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jiān)的柏、西山的黃櫨、北海的白皮松,這些被散文家汪曾祺記錄過的北京一隅,也是猛禽停留過的地方。在這座古老的國際大都市,有50種猛禽與2000多萬人生活在一起。大多數(shù)在北京生活的人,對猛禽知之甚少。就算是周蕾這種熱愛動物的“老北京”,在沒有去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工作之前,也不知道,在面積僅占中國不到0.2%的北京,有超過一半的全國已有記錄的猛禽種類。
即使是縱橫天空的王者,在途經(jīng)北京時,也免不了在這個城市跌跌撞撞。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復師周蕾見過猛禽各種各樣的受傷原因:因高壓電線失去一條腿;撞上建筑高樓的玻璃幕墻;掉在剛剛刷漆的塑膠跑道上、居民樓附近的粘鼠膠上;從玻璃窗誤入大樓,困在樓道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還有一只游隼,在俯沖時撞上疾馳的火車,失去一半翅膀。那可是猛禽界飛行速度紀錄的保持者,俯沖時速超300千米。
即便在受傷時,猛禽依然是一副張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樣子。躺在手術臺上,大多猛禽會堅持與康復師搏斗,用尖尖的爪子和嘴連抓帶咬。那是它們最厲害的武器,一只雕鸮( )伸出爪子,能將人類的手掌扎穿。
周蕾每天都要和這群強勢的“病人”打交道。她記得,有一只金雕,送來時翅膀有陳舊性骨折,瘦得皮包骨頭,連揮爪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但面對一步步靠近的康復師,它依然會保持著野獸對人類天然的警覺,哪怕被逼到角落里,仍用大大的眼睛瞪視,威脅周蕾退后。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要求康復師必須能舉起并移動20千克的重物,周蕾已經(jīng)當了10年猛禽康復師,練就了連男性都驚訝的臂力。一位男性志愿者表示,周蕾是個膽大心細的女性。有一次為大治療,他走進籠舍時心里有點怵,擔心下手抓錯位置,被大攻擊。但周蕾走上前去,用毛巾蒙住大的眼睛,再抓住鳥腳,雙臂攏住翅膀,然后把大端起來,將最尖銳的爪子和嘴朝外?!澳强刹皇亲ルu啊,但周蕾一分鐘內(nèi)就控制住了?!彼貞浀?。
這一套常人看起來有些危險的動作,周蕾已經(jīng)做過許多次。
“我和動物有緣分?!敝芾僬f。她在北京西直門的胡同里長大,小時候出門時,身后跟著一群兔子、鴨子和雞,像個“小司令”;和大學同學去公園散步,別人身邊圍著一群小孩,她身邊圍著一群狗;她碩士研究的是昆蟲,經(jīng)常去山里、公園里低頭找蟲子。
周蕾說:“和猛禽在一起,很單純。它們心里有什么事,討厭你或是煩你,會馬上表現(xiàn)出來?!泵看谓峪B和放歸,她也跟著去,感受猛禽熟悉的大自然的風、空氣與藍藍的天空。為了接鳥,她已跑了13724千米,去了北京297個角落,有時候是在犄角旮旯的村子里,有時候是在所有人都知道的頤和園。
無論心里多喜歡,面對猛禽,周蕾總是擺出冷漠的模樣。
給猛禽喂食物,她直接推開籠舍,扔了東西就關門;喂鳥寶寶時,她戴上面罩,穿上網(wǎng)紗,打扮成一棵樹、一枝花,絕不會讓鳥寶寶看到她的真容;她把排水管鋸下一小截,給猛禽做了一個玩具,扔進籠舍后,她只趴在門外的縫隙上偷偷看。
她要和猛禽保持距離,因為一旦距離過近,猛禽容易出現(xiàn)反常行為。“它畢竟是野生動物啊,如果看到人就湊過來,天然認為人會給它提供食物,它就再也回歸不了藍天了?!敝芾俳忉尅?/p>
她印象最深刻的例子是,一只紅隼從小被人類飼養(yǎng),喂食牛羊肉,被送來救助中心時,幾乎站不起來。周蕾推測,它得了軟骨病。猛禽在野外更愛吃小鼠,一味吃牛羊肉,反而會缺鈣,患上軟骨病。
