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叮鈴鈴……
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而近,接著便沿村子漸漸遠去。不用問,那一定是三哥回來了。三哥家住在村子的那頭,而我家住在這頭,三哥不管是放學回來,還是去鎮(zhèn)上買東西,都要從我家門前過。
叮鈴鈴,叮鈴鈴……三哥的自行車鈴聲,仿佛一串音符,時常在村子里響起。
三哥是冬梅的哥哥。冬梅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上了學又在一個班,每天一起上下學,一起寫作業(yè),大人們都說我們兩個穿著連襠褲。冬梅的三哥自然也就成了我的三哥。冬梅的爹媽跟我爹媽走得近,我稱呼冬梅的爹媽二叔二嬸。
三哥是村里唯一騎自行車的中學生。他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還是他大哥上中學時二叔給買的。二叔在縣城上班,是村里少有的幾個掙工資的人。他大哥騎了三年,初中畢業(yè)就招了工,在鎮(zhèn)上上班。他二哥接著又騎了兩年,初中沒畢業(yè)就招了工,在水管站上班。三哥的自行車雖然有些舊了,但他十分愛惜,啥時候都擦得干干凈凈,尤其兩個輪子的輻條被他擦得锃亮,在太陽光下騎行時熠熠閃光,遠遠看去仿佛兩個明亮的光圈在轉動。三哥說自行車是他的寶馬,是他最親密的伙伴,他隔三岔五就給鏈條加點油,還推到鎮(zhèn)上的修車攤給兩個輪子做一番保養(yǎng)。
三哥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皮膚白白凈凈的,一口白牙整整齊齊。人們都說,三哥要是生成姑娘,一定是個美人胚子。事實上,三哥是他們兄弟三個中最調皮的一個。不過,冬梅和我都喜歡三哥,三哥也喜歡帶著我們一起玩。
星期天,三哥常常騎著自行車帶著冬梅和我去兜風。三哥從院子里推出自行車后,伸出右腿輕輕跨上車座,雙手握緊車把,招呼冬梅和我上自行車。但三哥不說上車,他說上馬。有時候,冬梅坐前面的橫梁,我坐后面。有時候,我坐橫梁,冬梅坐后面。待我們坐好后,三哥說聲出發(fā),兩條大長腿就開始用勁蹬腳蹬。自行車的兩個輪子,就像兩個風火輪,跟著三哥的節(jié)奏飛馳在村里的阡陌小巷,田間地頭。
三哥歡快地蹬著自行車,不時嘬起雙唇吹幾聲口哨。有時候,他也吹一段歌曲,引得路邊樹上的小鳥,也跟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看到前面有人,三哥就開始打車鈴。人們聽到車鈴聲,回頭看到是三哥騎著自行車,還帶著兩個小丫頭,于是閃到旁邊,給他把路讓開。有些年長的叔叔嬸嬸,也會嗔怪一句,三娃子,你個冒失鬼,就不能騎慢點嗎?三哥嘎嘎笑著答一句,我腿長,慢不了啊!三哥騎得更快了,我們的身后傳來一陣陣笑聲。
下坡的時候,三哥常常撒開車把,伸展兩條細長的胳膊,好像一只飛翔的大鳥,嘴里發(fā)出嗷嗷嗷的開心叫聲。冬梅和我早早就閉上眼睛,死死抓住車子的某個部位,任耳邊呼呼的風聲吹過。待下到坡底,來到平路上,三哥問我們夠刺激吧。冬梅和我都說刺激是刺激,就是有些害怕。三哥說,要的就是這感覺。
有一回,三哥騎車帶冬梅和我從一個高坡上沖下來,那天我恰巧坐在橫梁上。下到半坡的時候,我大膽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感覺身下的自行車不是行駛在路上,而是飛在天上。路邊的樹呀,草呀,唰唰唰落在了我們的后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輕輕啊了一聲,趕緊閉上了眼睛。三哥聽到我啊了一聲,收回胳膊握住了車把。
多年以后,想起坐三哥的自行車兜風的經歷,我的心口仍然會砰砰砰直跳。不得不承認,坐三哥的自行車兜風是一件刺激又好玩的事情。后來,當我學會騎自行車,有好多次下坡時也想撒開車把,像三哥那樣來一次飛躍,但總是事到臨頭又放棄了念頭,終究一次也沒敢撒手過。
有一回,正好是暑假,三哥說他要去縣城,問我們想不想去。冬梅跟二叔去過縣城,但我只去過鎮(zhèn)上。冬梅說去縣城的路遠著呢。三哥說,路遠怕啥,有你哥我在,就是到天邊也不怕。
