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片羽

拌嘴過后，我和妻子陷入沉默。

沉默是暫時的，妻子很快用哭聲打破了寂靜。她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剛開始，是啜泣，是聲音低沉的嚶嚶聲。我見不對勁，只好不再賭氣，轉而去安慰她，我說：“別哭了，聽你的安排，好吧？”妻子并沒有得到安慰，好像委屈更大了，從啜泣變成了號啕大哭。我懂這種感受。記得小時候，自己受了委屈，本來只是眼淚在眼眶邊打轉，要是有人好心跑過來安慰我，我反而受不了，非得哭出聲來。只有哭夠了，心情才能舒坦一些。

于是，我只好放任她去哭。她一邊哭，一邊自責：“我當時嫁給你，是我考慮不夠周全，現(xiàn)在想來，女人遠嫁實在是一大錯誤，想回個娘家都難。要是嫁在本地，抬腿就到了……”自責一陣，覺得光自責沒意思，又開始數(shù)落我：“你當時怎么說的，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飛機、高鐵很方便，想回娘家，隨時可以走。幾個小時就夠了。我就是被你忽悠了?！?/p>

我低著頭，任她數(shù)落。這是止息干戈的最好辦法，也是合格男人的必備品質(zhì)。

已近年關，回哪里過年是迫在眉睫的選擇，我不能再惹她生氣。我是湖南衡陽人，妻子是廣東茂名人。2013年，我們在深圳寶安一家工廠打工時相識，2014年年底結婚。在這之前，我談了多次戀愛，并以失敗告終。在農(nóng)村，25歲是普通男人的一道坎。25歲之前如果不能順利結婚，基本上就得打一輩子光棍了。為此，遠在衡陽老家的父親急得上火。妻子在茂名相親甚多，可沒有一個男人能進入她的法眼。那些男人，不是窮，就是懶，或者年齡很大了，老。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妻子感覺那些男人沒有上進心，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希望。說到底，就是沒感覺。她讀書不多，在工廠做普工，真正優(yōu)質(zhì)的男人又碰不到。她的戀愛，也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當時，她被家里催得急。我們一個恨娶，一個恨嫁，于是走到了一起。

在打結婚證之前，妻子還沒有完全昏頭，她問我：“以后過年回哪里？”還好，我也沒有完全昏頭，想到了未來人生可能遭遇的溝溝壑壑，于是說：“兩邊走。”妻子勉強同意我這種做法。

結婚證是2014年11月底在妻子老家打的。打完結婚證，我們回到深圳寶安繼續(xù)上班，很快就到了年關。年是一張網(wǎng)，遠在天涯的游子就是網(wǎng)里放養(yǎng)的魚。年關一到，起網(wǎng)，魚兒就攏到了一起。不管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一直是我們的傳統(tǒng)。她問我去哪里過年。我知道她想回娘家。可是，我有難處。衡陽的一幫親戚朋友都沒見過妻子，包括我的父親。他們都希望我能帶妻子回去過年。親戚的想法我可以不理，可是父親、伯父伯母、叔叔嬸嬸這些親人的要求我不能太過隨意去應付。他們說：“你找了個老婆，我們都還沒見過哩，今年是你結婚的第一年，一家人總得團聚一下吧？”他們說得在情在理，我終究是拗不過衡陽老家人的熱情，于是跟妻子說明了我的難處。

妻子拿出了她的撒手锏，說：“衡陽太冷了，我怕冷。不敢去?！蔽艺f：“衡陽不冷，你看詩文中說，北雁南飛，至此停歇。你讀過書，知道‘衡陽雁去無留意’，我們那里還被稱之為雁城呢。這一切說明衡陽是不冷的。再說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了，可以天天坐家里烤火，又不要你做家務，怕什么呢？”我又說了一通衡陽的山水之美和雪花飛舞的詩情畫意。也許是為了給我面子，也許是她被我描述的風雪景致所吸引——妻子從未見過下雪。最后，她答應和我去衡陽過年。

