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50歲學(xué)會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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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一個可愛又吵鬧的農(nóng)村女人，在50歲這一年終于拿到了駕照，開著她紅色的二手車搖搖晃晃地上了路。

她身材嬌小，凈身高只有1.53米，笑起來的時候兩眼彎彎，還咧著大嘴，看見鏡子里自己碩大的眼袋時總要哀嘆：“你說老媽要不要去割個眼袋？”

現(xiàn)在，她不關(guān)心眼袋了，坐在駕駛位上只想讓我給她拍一段她開車的抖音。

“發(fā)給教練看看，她上次問我敢不敢上路呢！”

報名駕考是3年前的事。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我媽要開車，我是說，我媽這樣一個飯店服務(wù)員，開車？我知道在這個時代女人開車自然不是什么新鮮事。我那些城區(qū)同學(xué)的媽媽，那些在政府單位、在銀行工作的上班族們，她們的車技都好得很。在我狹隘的想象里，身為飯店服務(wù)員的母親不需要會開車。

但事實上，我媽想學(xué)開車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

一般情況下，我媽認(rèn)為一定要用車的情況分為兩種：接送外公外婆去醫(yī)院拿藥，或是接送從外地回老家的舅舅。這些年娘家人在經(jīng)濟上幫襯她很多，她覺得家里既然有車，她自然就有義務(wù)提供這種服務(wù)。

除了這點實際因素，我媽在這個年紀(jì)學(xué)車，也跟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輸?shù)膭艃河嘘P(guān)。前幾年從外地做生意回來，到了家鄉(xiāng)這個東部小城市做飯店服務(wù)員后，她看著食客們停在門口的車，從駕駛位上下來的好多都是女的，心想自己差在哪兒了，“別人會的我也要會，別人有的我也想有，在開車這件事上也不能輸給別人?！?/p>

2

我媽雖出身農(nóng)村，最終也在農(nóng)村蓋了房，但她心里最想過的是城里人的小資生活。開車或許也是她對小資生活的一種想象，然而她的人生曾無數(shù)次與小資生活擦肩而過。

初三的一個晚上，她照常放學(xué)，拖著漏水的雨鞋走了幾公里回家，放下書包就去把在外游蕩的鴨子趕回家?？善翘斓镍喿泳褪遣宦犜?，怎么趕都不回家，她又煩躁又疲憊，回到家在外婆面前抱怨了幾句。

那時外公遠在沿海城市做木匠，留下外婆一個人操持全家，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兒，更有發(fā)不完的火。聽到我媽的嘟囔，外婆不知哪里來的脾氣，氣憤地說：“干個活兒那么多牢騷，讀個書就變得金貴了嗎？又不是當(dāng)了皇帝！”

我媽顯然被刺激到了，沖著外婆大喊：“不讀就不讀，反正都要苦死了，有什么可讀的。”

就這樣， 她決定不再上學(xué)，誰勸都沒用。平靜下來的外婆威脅一般地勸告她：“你不讀書將來干農(nóng)活可累死你，到時候可千萬別后悔來怨我?！彼陌嘀魅我补膭钏^續(xù)讀書，像她成績那么好，一定能考上高中。然而她還是放棄了，準(zhǔn)備去縣城打工。

命運的轉(zhuǎn)折也許是在那一刻到來的。

此后20多年，因為受到初中文憑的學(xué)歷限制，她只能在工廠、飯店做玩具制造工人、服務(wù)員等一些對學(xué)歷沒什么要求的工作，這些工作在她看來并不體面。而小她3歲的舅舅，堅持讀到本科畢業(yè)，隨后進入一家國企，過的是辦公室生活，還有機會去山西、貴州、廣東各地出差，每回在家庭群里上傳跟客戶在高級酒店吃飯的照片，總是惹得我媽感嘆：“老弟還是你這工作好啊，今天又吃大餐啦！”句末再配上兩個色瞇瞇的微信emoji，表示她很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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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年近50的我媽要學(xué)車了，為了這個生活新目標(biāo)，她要在繁忙的服務(wù)員工作中努力擠出學(xué)習(xí)時間。

