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撐傘過老街,彈棉花的聲音穿透雨簾,如箭射來。循聲望去,不遠處有一個彈棉花鋪子。彈棉花的老人正將彎弓架在右肩,左手拿著木槌,有節(jié)奏地撥弄著牛筋弦。再側(cè)耳傾聽,彈棉花之聲有如古琴錚錚。
蹈空而來的聲音,有著莫測的牽引力,人的心神隨它游走。生火做飯時的風(fēng)箱聲,鐵匠鋪里敲打的叮當(dāng)聲,池邊河畔村婦的搗衣聲,古驛道上的馬蹄聲,駛向遠方的火車聲……諸聲像被巨大而神秘的黑洞吸走,某個時間當(dāng)口又隱隱傳來回響。
老屋旁有一座竹園。滿園清氣,風(fēng)蕭蕭竹蕭蕭,風(fēng)輕輕竹搖搖。春時,東風(fēng)徐來,竹葉廝磨,響聲細細密密。竹筍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若聽見啪的一聲,準(zhǔn)是最外層的筍衣被撐開了,落了地。夏日午間,一兩片竹葉打著旋,飄至竹根,淺淺觸地,聲如花落。西風(fēng)過竹園,竹葉翻飛,聲如急雨。雪下了一夜,雪花隨風(fēng)潛入竹園,天放晴后,竹下積雪遲遲難融,唯有竹枝落雪紛紛,簌簌之聲,不時響起。尚是孩童年紀(jì),住過草屋,大風(fēng)刮著屋頂上的茅草,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尖厲聲,以為屋頂就要被掀翻,夜里惴惴不安。十余年前,獨自到杜甫草堂轉(zhuǎn)一圈,默誦《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那年,眼見著茅草被秋風(fēng)層層卷起,拄著拐杖的詩人手足無措,卻心憂天下寒士。疾風(fēng)吹松樹,其聲勢不亞于風(fēng)卷茅草。埋有多位親人與鄉(xiāng)鄰的松樹崗,遇到大風(fēng)襲來,此處松濤呼嘯如江聲涌至,聽了但覺凜然。古人形容風(fēng)撼松冠,以為松濤在耳聲彌靜。這般理解近似“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句意。
風(fēng)聲是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的高頻詞。若無風(fēng)聲,文學(xué)世界將會多么寡趣。風(fēng)與雨總是糾纏難分,風(fēng)聲雨聲彼此滲透。春風(fēng)和煦春雨淅瀝,夏風(fēng)強勁夏雨熱烈,秋風(fēng)瑟瑟秋雨綿綿,冬風(fēng)刺骨冬雨如刀。風(fēng)雨原本純粹自然,摻入人的情緒后,便被抹上人間悲喜。沐風(fēng)櫛雨,人生在世當(dāng)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與隨意。
幾年前,與友人深山行。晚飯后散步,山村四面環(huán)山,影影綽綽。一輪明月升起,皎潔之光映得周遭宛如白晝,連棲息的鳥兒都驚飛起來。王維寫道:“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碧K軾喜用“月明驚鵲未安枝”一句,辛棄疾對此頗有同感,以“明月別枝驚鵲”入詞。更早年代的曹操對酒高歌,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三國演義》寫及有人當(dāng)面說此句不吉利,曹操因而大怒殺人。這是小說家筆法,有違曹操賦詩本意。喜鵲、八哥、烏鴉均是鄉(xiāng)間常見之鳥。出沒綠樹叢中的喜鵲總愛上下擺動尾巴,“喳喳”聲叫起來好似同誰打招呼,又像一個勁地在提醒什么。一只只羽毛純黑的八哥在大片草地上啄食,猶如一個個黑點在移動。到日本名古屋參觀時,聽到密集的烏鴉發(fā)出“啊——啊——”聲,起先心理上有些不適應(yīng),隨后幾日時聞烏鴉群號,也就習(xí)以為常。