妻子暈車嚴重，坐汽車回衡陽不現(xiàn)實，她肯定會吐得七葷八素。坐火車回去也需要八個小時。這是妻子第一次去衡陽，我不能給她留下一個路途遙遠的不良印象。于是，我費盡心思買到了高鐵票，兩個人從深圳北站坐高鐵去衡陽東站，也就是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在高鐵上，妻子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斷地后退，倒是開心得很。她生在廣東，長在廣東，工作還在廣東，可以說沒有走出過廣東省。這不同的風景讓她頗為欣喜，然而這一切在抵達衡陽東站戛然而止。當高鐵的門一打開，凜冽的寒風直往車廂里面灌，妻子瞬間從溫暖的車廂進入到一個冰冷的世界，好像那是另一個人間。她才知道來錯了。妻子是一個不會掩飾情緒的人，她開始數(shù)落起我來。我說：“先別說了，叔叔要到了?！毕赂哞F前，我給叔叔打了一個電話。他說馬上到。

妻子總算給了我一點面子，她緊了緊衣服，跟著我朝出站口而去。出了站，我到停車區(qū)找到叔叔，趕緊開車門，讓妻子再次進入溫暖的車廂里。從市中心進入衡陽縣那一段，到處是車。小地方，交通管制不嚴，不少人開霸王車，在路上橫沖直撞。在深圳待久了，文明行車看多了，這景象看得我一驚一乍?？照{(diào)暖氣很足，妻子又滿血復活，開始評點這些人亂開車。進入衡陽縣后，道路變得顛簸不平起來，車在左右搖擺。才走不到十里路，妻子的臉色變了。我知道，她這是要吐的前兆，連忙拿個塑料袋給她。如果開點窗戶，暈車的狀況會得到改善。然而，作為廣東人的妻子怕冷，魚肉與熊掌不可兼得。沒幾分鐘，妻子撐不住了，呼啦啦地吐開了。瞬時間，車里充滿了食品腐爛的酸味兒。到了那個位于80公里外的小村莊，妻子已經(jīng)吐了十余次，吐到后來，已經(jīng)沒東西可吐了，就干嘔，像懷孕前三個月的婦人。她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形，連走路都困難。我攙扶著她下了車。

總算到了家。

妻子在衡陽過得并不舒坦，就算什么事情都不做，人整天坐在火塘旁才行，一旦離開火塘就喊冷?？墒?，人總要吃飯吧？端個碗在火塘邊吃不成體統(tǒng)。湖南這地方，規(guī)矩也不少。

常年在深圳生活，沖涼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到了衡陽，妻子無法短時間做到下鄉(xiāng)隨俗。只要一天不沖涼，她就會覺得渾身發(fā)癢不自在。我建議兩天沖一次涼，她不聽，還怪我不講衛(wèi)生。盡管洗手間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盡管浴霸開到最大，盡管用的是熱水，可她還是凍得要死。

冷只是一個方面。在湖南，來人來客在家吃飯時，桌子上需要擺十個碗，每個碗的菜還不能重樣，這是巨大而辛苦的工程。女人是廚房工作的主力軍，看到大嫂和嫂子在廚房忙活，妻子覺得不幫忙又不好意思，幫忙又怕冷。在湖南，冬日洗青菜干啥的，又不用熱水，妻子受不了。

尷尬地待了七八天，假期即將結束，我們踏上了返回深圳的行程。雖然有暈車在等著妻子，雖然有春運的如海人潮在等著妻子，但是她義無反顧。回到深圳，妻子看著鏡子里凍壞的臉，說：“以后，再也不去衡陽了?！?/p>

