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維娜,維娜·李和克里奧帕特拉,生于五十五年前的三月二十二日,隨母姓,同JP(喬舒亞·佩羅夫)結(jié)姻后保留了姓氏,兒子杰亦隨母姓,我在紐約移民法庭的法官席位上坐了二十五年。
1
被子彈擊中時,我(或者她)又看見了那道焰火。焰火無聲地出現(xiàn)在古銅、雕花鏤空的鐵圓桌上方,距離我的黑色古馳拎包和被拎包壓住一角的那沓傳單,大約一英尺的地方,似要降落,卻在瞬間追上地鐵口、閃電般消失的厄瓜多爾男人的背影。兩者同時遁入新的時空,成為一根時間的游絲。
公園里這時還沒有人,毋庸置疑是冷和時間尚早的緣故。風(fēng)從四周新綠初冒、但依然光禿禿的大樹間呼嘯而過。陽光從樹頂直射下來,人臉上僅感到些許的暖意——紐約就是這樣,即便是初春,寒流一來,跟嚴冬沒什么區(qū)別,太陽頗具欺騙性。相信我倒下后,不一會兒,會有人發(fā)現(xiàn)發(fā)生了什么,接著會吸引大批人流,來的人越多越好。在擁有巨大地理優(yōu)勢的布萊恩特公園,這是百分之百的事,轟動效應(yīng)是可以預(yù)見的。
接著老JP和杰會獲知消息。他們會怎樣呢?
老JP有他的珠寶店、高爾夫球、土豆片和冰激凌,有他同前妻生的兒子;有和轉(zhuǎn)行做珠寶前、在巴黎的紐約黑水稅務(wù)分公司工作期間、同某個法國女人結(jié)下露水情緣而生的女兒;有《殺掉巴尼》的老歌。而杰呢,杰在哈佛法學(xué)院的校園里有某雙理解他、同他對視的魅力十足的巴西美男的眼睛。
我想起初他們會感到震驚與悲痛,但他們會從我基本缺席的常態(tài),過渡到我完全缺席的新生活。他們的心理防御機制,應(yīng)該能夠應(yīng)付定性為“他殺”或“失蹤”的不幸。隨著警察一步步開展調(diào)查,事態(tài)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或許那時他們將以我為傲,由此而生的情感將最終撫平他們的創(chuàng)傷。
母親,您說呢?
那道焰火,很奇異,夜里突然來造訪。有好幾回,我感到我的神思歸于幽藍的寧靜之湖,我就要睡著了。一道狹長、飄忽呈弧形、近乎透明的焰火夢幻般掠過湖面,驚走了我的睡意。大約在三點鐘,我終于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處于意識安眠的臨界點。這時那道焰火再次出現(xiàn),使我一下子從那種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變得異常清醒。與焰火息息相通似的,我能感到它穿行于其中的并非是由水、空氣、固體、黑暗和光組合而成的任何物質(zhì),而是時間。
借著焰火,我看見了時間。在它的映照下,我窺視到了時間存在的形態(tài)。我難以用語言來準確描述那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只是真切地感到時間的游絲,在每一縷每一片意識之下的流動。的確,一個人記憶的碎片就是時間的產(chǎn)物,正如我腦子里充塞的記憶碎片越多,我感到流逝的時間也就越多,于是生出了臨近生命盡頭之感。這并非是我預(yù)知男人在臉上獲知我今天的行蹤,定會在今天為他的表弟實施復(fù)仇,而是這種感覺過于真實,是剝離于事情本身的走向。
就這樣,我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先知先覺地任由自己化作一種介于液體和氣體之間的不明物質(zhì),流過身邊的老JP,穿出公寓,在曙色未明的偌大的紐約城游走。不到一秒鐘我已經(jīng)沿著4號地鐵的線路來到曼哈頓下城,溜進位于26號聯(lián)邦大廈的移民法庭,隨心所欲地在每一間庭審室進進出出。從那里,我一路毫無阻礙地游向遠在波士頓的杰。
頃刻間,我仿佛降臨在他的床前,親親他的額頭。睡夢中的他嘟了嘟嘴,依然是小時候的樣子。接下來,我去到了那些因不滿司法部干預(yù)移民法庭、想要做點兒什么卻始終一籌莫展的移民法官那里,暗示他們可能改變現(xiàn)狀的契機。意識到我的想象給我的意念插上了翅膀,兩者已合二為一。
盡管如此,我試了幾回,卻無法到達較為久遠的過去的時間點。比如十四歲生日的那個晚上,有一個聲音暗示我,應(yīng)該可以在時光之河中向上前行,但我做不到。河流來回飛馳的光波,屏蔽了路徑,處處嚴絲合縫,無跡可尋。而就在那時,莫名其妙的,我竟忽然置身于我之外,看見自身的她,而她也能看見我。我們?nèi)诤蠟橐惑w,成為無可分離的我與她。我不明白是誰遣來的那道焰火。
