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jī)鈴聲突兀尖銳。何丁睜開眼,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時間,剛剛睡了十多分鐘,他懊惱地一拍躺椅扶手。退休后他每天都在書房窗前曬著太陽午休,睡前先設(shè)置飛行模式,然后翻看著微信朋友圈入睡。這回偏偏就忘了。
他皺著眉頭掃一眼號碼,又閉上眼等著對方自行掛斷。對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鈴聲停了一下,接著又不依不饒地糾纏,迫使他又睜開眼,不耐煩地惡狠狠地注視那串號碼。怎么會是她?當(dāng)年他離開縣委辦公室的時候就刪除了這個號碼。他把手機(jī)丟在窗臺上,透過小區(qū)柵欄望著外面平滑的山脊和山脊上透亮的藍(lán)天。一輛橘紅色小奧迪從小區(qū)門口滑進(jìn)院子,果然是她。何丁下意識地劃開接聽鍵?!袄贤瑢W(xué),不記得這個號碼了?”他剛剛想讓她說說那場酒的前前后后,瞬間又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句笨拙的瞎話:“我沒在家?!笔堑?,莫名其妙?!爸x謝你用謊言給了老同學(xué)這點面子。”好久她才回過話來,“明天晚上,溪水酒家,我約了景辰。咱們喝杯酒,把過去的事捯飭捯飭。都成了退休老頭老太了,還有什么放不下、過不去的?你心里肯定還有些解不開的疑惑,到時我都告訴你。當(dāng)然去不去由你。還有,我給你帶了一件小禮物,就放在傳達(dá)室里?!?/p>
禮物是個薄薄的信封。他撕開信封抖了抖,一張照片露出一半。心跳突然加速,他趕緊在躺椅上坐穩(wěn)慢慢深呼吸,等到心跳平穩(wěn)、呼吸調(diào)勻才抽出照片。不錯,正是那張。
那是在兼政策研究室主任不久,他和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張黍妹接待一個外地考察團(tuán)。席間號稱招待所第一美女的接待科科長來敬酒,考察團(tuán)的隨隊秘書抓起張黍妹的相機(jī)拍照,突然歡呼一聲,把相機(jī)遞給了何丁。液晶屏上的接待科科長隔著何丁與他身邊的客人碰杯,由于角度和視覺差,她好像正側(cè)身趴在何丁懷里。何丁一看,連聲說刪掉刪掉。張黍妹走過來奪過相機(jī)擺弄了幾下說刪掉了。沒想到她一直把相片留到現(xiàn)在,而且很明顯照片已處理過,刪掉了原照片上的其他人,虛化的背景一片曖昧。那次接待后,溪城刮起一陣關(guān)于何丁和美女科長的流言。他根本沒理會,流言也很快銷聲匿跡了。后來這個緋聞再次冒頭,又傳言他跟那位科長幽會時被人偷拍了。但這個流言的佐證一直沒d3abjJ+K2gfsRlf1TbfGfw==在江湖上出現(xiàn),流言也就始終只不過是個流言。許多茶余飯后的舌頭攪拌一番之后,也就失去了咀嚼的興趣。
何丁心想,不用說,張黍妹覺得這張照片可以派上用場,要不也不會那樣大費周章。可為啥又一直按兵不動,等到我退休了才當(dāng)禮物送給我?要知道當(dāng)年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是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天晚上何丁醉得不省人事。