她見我臉色不好，發(fā)現(xiàn)自己把話說得太滿，又補充說：“冬天不去，夏天可以考慮?！?/p>

其實，在深圳生活了十余年，我也習慣了深圳的冬日暖陽，對湖南寒冷的冬天也是害怕的。她的觀點我倒是同意，只是我心生忐忑。衡陽酒席之風盛行，無論是孩子考上大學還是大人過生日，都要擺酒席。更有甚者，家里的母豬下了一窩小豬都要擺酒席。至于老人去世、家里添丁、娶媳婦、建房子這樣的大事，更少不了要辦酒。真是酒席成風。要是親戚朋友因為小事擺酒席，我可以禮到人不到。如果遇到重大事情舉辦的酒席，在重視人情禮儀的湖南，不去是不行的。在鄉(xiāng)村，道德、輩分、禮儀等很多東西是凌駕于法律之上的鐵律。而我無法保證這些大事不在冬天發(fā)生。特別是老人的離世，大多發(fā)生在冬天。

未來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我不想與妻子有太多的糾纏。

普通人的庸常生活像平緩流淌的小河，波瀾不驚。又到一年的年關了。這一次，妻子有了充分的理由：“去年在衡陽過年的，今年得去茂名過年吧？”我同意。

去年從衡陽市到老家的小山村，妻子吐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這些年她是如何坐著大巴從茂名與深圳之間往返的。當年沒有這個條件，估計她也是沒辦法。如今條件有了改善，人的要求也隨之變高。妻子說受不了大巴的氣味，而茂名的火車是極其不便的，我連駕駛證都沒有，開車自然不現(xiàn)實，只能打的回去?；艘磺Ф鄩K錢，換來了妻子的舒適，倒也值得。

到了岳父岳母家，他們很開心，也沒有同我說什么。可是，我總感覺不對勁兒。第二天，該去走訪親戚了。茂名走訪親戚比衡陽簡單，人上門就行，不用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一點，比衡陽省事多了。第一站去的是妻子的伯父伯母家。老人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且都在家。落座不久，妻子的伯父開始跟我旁敲側擊，問我在深圳工作咋樣，收入如何。我隱約感覺，下步就是問房子的事情了。果不其然，伯父隨后就問：“你們現(xiàn)在還租房子住嗎？什么時候買房子呢？”

我頭大如斗。我所在的深圳市寶安區(qū)，房子的均價在五六萬塊錢一平方，而我的月薪才萬把塊錢，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也就買兩個平方。不說大房子，就是買個80平方米的房子，我也得不吃不喝工作40年，何況房價還在不斷上漲。那一刻，我終于明白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為什么不喜歡回家過年了，或者回家了不喜歡去七大姑八大姨家里串門了。催婚、催生、催房、催車……年輕人在城市里打拼本來夠辛苦了，希望到家的港灣避一避，結果卻遭遇比工作還大的壓力。這些人又是自己的長輩，我們還得賠著笑，不能翻臉，否則你以后還怎么做人呢？

我說：“這事情，急不來。真的能力有限呀。”

伯父抽了一口茂名特有的水煙，煙霧噴出來，在屋里緩緩地上升、消散。他說：“時不我待。女人，沒個房子，心里總是不安穩(wěn)啊?！蔽颐靼祝f的是妻子。

從伯父家落荒而逃后，我的好心情瞬間降到了冰點。我不能怪伯父，誰不希望自家的女孩子嫁得好一些？

岳父的兄弟姐妹有17人之多，按慣例，得一家一家地走。在后來的走訪中，有的長輩問房子和車子，有的長輩不問。不問的多是家里有男孩且還沒有買車買房的。也許是大家彼此彼此吧，不好意思動問。

