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署名
我渴望我的署名不是在標(biāo)題下——
而是在詩行中,是疑問句中最后的助詞
是倒裝句里制造閱讀障礙的謂語
是開頭無意留下的懸念
也是結(jié)尾怎么也解不開的謎底
是字里行間空出的留白
是一個詞,從意義中起身
像刀,從磨石上抽出光芒
是充滿多種歧義的一個隱喻
是修辭背后不露痕跡的匠心
是一個異于常規(guī)的通假字
冒犯了我所有偉大的幻想
我已順從于時間
十歲時,我幻想十八歲的樣子:
鮮衣怒馬,金榜題名
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前程
而我十八歲時,正孤獨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窗外,青春的天空有著坍塌的危險
二十歲時,我幻想著三十歲的樣子:
青袍似春草,風(fēng)華正青年
歲月春風(fēng)得意,宛若星辰帶電的飛行
而我三十歲時,每天雙手空空地回到家里
燈光照著孤影,長夜撫慰著無眠
三十歲時,我幻想著四十歲的樣子:
于大江中流擊水,于山頂盡覽風(fēng)云
晨昏里閑庭信步,談笑間云舒云卷
而我四十歲時,正為五斗米疲于奔命
泥沙落進(jìn)額前的溝壑,秋風(fēng)吹涼鬢邊的霜雪
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頭
慢慢滑向黃昏的地平線
成敗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
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運,只是順從于時間
唯有詩,是我血液中的那勺鹽
唯有大地,終將會原諒我庸庸碌碌的生命
時間留給我的
有時我穿過古鎮(zhèn)的石板路、幽深的巷子
記憶是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正是我
在經(jīng)歷著那些往事中的榮光與衰落
有時我經(jīng)過古遺址的廢墟,斷墻斑駁
泥土沉默。歷史中有一種蒼涼之美
人世間有一種繁華過后的沉寂
有時我回到故鄉(xiāng),看到田里稻谷金黃
就像世居于此的人,低垂著豐盈的靈魂
有時我在一壁爬山虎的墻院前停留
藤蔓悠長,就像夢境長于歲月
生活需要這樣一種糾纏不休的交集
有時我參加親人的葬禮,那告別的場景
又何嘗不是我們對死亡的提前預(yù)演
有時我在黃昏遇見遲暮的老人,滄桑的臉
近得宛若我在中年后加速向前的暮年
遠(yuǎn)得宛若退潮的大海卸下了浪高風(fēng)急
有時我喜歡獨自走向遠(yuǎn)方,身后跟著
星辰與日月。長路給人顛沛流離
命運給人悲欣交集,時間留給我的
除了愛,便只剩下生死
容積
年少時我體弱多病,一次次抵臨死亡的深淵
命運中有一種滋味,類似于膽汁
我從小生活在大山里,貧窮猶如貼身的單衣
生活中有一味苦藥,名字叫黃連
后來我經(jīng)歷落榜、失戀、事業(yè)的困境
經(jīng)歷陡坡、低谷、隧道和轉(zhuǎn)彎的歲月
我終于理解了:有時,挫敗會埋伏在轉(zhuǎn)角處
冷不丁地給予命運重重一擊
有時,人生會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
拐進(jìn)山窮水盡的絕境——
這仿佛是靈魂的容積:苦樂參半,悲喜交集
讓我穿越生死,學(xué)會忍受一切
幻變
大自然的美仿佛一種奇跡——
懸崖上的孤樹有獨立高處的風(fēng)度
沙漠里的泉眼有清水出塵的胸襟
誤入樹脂的昆蟲在時間漫長的包裹中
成為晶瑩的琥珀。蚌分泌的有機物
在血淚的磨礪中成為精美的珍珠
蝌蚪變成青蛙,那是生命有宏闊之力
蛹破繭成蝶,那是命運正經(jīng)歷彩虹似的夢境
歲月有丹青妙手,世界有鬼斧神工
而我對人類的悲哀,在于一個純白如紙的孩子
在長大后成為變色的蜥蜴
聽一曲嗩吶吹奏哀樂
兩名嗩吶手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腮幫高鼓
那肺活量中洶涌著波濤
那力,在拉緊,又松開一根彈簧
我聽見一條激流飛瀉而下
高亢時是激瀑,低沉?xí)r是濁水
中間是生命墜落的重力加速度
而時間在向萬物敞開。人生的長河起伏于朝霞
迂回于晚風(fēng),轉(zhuǎn)彎時把一輪夕陽撞碎于水中
當(dāng)最終長河斷流,命運歸于塵土
我羨慕嗩吶的吹奏,一門古老的技藝
在手指的張合間,送著逝去的靈魂遠(yuǎn)行
多年來我恪守寫詩的規(guī)矩,卻只能
在一張白紙上抱緊自己的悲憫
【作者簡介】熊焱,一九八〇年生,貴州甕安人。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陳子昂詩歌獎、艾青詩歌獎、四川文學(xué)獎、尹珍詩歌獎、海子詩歌獎,《黃河》《飛天》《詩潮》《四川日報》等報刊年度文學(xué)獎。著有詩集《愛無盡》《閃電的回音》《時間終于讓我明白》等以及長篇小說《白水謠》《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