在溪水酒家,景辰、張黍妹和他三個人一起喝酒。發(fā)起人也是張黍妹。當(dāng)時他一口回絕了。明天就要到新部門就任了,不想再跟他們有什么瓜葛。張黍妹賴在他辦公室不走,說:“咱們畢竟是老同學(xué),又同事一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該喝個道別酒。再說這是景辰提議的,你總不會連這點面子也不給他吧?那樣你們以后再見面可就尷尬了?!彼闯隽撕味∧樕系乃蓜樱藙莞M(jìn)了一句,“我知道他也知道,你在心里還是一直記著他的好的?!焙味“杨^扭向窗外,忽然又回過頭說:“好吧?!?/p>
張黍妹離開之后,何丁腦子里閃過一絲疑惑,再無心收拾東西。他點上一支煙,打量寫字臺上擺成一堵墻似的公文手稿。剛才程老還拍打著這堵墻,說:“干咱們這一行的,一言難盡呀。寫一輩子講話稿都沒上臺念過一句,寫一輩子文章都沒署過自己的名?!焙味⒛抗鈴乃∈璧陌装l(fā)上移開,沒有回應(yīng)。程老嘆氣,又說:“當(dāng)然這是我夫子自憐,你比我強(qiáng),你有自己的文章,從明天開始你就有自己講話的臺面了?!焙味∵f過去一支煙,并給他點上。此刻程老的自尊薄如嬰兒面,吹口氣都有可能劃出傷痕。程老在政府那邊寫了大半輩子公文,干了十多年的辦公室副主任,熬成一尊窩了一肚子酸氣的老神,索性倚老賣老誰的賬也不買。
程老不走也不坐。何丁知道他有話要說,也恭敬地站著。吸完一支煙,程老才說:“今晚的局你最好不去。”何丁下意識地瞥一眼沒關(guān)嚴(yán)的門,扁嘴一笑:“你還怕個啥?摸摸你臉上這兩年來積攢的傷疤,還有必要再顧忌別人的面子嗎?”程老點點頭,說:“我都快被你感動了?!彼f完扭頭就走了。
何丁摸起筆,在臺歷上的黑體字“24”下邊畫了一道線,把這一頁折起來,輕輕合上臺歷,用煙頭觸點臺歷的封面。十個年頭了,與景辰之間的恩怨,他自己也掰扯不清。剛才張黍妹那句“你在心里還是一直記著他的好的”,讓他喚起了心底對景辰的感激。程老曾多次說過,這是他的不可救藥之處。
景辰對何丁的不滿、憤怒和忌恨是一步步累積起來的。方書記習(xí)慣晚上在辦公室看書批文件,最早也要過十點半才離開。景辰和何丁自然都要在辦公室里候著。熬了幾周后,景辰對何丁說:“咱們都在這里也沒啥事,以后你過來盯著就行,有事再打電話。”巧的是連著幾個晚上書記都找景辰,給他打電話不是已關(guān)機(jī)就是他帶著酒氣過來。此后書記一來就先問景辰來了沒有。何丁說:“他剛走,交代我您有事抓緊叫他?!薄皼]事!”書記口氣已頗不耐煩?;蛟S是為敲打敲打景辰,書記再外出時就直接點名叫何丁跟著。電視臺報道書記活動的鏡頭里連續(xù)幾次只有何丁沒有景辰。敏感的同事立即意識到這一非同尋常之處。各種猜測飛快傳遞。景辰看何丁的眼神分明有了疑惑和不滿。這時候何丁本應(yīng)跟景辰做些解釋和溝通,可他根本就沒覺察景辰神色的變化,反而跟景辰說:“你放心,這段時間書記晚上沒再找你,我繼續(xù)替你盯著就行。”景辰哼了聲,鼻息很重,問這段時間書記說過什么沒有。何丁搖搖頭,說:“沒有啊?!蹦切┨焱砩蠒浻袝r也會打電話讓何丁過去,說些天南地北的閑話。他覺得這些閑篇不值得一提。后來他才知道,景辰已經(jīng)找值班秘書問過他去書記辦公室的次數(shù),何丁的輕描淡寫就成了心里有鬼的刻意隱瞞。程老曾提醒過他:“景辰跟你已經(jīng)有了嫌隙,這嫌隙就像漏窗風(fēng),很傷人的?!焙味〔灰詾槿?,他不喜歡這種嘀咕人的做派,尤其是背后這樣議論景辰。
下班的身影在走廊里晃動。程老呀,到底是塊老姜,這漏窗風(fēng)果然越來越猛烈。緊接著幾次何丁夾在書記與景辰之間處置失當(dāng),加上張黍妹時機(jī)準(zhǔn)確的撥弄,景辰開始毫不掩飾地對何丁實施打壓,甚至說出“讓何丁在辦公室自生自滅”的狠話。這次何丁出任發(fā)改委主任,要不是方書記堅持,組織部部長力挺,那他就真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程老。事情做到這一步了,還喝啥道別酒呢?