經(jīng)歷了十多場親情問候，假日也結束了?；厣钲诘穆飞希倚那槌林?。我不能做一只鴕鳥，將腦袋埋進沙子里就萬事大吉。房子始終是人生繞不過去的話題。我不能租一輩子房子。就算我愿意，等孩子降臨人世間，他們愿意嗎？也許他們不懂，等長大了，也就接受了現(xiàn)實?？墒?，我為什么不能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好一點的成長環(huán)境呢？我生在農(nóng)村，父母能力有限，沒有給到我好的環(huán)境。我能理解父母的艱辛?？墒牵业暮⒆?，未來長大了能理解我嗎？然而，深圳的房價是板板釘釘?shù)氖虑?，少一個指兒也不行。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這不是一文錢的事情。

倒是大哥給我出了一個主意。你為什么不考慮大亞灣的房子呢？大亞灣是惠州市的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緊鄰深圳市坪山區(qū)，很多在深圳買不起房子的人都去大亞灣買，那里被稱之為深圳人睡覺的地方。白天在深圳上班，晚上到大亞灣的家里睡覺。

我說：“寶安距離大亞灣150多里，買了也住不上。”

他說：“買了房子，可以換工作，比如到坪山上班?！币谎渣c醒夢中人。

其實，大哥就是這么做的。他早年也在寶安區(qū)工作，看到深圳的房價大幅飆升后，感覺自己可能再也買不起深圳的房子了，于是一狠心在大亞灣買了房子。房子買下來后，他慢慢換工作，先挪到龍崗區(qū)，然后換到坪山區(qū)，距離自己的房子就近了。

換一個地方工作需要莫大的勇氣，我一直在猶豫不決。也算是機緣巧合，2016年6月，坪山區(qū)一家政府單位急招一名公文寫作者，朋友介紹我去。當時，我已經(jīng)是一家公司的市場總監(jiān)，下面還有三家分公司，要說沒有一點兒留戀，那是不可能的?？墒窍氲綄毎驳姆績r，一咬牙，就去了。

其實在大亞灣買房也沒有那么容易，隨著大量在深圳工作的人涌入大亞灣買房子，地產(chǎn)商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巨大商機，大亞灣的房價也在不斷上漲。來到坪山時，老家建成的房子債務都還沒有還清。我是2017上半年還清債務的，從此一心一意攢錢買房子。

2017年年底，妻子有了身孕。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跳槽到派出所上班，工作忙，無暇照顧她，只好讓妻子回岳父母家生孩子。而我們在坪山租住的房子一直空著。女兒出生后，我們不希望她做留守兒童，于是，她們一起來到了深圳。多了一個孩子，會多出很多東西，嬰兒車、衣服、奶粉、尿片……小房子太擁擠了。妻子堅決要求換個大點的房子。我頂住經(jīng)濟壓力，換了一房一廳。搬家的痛苦實在是無法言說。痛苦是一方面，每搬一次家，得丟掉不少東西。

有了一房一廳，她依然嫌小，說對不起孩子。我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一個人上班，還想買房子。”她噘著嘴，不再說話。

2019年上半年，家里出點意外，我們又搬了一次家，搬家的痛苦再次降臨。在去新的租房路上，妻子將自己的委屈全部發(fā)泄到我身上。我默默無言。作為男人，沒有一套房子，真是無法挺直腰桿說話的。

我向她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搬家。下次搬家，一定是買房子。”見我說得認真，她又一次沉默。

計劃總數(shù)趕不上變化。2019年7月，父親驟然離世，衡陽繁文縟節(jié)的葬禮花了我十萬元，給我造成了更大的經(jīng)濟壓力。也就在那個時候，坪山高新南區(qū)和地鐵16號線同步大建設，農(nóng)民房大量被拆除。還沒有被拆除的房子也打上了大大的“拆”字，紅色的字體，如血，如火，讓我不敢多看。我知道，如果再不買房子，我又得搬家了，又得遭遇妻子的數(shù)落了。

我想起了《水滸傳》中林沖風雪山神廟的情節(jié)，那是逼上梁山啊。我該買房了，也是逼上梁山。那時，我已經(jīng)通過深圳市公安局統(tǒng)一招考，當時有意選在坪山工作。所幸的是，我分在石井派出所上班，與大亞灣緊挨著。派出所距離兩市交界處也就八里路的樣子。站在單位的樓頂，能看見大亞灣的小區(qū)。小區(qū)很美，在向我妖嬈地招手。