2020年夏天，她報考了科目一，靠著3個星期的“死記硬背”，最終以96分的分?jǐn)?shù)通過了科目一?？稍谕ㄟ^f4d3eb0810723685a7cd3514d649893e科目一的一年后，她都沒能去練科目二，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練車。就這樣一直到拖到了2021年的秋天，家里蓋了新房要裝修，外公外婆也搬到了我們家來住。更重要的是，她工作的那家飯店黃了，她被迫失業(yè)。在內(nèi)外力因素的影響下，她終于下定決心停工，照管家里的同時，開始練習(xí)路考。

這期間她偶爾跟我聊幾句，說剛開始練車，左右方向都搞不清楚，實在有些發(fā)怵。幾次短對話之后，她突然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來消息：“老媽科目二一次性通過了！”

我趕忙恭喜她，問她考試怎么樣，緊不緊張。幾十秒后，她回：“我不緊張，我不知道怕的?！?/p>

猜也能猜到，她必定為自己的這種膽大感到自豪。她一向就愛與我夸耀自己在性格上遺傳了外公的基因，外放豪爽，敢闖敢拼，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去大城市絕對不會露怯?！澳阋院笠窃谕饷婀ぷ髁耍裁磿r候需要我，我馬上就能來?！?/p>

我也為她驕傲，考科目二的時候，我這個年輕人都補考了一回才過呢！

我以為照這種膽量和天賦，拿到駕照不是什么難事。但沒想到她的科目三考得極其不順利。因為年底學(xué)車的人多，她幾次預(yù)約考試都沒成功，這可把她急壞了。

后來好不容易預(yù)約上了，但考試過程中一個沒注意，在經(jīng)過學(xué)校的區(qū)域路段超了速，安全員把她趕下了車。她懊惱得很，在我們一家人的群里自言自語道：“怎么說呢，我從來沒有想過考試的時候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掛在車速上！”

舅舅安慰她說：“再約吧，不是什么大事?！?/p>

又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等待，重新預(yù)約上考試，她卻再一次掛了科目三。然而這次折戟的消息她沒在群里公布，倒是悄悄給我一個人發(fā)了微信：“好煩啊，老媽心情一點都不好，兩次補考都不行，又要考第三次?！?/p>

時間到了正月初八，在第三次補考后，她終于通過了科目三，那天傍晚回到家就喊外公外婆出來，告訴他們“爸媽我通過科目三了”，像一個求表揚的小孩。

我讓她趕緊預(yù)約科目四，考完馬上拿駕照，不過這時她反倒不著急了：“這種理論的東西，你是學(xué)得很快，但老媽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啊，每天看一點點，慢慢來好了。”有時候我看她坐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盯著手機，嘴里念念有詞，應(yīng)該是在讀題。

半個月后我回到學(xué)校，某天中午突然收到她的信息：“老媽的駕駛證拿到手了！”

4

等到5月回家，她就能載著我們一家人去市里了。

車子駛出村口，馬路兩邊是新綠的秧苗，天很藍，初夏的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我媽在駕駛位上開著車，細致地跟外公外婆講她是如何操作的，仿佛要教會他們似的：前方有岔路口，可能有人竄出來，所以她要減速；左邊車道有車交會，安全起見她還是慢慢開。

她現(xiàn)在會開車了，只要方向盤在她手里，她就能自己決定開去哪兒。10月的一個休息日，她從沿江公路開回家，中途在人們新近開發(fā)的一處網(wǎng)紅沙灘停了下來。她把車停在路邊，走到靠近江岸的一側(cè)，打開抖音拍了一段視頻。

視頻里，紅色的二手車出現(xiàn)在背景里，她穿著黑色長裙，扎起來的卷發(fā)撇在胸前，夸張的濾鏡把她的臉磨得很白，眉毛變得又黑又濃，紅唇也更加突出了，顯得氣色很好。她隨著背景音樂的旋律簡單搖擺了兩下身子，隨即把攝像頭的方向轉(zhuǎn)向另一邊，穿城而過的江河在屏幕里歪歪斜斜的，不知要流向什么地方。

醬醬//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堯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