輕輕抱了抱小正君,抱得有點久,正君的眼前都出現(xiàn)了幻覺,那個百花爭妍的天臺。母親遠遠站在一邊,雙手抱著胳膊,看著天,陽光很好,照著她的頭發(fā),也削去了她半邊的臉。父親放開正君,依然沒有說話,大踏步地走了。梁正君也沒有哭,沒有拉住父親,沒有撒潑打滾,他很早熟,很自覺地屏蔽一切母親不喜歡的言談舉止,像是一種本能。他蜷縮著身子蹲在那兒,哪哪都痛,疼痛像無數(shù)條無形的繩索牽扯著他,讓他站不起來。在改成梁正君之后很久,他還是能回憶起父親的背影,也許,那背影后面的父親也在流淚,但走得那么有力,有方向,這多少讓少年感到一點安慰。
梁正君知道父親仍然住在老房子里,天臺上依然會種滿了花草,但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有時候,很渴望與母親之間發(fā)生一次劇烈爭吵后,跑去老房子找父親,但他沒有勇氣,既不敢與母親沖突,又不敢面對父親那邊的境況。大家都說是父親出軌在先,那他一定另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人。梁正君也深深仇恨過父親,原來,他對自己的愛,他與自己的天臺時光都是偽裝的,另一面,他就是一個喜新厭舊不負(fù)責(zé)任的渣男。母親的嚴(yán)苛與冰冷,梁正君已經(jīng)適應(yīng),而父親的偽善卻給了他更大的打擊。奇怪的是,少年的無名之怒統(tǒng)統(tǒng)指向了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母親。飯團到來的前一刻,梁正君與母親正處于那樣劇烈的交鋒中。他們已經(jīng)不說話十來天,有時,他甚至連飯也不吃,一早起來,獨自走著去上學(xué),盡量減少待在家里的時間??上г趯W(xué)校還是能遇上母親,或者那些暗中受了母親的托付來監(jiān)視他的老師們。他開始離家,也離校,四處游蕩著,奇怪的是,母親總是能找著他。梁正君記得那是一個周四下午,他偷偷潛回家,沒想到,周四下午應(yīng)該有兩節(jié)課的母親居然在家里,端坐在飯桌旁等著他。雖然面不改色,吊兒郎當(dāng),少年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潰不成軍。
梁正君,我們來一場成人之間的對話,擺事實講道理,或者干脆簽一份合同。對我來說沒有別的,因為是我?guī)銇淼竭@個世界,所以我負(fù)有責(zé)任,而你現(xiàn)在還未成年,沒有權(quán)利擺脫我。如果你認(rèn)為自己足夠有力掌控自己的一切,那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但要簽個合同。母親的聲音平靜溫和,不帶有任何火藥味。這不是梁正君熟悉的味道。
我要養(yǎng)一只小狗。他幼稚地開口,一抬頭,幾乎能看到母親忍至內(nèi)傷的笑容。三天后,渾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小土狗飯團來到了家里。母親似乎是怕狗的,只是遠遠看著,關(guān)于飯團的一切都不管,這正合梁正君的心意。他曾經(jīng)擔(dān)心飯團會成為第二個自己,吃什么怎么吃,幾時洗澡幾時遛彎,養(yǎng)成鐵板一樣僵硬的規(guī)律。對于飯團的自主權(quán)讓梁正君恢復(fù)了些快樂,成績也上升很快,與母親之間也達成了良性循環(huán)。有一次,母親把東西落在了學(xué)校,大晚上要回去一次,梁正君說,要不,順帶把飯團遛一下?母親猶豫一下答應(yīng)了。梁正君很開心,給飯團拴上鏈子,看她們倆出門后,又沖到窗臺口看已經(jīng)下樓走在馬路上的母親和飯團。飯團跑得歡,母親卻很緊張,小跑著,好像還在和飯團說話。那以后,隔三岔五的,母親也會去遛狗,說一些路上的見聞,兩個人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
那年春節(jié),在爺爺家的大聚會上,梁正君看到父親帶來的女人。他有些奇怪,曾經(jīng)和母親站在一起的父親,可以和別的女人站在一起說說笑笑,沒有違和感。飯桌上,爺爺奶奶,姑姑叔叔都熱情地給新人夾菜,聊天,對她表示真誠的歡迎,甚至是討好。梁正君內(nèi)心非常不舒服,但他很好地接受了這件事情,還拿了對方的紅包。那一年他五年級,長得很高了,因為他看到那個女人熱情地和自己比了比身高,驚呼道,小君長這么高了,小伙子了?父親或者母親,從來沒有叫過自己小君,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小君這個名字有著明顯的討好意味,但他也并沒有表示什么。就像他回家時,將紅包交給母親,母親接過去,只是說,存在他的存折上。像往常一樣,不問緣由,而這個紅包數(shù)額巨大,顯然不是一個普通的新春紅包。
