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松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批評上雙向出擊,同時墾拓,均取得了極為不俗的成績。而今他將近年來的一些批評文章結集起來,以《南方詩神的詠唱——廣東詩人論》為名在出版社正式出版,這既是對他一直以來孜孜不倦進行詩歌批評工作的某種小結,也是他借助詩人個體和詩歌文本的批評所呈現(xiàn)的詩學觀念的集中展示,其所體現(xiàn)出的積極意義和突出價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詩歌批評大致可分為兩類:學人之評與詩人之評。前者在批評的理論厚度和邏輯演繹上也許較為講究,但這類評論因受學人自身在詩歌感悟力上的欠缺和有意屈就理論之完整性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往往會暴露出以某種事先預設的理論來肆意閹割詩歌實際的弊病。后者盡管在理論的自洽和邏輯的周嚴上并沒有完全縫合,但由于持論者具有敏銳的詩性領悟力和高妙的美學鑒賞力,其批評文字中往往會有獨特的見解和精辟的論說魚貫而出,給人帶來層出不窮的藝術的啟發(fā)和思想的警示。野松的詩歌批評顯然屬于后者,評論家往往能憑借自我過人的詩性直覺,窺見批評對象獨具特色的詩歌美學質地,從而將其提煉和挖掘出來。與此同時,對于筆下的論述對象,野松從來沒有毫無原則地一味頌贊,而是能從文學史的視野出發(fā),將批評對象置放在恰當?shù)臍v史位置上仔細考量,客觀論評。以詩性直覺為詩歌批評的切入點和散發(fā)處,野松的詩歌批評往往顯得氣韻生動,精彩迭陳。立足文學史的視野來作理論闡發(fā),這成就了野松詩歌批評文字的史家筆法,也使他的詩學結論往往顯得客觀公允,真實可信。有了詩性直覺和史家筆法的護佑,野松的詩歌批評自然具有了值得贊佩的美學力量,并達到了一定的理論高度。
野松的詩歌批評文本形態(tài)是充滿多樣性的,既有對文學思潮的整體性概覽,又有對詩人群體的集中闡發(fā),還有對詩人個體詩學精神與美學風貌的細致剖析,而在這些不同類型的詩歌批評文本中,保持純正的詩性直覺并以此為支撐點來展開自己的詩學言說和觀點闡述,構成了其批評言說的基本原則和伸展路徑。在《好詩在lt;射門gt;》一文中,盡管野松對于何為好詩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認知的,即“我們的詩歌只有深深扎根現(xiàn)實的泥土,有真實的人間煙火味,才能獲得人們的認可,才能獲得可讓時間檢驗的生命力。”但詩人對于《射門》詩刊中好詩文本的遴選,通常是從自我良好的詩性直覺出發(fā)來開展此項工作的。立足甚佳的詩性直覺,野松挑選了這本民間詩歌刊物上出現(xiàn)的優(yōu)異之作,諸如喬木《故鄉(xiāng)的云》、薛廣明《勇氣的反面》、張況《電祭》、汪治華《吠》等,并加以精彩的品讀和賞析?!稄V東珠西詩群:一個從江門出發(fā)的民間詩群》是關于“珠西詩群”的發(fā)生與成長歷史的宏觀性闡釋文章,該文論及了詩群成員所創(chuàng)作的不少優(yōu)秀文本,如李月邊的《大雪,掌中血液沸騰》、海洋的《梁啟超銅像》、楊雨的《木椅上的早晨》、施維的《海客瀛洲》、郭杰廣的《橫江渡》等,這些文本的選擇,都不是評論家按照某種理論套路硬性選拔的,而是基于詩人良好的詩性直覺而作的自然而然的挑選。
在對詩人個體的詩學精神與美學風貌的細致剖析中,野松更是將他良好的詩性直覺和高超的藝術鑒賞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如評價詩人馬莉,野松指出:“馬莉的詩歌寫作,其實是與她的心靈境相一直相契相通的,也就是說,她就是憑著對世界最初的直覺去寫詩,讓其純粹的詩心營造出純粹的詩意詩境,真正做到我手寫我心。”(《依然保留對世界最初的直覺——評馬莉詩集lt;時針偏離了午夜gt;》)可以想見,馬莉絕佳的藝術直覺與野松對自己引為自豪的詩性直覺之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振關系,這才使得評論家對詩人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贊嘆之情。在極好的詩性直覺的支配之下,野松也較為輕松地發(fā)掘到了馬莉詩集中的上品佳作,如《抓住直覺的影子》《保留著對世界最初的直覺》《一個人走動的聲音》《我聽見了錯亂的聲音》《我相信眼前的天空》《有些奧秘不能深究》等等。