在日本,烏鴉被視為吉祥鳥,它的現(xiàn)身與啼鳴并非所謂的晦氣。二十歲那年,我在醫(yī)院陪護患病親人,深夜屋頂上孤鴻哀號,又斷斷續(xù)續(xù)有婦人啼哭聲傳來,即刻驚醒。其時處境與心情,接近《烏夜號》所寫:“如聞生離哭,其聲痛人心。”春夏兩季,鵓鴣啼鳴不休,“鵓咕咕——鵓咕咕——”之聲蒼古悠遠。單看外形,很難想象它們會發(fā)出那么沉郁有力的啼鳴。晨曦中,鵓鴣叫聲飛越馬路、樓宇,與小區(qū)里老人們健身播放的背景音樂雜糅在一起,既古老又現(xiàn)代,既荒誕又奇絕。午間,鵓鴣叫得急切,經(jīng)日光照射,聲聲啼鳴顯得多情而敏感。夕陽西下,伴隨著晚風(fēng)傳開的鵓鴣叫聲,于無限溫柔中透著絲絲清涼。
居住于城西郊,有一個三面臨水的小島,清幽如世外桃源。在此扎堆的群鳥,像小島上空屢屢呈現(xiàn)的詩句。數(shù)次起早去往小島,僅為觀鳥聽聲。走在雜木叢中,幾只野雞突然躥出,又鬼魅般隱身。薄霧縹緲,暗色在快速退隱,聚集于樹叢、蘆葦中的鳥鳴聲此起彼伏。鳥聲密密匝匝,有圓潤的,也有粗獷的,有急促的,也有舒緩的。林蔭深處,傳來的一種鳥鳴,像人打呼嚕聲,又有鳥聲如人吹的口哨。有一年夏天,在山間一座木屋中暫住,每日晨光熹微,就被清脆的鳥聲準(zhǔn)時叫醒。一只鳥如約而來,它在樹枝上晃蕩,樹枝隨之一下子彈到住處墻壁上,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響聲。也是在深山中,看見數(shù)十只鳥從四面八方飛到一株大樹上,像人聚集開會。大概意見未達成一致,鳥們竟吵起來,上下翻飛,亂叫一氣。過了一會兒,現(xiàn)場安靜下來,隨后這些鳥撲棱棱地四散而去,空留樹枝亂顫。我不懂鳥語,只能揣測鳥兒們的這番爭吵。若干古籍記載春秋時東夷介國介葛盧通牛語,聞牛叫,便知母牛的三頭牛犢被殺了。唐代編纂的《藝文類聚》稱秦國國君秦仲知百鳥之音,還能與鳥對話。廣為人知的是公冶長善解鳥語的故事,白居易就艷羨公冶長有這特殊本領(lǐng)。
燈火如豆的年代,雞鳴中夾雜著織布聲,更有清朗的讀書聲。按《禮記》所述,雞初鳴,子輩當(dāng)起侍奉父母。陸游寫過多首《示兒》詩,譬如“食嘗甘脫粟,起不待鳴雞”之句,可見他的苦口婆心。有人愛畫雞,樂在畫上題寫雞的“五德”。“雞有五德”為漢代韓嬰歸納,其中所謂“信”德,對應(yīng)的當(dāng)是雞的勤奮。唐寅頌贊一唱天下白的雄雞:“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我自小不喜好斗的公雞,憐的是溫順的母雞。猶記春寒料峭,老母雞開始抱窩,日夜臥在鋪有干稻草的稻籮中。二十余天后,它辛勤孵化的種蛋終于迎來出頭時刻。燈火昏黃,稻籮里響起輕微的啄殼聲,四周仿佛都靜止了。守候在一旁的大人和小孩連大氣都不敢出。鄉(xiāng)間造物向來縈繞著某種神秘感,譬如育秧、釀酒、腌菜。一只小雞率先破殼,接著一只又一只小雞爭相出殼。老母雞極力撐開翅膀,護著這些站立不穩(wěn)的雞崽。少年好奇,欲伸手捉小雞,又怕被老母雞啄了手。此季喂養(yǎng)小雞,以稻米為主,輔以切碎的菜葉。小雞日益見長,滿屋可聞稚嫩的雞鳴聲。幾個月后,它們羽翼漸豐,由一團團毛茸茸狀長成了筍雞。小雞初始叫聲是單音節(jié)的,聲弱而急促,待氣息足些,由“嘰、嘰”聲演變?yōu)殡p音節(jié)的“嘰嘰——嘰嘰——”。再往后,雄雞司職叫醒,一只帶頭“咯咯咯——”,其他雄雞也跟著一遍又一遍打鳴。雄雞喜歡站在高處,譬如山坡或者桑樹巔,抖一抖它華麗的羽毛,亮一亮它的好嗓子;母雞下蛋,“咯噠——咯噠——”聲,似炫示邀功。暮色四起,群雞磨磨蹭蹭,許久才入雞寨。若是領(lǐng)頭的公雞被殺,其他的雞似乎感受到了唇亡齒寒的悲傷,一連幾日吃食都不太有精神。
雞鳴狗吠是田園生活的經(jīng)典意象。昔日,雞鳴狗吠相聞,顯示著人煙稠密。反之,雞犬不留,千里無人煙,恐為人間慘景。在鄉(xiāng)間居住,入夜后,零零星星的狗叫聲讓鄉(xiāng)村顯得空遠;狂吠不止時,又格外讓人揪心。與犬吠一樣,冬夜貓叫,令人驚心。城中養(yǎng)的一些狗底氣不足,叫起來雜亂,往往被更大的聲浪吞噬。