晚上何丁還是去了。剛進(jìn)門他就被張黍妹纏住胳膊,一步步牽進(jìn)同學(xué)當(dāng)年的情境。何丁是在景辰任縣委辦主任后,先后被提拔為縣委辦副主任、研究室主任的。景辰開始對何丁猜疑打壓的時候,程老對何丁的不辯解不對抗頗不以為然,說:“你被提拔的關(guān)鍵,是方書記對你的賞識,書記的態(tài)度才是決定性的。就算景辰曾經(jīng)拉過你一把,現(xiàn)在又要一腳把你踢到枯井里,你還顧忌啥?”何丁搖頭,說:“選拔副主任是景辰的職權(quán),他不推薦,我是干不上的。就算掉到枯井里,這份提攜之情我也要記一輩子?!?/p>
何丁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來快十點了。他驚叫著翻身下床,說:“九點半組織部部長要送我去發(fā)改委赴任?!逼拮雍莺蒉怂话眩恋溃骸澳氵€知道這事呀?九點鐘你還死豬似的推不動,我只好給縣委辦公室打電話,說你突然患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了一宿,讓人家代你向組織部請假?!焙味⌒呐K突突直跳,腦袋暈得不敢轉(zhuǎn)動。這臉丟大了,新主任醉得耽誤了報到,發(fā)改委機(jī)關(guān)肯定傳開了。
昨天晚上剛坐下的時候,他還保持著一點戒心,開場后喝得很拘謹(jǐn)。景辰獨自連干三杯,說咱們?nèi)齻€老同學(xué)之間這幾年的那點事就用今晚的酒一筆勾銷。何丁把六杯酒倒在水杯里一口喝干。張黍妹突然把她玻璃杯里的水潑掉,抓過何丁的空水杯,倒上滿滿兩杯酒,端起來遞給何丁一杯說:“老同學(xué),祝賀你?!彼酒饋砉緡9緡R豢诤雀伞:味【秃攘诵“氡?,端坐著不理會在眼前晃個不停的杯子。景辰按住張黍妹的手,把自己的杯子推到何丁面前說:“我替你喝半杯,咱們給黍妹個面子,女同學(xué)嘛。”何丁喝干杯中酒。張黍妹起立鼓掌連聲感謝,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喝干,說:“何主任、何主任、何老同學(xué),這些年我要是有啥對不住你的,小女子這廂道歉了?!本俺酱蚬f:“老同學(xué)嘛,狗皮襪子——沒反正,誰也不要再說對得起對不起的話。來來來,喝酒。”就是這句話點燃了何丁心底的溫暖,他倒?jié)M一大杯酒,站起來對景辰說:“臨走了,我只有感激?!币槐蒲鲱^灌了下去。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景辰頻頻舉杯,何丁和張黍妹你來我往,兩瓶高粱酒很快就見了底。這時景辰接了個電話,說書記找他,他要提前離場。何丁想借機(jī)散場,被張黍妹一把拉住,說:“再坐一會兒,我有話跟你說?!彼槌龈觳?,起身穿風(fēng)衣。程老就在這時提著一瓶酒進(jìn)來了。
記憶就是在又喝了一大杯后斷片的,此后何丁的腦子里一片黑暗。那以后發(fā)生過什么事,咋回的家,這中間出沒出洋相,他都不知道。要知道在溪城這樣一個小地方,就算他這樣一個整天關(guān)在屋里點燈熬油的主任,也是備受關(guān)注的,何況是在即將履新的節(jié)骨眼上。他拍打著腫脹般混沌的腦袋,撬不開一絲光亮。
老伴推開門,夸張地扇動著手,拉大窗戶,扒拉著煙灰缸里的煙頭看看,說:“又抓住現(xiàn)行了吧?你數(shù)數(shù),這才幾點啊,就抽了三支?!焙味∵种煨?。“還笑。”老伴一把抓起煙盒說,“今天一支也不能再抽,明天扣回三支?!薄昂玫暮玫??!焙味∠駛€犯錯的小學(xué)生。老伴滿意地笑笑,突然問:“誰的電話?叫魂似的?!薄皬埵蛎?。約我明天晚上喝酒?!彼哪樢幌吕L了三寸:“又是她,又是喝酒,不去?!薄斑^去的那些事一直堵在心里,我想撂下了?!彼f?!罢α滔??再被人灌個半死就撂下了?”她狐疑地眨眨眼,是不是撂下這頭就又起來那頭,就死灰復(fù)燃了?”他“呵”了聲,這小老太婆敢情還吃干醋呀。