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每年都會有大半年時間,在福建鄉(xiāng)下的菇寮做香菇。
有一年父親回家,一進家門,就急切而又歡喜地把我和弟弟叫到身邊。只見他打開一只蛇皮袋,從里面掏出一件破棉襖,小心翼翼地把破棉襖放在家里一條木質(zhì)的長凳上。他一面解開裹成一團的棉襖,一面告訴我們:“爸爸回家的路上,給你們買了兩個菠蘿?!?/p>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菠蘿。菠蘿的表面,有著像電視里孔雀開屏時尾羽上的圖案,一個緊接著一個疊加在一起。果實頂上,還留著一層層蓮座式的葉片。
我和弟弟見到這新奇的水果,都特別興奮。
父親一邊把菠蘿拿到廚房,一邊告訴我們菠蘿的來歷。
父親做菇是在福建寧化縣的鄉(xiāng)下。香菇收成后回慶元老家,不經(jīng)過寧化縣城,而是過離慶元更近的明溪縣城。父親和一起做菇的菇農(nóng)回家時,租了一輛農(nóng)用車。農(nóng)用車經(jīng)過明溪縣城的一個小水果攤前時,父親看到既好看又新鮮的菠蘿,就想著買來帶回家給兩個孩子吃。他讓司機停車,從農(nóng)用車上跳下來直奔水果攤前。那時候,父親還不知道菠蘿怎么吃,特意問了攤販。攤販用帶著福建口音的普通話告訴他,菠蘿要先削皮,然后用刀尖挖掉里面一個一個的小黑刺,再將菠蘿切成片。吃菠蘿之前,還要將菠蘿片放在鹽水里泡一泡。
同行的人聽了,都說吃菠蘿這么麻煩,還是不買了。父親卻執(zhí)意買了兩只。
那個時候,福建通往慶元的省道都還是石子公路,即便是農(nóng)用車日夜兼程,也要一天一夜才能到家。父親怕農(nóng)用車顛簸,把菠蘿給折騰壞了。于是找了一件做菇穿了一冬的舊棉襖,將兩只菠蘿包裹起來,再將菠蘿放在裝衣服的蛇皮袋最上面,一路精心呵護。
母親聽著父親的指揮,將菠蘿去皮,再用刀尖將小黑刺一個個挖去。她把切成片的菠蘿放到一只裝滿鹽水的大碗里浸泡。父親后悔著說,哎呀,忘記問攤販鹽水要泡多久了。母親說,那就泡十五分鐘好了。
在菠蘿浸鹽水的那十五分鐘時間里,我和弟弟就趴在灶臺邊上等著,感受著一路從福建顛簸回來的濃濃父愛,更多的是焦慮地等待并憧憬著美味。
當父親告訴我們菠蘿已經(jīng)浸泡了十五分鐘時,我和弟弟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菠蘿片,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那菠蘿,是我迄今為止吃過最甜最好吃的水果。之后的歲月,不管在哪里,我只要見到菠蘿,就會想到父親。想象著他悉心呵護著菠蘿坐農(nóng)用車回家的那一天一夜。那件破舊的棉襖,完好地包裹著一份飽含深情的父愛,并把它呈現(xiàn)在童年的我們面前。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和弟弟說過愛,而他卻用最質(zhì)樸最真切的實踐去表達了愛。那愛不僅留在我們的童年里,也將伴隨著我們一生,讓我們有足夠的勇氣和溫暖,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
番薯粉絲兒面
走過千山萬水,嘗遍千種美味,但那根植于童年深處味蕾的記憶,會伴著時光愈加醇厚,一層一層地深入骨髓,伴隨你一生。
父親說我打小就喜歡吃番薯粉絲兒面。
每次他帶我去吃酒,都會在頭盤菜上來的時候,給我夾個小半碗,他準許缺少坐性食量不多的我吃完這碗里的食物,便可以下桌去玩。這宴席上的頭盤菜,正是番薯粉絲兒面。用浸泡好的筋道農(nóng)家番薯粉絲兒,加上香菇丁、肉絲兒、卷心菜丁,伴著燒熱的豬油在土灶上翻炒,豬油的香,蔬菜的鮮,再伴著韌滑可口的粉絲兒,那翻滾在唇齒間的味道瞬間就能把小小的貪玩的我勾住。不一會兒,碗里的食物就被我吃個精光。吃飽后,我一臉滿足地和小伙伴撒歡兒去了,一直到宴席散場才跟著父親回家。
