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魚嘴,大家都是莊稼人,都圍著田呀坡呀地的愛種莊稼。
曹福海曹四爺不愛種莊稼,愛種花。曹四爺在后院的木屋里種的花可不少。高的矮的,紅的白的,長的短的,一屋子里掛的掛提的提擺的擺,全是花。那些花,每個季節(jié)都有開著的,甚至可以說每天都有開著的。曹四爺就愛種花看花管花。有時候,曹四爺看著一盆子花能呆呆地望上小半天。無論屋里有人走動還是有貓捉老鼠或是一些蜂呀蝶呀紅蜻蜓地飛來飛去,曹四爺全然不覺。種花,看花,曹四爺能輕松地把一天的時間悄悄地送走。
曹四爺種花?他在種時間呢。
時間怎么種?想一個人的時候就種。曹四爺想誰呀?想文秀。
我知道你想我,但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么呀。
曹四爺呆了,像一根落光了葉的木頭立在那里。
曹四爺說,我們離開村子,遠走高飛,去過更好的生活。
文秀說,高飛?能飛到哪里去?我家這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傻呀,我能夠一走了之。那我還是人嗎。
文秀是真的不能走。娘在床上躺著,嘴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為了給娘看病,爹去后山窯廠里干活。窯炸了。爹保住了一條命,可右邊那條腿沒能保住。爹坐在門前的老黃竹椅子上只能嘰里嘎咕地搖著椅子曬太陽。文秀的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呢。文秀要是走了,一個家,那就真的塌了。
曹四爺說,那我們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事情,說斷說斷了?
文秀說,不斷,我也沒辦法把它繼續(xù)接下去呀。你有這本事嗎?
曹四爺又呆了。曹四爺哪有這本事。至少現(xiàn)在沒有。曹四爺家里,除了自己吃飽,那就全家不餓。曹四爺是個孤兒。從小,曹四爺?shù)牡镌谀睦铮遄永餂]有人知道。老村長從白合場辦事回來的路上,大半夜里在觀音沱那回水沱邊的流水渡槽一個木盆里撿回來的?!安芨:!边@個名字,老村長取得響亮。曹四爺還是沒有海那么大的福氣所享。八歲那年,老村長一病不起,走了。曹四爺就一個人靠在村子里吃百家飯長大。曹四爺有力氣,人老實,不惹事生非。曹四爺遇事也不怕事。就是幫著文秀打了幾次架,才贏得了好感。龍其是去白合場看燈會那次,曹四爺把那場頭上幾個想占文秀便宜的小子打得滿地找牙,從此文秀就是一個人去白合場也沒人敢斜眼貓眼怪眼看她。文秀對曹四爺呀,算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對上眼是一回事。山盟海誓是一回事?,F(xiàn)實面前,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
文秀說,我要嫁人了。
曹四爺說,嫁誰?真是后山王二娃?
文秀點點頭。
王二娃是誰呀?天,那家伙也算是個人。王二娃他爹承包了后山半個山梁子的石廠,成天大車小車進進出出拉貨,有錢,是村子里的首富。可是王二娃那人,吃喝嫖賭都占齊了,還打女人。前兩年,他爹給他娶了一個媳婦,硬是活生生地被他吃麻了酒打跑了。那樣的人,能過日子?
曹四爺說,你下定決心了?
文秀又點點頭。曹四爺知道,文秀下定決心了的事,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
曹四爺說,我恨你。
恨,又有什么用呢。曹四爺翻身出了村子口,一頭扎進了城里。在城里摸爬滾打這些年,好多的夜,曹四爺都在想這個問題。恨一個人容易,愛一個人更難。隨著曹四爺生意和生活漸漸有了起色,他對這個問題想得越多越透徹。曹四爺在城里也不容易。從碼頭上幫人扛大包上貨,到十字口幫人開燒烤店,再到自己開起了燒烤店、海鮮燒烤大酒樓,曹四爺跟不少人打過交道。曹四爺知道,跟人打交道,沒有一樣是靠“恨”能談成生意買賣的,更別說感情這東西了。那么多陌生人都不值得自己恨,何況文秀呢。
曹四爺決定回到村子里,去看看文秀。當(dāng)曹四爺一腳踏進村子時,一切都晚了。村里人說,文秀呀,兩年前就走了。文秀走的時候,還念著你的名字呢。文秀嫁給王二娃,有王二娃的爹管著,文秀倒是沒吃虧??墒?,王二娃呀,結(jié)了婚,還沒過大半年,在一次去白合場回來的路上,喝大了酒,滾下觀音沱的回水沱里沒人見著,淹死了。從那以后,文秀再沒嫁人。村里人說,老曹呀,文秀一直在等你呢。
曹四爺種花。每想一次文秀,曹四爺都要種上一盆花。
曹四爺哪里是在種花喲,他在種時間,他想把那些同文秀在一起的時間一枝一葉一瓣地種回來。
等你把一個人原諒時,人都死了,你還能“種”得回來嗎?女人說。
男人呆了。男人聽著聽著女人說事。女人突然來上這么一句,男人真呆了,像一盆枯萎的花擺放在那里。
女人說,你還賭錢不?
男人說,我早不賭了。
女人知道,男人早就把賭錢的事“金盆洗手”不干了。那年,女人為男人賭錢的事,大吵大鬧了一架,離家出走。男人下定決心要把“賭”的尾巴徹底割斷。這些年,男人不但把賭的尾巴割斷了,還把那些債的尾巴都割干凈了。男人一邊進城尋找女人的下落,一邊打工做生意。男人先幫人打工,后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在城東頭菜市場,男人幫人挑豆腐賣,然后開起了自己的豆腐作坊,正計劃著在城里買房子。
女人說,你賣什么豆腐呀,你種花呀。
男人說,我不種花。我想你的時候,我就早早起來點豆腐收拾豆腐賣豆腐,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那個小木屋呀,除了豆腐,也是“種”滿了想你的時間。
女人說,你怎么不直接去買點后悔藥吃算了。
男人說,后悔藥,哪里有呀。
女人笑。女人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個小城濱江路十字口燒烤攤前的夜和月光都美好起來。
種著時間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