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偉
(武漢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將“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yī)、老有所養(yǎng)、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作為保證全體人民享有更多獲得感的重要途徑。當前,我國正從輕度老齡化走向中度老齡化。[1]一方面,育兒成本居高不下,人口出生率和生育意愿持續(xù)下降。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2020 年全國人口出生率僅為8.50‰。這一數(shù)字不僅是2016 年“全面二孩”政策實施以來的連續(xù)第四年下降,也創(chuàng)造了自1952 年該數(shù)據存在以來的最低記錄;[2]另一方面,隨著我國人口結構變化,“兩個年輕人照顧四個老人”成為常態(tài),家庭養(yǎng)老的風險和負擔不斷上升。[3]老齡化、少子化并存的現(xiàn)實,對兒童、父母、老人、家庭甚至整個社會的影響更加凸顯,傳統(tǒng)的家庭照顧模式正受到挑戰(zhàn),家庭成員所享有的基本權利正受到侵害。以人性尊嚴為衡量標準,這不僅僅是現(xiàn)有的家庭照顧政策的不當,更是政府基本責任的失職?;诖耍疚氖紫葘ΜF(xiàn)行立法中人性尊嚴的使用進行了梳理,論證人性尊嚴應當成為政府承擔家庭照顧責任、制定社會政策的重要標尺。其次,本文討論了政府在家庭照顧責任承擔中的角色與定位。最后,提出政府承擔家庭照顧責任可能的路徑選擇。
本部分首先對人性尊嚴進行界定,指明本文所引人性尊嚴的內涵與外延。其次,通過對國際法中人性尊嚴的使用進行梳理,抽象出國內法家庭照顧的標準。最后,回到我國憲法,考察其在人性尊嚴理念下對家庭照顧責任要求的統(tǒng)領與輻射作用。
盡管人性尊嚴在國際法和憲法中占據重要地位,但其具體含義與內容目前尚未達成一致的認識。自1948 年《世界人權宣言》以來,尊嚴就一直和社會保障密切相關,各國均認可其作為普遍人權的支柱之一。[4]有尊嚴的生活是一項最重要的權利,它對整個人權體系的形成和進一步發(fā)展,對完善人際交往的規(guī)范形式、保障人權運作的有序性和有效性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5]
根據較為通行的劃分方式,人性尊嚴可在以下四個層面解釋與應用:一是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和有辱人格的待遇;二是與人類基本生活條件的可及性相關的問題,這一層面上人性尊嚴與人的生命權相聯(lián)系;第三個層面與個人自由或者自治的保護相關;第四個層面包括群體身份和文化的保護,以及禁止歧視等。[6]而關于個體尊嚴產生的原因,具有不同的解釋:第一,在最普遍的意義上,尊嚴只關注每個人的內在價值,僅憑人的存在而存在,與智力、道德或社會地位無關。因此,與生俱來的人性尊嚴存在于所有個人身上,沒有外部衡量標準進行評估。在這個意義上,人性尊嚴體現(xiàn)為內在尊嚴。第二,尊嚴可以表達并作為執(zhí)行各種實質性價值的依據。這要求個體表現(xiàn)出對彼此的尊重和關心,尊嚴體現(xiàn)在人際尊重。[7]在這個意義上,人性尊嚴體現(xiàn)為外在尊嚴。
就本文所討論的家庭照顧而言,主要是針對家庭中的兒童、老年人、殘疾人等需要照顧的成員,給予他們更加優(yōu)質的照顧服務。因此,本文所指人性尊嚴屬于上述第三層面的解釋,且具體表現(xiàn)在人際之間的相互尊重。具體來講,是從保障個體的社會權利、為其高質量的生活創(chuàng)造條件的角度來考慮的,也是作為決定國家社會發(fā)展進程的憲法價值來考慮的。