一些傷害以愛為名,還有一些傷害純粹出于利益。一只大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等到康復師趕到時,傷口已經(jīng)發(fā)臭,沒多久它就死了。后來給它拍片才發(fā)現(xiàn),大的腦袋里有一顆彈珠——毫無疑問,是人類給了它致命一擊。
甚至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成立,也由人類的貪欲間接促成。1998年冬天,北京國際機場緝獲了400只獵隼,這推動了北京師范大學和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合作,成立猛禽救助中心。從2001年至今,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接救了39種、5607只猛禽,放飛了3056只,平均放飛率54.5%。
雕鸮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貓頭鷹。掉進中國科學院第三幼兒園(東升分園)那只編號220305的雕鸮,有著漂亮的花褐色羽毛。被人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飛不起來了,瞪著一雙大眼睛,與圍觀的師生們對峙著,誰也沒有膽量往前一步。
趕來的周蕾像談判專家一樣打破了對峙。她用毛巾捂住了雕鸮的眼睛,讓它放下防御情緒。小班生一擁而上,湊到周蕾跟前,近距離觀察這只雕鸮:那花褐色的羽毛摸上去像是上好的絲絨,卻有幾處明顯的磨損;頭部神態(tài)最像貓,小朋友給它取名“大貓貓”。
治療期間,30個小班生給周蕾打過3次視頻電話,排排坐在一起,舉手問周蕾“大貓貓”的術后恢復情況。如今,他們已經(jīng)升入中班,依然在等待220305回歸藍天的那一刻:他們給它制作了繪本、圖畫,記錄這次遇見,還有學生給它搭了窩,掛在幼兒園天臺各個角落。一位家長說:“我小時候是抓鳥玩,我的孩子卻在保護鳥?!?/p>
近幾年,周蕾能明顯感覺到,打電話來為猛禽求救的救助人,對猛禽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保護猛禽也成了市民的共識。有一個裝修團隊發(fā)現(xiàn)紅隼在陽臺搭了窩,寧愿暫停裝修,等紅隼繁衍期結束后再啟動;還有一戶家庭,看到紅隼在空調(diào)架子上搭窩,忍住不開空調(diào),生怕外機聲影響紅隼生活。
放飛猛禽前,周蕾要給它們“減肥”:她跟在猛禽后面跑,讓它們“被迫運動”。有些小鳥飛幾圈后,站在枝頭就開始喘。還有只金雕,被周蕾轟急了,扭頭回來瞪人,想嚇唬她。
“我更希望這是一群‘白眼狼’?!敝芾僬f。放飛時,她寧愿猛禽能不帶有對人類任何感情地、沒心沒肺地翱翔。
周蕾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放飛,是在懷柔的一個懸崖邊上,她第一次放飛一只金雕,就是小說《射雕英雄傳》里的金雕。金雕不像紅隼輕盈,能在空中懸停,它需要借助懸崖口的上升氣流起飛。周蕾把它放出箱子后,它先助跑了幾步,跑到懸崖口,腳一蹬,身體躍入空中,順著氣流就盤起來了。
“要努力活下去,不要畏懼困難?!敝芾倏粗谋秤?,忽然回想起金雕送來猛禽救助中心的第一天——瘦得皮包骨頭,頭始終垂著。周蕾不敢讓它一頓吃飽,只能少量多餐,“那會兒我想,即使它活不過第二天,那也是很正常的”。
但第二天,她走到金雕的籠舍前,趴在門縫上觀察,金雕聽到了人的腳步聲,扭過頭,甩出那炯炯有神的唬人眼神。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它已經(jīng)緩過來了。
棟梁//摘自2022年9月2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