父母離婚帶給少年梁正君的傷痛漸漸痊愈,被歲月沖洗掩蓋,慢慢失去了痕跡,他有自己的高山大川要攀爬,自己的大江大河要泅渡。他與母親的生活,被無聲而平靜地推進著。他的學(xué)習(xí)很好,母親在這方面對他無可挑剔,雖然很多時候他都能感覺到她挑剔的目光。對,他的自由就是由此得來的,很多年后,網(wǎng)絡(luò)上流行一句話,你有多自律就有多自由。梁正君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爆了句粗口。
飯團不知道,它無意中化解了很多次少年與母親之間即將發(fā)生的沖突,也撫慰了少年敏感多愁的內(nèi)心。母親一直沒有再婚,連打算也沒有。她是學(xué)校最優(yōu)秀最嚴(yán)格的老師,深受器重,是學(xué)科帶頭人,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還當(dāng)上了德育主任。她好像也樂此不疲于工作,早出晚歸,工作填滿了她的生活。他們在學(xué)校解決一日三餐,回到冷冰冰的屋子里睡覺,再回到學(xué)校。除了每年春節(jié)能在爺爺家見一次父親外,梁正君沒有其他機會見到父親,據(jù)說這是離婚協(xié)議中重要一條,母親認(rèn)為父親這樣的男人沒有資格引領(lǐng)兒子的成長。而梁正君之所以被允許去爺爺家的春節(jié)聚會,是因為姑姑的面子,她和母親是高中同學(xué)。但一年一度的見面并沒有加深父子間的情感,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幾句。特別是后來,父親又有了一個兒子,那小小孩子在父親的懷抱中跳躍歡鬧,父親溺愛無比的眼神讓梁正君想起天臺上的歲月,但此刻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刺痛與羞辱,時光草草掩埋的傷口被撕開,露出血淋淋的猙獰。以后,春節(jié)聚會那天,梁正君總會突然生?。皇抢亲泳褪侵馗忻?,發(fā)作的準(zhǔn)時讓他和母親都覺得奇怪,但也就這樣不再去父親那邊了。
小目標(biāo)人人都有,十五歲,梁正君的小目標(biāo)實現(xiàn)起來左右為難。一方面,他想離開母親,離開母親的學(xué)校,去重點高中住校,這本來也是母親的希望。以他的成績,可以進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但是,飯團怎么辦?梁正君不相信每天人影都見不到的母親會照顧好飯團。住校后,他也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從學(xué)校食堂給飯團帶吃的。母親說可以讓飯團吃狗糧,但問題是,母親會記得喂它嗎?還有每天的遛狗,她會記得嗎?但是,因為飯團而放棄重點高中,也是他不敢想的,母親一定會把他活活撕了。
就在糾結(jié)不下時,飯團突然失蹤了。那是期中考試后的一個周末,梁正君本來有很多設(shè)想,帶飯團去洗澡,讓它試吃幾種口味的狗糧,甚至想過好好和它談一談,不管它是否能聽懂。但回家時,卻怎么也找不到飯團了。他們住的是兩間房的筒子樓,直來直去,轉(zhuǎn)個身就能看到全貌。往常,一聽到他回家的腳步聲,飯團第一時間就撲到門邊。可是今天,站在門外的梁正君感到一種怪異的安靜。不祥的征兆,果然,他喚了幾聲,飯團都沒有答應(yīng)。梁正君本能地懷疑是母親做的手腳,雖然她回家時也一臉茫然。
雖然是初來乍到,人也有些疲乏,但梁芬芳還是認(rèn)真地做了一頓晚飯。于小麥幫忙打下手。對于這個兒媳,梁芬芳是滿意的。她說不清是為什么,于小麥身上有種難得的靜氣很吸引她,以她的經(jīng)驗,小麥的教養(yǎng)充分表明她身后那個家庭幸福而圓滿。只有在松弛而快樂的環(huán)境中才能養(yǎng)育出這種靜氣。想到這些,梁芬芳的心境黯淡下來。在車站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們倆本能地落入了曾經(jīng)的相處模式,如果梁正君夠坦誠,他一定也會承認(rèn)的。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滑入,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掌一把推人了那個深淵。這些年,兒子一直在逃避與母親的相處,從高中時代起,他們甚至沒有一次交心的長談,大學(xué)填志愿這樣的人生大事,他都沒有找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的母親商量。而她這個做母親的,看著他在人生之始跌跌撞撞,充滿了無力感。
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那只叫飯團的小狗失蹤之后?