早些年，我從未想過買房子，所以也沒有關注這方面的信息，買房子要注意什么？我一無所知。大哥買過房子，懂得這些流程，找他參謀似乎是最合適的選擇。大哥的房子買在大亞灣中心區(qū)，距離我們派出所有40余里，如果開車上下班，也還能接受。于是，我就跟著他去中心區(qū)看房子，樣板房都很好，很漂亮。我是選擇小戶型看的，六十來平方的那種，其實已經(jīng)是最小的房子了。

也許是沒錢，內(nèi)心沒有底氣，我仿佛看到置業(yè)顧問嘲諷的目光，好像在說，怎么買這么小的房子。一問價格，把我嚇得半死。均價一萬六千塊錢一平方米，六十平方的房子總價就是96萬，首付三分之一，至少32萬。而我是深圳的公積金，還不能使用公積金貸款。我小心翼翼地問：“還有更小的房子嗎？”置業(yè)顧問客氣而又不耐：“先生，這已經(jīng)是最小的房子了?！逼鋵嵥麄兡睦镏?，我只需要一個安身之所，哪怕是小小的兩房一廳，夠我們一家三口睡覺就夠了，我的想法只是解決老是搬家的問題。置業(yè)顧問閱人無數(shù)，自然一眼看出了我的底細，他們知道沒有多少成交的希望。就試探著問：“先生，這些房子還滿意嗎？要不下個定？”

早些年，我做過三年銷售，作為一個稍微有點常識的銷售，絕對不會問這種自殺式問句?？磥?，他對我也是完全不抱希望了。

我落荒而逃。

從此，我每天都在網(wǎng)上瀏覽各種房源，看到價格低的房子就像蒼蠅見血狂飛而去?？上苓^去一看，才知道是虛假信息，都是中介用低價吸引大家前來看房的套路，然后用各種話術誘導大家成交。

有一天，又有一個低房價吸引了我，說首付只要十萬元。我通過電話聯(lián)系上了對方，對方信誓旦旦說是真的，我激動地帶著妻子和孩子騎著電動車去看房子。結果等我真的到了約定地點，對方不敢露面。我打電話，對方不接。左等右等，人也不來。那一次，我?guī)缀醣┡?。妻子安慰我，說：“算了，我們自己去看看吧?！毙^(qū)的一樓，幾乎全是地產(chǎn)公司，足見地產(chǎn)行業(yè)的繁榮。我隨便走進一家店，受到了置業(yè)顧問的熱情接待。連續(xù)半個月的奔波，讓我心力憔悴，我說：“經(jīng)理，咱不拐彎抹角。我目標很小，你們這里最小的房子多大？我就要最小的?！敝脴I(yè)顧問見我頗有誠意，說：“我們最小的就是單身公寓，單間。不過我感覺不適合您，這種公寓是不能做飯的?！?/p>

對于居家過日子的人來說，不能做飯絕對不行。見我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置業(yè)顧問試探地問我：“四十多平方的小房子如何？二手房。其實二手房好啊，還省下了裝修的錢?！蔽胰绔@至寶，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房子，于是高興地和置業(yè)顧問去看房子。對于銷售人員來說，自己去尋找客戶不容易，現(xiàn)在這種有強烈成交意愿的客戶上門，他們求之不得。因為是二手房，置業(yè)顧問有鑰匙，不過他還是通知了業(yè)主過來，以便當場成交。

那是一套一室一廳的45平方米的小房子。裝修典雅，看得出來，女主人頗有品味。她說：“你們真的要是喜歡，這些家具也送你們。二手房有這個好處，拎包入住呀?！蔽液芟矚g，妻子也很喜歡，可是一算首付，至少需要21萬元。

