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蛤蟆
它從菲利普·拉金的桌上
堂而皇之地來到了漢語中,并變成
終身的禁忌,日常煩惱的隱喻
但菲利普·拉金并不知曉,它早已
潛伏至我童年的母語。“造夢的必需品” ①
“也蹲伏在我的內(nèi)心” ②……那時
冰天雪地下已蟄伏來自地心的溫度
以及觀念的泥土,它一直包裹護(hù)衛(wèi)著
這潮濕陰暗的奇丑之物。仿佛它
在黑暗中已熟諳那幽閉,在夜晚的隱忍
與固執(zhí)。這冥頑不化的念經(jīng)者
以丑陋加深目擊者的記憶
是的,這就是記憶中無處不在的Toads
一只癩蛤蟆,在另一語言的轉(zhuǎn)換中
完成了它夢中不可思議的蟄伏
令人厭惡且絕望的轉(zhuǎn)世
注:①②:菲利普·拉金《癩蛤蟆(Toads)》(一譯為《蛤蟆》)中的詩句。
避風(fēng)塘
那一刻你變成了一個饕餮之物
只為一種味覺,一種鄉(xiāng)愁
饑餓的不再是胃,而是肚腹,還有
變得愈來愈陌生的身體,仿佛有
無邊的虛空。是的,饑餓的不是肉身
而是某種感受,對一切逼擠之物的恐懼
仿佛擠壓來自空氣,來自周遭
被割了下身的詞語。被折磨太久的感官
無處躲避的七竅,以及裹挾一切的風(fēng)
你終于來到了文字中的饑饉與囚牢
懂得在語言中尋找,無關(guān)痛癢的字句
用以躲避浩大布景,腫脹的句子
并告訴自己如何做一個丑角
用自行放逐換一個灑脫而致命的角度
只觀賞人間最小的真實(shí),找尋一口火鍋
一本廉價的菜譜——這最后的避風(fēng)塘
把生命縮小為一只,無邊的胃
角馬之死
上帝造物的時候走了一下神,不
他是刻意,給萬物留下了致命的后門
角馬之角向上彎曲,向后超過了
九十度,這樣就使它免于
身無長物,免于手無寸鐵,也免于
手握利器——成為懾服眾獸的統(tǒng)治者
免于在同類競爭中過于兇猛,或是相反
在天敵殺戮時全然失了顏面
于是就有了這一幕,當(dāng)一只鱷魚
咬住了它的一條前腿,它只是懦弱地后退
卻不會奮力低頭,將那利角扎向敵首
或是柔軟的腹部。看起來這多么簡單
它只消奮蹄向前一步,或是低頭后
將銳角朝前,便可反敗為勝,可它
看來卻只有一份等死的倔強(qiáng)
那無濟(jì)于事的反抗看起來是如此潦草
仿佛那姿態(tài),只是為了讓造物主尷尬
吉他曲
他懷抱著一把古典的吉他,仿佛懷里
抱著他的愛人。他那樣輕柔地彈撥
那些光潔如玉的音符一顆顆落下
如衣裙的紐扣,或失散的地中海泡沫
原野上的雨滴自空氣中飄落。它們
彼此追趕,從美人的衣袖,到
演奏者凝神的眉宇。那時,隨著一枚
音符的彈跳和跌落,一個橫陳的玉體
漸漸舒展而立。仿佛諸神打了個盹
天上的珍寶……從某個閘口傾瀉而出
敘事人
一個古老的故事。自然界的敘事人
必須是一位老者,須發(fā)皆白,歷盡滄桑
但仍配是人間智者的化身
必須是一只鷹,或是那樣居高俯瞰的
高度,那樣的泰然,沉迷,沉溺
凝視著大千世界,每一個角落,角度
他有著神一樣的慈悲,從容經(jīng)歷過
一切的生老病死,并從諸神的角度
學(xué)會了洞悉:一切苦難,悲喜
一只螞蟻的誕生,或一枚田螺的枯死
關(guān)鍵是,他不會為天地的不仁
而感到慍怒,不會為一只獅子獵殺羚羊
而感到悲戚。因?yàn)樗廓{子也有
一只幼崽正嗷嗷待哺,作為母親
它的母愛也正泛濫,天經(jīng)地義,而那只
不幸的羚羊,也用它的死,緩解了
它的同類和另類的危機(jī)。草原因此而
變得松懈下來,并用片刻的悠然和安詳
循環(huán)著它萬古不變的傲然生機(jī)……
【作者簡介】華清,本名張清華,一九六三年生。文學(xué)博士,執(zhí)教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與批評。出版有《猜測上帝的詩學(xué)》等著作十余部;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二〇一〇年度批評家獎。一九八四年始發(fā)表詩作,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詩刊》《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鐘山》等刊,曾獲《十月》詩歌獎等多種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