在評論林馥娜詩集《我?guī)е|闊的悲喜》時,野松抓住了詩人善于運用大詞的這一寫作特色,并闡述道:“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和理解為何林馥娜詩中會常常出現(xiàn)大詞卻又不顯得虛妄,因為,這與詩人心胸、境界的闊大有關: ‘尋夢的人,游走于此岸與彼岸/棲居于永恒的林間,胸間的田畝?!纱?,我們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一種堅硬的氣質,橫架或直豎在林馥娜的詩中,構成一種英雄獨立蒼茫的氣象?!保ā秾⒋笄閼崖涞綄嵦帯x林馥娜詩集lt;我?guī)е|闊的悲喜gt;》其間袒現(xiàn)出的評論家良好的詩性直覺,可謂是極為鮮明和突出的。
難能可貴的是,野松不僅具有良好的詩性直覺,還有自覺的文學史意識,這使得他的詩學立論往往顯得持中公允,不偏不倚,并不會陷入過度拔高或者刻意矮化的批評泥淖中。長篇論文《南方詩歌精神高地的建構——試評lt;南方詩選gt;和lt;珠江詩派gt;》是對何光順編選的《南方詩選》與溫遠輝、何光順、林馥娜合編的《珠江詩派——廣東百年珠江詩派詩人作品選析》兩部詩歌選本的集中評論,其中有兩段話格外精辟,現(xiàn)抄錄如下:
南方詩歌精神高地的構筑,最終要由優(yōu)秀的南方詩歌作品來支撐。南方詩歌或珠江詩派,因南方文化或曰珠江文化的多元性和兼容性、海洋性和開放性、前沿性和變通性等諸多特點而群落眾多,但其內在的詩學精神應是一致的,那就是以詩的形式來表現(xiàn)當代中國南方改革開放生存境域下的心靈鏡像與心靈訴求。
南方的思想的開放性也帶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開放性,因其開放性與包容性而讓詩歌風格千樹百花,尤其是生活在嶺南的廣袤之地的都是從不同朝代不同地域遷居而來的“舊新客家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以及對外來文化的包容與吸收,都較好地體現(xiàn)于他們的詩歌作品之中。
這兩段話從歷史學和文化學的視野上來窺探南方詩歌精神和廣東詩歌創(chuàng)作,顯示了詩人嚴謹求實的歷史態(tài)度,以歷史態(tài)度為立論基礎而書寫出的精彩文字,必然是一種可貴的史家筆法的生動體現(xiàn)。
再如對廣東地區(qū)打工詩歌的概述,野松也注重從歷史發(fā)展的客觀維度上來考量,他論述道:“打工詩歌,是時代發(fā)展的一種文學產(chǎn)物,是一群與命運抗爭的打工者——將青春、將生命,內化成抒情文字的歌者,以最真實的聲音,向世人述說底層打工人群的各種際遇,以及不甘向命運低頭、執(zhí)著追求的夢想,以詩歌展現(xiàn)他們的心靈風采,已成為新時期中國文學一道十分亮麗的景觀。這特殊年代造就的特殊景象,是中國百年新詩最繞不開的重要話題之一,也是中國百年新詩發(fā)展史上最濃重的一筆。而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最前沿的省份,是引進外資最早最多,工業(yè)和服務業(yè)發(fā)展最好的省份,更是打工者最多的省份,因這些打工者(包括外來的與本省的)以詩歌形式抒寫各種打工際遇和打工感悟,而催生了打工詩歌,涌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打工詩人。因此,完全可以說,廣東是新時期中國打工詩歌的原生之地、發(fā)軔之地,以及發(fā)展之地、繁榮之地?!保ā蹲钫鎸嵉穆曇?,最詩意的呈現(xiàn)——廣東原生態(tài)打工詩歌管窺》)因為堅守了尊重歷史、依靠歷史的批評原則,野松對于詩歌現(xiàn)象和創(chuàng)作實際所作出的評判總是站得住腳的,而由此得出的詩學結論便能令人信服和接受了。
可以說,詩性直覺和史家筆法,已然構成了野松詩歌批評的兩大優(yōu)勢和兩點,在我看來,遵從自我的詩性直覺,秉持史家筆法來開展持之以恒的詩歌批評工作的野松,為當代文學批評提供了某種具有示范性意義的批評范式,他的研究工作無疑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張德明,文學博士,嶺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行云流水為哪般》、學術著作《新世紀詩歌研究》《百年新詩經(jīng)典導讀》《呂進詩學研究》等10余部。曾獲2013年度“詩探索獎”理論獎、《星星》詩刊2014年度批評家獎、第五屆“啄木鳥杯”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