《聯(lián)合國憲章》的序言中即“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妒澜缛藱嘈浴芬嘣诙嗵幪峒叭巳讼碛凶饑赖臋嗬旱? 條指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第22 條規(guī)定了作為社會一員的個人,有權享受社會保障、個人尊嚴及人格的自由發(fā)展所必需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方面各種權利;第23 條提及保證家人享有符合尊嚴的生活條件;第25 條明確了個體受照顧的權利,并特別提出母親和兒童有權享受特別照顧和協(xié)助?!堵?lián)合國憲章》與《世界人權宣言》共同明確了將人人享有尊嚴的權利確立為現(xiàn)代社會的終極價值。[8]隨著時間推移,這已經成為國家實踐的共識,成為了普遍認可的國際習慣法規(guī)范。[9]《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0-11 條對母親和兒童權利的保護作了進一步的補充與發(fā)展。此后,《兒童權利公約》(1989 年)、《保護所有移徙工人及其家庭成員權利國際公約》(1990 年)、《殘疾人權利公約》(2007 年)等一系列公約都提到了人性尊嚴,主張尊嚴是人權的核心。2012 年,國際勞工組織第202 號建議書《關于國家社會保護底線的建議書》對新的社會保障標準進行了規(guī)范與說明。
一般來講,與國內立法相比,世界范圍內普遍性的國際立法更具進步性,可以作為發(fā)展中國家相關規(guī)范的有力指導方針。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內的家庭照顧制度體系構建、對家庭成員的尊重與保護,應當以國際立法中人性尊嚴保護為起點。換言之,我國的家庭照顧政策,應當符合國際立法中普遍認可的對人性尊嚴的要求。例如,聯(lián)合國的《兒童權利公約》(我國于1992 年批準)特別指出要在尊嚴、寬容、自由、平等精神下,撫養(yǎng)兒童的成長。①參見《兒童權利公約》序言部分。由此,針對兒童照顧,其是否符合人性尊嚴的標準即為是否實現(xiàn)了兒童有尊嚴地成長。同時,公約在強調家庭照顧責任的同時,也對締約國國家或者政府層面應盡的責任與義務作出了說明。②例如,《兒童權利公約》第十八條第一款:締約國應盡其最大努力,確保父母雙方對兒童的養(yǎng)育和發(fā)展負有共同責任的原則得到確認。父母、或視具體情況而定的法定監(jiān)護人對兒童的養(yǎng)育和發(fā)展負有首要責任。第二款:為保證和促進本公約所列舉的權利,締約國應在父母和法定監(jiān)護人履行其撫養(yǎng)兒童的責任方面給予適當協(xié)助,并應確保發(fā)展育兒機構、設施和服務。第三款:締約國應采取一切適當措施確保就業(yè)父母的子女有權享受他們有資格得到的托兒服務和設施。這為家庭照顧主體責任分擔提供了基本原則,應當成為國內政府家庭照顧責任分擔的起點與依據。
因此,為充分保證家庭成員的人性尊嚴,應當將國際公約、條約、協(xié)議等國際立法中通行的保障標準理解為基本或最低的家庭照顧標準。在此基礎上,提供質量更高的保障水平。在確保每個人及其家人享有維持健康和良好生活所必需的生活水平的權利的同時,更加富有尊嚴地生活。此外,對國內立法的評估不僅應當符合國際標準,還應考慮其逐步發(fā)展的趨勢。對上述條約的批準,即代表了國家應當承擔起相應的法律責任的起點,在對應風險出現(xiàn)時,政府應當出面保證每個家庭成員都能獲得相應類型的照顧服務。同時,逐步提高保障水平,針對兒童、年老、殘疾等風險分別提供對應的優(yōu)質照顧服務。