在學(xué)校時景辰拼命追張黍妹,張黍妹卻對何丁糾纏不已。他就約上未婚妻“小老太婆”跟張黍妹和景辰吃了頓飯,滅了張黍妹的火,但她最終也沒與景辰走在一起。何丁調(diào)到縣委辦后,妻子才知道張黍妹也在那里,以為他是故意瞞著她,著實別扭了一陣,等到他和張黍妹鬧了個水火不容時才把心放下?!白聊ド??”老伴不依不饒地問。他撲哧笑著說:“明晚還有景辰,要復(fù)燃也是燒他們。我壓根兒就沒著火過,哪來的死灰?”老伴說:“那也不能去,別忘了那場酒了?!薄昂煤煤谩!焙味“庾±习榧绨?,額頭抵住額頭碰碰,把她轉(zhuǎn)了個向推出門口,然后又伸頭瞅瞅,輕輕關(guān)上門,把胳膊伸進(jìn)盛卷軸的畫缸,摸出煙和打火機(jī),笑得狡黠又得意。
手機(jī)“?!钡囊宦?,是“借山翁”的微信:“老弟,明晚咱們就可以在溪水小酌一壺了?!薄澳憷闲终χ赖??我還沒決定參加呢。久邀不應(yīng),咋突然選擇這樣一個場合見面?”“咋知道的重要嗎?你要覺得我插在你們中間不合時宜,或者你決定不參加,那就算了?!薄安徊唬芷诖?。明晚見?!薄昂?。明晚見?!?/p>
奇怪了。何丁打開書桌上的電腦,登錄微信點開他與借山翁的聊天記錄。他們是在何丁退休半年后成為微信好友的,幾乎每次聊天都圍繞著他與景辰、張黍妹當(dāng)年的恩怨糾葛。多次約借山翁見面都被拒絕后,何丁曾極其認(rèn)真地探究過這位神秘好友的真實身份。但網(wǎng)海茫茫,最終只好放棄,畢竟知道他們?nèi)酥g那些事的人太多了。他一度認(rèn)定借山翁就是程老,因為那尖刻老辣的口吻太像了。在程老去世的當(dāng)天深夜,微信上突然蹦出借山翁的消息,借山翁寫道:“斯人已逝,于你當(dāng)是個不眠之夜吧?干脆想個透徹,把那根刺拔出來吧。在機(jī)關(guān)里混過幾十年的,誰不是一肚子疙疙瘩瘩?從明天早晨開始,做個傻了吧唧的退休老頭,像老哥我一樣。”果然,此后借山翁發(fā)過來的大多是些養(yǎng)生雞湯和逗樂子的視頻或段子。
再看剛剛收到的微信,何丁拍拍額頭,心想走上岔道了。早該想到借山翁應(yīng)該是跟景辰走得很近的人。他說景辰的語氣大都是和緩的,一到張黍妹那里,每每刀刀見血入木三分,語言幾近惡毒。
窗口射進(jìn)的陽光瞬間收成斜窄的一束。何丁拉開門縫聽聽外邊動靜,靠近窗口點著煙。廚房里正叮當(dāng)作響,屬于安全作案的好時候。
午休后何丁溜達(dá)一圈回來,張黍妹在客廳里,跟老伴正談得熱乎。好本事,這個女人咋把小老太婆肚子里的氣給捋順的?她應(yīng)該連門也進(jìn)不來才對。老伴趕緊湊過來拉拉他衣袖,小聲說:“人家進(jìn)門就賠不是。在咱家里呢,別板著個臉。”張黍妹坐著沒動,只招呼聲“回來了”,分寸拿捏得不溫不火。
“你咋來了?”何丁想笑笑,可臉上的紋路不對茬,倒像是質(zhì)問?!叭思沂蛎檬莵斫幽愕??!崩习檫f給他一杯溫開水,看著他喝下,又倒上一小杯茶,“景辰說他又約了個人,讓大家早點到,好多拉拉呱?!睆埵蛎眠@才搭話:“你倒不顯老。我年輕時老抹化妝品,傷了皮膚,不捯飭捯飭就不敢出門,哪里還能像嫂子這樣素顏見人?”她自嘲,順帶拍了一把他老伴的馬屁。
“何丁同學(xué),要不是正巧嫂子一人在家,也許我還會像昨天那樣吃個閉門羹吧?”張黍妹調(diào)侃道。何丁笑笑?!拔姨崆皝硪粫壕褪菫榱烁愫蜕┳诱f說過去的事。從哪里說起呢?就從你兼研究室主任說起吧。知道你兼任這個職位得罪了誰嗎?”何丁問:“不就是你嗎?”張黍妹說:“我當(dāng)然不痛快。但我沒辦法,管文秘的兼主任是慣例。你真正得罪透了的人可不是我。”
手機(jī)在茶幾上震動?!皩Σ黄鹆?,我接個電話?!睆埵蛎么掖易哌M(jìn)書房關(guān)上門。