太陽剛升到房頂,三哥就騎上自行車,帶著冬梅和我上路了。我們出了村子,走完一段石子路,就上了柏油路。柏油路上車來車往,不時有汽車風馳電掣從我們身邊經過,煽起一股熱乎乎的風,風里有一股汽油燃燒后的味道。三哥說一聲好快,腳下蹬得也更歡實了,一股涼涼的風,吹得我的頭發(fā)都飄了起來。三哥問我們啥感覺。冬梅說,三哥騎得跟汽車一樣快。我說,快的就像在天上飛。三哥便笑得嘎嘎的,說你們這兩個小丫頭,啥時候學會哄人了。冬梅和我一前一后咯咯咯笑出了聲。
太陽越過樹梢,空氣吹在臉上開始有了溫度。三哥帶著我們到了縣城??h城里的人真多啊,路上的車也多,小汽車,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使本來就不寬敞的馬路顯得更窄了。三哥一點兒都不怯,他見縫插針,帶著冬梅和我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我們問他要去哪里。三哥說,縣城就這么大,我們隨便轉。
后來,三哥在一個商店前面停了下來,問我們想不想吃雪糕。我們都說想吃。三哥說他騎了一路,嗓子也干了。我們下了車,三哥進商店買了三支雪糕,我們每人一支,坐在商店門前的臺階上吃雪糕。雪糕剛從冰柜里拿出來,冰涼冰涼的,凍得很結實,撕掉上面的包裝紙,一股淡淡的霧氣迅速散開,用舌頭舔一下雪糕,舌頭差點被粘在上面。三哥說,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雪糕要慢慢吃,吃幾口就沒那么冰了。
我們課間活動的時候,校園里經常會來賣雪糕的人。他們的雪糕裝在一個木頭箱子里,箱子頂上有一個碗大的蓋子,揭開蓋子,便有一股涼氣從箱子里散發(fā)出來。我買過幾回雪糕,沒這么瓷實,吃在嘴里也沒這么冰涼。有時候,雪糕從箱子里拿出來都快化了,吃在嘴里軟塌塌的。三哥說,那是因為沒有冰柜。
我們吃著雪糕說著話。過來過去的人們,都會把目光在我們身上停留一下。有個買菜路過的老奶奶,看我們吸溜吸溜吃雪糕,她皺了下眉頭,說了一句,這些孩子,大清早的就吃雪糕,不怕冰嗎?我們看著老奶奶離開的背影,無聲地笑了。我們才不怕冰呢,大冬天我們都從井臺上掰冰溜子吃,何況現在是夏天。
吃完雪糕,三哥說要帶我們去公園。冬梅說她想去找二叔。三哥說不能去,我們是瞞著大人偷偷跑出來的,要在大人發(fā)現以前偷偷回去。
三哥再次騎上車,帶著我們到了公園。公園要收費,一個人五毛錢,可是三哥只有一塊錢,他把冬梅和我拉到看大門的阿姨跟前,說我們兩個都是小孩子,可不可以不買票。阿姨盯著冬梅和我看了足足兩分鐘,說小孩子可以買半票。三哥到窗口買了票,我們終于進了公園。
公園里真漂亮,到處都是幾個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的參天大樹,還有五顏六色的花兒,開得真好看。公園的中央有個大湖,湖水倒映著藍天白云,以及湖邊的樹木,好看極了。湖里還有人劃船。冬梅說她想劃船,三哥說劃船也要錢,可是我們沒錢了。我們只好沿著公園的林蔭道走了一陣,聞了聞花香,看了看湖水。幾個老爺爺坐在湖邊釣魚,一個老爺爺身旁的水桶里,有幾條魚游來游去,我們蹲下看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就走開了。
公園的東北角是動物園,遠遠就能聽到鳥叫聲,還有老虎獅子的叫聲。三哥說進動物園也要錢。我們只好站在門外聽了一陣動物的叫聲,就失望地離開了。三哥說,下次來一定帶夠錢。
出了公園,來到街上,冬梅說她肚子餓了,三哥問我餓不餓。我也說餓了。三哥說他也餓了,可我們沒有錢,要不然還能買點吃的。冬梅又說要去找二叔,問二叔要錢買吃的。三哥沉思了一陣,說只能這樣了,我們在縣城除了二叔,沒有第二個認識的人。
三哥騎上自行車,把我們帶到了二叔上班的工廠外面。下自行車后,三哥讓我和他留下,叫冬梅去找二叔要錢。三哥再三交代,見了二叔不能說是我們自己來的,就說是二嬸讓三哥和她進城買東西,錢不夠。冬梅點了點頭,朝門房走過去,敲了敲門??撮T房的大爺出來后,問冬梅是誰家的孩子,有啥事?冬梅說她找她爹。大爺問了冬梅她爹的名字,叫她在外面等著,進到門房后打起了電話。