門前荷池里,雨落在荷葉上,“嘭嘭”作響;順著屋檐而下的雨水,先是水柱一般,繼而變成細線,末了為滴水狀,三滴、兩滴、一滴,滴至半夜才歇住。晴日晨昏,池塘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水花和大大小小的氣泡,同時傳來“嗒、嗒、嗒”的聲音。那是魚蝦在嬉戲、吐氣。縱然無風(fēng),水面也透著生氣,水下的世界顯得安寧太平。若是在枯水季,池水干涸見底,原有景象則泡影般不存。逢夜雨漲池,池塘、溝渠的水滿了,溢出來,彎彎繞繞地流向河里。鯽魚好吃新水,聽見流水聲便結(jié)伴尋至,逆水而上,發(fā)出“潑剌剌、潑剌剌”的聲響。河、塘的堤埂均被黃鱔打了不少洞。有一年夏夜乘涼,聽到塘埂邊發(fā)出類似老人打哈欠的聲音,低沉、渾濁,且不連貫,接連幾天均是如此。好奇的鄉(xiāng)人找去,并未見到什么,但這奇特現(xiàn)象卻被傳開了。不久,村里來了一位捕鱔者,在塘埂邊倒騰一陣子,未有收獲。隔有大半月,捕鱔者又背著魚簍趕來,在一排樹洞里布下帶餌的竹鉤,還用手在水里打著響指。幾條狗對著捕鱔者一陣狂吠,又對著水塘空泛地吼叫,見起不到什么作用,便偃旗息鼓了。捕鱔者隔一會兒就將竹鉤取出,有時還換上新餌。黃昏時分,捕鱔者突然奔向一處樹洞,竹鉤正在猛烈晃動。他拽了拽,沒拽動,脫了鞋襪,下到水塘里,撅著屁股在樹洞中摸索。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站起身,雙手死死地掐著一條巨型黃鱔,黃鱔的身子纏在他粗壯的胳膊上。上岸后,他請圍觀的人幫忙扶住魚簍,然后將黃鱔慢慢放入??礋狒[的鄉(xiāng)鄰從家中拿來一桿秤,稱一稱,扣除魚簍重量,這條黃鱔竟有兩公斤重?!镑X王”就這樣被捉走了,它發(fā)出了近似老人打哈欠的聲音,成為鄉(xiāng)村一則傳奇。
春來,油菜花燦若金葉簪子,紅花草綿延如云霞。赤腳走在長有紅花草的田里,耳旁蜜蜂嗡嗡響,腳底癢癢的,整個人被暖烘烘的氣息包裹著,宛在幻境。英國詩人托馬斯·納什所寫的《春》,有花樹鳥鳴,郭沫若翻譯的版本尤為妙絕,詩中“啁啁,啾啾,哥哥,割麥,插一禾”屬于模仿鳥鳴的擬聲詞,呈現(xiàn)的是春日的生機、活力。
由春至夏,蛙聲如戰(zhàn)鼓。水暖蛙知,起始聽到的是稀稀拉拉的幾聲,沒幾日,遠近都是蛙聲,綿綿密密。一場雨后,抽穗揚花的青禾上綴著晶瑩的雨珠。夜間行走在稻田間,伏在田埂邊的青蛙驀地跳出來,迅疾一挫身、躍起,即遁入稻田了。微風(fēng)拂過,水珠粉碎,稻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進入伏天,蟬的鳴叫如熱浪一樣,一陣接一陣襲來。仲夏出現(xiàn)的三伏蟬,越是天熱,越叫得起勁。有如詩人突至的靈感,夏日暴雨常即興而來,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地面濺起一個個裹著灰塵的水圈,如一朵朵小花速開速朽??諝鈵灍?,無數(shù)蜻蜓低飛,細微的振翅聲匯聚成更大的聲響,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奏。孩子們拿著網(wǎng)兜興奮地追逐著飛蟲,將大人們催促回家的呼喊當(dāng)耳邊風(fēng)。夜間,蟲聲幽幽,露水打濕了竹床上的蚊帳,少年的夢酣然而綿長。早晨的蟲子看起來老實,走近它,它也不會輕易飛起。午間,少年從柳樹旁經(jīng)過,星天牛無聲無息地趴在樹干上,一只拖著長絲的蟲子忽地從柳葉上垂下來,在人的面前晃來晃去。九十二歲的法布爾在逝世前,看著陽光中飛舞的小蟲子,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與昆蟲共舞了三十年,死后葬在自己心愛的荒石園,長年與昆蟲為伴。他的一生不會孤獨,他見過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昆蟲,聽過無數(shù)美妙的蟲鳴聲。