老伴推了他一把說:“你咋為寫講話稿的事得罪的景辰?剛才張黍妹只說了個開頭。”何丁說:“還說這個干啥?陳年舊事了?!薄拔揖拖胫?。一問景辰的事你就煩,我還不如個外人呢?!毙±咸庞悬c急。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何丁?!睆埵蛎米卦?,不經(jīng)意地輕輕吐口氣。何丁注意到她眼角微微泛紅。她看著何丁老婆,話鋒卻分明指向何?。骸吧┳?,他們男人都一個德行,不會和老婆聊天,不懂得我們女人就喜歡倒騰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我家那口子也是這樣,你剛拉出個話頭,人家就說你都說過多少遍了,活活把人噎死?!薄皩Α!崩习樨嗔艘谎酆味?,“我就最討厭你說這句話?!?/p>
張黍妹說:“說起來,寫講話稿那事,景辰也知道不能怪何丁,但他心里有氣又不能找書記的茬,只能都發(fā)在何丁身上。嫂子你不知道,我們那位老同學(xué),啥事都有自己的觀點,還特堅持。按照程序,何丁擬的講話稿要先交景辰審閱,他就把自己的觀點加進(jìn)去。書記看稿子時就把這些都刪去了。這樣連續(xù)幾次,書記火了,斥責(zé)何丁沒把握好。何丁只好說實話。書記說以后直接交到他那里。這就等于剝奪了景辰的部分權(quán)利,景辰可能會想得更多,可何丁依然大大咧咧的,認(rèn)定景辰會體諒他的處境。老同學(xué),你就是太自我,從不琢磨別人心里咋想。你要是能站在景辰的立場上想想,在接下來的人事問題上,就是書記授權(quán)給你,催著你去辦,你也不該接手,就像景辰那樣拖著就是了。當(dāng)然換了誰也很難做到,一個副主任咋敢違背書記的指示呢?嫂子別著急,聽我說。書記上任不久就想把他當(dāng)縣長時的秘書調(diào)過來,但景辰一直拖著不辦,書記就直接安排何丁去找組織部。書記肯定早就和組織部部長交代好了,手續(xù)很快就能以書記秘書和這邊的副主任對調(diào)的形式辦完。當(dāng)然,何丁事先向景辰匯報了,還將景辰一直想提拔的副主任推薦到政府辦任副主任。你想啊,嫂子,何丁這可是挾書記之威,行主任之權(quán)呀。這回景辰他可就不僅是窩火了,他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來自何丁的威脅。打那以后何丁就被取消了一切辦公室以外的活動,還在后來的黨代會上被書記的秘書頂替了縣委委員職務(wù)。要知道這個委員名額一直是給研究室主任的,那時書記的秘書還只是個辦公室副主任。當(dāng)然這一手忒狠,讓辦公室內(nèi)外的人都以為是書記要放棄何丁了。機(jī)關(guān)里的人翻臉比川劇變臉都快,大家開始回避跟何丁接觸。那段時間,何丁實際上已經(jīng)淪為一個寫材料的大頭兵。是這樣吧,老同學(xué)?”
何丁沉默。那是何丁的至暗時期。他一直盼著書記能給他說句話,可書記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只在私下安慰何丁,說不會讓他老在辦公室的,要沉住氣。抽空再讀讀《三國演義》吧,那個司馬懿挺有意思的,人家送給他女人衣裳,他就穿上了。幾天后在討論研究室工作時,何丁鬼使神差地把書記關(guān)于司馬懿的話告訴了張黍妹,還說在三國人物中,他最鄙夷的就是這個工于心計的司馬懿。第二天一上班,景辰將科長以上的干部召集到辦公室,張口就聲色俱厲:“我們中間有小人,忘恩負(fù)義的小人?!焙味〗腥岁P(guān)上門,說主任這樣大喊大叫有失身份?!安灰P(guān),就讓大家都聽聽?!本俺侥樕F青。何丁看看大家,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他。景辰斜了他一眼,嘲諷道:“既然扮演了呂布,還要什么臉面!”何丁指著張黍妹說:“小人就是你?!碑?dāng)天張黍妹就跟他解釋:“先是程老告訴景辰你說他是司馬懿,然后景辰才來找我對證,我就把你的原話又說了一遍。不信你可以跟程老對質(zhì)?!焙味±湫Φ溃骸霸??把任何原話從原來的語境和語氣、神色中摳出來,再不加解釋地傳給涉及的人,本身就是加工,還扯什么程老?”