我國憲法并未直接提及人性尊嚴這一概念,但根據憲法精神以及條文之間的體系解釋,可以抽象出其中所蘊含的人性尊嚴思想。我國憲法第33 條對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作出了原則性規(guī)定,隨后的條文對公民享有的一系列權利進行了展開說明。我國公民所享有的各種權利是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具體表現(xiàn),而基于前文的論述,人性尊嚴作為人權體系的支柱,正是通過公民所享有的權利和自由體現(xiàn)出來。從我國憲法條文中,仍然可以抽象出上述人性尊嚴適用的各個層面:任何人不得遭受酷刑、暴力、其他殘忍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每個人都享有隱私、個人和家庭秘密、榮譽和尊嚴受到保護的權利;每個人都有義務尊重他人的尊嚴……在憲法中,人性尊嚴體現(xiàn)了國家對個人及其法律地位的評價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公民的基本人權。我國憲法將公民的生命、尊嚴和自由視作最高價值。以憲法承認和保障公民的自由和人權,國家政策自然應當對所有家庭成員提供最低的社會保障水平,以保障其生命健康和安全。同時,為使得公民更有尊嚴地生活、更好地實現(xiàn)自由發(fā)展,國家政策理應在基本生活保障的基礎上提供更加優(yōu)質的家庭照顧服務。
對老年人而言,我國憲法首先明確了達到退休年齡的人員生活受到國家和社會的保障;其次,通過發(fā)展社會保險事業(yè),為年老的公民提供必要的物質幫助。而對于兒童而言,我國憲法賦予了國家培養(yǎng)兒童全面發(fā)展的責任(46 條),規(guī)定了父母對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義務。同時還明確了國家對家庭、母親等相關主體的保護義務。與老年人相類似,童年也是一個人喪失工作的時期,也應當作為社會風險的一種來考慮。而當前憲法僅將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作為風險來源進行考慮,一定意義上忽視了兒童權益的保障。與老年人享受退休金待遇相類似,嬰幼兒或者其所在家庭也應當通過獲得適當?shù)慕蛸N或者其他合理的方式來抵御風險??梢哉f,在兒童照顧的國家責任分擔層面,政府對于嬰幼兒的社會保障、家庭養(yǎng)育子女的支持與協(xié)助等方面還有所欠缺。近年來,家庭人口結構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同時女性進入職場的意愿愈加強烈。從“單獨二孩”到“全面二孩”再到“三孩”政策,生育政策的改變使女性面臨著更為嚴重的工作與家庭平衡問題。如何實現(xiàn)家庭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尊重和保障人權、彰顯家庭成員的人性尊嚴,需要憲法及相關國內立法予以回應。
盡管人性尊嚴的概念與具體內容劃分尚存爭議,但根據不同國家的憲法和國際文件中對人性尊嚴的使用情況可以達成共識的是,人性尊嚴是衡量人權的重要標準。國家出于對人權的尊重和保護,應當采取各項社會政策措施。并且這些旨在使人們生活更有尊嚴的舉措,也應當以人性尊嚴作為重要的衡量尺度。本文接下來從理論上討論人性尊嚴的思想如何影響我國政府對家庭照顧責任的分擔,從而實現(xiàn)對公民的保護與幫助。
家庭照顧責任的政府分擔,不僅僅是出于政策需要,出于對家庭的投資而期望獲得更多的未來收益。更重要的是,從理論上講,作為政府的一項基本責任,視作政府對人性尊嚴的承諾。政府對有依賴需求的人的支持僅僅應當取決于他們是社會的一員。
人性尊嚴在社會政策的制定、人權觀念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政府不能提供最低的社會保障水平,不能滿足一個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就無法保證人的尊嚴;如果政府不能有效緩和工作家庭沖突,切實解決家庭成員的照顧需求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就無法實現(xiàn)個體有尊嚴地生活[5]。