那一刻,我看見她條件反射般摸摸心口,黑色皮手套上沾了黏糊糊的液體。那是從創(chuàng)口冒出的血。她扶著圓桌邊的椅子坐下,將身上的紅色麥斯瑪拉羊駝絨大衣裹緊,取下黑色愛馬仕貂毛邊披肩,一只手纏繞披肩捂住胸口,盡量直起脊背。不得不承認,經(jīng)過昨夜,以一個第三者的姿態(tài)來觀察她,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同她相處,尤為客觀、有趣,我們的關(guān)系如此水乳交融。我們在“我”與“她”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阻滯,就跟呼吸空氣一樣和緩、一樣自然、一樣連續(xù)不絕。
應(yīng)該是那聲沉悶的“噗”傳來前,毫秒的剎那,子彈進入了我的心臟。男人肯定用了上佳的消音器。不痛,伴隨最初的一震,正如那些槍擊案幸存者所說,是麻木感。射中我的多半是小口徑子彈,估計是9毫米那種,在射入時并不碎裂,導(dǎo)致的痛感不強。最初的麻木感過去后,也許是三四十秒,也許是一分來鐘,創(chuàng)口產(chǎn)生了灼熱感。我不覺得累,我感到腦子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肌體超常合作,最大化供給身體能量,使身體在負傷狀態(tài)下維持運轉(zhuǎn)。顯然大腦已經(jīng)接收到身體受傷的信號,緊急釋放出大量的腎上腺素,使血壓升高,心率加快,通向肺部的空氣通道得以擴張。
夜早已漸漸消退,太陽光芒萬丈,她坐在那,頭微微仰起;一頭中分、齊肩的深栗色小麻花卷,被風(fēng)吹得飄浮不定。每一次,當她眨眼睛時,陽光的亮影就在她的睫毛梢上,俏皮地輕輕跳蕩,等著同她際會。有那么一分鐘她閉上眼,光影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后地在她的睫毛下展開來,連成一片光明,很神奇。她不禁笑起來,接納了陽光的無所不在和磅礴善意。與此同時,一層光芒布滿了她那中西合璧富于立體感的臉(略帶綠暈的深褐色眼睛、微翹的鼻子、薄而小巧的嘴唇,以及輪廓柔和的臉頰),將她的姣好容顏映襯得生動異常??梢哉f,她整個人宛如一道風(fēng)景,那么光彩照人、引人注目。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克里奧帕特拉——盡管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克里奧帕特拉七世真人,比不上伊麗莎白·泰勒美艷。前者以智慧取勝,其在宮廷有大批知識分子圍繞,有別于電影中塑造的形象。
此刻,鴿子們在不遠處徘徊覓食,飛起又落下。有一個年輕的拉丁裔男人從報刊亭那邊走來,臂彎上挽著個小巧的女人,經(jīng)過時兩人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女人眼尖,問她:“女士,你怎么了?”男人也跟著問:“你沒事吧?”
“謝謝你們!”她盡可能平緩地說,“沒關(guān)系的,我只是覺得胸口悶,一會兒就好?!?/p>
兩人隨即走開了。
她要再等等,寧愿等到最后的時刻。公園沒有人來,也許焰火會重現(xiàn),給她展示某條路徑,讓她從時間的游絲中抽出她想要的那一根。
離開家時,老JP已經(jīng)吃完第二頓早餐。在臥室鋪床,他那老舊的小黑收音機正播著NPR臺的新聞。他哼著他那首《殺掉巴尼》的老歌,褐色的眼睛多半是霧蒙蒙的,沒跟她說再見。
他總是唱這首歌,歌詞有五句,他只會前面的三句,“我愛你,你愛我,讓我們一起去殺掉巴尼。”后面的兩句就是哼哼,不記得歌詞。巴尼,這頭幾十年前電視節(jié)目里的紫色恐龍——孩子們從愛它到發(fā)現(xiàn)它不過是一個男人假扮的,感到上當受騙,就相約一同去殺掉它,或者搞一場殺它的游戲。老JP至今都惦記著,沒忘其中的樂趣。噢,不,他興致來了,還隨口編過不同的歌詞:“我愛雞肉,我愛肝臟,嗯嗯嗯嗯嗯……”“你這個呆瓜,他這個呆瓜,把你們一起都殺掉……”或者:“殺,殺,殺,殺掉每一個……”哼得高興時,他還拍兩下滾圓的肚皮。早晨和晚上,只要他想起來都會哼上那么幾句。他把毫無美感的老調(diào),哼得充滿激情,在瞬間輕易扼殺掉一個人對美好事物的任何聯(lián)想。
2
四十一年了,她是四十一年前結(jié)識他的。她剛滿十四歲,母親在洛杉磯機場轉(zhuǎn)機去悉尼“失蹤”后的第三天,老JP第一次代表他的珠寶商父親來看她。那時他是喬舒亞,是喬西,是她母親眼里朋友的忠厚兒子。
“克里奧帕特拉!”喬西脫口而出。
“你不知道嗎?”他又說,“你長得有些像《埃及艷后》中的克里奧帕特拉!”