“你剛才說何丁得罪透了的人是誰?”張黍妹尷尬的樣子讓何丁老伴不忍心了。“是程老,何丁口口聲聲稱是程老的人。”“咋會是他?何丁在家里念念叨叨的可都是他的好?!焙味⌒Τ雎暎爸S地直視著張黍妹。“程老任命書上的那個括號,是堵在他心里的一塊心病。他很迫切地想在退休前弄個正兒八經(jīng)的正科,很迫切,明白嗎老同學(xué)?當(dāng)然,我當(dāng)時是愿意讓他當(dāng)主任的,他跟我說他只要個虛銜,實權(quán)都給我。研究室主任空位期間,他以近乎乞求的姿態(tài),找了所有能找的領(lǐng)導(dǎo)。對他來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在他心里是你斷送了他最后的念想。這個老頭,這樣說吧,就是他的孩子提拔得比他快,他也會嫉妒。說實話,你落魄的那段時間,我心里經(jīng)常自責(zé),也不止一次提醒過你,他在你和景辰之間始終是個添柴點火的人,你都認(rèn)為我是挑撥離間、轉(zhuǎn)移矛盾,根本不屑一顧?!睆埵蛎谜f。
何丁忽然想起程老病危時,程老妻子給何丁打電話讓他趕快去醫(yī)院,程老有話對他說。他趕到時程老已說不出話,眼睛直直地盯著他?,F(xiàn)在想來,那雙籠著淚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表達(dá)不出來的愧疚。那晚上程老突然出現(xiàn)在溪水酒家,何丁深感愕然。事后他琢磨,景辰和程老前腳走后腳到,真的是巧合嗎?出于對程老的深信不疑,何丁還是接受了他的解釋。算了吧,不去想了。斯人已逝死無對證,他愿意那個臨終前淚眼相視的人,永遠(yuǎn)是他引為知己的程老?!昂昧?,人都死了,還捯飭個啥?得走了,別讓景辰他們久等?!?/p>
“你一定想知道,那張照片……為啥一直留到現(xiàn)在?!眲偵宪噺埵蛎镁妥詥栕源穑澳菚r我和程老已結(jié)成同盟,他多次讓我把這顆炸彈扔出去,都被景辰擋下了。景辰說這太下作了,再說這張照片是會抹何丁個灰頭土臉,但只要組織上一追查,立刻就會真相大白,那被人唾棄的可就是炮制照片的人了。那天晚上在溪水酒家,程老本來是想讓我把照片塞進(jìn)你懷里,將你放在酒店門口的?!焙味∨囊话迅瘪{駛椅背:“你們竟然,會琢磨出這樣卑鄙的點子!”“你們?”張黍妹猛地一踩剎車,何丁撲在椅背上?!澳憧梢韵萝嚵?。”張黍妹說。何丁推開車門就要下車,張黍妹說:“你要知道,那晚是我送你回的家!”
酒店包間空無一人。
“你沒約景辰,借山翁也不來?”何丁問。張黍妹擺手趕走跟進(jìn)來的服務(wù)員,沉著臉說:“景辰六點才到?!彼齽濋_手機(jī)撥弄幾下,遞給何丁。屏幕上是借山翁與何丁的聊天記錄。他屏住呼吸快速翻看了幾頁,嘴巴大張著看著她:“借山翁?是你!”“你曾給我畫過一幅絲瓜圖,題款上寫著仿借山翁筆意?!焙味∷挟嬜鞫歼@樣落款。他一時說不出話。張黍妹一直惡毒地咒罵了她自己一年多。
張黍妹忽然說:“你知道我心里曾多愛你,你帶著未婚妻喝的那場酒,叫我有多恨你。退休了,我只是想消除你對我的怨恨,咱們重新做回正常的老同學(xué),能經(jīng)常聚一聚。僅此而已?!焙味≌f:“在縣委辦公室那些年,咱們?nèi)齻€老同學(xué),都是醉醺醺的?!?/p>
三人離開酒店的時候,月色如水。景辰拍打著何丁肩膀,張黍妹挽著何丁胳膊,六條腿織出一張歪歪斜斜的網(wǎng)。景辰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何丁,黍妹,我,咱們,三個老同學(xué)的記憶,都是有意識記,懂嗎?有意識記,靠不住的,靠不住。”三人的舌根都有點不打彎,還都爭搶著嗚啦嗚啦說個不停。
【作者簡介】牛余和,山東濟(jì)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收獲》《十月》《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出版有詩歌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多部。曾獲泰山文學(xué)獎、首屆魯藝文學(xué)獎等。小說《姚爺》被改編成電影《黑白往事》并公映。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