承認所有人的尊嚴是制度正當性的基礎,也是對個人自由和個人權利的承諾,政府可以而且應當為這一承諾負責。傳統(tǒng)上,政府對人性尊嚴作出承諾的要求受到了長期以來基于人性假設的限制。從霍布斯和洛克開始,公民的概念都建立在有能力的、自主的成年人之上。盡管基于人性尊嚴,公民的個人自由權需要得到保護,需要政府采取一系列基本的有利于平等的措施,但是在這種人性尊嚴假設之下主張個人權利卻強調擺脫不必要束縛與干預的自由。[10]如此的政府職能是將公民視為理性成年人的自然產物,尊重公民個體對于美好生活觀念的期待。因此,政府必須保障公民實現(xiàn)上述理念的權利。此外,出于對這些有能力的成年公民無法始終保護自己的安全的合理期望,政府需要處理并保證國家與社會的安全問題。
然而,從人類的依賴性角度來看,人性尊嚴的保護比上述傳統(tǒng)的自由民主理論復雜得多。在個體的整個生命周期中,政府對公民的照顧責任顯得尤為重要。這對于人性尊嚴而言,與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安全一樣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自由主義的理論傳統(tǒng)僅適用于公民生活中有限的甚至是理想狀態(tài)下的一部分生活。從更現(xiàn)實的角度考慮,應當將公民置于完全自主和完全依賴之間的某個范圍內,并根據公民個人及其所處家庭和社會情況的變化,動態(tài)地調整他們的確切位置。在不否認自主的前提下承認依賴性的存在,為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的干預與調控奠定了理論基礎。[11]在調整了對于個體的假設以應對依賴性的前提下,對人性尊嚴的保護就不僅僅需要政府保護公民的個人權利,它還需要政府通過對個體和家庭照顧需求的支持的承諾,以便公民能夠有尊嚴的生活。
由此,需要照顧的家庭成員(兒童、老年人等),其得到照顧服務的數(shù)量與質量和政府出臺的社會政策密切相關:最低工資標準、薪資待遇的規(guī)定等直接影響了父母滿足其子女和其他受照顧家庭成員經濟需求的能力;對困難群體的社會救助和福利津貼等規(guī)定影響了有需求的家庭成員受照顧的水平和質量;產假、陪產假等假期影響了父母與孩子待在家里的機會。此外,父母工作的穩(wěn)定性和安全性也會影響家庭整體的負擔成本,這也會影響?zhàn)B育子女的質量。在上述情況下,家庭不可能游離于政府之外而獨立或完全自然地運作?,F(xiàn)代政府也不可能采取中立或者孤立的立場,完全讓家庭自主處理自己的事務。相反,政府始終且持續(xù)地對家庭照顧產生影響。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在于政府在制定政策時是否考慮到這種不可避免的影響,又如何評估這種影響。
人性尊嚴應當成為政府承擔家庭照顧責任、制定社會政策的重要標尺。為保證家庭成員享有充分的人性尊嚴,政府至少需要在以下兩個領域作出努力:首先是最低標準的社會保障待遇。應當滿足家庭撫養(yǎng)孩子、照顧老人等的基本需求。其次,構建發(fā)展普惠托幼服務體系,為嬰幼兒照顧服務提供支持。同時,繼續(xù)鞏固和完善養(yǎng)老等社會保障和針對特殊困難群體的社會救助體系。此即為前文所述家庭照顧的起點與最低標準。此外,當前的社會政策應當旨在為父母提供系統(tǒng)化的選擇條件,平衡工作與家庭生活。例如,應出臺提供育兒假、支持家庭的稅收優(yōu)惠和父母靈活就業(yè)的規(guī)則等。當前,國家正在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戰(zhàn)略,配套以優(yōu)化生育政策,改善人口結構、保持人力資源稟賦優(yōu)勢。這意味著為更有尊嚴地生活創(chuàng)造條件進行大規(guī)模、持續(xù)的推進工作。此即為前文所述家庭照顧的更高的人性尊嚴考量。盡管我國的家庭照顧領域的政策演變呈現(xiàn)出積極的趨勢,但是距離充分保障人性尊嚴這個標準仍然存在一定的距離。政府需要確定高質量家庭照顧生活條件的標準。政府應當確定:哪些具體指標構成了家庭成員及家庭現(xiàn)階段的生活質量,是否與國家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相對應。最基本的衡量一個人過上有尊嚴生活的組成部分是其對物質保障的要求,包括安全、醫(yī)療保障等。