當時她十四歲,他二十四歲。那時喬西每天都來,總是在下午五點半從曼哈頓下城的黑水稅務(wù)公司,步行二十幾條街過來,臉紅通通的,鼻尖和額頭冒汗。他低頭看她時,前額的一縷頭發(fā)總是垂下來,搭在他的右眼角上輕輕晃呀晃的,使她想起秋季里某些可愛的、深褐色的、彎曲的蕨類植物。他告訴她他家里的事,他早晚會接管父親的珠寶店,父親希望他照顧她,卻不希望他同異族通婚。他有時同她下國際象棋,有時帶她外出就餐。他們談海明威、??思{、菲茨杰拉德、伍爾芙,談美國歷史。他教她法語,她教他西班牙語。
她現(xiàn)在還能聽見喬西的聲音,和那個少女的她的對話。
“克里奧帕特拉,你又贏了!”
“我知道?!?/p>
“克里奧帕特拉,你學(xué)得真快!”
“當然?!?/p>
“克里奧帕特拉,‘沒有人能夠告訴你,事先警示你,為了繼續(xù)活下去該怎么對付。你明白嗎?這就是孤獨?!?/p>
“威廉·??思{?!?/p>
“克里奧帕特拉,‘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p>
“《老人與?!贰!?/p>
3
那個少女的她垂下眼瞼,心里變得溫暖。而她也在微笑,在清朗的陽光下,她眼底的潮潤洇開成一片薄薄的霧,然后慢慢收攏。只是他早已不再是喬西,雖然當年他父親去世后,他接過珠寶店,同前妻離婚娶了她,也叫她“克里奧帕特拉”,叫了很多年。如今他是老JP,不再如此叫她。他叫她全名維娜·李的縮寫,VL。她叫他全名喬舒亞·佩羅夫的縮寫,JP,以示公平(當然,她絕不會當面叫他“老JP”的,誰都不會高興被人說老)。
珠寶店有能干、忠實的手下照看,兒子、女兒已成家立業(yè),喬西一天天心寬體胖,原來豐沛的頭發(fā)日漸稀少,成了老JP。他安于現(xiàn)狀,享受他的樂趣,高爾夫球、土豆片、冰激凌,尤其熱愛美食,就像昨晚在那家法國餐館為她慶生。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講和往年同樣的話題。他消滅掉他的牛肉,幫她喝光洋蔥濃湯,吃完她的普羅旺斯燉菜。餐館送來一塊插了根蠟燭的小蛋糕,幾個侍者唱生日歌和鼓掌。她吃了兩口蛋糕,他吃掉剩下的。她終于嘆了口氣,不無擔憂地看了他兩眼,但他說:“得了,VL,你知道我討厭浪費食物!”
“天啊,我像豬那么吃來著!我吃得太多了!”最后在兩個長達一秒的打嗝聲中,他迸出來兩句油膩的法語,“我希望你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祝你生日快樂,VL!”
而她,一直以來都記得母親說的話。母親曾是個護士,工作非常忙碌,但母親給她最直接的影響就是進取心。因此她總是發(fā)奮努力,不斷進步,從高中到大學(xué),到攻讀法學(xué)院,進入紐約國土安全局,在第五年成為該局總法律顧問部門的首席律師,而后被司法部任命為移民法官。二十五年間她審案無數(shù)。她,始終是佼佼者。但是,在杰的事情上,她未聽母親教誨,步了母親的后塵。
杰的父親,同她的父親一樣,高大,有迷人的眼睛,是有婦之夫——雖然她和母親事先均不知情,但是知情時為時已晚。紐約近郊大熊山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紐約某家護理傷員醫(yī)院的白窗簾、窗外盛開的櫻花,兩段戀情,兩個時空,一個去了華盛頓DC從政,一個身體復(fù)原后回到悉尼同妻女團聚。兩個愛情的結(jié)晶:她從不曾對母親心懷不滿,而杰對她頗有微詞。
她不管FBI判斷母親大概率是在洛杉磯轉(zhuǎn)機去悉尼看望病危的父親當天,遭到人販子襲擊,被綁架至南美,而每年堅持向FBI詢問。由于她經(jīng)常外出,杰不顧她的反對,堅持與男友同居。這對她來說是不能容忍的,但杰一意孤行,到最后不回家見她。她想母親如果在,會如何教誨她呢?