過了一陣,二叔就穿著工作服出來了。看到冬梅后,顯得很吃驚,問她跟誰來的。冬梅指了指不遠處的三哥和我,說三哥帶我們來的。二叔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問冬梅我們來城里有啥事。冬梅按照三哥教的,說二嬸叫他們來城里買東西,錢不夠。二叔朝三哥喊了一聲。三哥和我向二叔走過去。二叔從口袋里掏出來五塊錢,問三哥夠不夠。三哥點了點頭,說夠了。二叔交代了幾句,叫三哥買上東西帶我們趕快回家。三哥又點了點頭。二叔說他還在上班,就走了。
三哥拿著二叔給的五塊錢,帶我們去飯館吃飯。三哥要了三碗牛肉面。飯端上來后,我和冬梅看著一大碗飯都說吃不下。三哥說他正好不夠吃,就從冬梅和我的碗里分別挑了一些面,他的一碗飯就冒尖了。
三哥說,牛肉面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說完他就挑起一筷子面條大口吃起來,發(fā)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聽聲音你就知道他吃得有多香。我和冬梅也開始吃面。我還是第一次吃牛肉面,牛肉面的面條細細的,筋筋的,真好吃。我們一口氣吃完面,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三哥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錢,數了數,買了三瓶汽水,自己喝一瓶,給冬梅和我每人一瓶。我們喝完汽水,三哥就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們回家。早上來的時候感覺沒多遠,這會兒天氣越來越熱,三哥騎得也沒來時那么快,感覺路越走越遠。
三哥甩開兩條大長腿正奮力地往回騎,我們突然聽到了砰的一聲。三哥說,糟了,車胎爆了。我們下了車,看到自行車的后輪子已經癟了。三哥說,這下完了,還剩下將近一半路呢,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想找個修車攤都沒有,我們只能走著回去了。冬梅問三哥走回去得多長時間。三哥說,你們兩個走快點,最多一個小時,要是走得慢,兩個小時也回不去。聽三哥這樣說,我的頭都大了,我還從來沒走過這么長時間的路。我看到冬梅快要哭了。冬梅是家里的老小,一家人都寵著她。我輕輕摟了摟冬梅的肩膀,說我們就聽三哥的,走著回去。冬梅勉強點了點頭。
三哥推起自行車在前面走,我和冬梅在后面跟著。天氣越來越熱了,腳踩在路面上就能感覺到熱氣。路上駛過的汽車,掀起一股股熱浪。走了沒多遠,我們就走不動了。正好路邊有一排樹,我們就坐到樹蔭下乘涼。三哥說他好瞌睡,靠在樹上就睡著了。我和冬梅本來不想睡著,可坐著坐著還是睡著了。太陽移動的速度真快,我們剛睡了一會兒,就被太陽曬醒了。三哥推上自行車繼續(xù)前面走,我和冬梅跟在后面。走著走著,冬梅說她走不動了,三哥就讓她坐在自行車橫梁上,推著她走。
后來,我們來到路邊的一個商店。三哥停下車,去商店里買了三瓶汽水。我們坐在商店門前的長條椅子里,一人喝了一瓶汽水。三哥給我們打氣說,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路了,只要我們加油,最多一節(jié)課的時間就到了。一節(jié)課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卻很短,我希望是很短的那種。
我們走啊走,三哥的白襯衫一半都被汗?jié)B透了,我和冬梅的腳也走疼了,實在走不動了。三哥回頭說,你們看,后面來了一輛汽車,我們試著擋一下,看能不能搭順路車。三哥放下自行車,我們三個站在路邊,向遠處駛來的汽車招手。汽車經過我們身邊時速度慢了一點,但是沒有停。我們都很失望。汽車前行了大概十來米,慢慢停了下來。
司機叔叔從車窗里伸出頭,問我們有啥事。三哥撒腿跑過去,賠著笑臉說我們的自行車壞了,實在走不動了,想搭車。司機叔叔問我們去哪里。三哥說了我們村的名字。司機叔叔說他要去鎮(zhèn)上的糧站拉糧食,只能把我們送到鎮(zhèn)上。三哥說,只要能到鎮(zhèn)上就好。司機叔叔下了車,打開了車廂后門。三哥快速跑回來,推起自行車往汽車跟前跑。我和冬梅也忍著腳疼,跟著三哥跑到汽車跟前。