飯團是梁芬芳叫弟弟,也就是正君的舅舅抱走的。她太了解兒子了,看上去蔫頭耷腦的,倔起來六親不認(rèn)。為照顧一只小狗而放棄重點高中,這在梁芬芳的概念里不值得討論,但在十五歲的梁正君那兒,可能是個糾結(jié)猶豫的問題,所以,像以前無數(shù)次,她幫他決定了。結(jié)果很理想,她幫著兒子一起東尋西覓了幾天,兒子終于放棄,乖乖填報了重點高中,只是母子倆的距離更加遙遠。她不是沒有恐懼過,她甚至想到她老了的時候,兒子也不會來照顧她,或者只是出于道德和義務(wù)贍養(yǎng)她。這一年的梁芬芳和今天的梁正君差不多年紀(jì),但關(guān)于未來的恐懼在某一個瞬間壓垮了堅硬的梁芬芳。證據(jù)是,她居然因此考慮過再婚。而此前,在她更年輕,更有競爭力時,她拒絕過多少合適的對象。她開玩笑地跟唯一的閨密說,這算不算是中年危機?
再婚如同一場迅疾的鬧劇,很快就結(jié)束了。閨密給她介紹的對象是一個剛剛退休的公務(wù)員,比她大17歲。相親那天,這個身形保持得還不錯的男人戴著一頂棒球帽,穿著利落而略顯保守,不愛說話,但眼神里卻有種很容易就能接收到的無名的傲慢。這讓梁芬芳非常不舒服。在傲慢這一點上,可能他們是同頻的,因此她很快在對方的彬彬有禮中接收到了。而當(dāng)對方脫下帽子時,露出恐龍蛋般光潔的寸草不生的大腦門時,梁芬芳在心里笑了一下。因為放下,她的態(tài)度溫和放松,臉上的笑容也明媚可喜,完全可以無視對方態(tài)度的明顯轉(zhuǎn)變。這是唯一一次相親,閨密幾乎要與她絕交。的確,梁芬芳完全不知道,以她四十出頭的高齡,在婚姻市場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籌碼,而那個六十歲的公務(wù)員,卻是搶手的香餑餑。他可以找四十多,甚至三十多歲的女人,要不是梁芬芳是個老師,又有幾分姿色,哪里輪得到她?
梁芬芳沉溺往事的時間很短,吃晚飯時,她注意到了于小麥養(yǎng)的那只貓——拉拉。這讓她想起了梁正君養(yǎng)過的飯團。一只貓,或者一只狗,是不是足以修復(fù)她與兒子之間的距離呢?梁芬芳沒有把握。不過,現(xiàn)在有小麥和孫女在,她想努力試一試。
梁正君是在晚飯時間回來的,基本上洗手就上桌的時間,與母親相處,讓他感覺不好,但比起從前,這感覺好像沒有那么強烈??粗赣H一絲不亂但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他對自己說,母親老了,不管如何,這次要努力試一試。
“媽,你還記得,我初中時養(yǎng)過一只狗嗎?”梁正君先開口。
“記得,叫飯團,和拉拉一樣,渾身漆黑,四爪雪白。你上高中時,我叫你舅舅帶回了家?!绷悍曳兼?zhèn)定而坦誠地看著兒子。
“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飯團通人性,知道我要去住校了,就自己離家出走了呢!”梁正君夸張地叫了起來。
飯桌上的其他三個人都大笑起來。笑聲引得窗臺上的拉拉也回過了頭,它的眼神平靜而冰涼,似乎在說,什么事,值得這樣大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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