街上行人多了一些,與公園毗鄰的紐約公共圖書館、曼哈頓中城圖書館和紐約州立大學(xué)系統(tǒng)中心,還有地鐵口離她坐的角落僅五米之遙,位置優(yōu)越,意義非凡,是個制造消息的合適的地方。人們將以何種方式提及,談?wù)摾罹S娜、維娜·李,或克里奧帕特拉,是他們的自由。
“傳單上署名‘移民法官維娜·李’!”
“傳單上密密麻麻的,法官的爆料太有貨了。從法律適用上存在的問題、司法部就法官審案制定的硬指標,到移民局、司法部內(nèi)部的丑聞,條分縷析,樁樁件件,不一而足?!?/p>
“她是因為呼吁移民法庭改革才遇害的嗎?”
“牽涉到對當事人案件起決定作用的證據(jù),F(xiàn)BI等政府部門不應(yīng)當拒絕,以至于造成當事人失去生命的悲劇。”
凡此種種,《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都先后報道了,一時掀起新聞熱點,全美移民法官同仁,一個接一個加入改革的浪潮。
她始終忘不了男人的表弟。
當男人的表弟聽到那個FBI特工否認他是配合偵查厄瓜多爾毒品走私案的線人時,現(xiàn)出絕望的眼神。由于缺乏證據(jù),她被法律縛住了手腳,只得拒絕他的申請,而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被遣返后遭到黑幫謀殺。一個6cff13403b28243621a76bf0c8d7875f月的時間,男人即找到了她,向她暗示他是某人的表哥,來向她討債。
現(xiàn)在公園有五六個人了。她感到比先前吃力,灼燒感更加強烈,像被蜜蜂在心口狠蜇了一下,刺痛感永無止境。它的刺一直往里鉆。接著又有人把一束針刺入其中,只是每次針進入時,都會不斷地被推得越來越遠,沒有盡頭。痛,她感到痛了,心里只想到母親。母親,母親啊!
身子歪斜,她仿佛馬上就要倒下了。身體高能耗運轉(zhuǎn),她無法堅持。她的手顫抖起來,披肩滑落在地。
“快,有人受傷了!”身后有個男的高喊。
“快打911!”又有人喊。
“啊,她心口在冒血!”有人歇斯底里地叫。
4
一下子來了很多人。
現(xiàn)在,我看見她整個人倒在地上。身子側(cè)向右,頭側(cè)壓在右手臂上,創(chuàng)口流出的血被吸收進紅大衣中并不顯眼,全身上下妝容依然齊整。
克利奧帕特拉是優(yōu)雅的。
她的瞳孔開始渙散,已經(jīng)無法看清他們的模樣,甚至是男是女也辨別不出。她的眼里不自主地流出淚水。當它們滴落在冰涼的石磚上時,就在眼前那棵大樹的一根枝丫里,焰火出現(xiàn)了,它在那里閃爍著。
她不敢確定,想使勁眨眨眼,但是她卻連眨眼都做不到了。她的體溫正在迅速降低,心卻在火上炙烤。人越來越多了,警察連聲高喊“請讓開”,救護車伴隨尖嘯的鳴笛聲而來,她被抬上了救護車。終于,焰火忽地飛近她,竟是一顆晶瑩的眼淚。透過它,她瞥見了母親。哦,母親!
時光之環(huán)多么奇妙,在時光之環(huán)的這一頭,看得見起點,那盞母親為她安裝的蒲公英形狀的落地式臺燈,正發(fā)出千絲萬縷的柔光。母親低下頭,親親她,柔聲地道晚安。她咯咯地笑,依然是小時候的樣子。
【作者簡介】唐簡,居美國紐約,工作之余碼字,作品曾發(fā)表于《山花》《香港文學(xué)》《西湖》《文綜》《青年作家》《海外文摘》《臺港文學(xué)選刊》、北美《漢新》、紐約《僑報》《世界日報》等,曾獲《漢新》月刊征文短篇小說一等獎,以及短篇小說和散文佳作獎等。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