三哥把自行車舉起來放到車廂里,他自己也爬上去,又把我和冬梅也拉上去。我們三個人坐在了車廂里的一摞麻袋上。司機叔叔發(fā)動著汽車,呼呼呼往前開,我們看到路邊的樹木迅速往后倒。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我們就到了鎮(zhèn)上。司機叔叔停下車,幫三哥把自行車接下來,三哥跳下車,又把我和冬梅接下來。三哥跟司機叔叔說了聲謝謝。司機叔叔就開上車走了。
三哥把自行車推到鎮(zhèn)上的修車攤,修車師傅正在給別人修車,讓我們等一會。修車攤旁邊正好有個西瓜攤,三哥買了一個西瓜。賣西瓜的阿姨把西瓜給我們切成了小牙,我們蹲在地上吃完西瓜,感覺不那么累了,也沒那么渴了。從鎮(zhèn)上到我們村,騎自行車最多十分鐘。三哥每天到鎮(zhèn)上上學,往返四趟都騎自行車,他說他閉著眼睛都能騎回去。
自行車修好后,三哥一伸右腿跨上車座,招呼冬梅和我一前一后坐好。三哥說聲出發(fā),兩條大長腿就歡實地蹬起了腳蹬。我們離開鎮(zhèn)街,不一會兒就看到我們的村莊,自行車在石子路上行走了一陣,就上了進村的土路。
大人們看到我們回來,早迎了過來??吹轿覀兊睦仟N相,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聽大人們后來講,本來準備好要揍我們一頓的,但看到我們的實在太累了,心也就軟了。不過,三哥還是被二嬸狠狠罵了一頓。
原來,大人們發(fā)現我們三個不在家的時候,有人說看到三哥騎著自行車帶著冬梅和我出了村子。大人們以為跟往常一樣,三哥只是帶著我們在村子周邊兜風,最多去趟鎮(zhèn)上,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仍然不見我們回來。我爹于是騎上自行車去鎮(zhèn)上找我們,他在鎮(zhèn)上轉了一圈,所有的商店和旮旯拐角都找遍了,也沒有看到我們的影子。我爹一路往回騎一路打聽,進村時聽人說看到我們上了柏油路,朝著縣城的方向走了。大人們判斷,我們是去找二叔了。盡管這樣,大人們的心還是懸了起來,去縣城有三十公里路,萬一有個閃失可怎么辦。我爹剛準備騎自行車去接我們,就看到三哥騎車帶著我們回來了。
事后想起來,我們那天確實太冒失了。不過,我還是覺得挺開心,畢竟我也去過縣城了。
那年秋天開學,三哥該上高中了,冬梅和我也上三年級了。三哥說啥也不愿去上學,他要當兵。三哥腦子聰明,二叔希望他上高中考大學,但三哥說他不想上大學,他只想當兵。
那個秋天,三哥就像一匹沒籠頭的馬,整天騎著自行車,在村子里到處游逛。騎車走在街上,看到誰家的羊,或者跑出院子的雞,他就一路打著車鈴,把雞和羊攆得滿街跑??吹降娜硕颊f,這個三娃子,簡直就是匹野馬,精力真夠旺盛的。
冬天很快來了,就在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三哥如愿穿上了嶄新的軍裝。
三哥走的那天,村里人敲鑼打鼓歡送他。三哥的胸前戴著大紅花,目光炯炯,顯得英姿勃勃。我和冬梅也在送行的隊伍中。冬梅看著三哥上了接兵的車,終于沒能忍住眼淚。冬梅在人群里喊了一聲,三哥,我會想你的。我也忍不住喊了一聲,三哥,我也會想你的。三哥隔著重重人群,跟我們揮手道別。
三哥到部隊后,很快就給冬梅寫了一封信,信中還提到了我。三哥鼓勵我們好好學習,長大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和冬梅捧著三哥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三哥是我們村里第一個穿上軍裝的人,我和冬梅都為三哥驕傲。
三哥當兵后,他的自行車好長時間都放在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放寒假后,冬梅叫我跟她一起學騎自行車。我們把三哥的自行車擦得干干凈凈,推到了村后的打麥場上。冬天的打麥場一片空曠,村里的孩子學騎自行車都來打麥場。
冬梅說她先學,叫我在后面給她扶自行車。我使出吃奶的勁,雙手用力抓住自行車。冬梅雙手緊握車把,把右腿從橫梁下面伸過去,使勁踩腳蹬,自行車歪歪扭扭向前沖。我放開自行車,在后面攆著跑,生怕冬梅摔倒。
冬梅騎了幾回,把自行車讓給我,她在后面扶,我使勁握住車把,把右腿從橫梁下面伸過去,兩條腿用勁踏腳蹬,自行車繞著八字往前走。冬梅在后面攆著自行車跑。我倆都累得氣喘吁吁,衣服和鞋子上全是土。