即便是現(xiàn)在,每回吃酒,我還是最喜歡吃這宴席上的頭盤菜,因此還有親友戲謔地稱我為“粉絲兒妹”。
記憶里,每逢秋收過后,家里都會做番薯粉絲兒面。母親把新收獲的番薯洗凈,用碾磨的機器將番薯磨碎,再把碎番薯倒在原先放置在橢圓形大木桶上的竹篩上面用清水淋沖,將淀粉和渣質(zhì)分離。父親說,剛從地里挖出來的番薯出粉率最高,得及時磨成粉。飽含番薯粉的水在大木桶里沉淀一夜后,父親會再將木桶上面的水放掉,再用利器將木桶底下的番薯粉刮取出來,放在鋪著紗布的篾篩上晾曬。番薯粉晾曬到用手輕輕觸碰,粉團就能瞬間瓦解時即為干透。干透了的番薯粉放置在干燥的器皿里,可以存放很久。
那時候弟弟還很小,特愛長痱子。一到夏天,他身上就發(fā)出許多的小紅點點。母親會從一只鋁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包在塑料袋子里的番薯粉,涂在弟弟長痱子的地方。不出三四天,弟弟身上的痱子就會神奇地消失。那時候,市面上幾乎還沒有痱子粉賣,這白如雪的番薯粉成了孩子們最天然的痱子粉。
最為難忘的,還有祖母和母親一起炊番薯粉糕絲兒的場景。母親是外嫁到慶元來的,祖母總會有意識地將慶元當?shù)匾恍┟朗车闹谱鞣椒ㄊ职咽值貍魇诮o母親。祖母教母親將番薯粉和柃木灰泡制的堿水按比例調(diào)配成漿狀,在爐灶上面放上糕格(一種木質(zhì)或者竹制的圓桶,中間會插上用于透氣的竹筒。是慶元人專門用來蒸制年糕,番薯粉糕的家什),用竹制的大勺子將調(diào)配好的漿狀淀粉舀到糕格上碼勻,直到第一層薄如紙的粉糕炊透,再舀入第二層,如此反復將千層番薯粉糕全部炊熟。母親負責蒸糕,祖母和我則負責在灶臺下面添柴燒火,亮堂堂的爐火映襯在祖孫倆的臉上,讓時光變得踏實而溫厚。
待到糕格炊滿格后,父親幫著母親一起將滿滿的一格番薯粉糕撲翻在一只大圓竹篩上。待到圓形的番薯粉糕冷卻后,母親會用刨子將其刨成絲狀晾曬,曬到八九分干的時候,她還會將其整理成一小團一小團繼續(xù)曬。祖母告訴我們,團狀的番薯粉絲兒面不占空間適合存放和取食。晾曬好之后的粉絲兒面,自然通透,散發(fā)著純凈晶瑩的微光,十分誘人。
那時候,每家每戶會在自家的空地上搭一個木質(zhì)的晾曬臺,俗稱天坪,用來晾曬谷物。母親就是在這天坪邊上的架子上晾曬番薯粉絲面兒,在天坪板上放上竹制的大墊子曬被子。而我總喜歡躺在蓄滿陽光味道的被子上,靜靜地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天坪底下,幾只小雞正用爪子在地上翻找,捕食隱藏在泥土里的小蟲子……
雖然現(xiàn)在父母和我們都住到了縣城里。但每年一到秋末,母親依然會做番薯粉絲兒面。一年又一年,母親做番薯粉絲兒的技術越加嫻熟了。時光知味,純手工制作出的番薯粉絲兒面,仿佛是時間精心雕琢的藝術品,外形樸實生動得讓人心動,味道飽滿妥帖得令人垂涎。
番薯粉絲兒面不僅僅是慶元宴席上的頭盤菜。在慶元人的食譜里,還有著許多不同的吃法。在我們家,母親最喜歡用它伴魚火鍋一起吃。她先把微辣的魚火鍋燒好,番薯粉絲兒面提前用開水泡開,用網(wǎng)狀的工具瀝干一點,這樣就可以隨燙隨吃了。番薯粉絲兒不僅經(jīng)久耐煮,還特別有韌性,煮起來不渾湯不斷條,魚湯的鮮香滲透到勁柔可口的粉絲里,低調(diào)而驕傲地霸占著你的味蕾。
偶有獨處的時光,我愿意炒上一盤番薯粉絲兒面,用精致的瓷盤盛裝,在陽臺的小桌子邊就著陽光獨享。那樣的場景富有儀式感,而小時候培養(yǎng)出最依賴的味覺感受,更是令我覺得無比踏實和幸福。
吳麗娟,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第六批新荷人才庫,有作品散見《江南》《羊城晚報》等報刊,出版?zhèn)€人散文集《過詠歸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