錢不夠。我恨得直跺腳。

在回地產(chǎn)公司的路上，我跟置業(yè)顧問說：“這個房子我喜歡，幫我留著。我盡快湊錢?！?/p>

他說：“我盡量。”

借錢又是痛苦的。很多平時喝酒吹牛時信誓旦旦的朋友這時候全部說沒錢了，倒是不抱希望的朋友們給了我希望，甚至還幾個朋友主動借錢給我。幾天后，我湊好了錢，連忙給置業(yè)顧問打電話，他抱歉地告訴我，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我仿佛掉入了深淵。那個房子，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他又說：“我會幫您繼續(xù)留意合適的房子?！蔽艺f：“好，拜托了。”

幾天后，置業(yè)顧問給我電話，告訴我，有一個更適合我的房子，在同一個小區(qū)，面積一樣，人家規(guī)劃得更好，是兩房一廳。他說：“等您孩子大了，總不能擠在一個房間睡覺吧？兩房一廳，很適合你們一家三口。”

那一次，我迫不及待去成交?？戳朔亢?，置業(yè)顧問讓我交兩萬元定金。有了上次吃虧的經(jīng)驗，我毫不猶豫交了兩萬塊錢。交了錢我才知道，21萬只是首付，還有中介費、律師費以及各種稅的額外費用，一起近五萬元。而這一切，是我之前并未掌握的信息。

那一刻，我?guī)缀醣罎?。能借錢的地方都借了，預算之外的這五萬塊錢我去那里湊？如果就此反悔，兩萬塊錢的定金就打了水漂。那是兩萬塊錢，不是兩百塊啊。我心痛得滴血。那天還下著大雨，因為我是晚上下了班去交定金的，所以沒有帶妻子和孩子?；氐阶夥?，我渾身濕透。和妻子說起這個五萬塊錢的事情。妻子大驚失色，夫妻倆一夜未眠。

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什么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想到了最后一步，找岳父母借錢。早些年，岳父曾說，我要是去茂名安家，他贈送十萬元。我當然不能要老人家的錢，可是借幾萬總可以吧？天還沒亮，我急著給岳父打了電話。還好，岳父是開明的人，他說：“沒問題，我上午就去給你打錢?！蔽以偃先思艺f，第一時間還他。他說：“不礙事，不還也可以?！?/p>

錢到卡里后，我?guī)缀趼錅I。在中介的帶領下，辦按揭、交接等各種手續(xù)。這一切，我啥都不懂，像提線木偶按中介的要求各種簽字、交錢，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完全辦妥。

房子是平裝，我這個人一向知足常樂，把房子的衛(wèi)生搞一搞，就搬進了新家。還沒搬進去的時候，妻子和我一起去搞衛(wèi)生。她高興極了，看著這小小的地方，說這里要放什么，那里要放什么。每一處的衛(wèi)生，她都搞得很干凈，很細心。搬進去那天，妻子激動地在小房子里走來走去，這里看看，那里摸摸，說：“雖然小，但畢竟是自己的家。出來這么多年，從來沒想過買房子。這一切，如在夢中。”

妻子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我只讀過初中，她只讀過小學，在外面買房是我們遙不可及的夢想?，F(xiàn)在，也算夢想成真。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是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更是解決了未來搬家的問題。而且所在的小區(qū)距離單位很近，就是騎著電動車上下班，單程也就是15分鐘的事情。真是再好不過了。

如今的我，工作在深圳，居住在惠州。逢年過節(jié)時，茂名、衡陽兩頭跑。在我人生的坐標系上，四座城市四下分布，我如函數(shù)圖像，在坐標上悄然移動。

鄒賢中，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飛天》《美文》《延河》等刊，著有（連載）長篇小說《限期破案》《劍雨殘陽》、散文集《鄉(xiāng)村圖景》；曾獲廣東省關愛文學獎、廣州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