好物難堅,琉璃易碎,音樂卻有超越一切藩籬的力量,甚至可抵千言萬語,可敵千軍萬馬,可傳千秋萬代??鬃勇牭健渡亍仿?,以為三個月都可以不吃肉?!对娊?jīng)》中采有民歌,惜乎古音古調(diào)多散佚不存,今人也已不諳,再難復(fù)原舊時吟哦之風(fēng)。王維折柳惜別,諸多感慨化為一曲《陽關(guān)三疊》,暮云四卷,斑駁渡口好友相送,一片冰心可鑒。李白乘舟即將離去,汪倫踏歌送行。醉吟先生潯陽江頭夜送客,忽聞舟上琵琶聲,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生,當(dāng)即邀請歌女撫琴重彈。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數(shù)曲罷了,淚濕青衫。雪天別過友人,李叔同悵然若失,情難自抑,揮淚寫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卑儆嗄陙?,《送別》唱聲不絕于耳。一闋新詞可斟酒,一首老歌可飲茶。少年聽歌云霧繚繞,青年聽歌急管繁弦,中年聽歌船到江心,晚年聽歌風(fēng)雨蕭蕭。聽曲人過往是少年,轉(zhuǎn)眼成曲中人,嘆時光滔滔,誰也逆轉(zhuǎn)不得。聽聞舊曲,憫人也憐己憐萬物。
有人專門收集人聲,連商販叫賣、勞動號子都一一收納。過往,故里新屋筑墻,河塘興修,上工的人們自發(fā)地喊起號子:“嘿喲——嘿喲——”,鏗鏘的聲音賣力的人群、熱氣騰騰的工地,都成了記憶中抹不去的余緒舊影?,F(xiàn)今,凡有建筑事,攪拌機、挖掘機轟轟隆隆地開進開出。在皖北看“草臺班”演戲,和鄉(xiāng)民們聚攏在一個四面來風(fēng)的場地上,聽著一聲聲拉魂腔,恍若戲中人你唱我跳你來我往。也曾現(xiàn)場聽過岳西高腔,男女嗓音飆至高階,如仙家山尖趕云。到蘇州,不慌不忙聽評彈,字字聲聲俱是江南風(fēng)韻,一聲數(shù)轉(zhuǎn),一唱三嘆。黃梅戲小戲里,二人對唱猶見民間調(diào)性,割草喂豬,走街觀燈,打情罵俏,歡歡喜喜。
魯迅有著“聽夜的耳朵”,不僅聽大地、時代的聲音,也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哆^客》中,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這實際就是人的內(nèi)心的聲音,它常常會冒出來,影響著人的認知與抉擇。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豐富的,外在的世界是繁復(fù)的,在內(nèi)外多種聲音的交織、激辯中,個體的自覺自省自信尤為重要,正如魯迅所言,“但總可以說些較真的話,發(fā)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甭犅暭绰犑澜?,世界中有你有我,有虛有實,有可及有不可及。聲聲有來處,聲聲歸于無,要在于無聲處聽驚雷。再驚人的雷聲落至人間,滾一地?zé)熁饸?,及至歲月沁色,一如階前青苔斑斑,墻上雨線扭曲,便有了滋養(yǎng)人心的深沉意味。
【作者簡介】張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天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詩歌月刊》《紅豆》《滇池》《延河》《時代文學(xué)》《都市》等。著有散文集《抱琴》等多部,編劇多部戲劇作品并獲獎。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