我們相互幫忙練了幾天,都能熟練騎自行車了。我們把自行車騎到我家,我爹找來扳手,把自行車座降到了最低,我和冬梅坐到車座上也能騎了。
那個寒假,我跟冬梅就像兩只小燕子,天天騎著三哥的自行車在村里逛,前一陣是我?guī)е^一陣又是她帶著我。走在街上,看到行人,羊或者雞,我們也學三哥遠遠就開始打車鈴。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成了那個寒假里最美妙的樂曲。大人們看著我和冬梅騎著自行車滿村子逛,就會忍不住說一句,真是兩個瘋丫頭。
我和冬梅上中學后,家里給我們買了女士自行車。三哥的自行車,一直停在他家的院子里。
后來,三哥來信說他要上前線打仗。三哥還說,祖國培養(yǎng)了他,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沖鋒陷陣,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讀著三哥的信,我和冬梅的手心都出汗了。我們?yōu)槿缂樱矠槿绲陌踩珦摹?/p>
從那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接到三哥的信。后來,村里開始有了傳聞,說三哥在前線犧牲了。二嬸整天愁眉不展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有一回,二嬸來我家串門,說起三哥來便淚眼汪汪。我爹和我媽勸二嬸,叫她不要聽信傳聞,如果三哥真的犧牲了,肯定會有人通知他們家屬,既然沒有接到通知,那就是沒事。
后來,三哥終于又來信了,說他從前線退下來了,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回家了。二嬸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我和冬梅,每天都盼著三哥早點回來。我們實在太想念三哥了。
秋天的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三哥坐著吉普車回到了村里。三哥在前線立了功,也失去了一條胳膊。三哥是為了保護戰(zhàn)友才受的傷。三哥回村的那天,照樣有人敲鑼打鼓,還給他家送來了一塊鑲著金邊的牌匾。
二嬸看到三哥后特別開心,可她迎上去抱住三哥的時候,卻發(fā)現三哥的一條袖子是空的。二嬸的臉色頓時就黯淡了。三哥畢竟是男子漢,他面帶笑容安慰二嬸,叫她不要難過,說他在前線打死了那么多敵人,保衛(wèi)了祖國的領土完整,失去一條胳膊不算啥。三哥用一條胳膊摟住了二嬸的肩膀,二嬸把頭靠在三哥結實的胸脯上,還是沒能忍住眼淚。
放學回來后,我和冬梅經常纏著三哥講前線的故事。三哥給我們講了好多好多,講到最后,三哥哭了。他的許多戰(zhàn)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都把生命丟在了前線,他能活著回來,算是夠幸運的了。
不管怎么說,三哥在我和冬梅心里都是英雄。我們的身邊有個英雄,這是多么幸福和自豪的事情。
三哥要去鎮(zhèn)上,他把自行車擦干凈,一只手從院子里推出自行車,一抬腿跨上自行車,雙腳用力踩腳蹬,自行車很不情愿地搖搖擺擺向前走。二嬸擔心三哥摔倒,叫他不要騎了。三哥停下來,回頭跟二嬸說,媽你放心,我能行。三哥第二次跨上自行車,雙腳使勁,自行車搖擺了幾下,很快就被三哥牢牢地控制住了。三哥盡管少了一條胳膊,但他騎自行車照樣騎得飛快。村里的街道上,時常響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不用問,一定是三哥。
過了沒多久,三哥就招工了,到縣城上班去了。聽說他是騎著自行車去縣城的。
馬學全,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中國環(huán)境報》《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刊》《延安文學》《湛江文學》《短篇小說》《劍南文學》《北方作家》等刊物,獲甘肅黃河文學獎、“武陵”杯·世界華語微型小說年度獎等,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