在明確政府應當分擔家庭照顧責任之后,本部分接下來討論政府與家庭等其他主體的責任分配問題,即政府應當在家庭照顧責任的承擔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是應當以政府擔責為主還是起到協(xié)助配合家庭的作用,亦或是其他。
根據羅伯特·古丁(Robert Goodin)對弱者保護的政府責任的分析,政府承擔責任的方式有分散型和聯(lián)合型兩種方式。[12]在分散型責任的承擔中:假設A 容易受到B、C 或D 的影響,那么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提供所需的幫助。但是,如果其中任何一個提供了幫助,則其他主體都不需要承擔責任。在分離責任的情況下,特定的人最具有道德上的義務幫助易受傷害的人。然而,一旦負有主要責任的人不采取行動,責任就會轉移到其他人身上?;氐郊彝フ疹欂熑蔚某袚?,父母被認為對兒童照顧負有主要責任;只有在父母未能履行職責時,這項職責才由政府承擔。而在聯(lián)合型責任的承擔中,責任以聯(lián)合的方式劃分,一個行為者承擔責任的事實并不排除其他行為者的共同責任。在這種情況下,家庭成員和政府均負有家庭照顧責任,不論其中一方(例如家庭成員)是否盡到了相應的義務。
就家庭和政府責任分配而言,在處理依賴需求方面,家庭和政府的作用不盡相同。相比較而言,家庭更適合進行實際的照顧服務,而政府更適合通過制定相關法律法規(guī)來確保在制度層面滿足依賴需求。在這種情況下,將政府和家庭的責任看作是相輔相成的聯(lián)合型責任更有意義。政府和家庭的關系并不像救助溺水孩子的旁觀者那樣相互獨立、互不影響。事實上,政府總是直接或間接深刻地影響了家庭照顧其成員的能力。因此,對于家庭照顧,家庭和政府共同行動才能最好地為家庭成員提供服務。
值得注意的是,確定政府和家庭聯(lián)合型的責任承擔方式并不意味著政府的作用應該與家庭的作用相同。相反,雙方都應該在自己更有能力的領域承擔責任。這意味著家庭應承擔日常照顧(或安排照顧)兒童和其他有依賴需求的人的責任。同時,國家應承擔幫助家庭滿足照料需求和支持有關社會機構的責任。這包括確保家庭擁有安全且負擔得起的照顧服務選擇,以及以促進兒童和其他受照顧成員發(fā)展和福祉的方式構建的其他社會機構,例如學校和社區(qū)。這種責任分工方式并不意味著人為地將政府行為與家庭領域分開,也并不假設它們之間可以劃出完全清晰的界限,但兩者之間確實存在各自的責任范圍。
盡管政府和家庭責任分擔的界限并不是完全清晰明了,但是至少政府應該確保家庭成員可以通過自身基本的努力,滿足兒童和其他受照顧成員的基本生理、心理和情感需求,同時避免貧困。這意味著政府需要規(guī)范工作場所,以確保父母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孩子,讓孩子得到良好的養(yǎng)育和監(jiān)督。就具體的政府政策而言,當涉及到家庭和工作沖突時,政府應該確保母親的帶薪產假和工作保障,以及生育之后的育兒假和相關福利,既給予母親照顧兒童的時間和機會,同時避免因為生育而失去工作。政府還應當給予家庭成員進一步帶薪休假的權利,以應對由于其他家庭成員的受照顧需要而產生的其他護理需求。同時需要兼顧的還有企業(yè)的利益,通過在整個社會中分配成本并最大限度地減少相應雇主的成本。此外,在正常的工作期間,進一步縮短工作時間將有助于全職工作的父母有足夠的機會照顧家人。充分的彈性工作時間政策和法規(guī)也能提高兼職工作的質量和報酬。最后,政府應確保在父母工作時為其他需要照顧的家庭成員提供切實可行的替代照料安排,例如公共或財政補貼的幼兒教育和保育計劃、以符合父母工作時間表的方式安排的公立托幼機構教育等。
鑒于人性尊嚴的高度抽象性,需要考慮轉化為家庭照顧領域的具體權利進而受到政府保護的可能路徑。其中一種選擇是考慮確定這些權利是受到消極保護(通過政府的禁令)還是積極保護(通過政府授權)來實現(xiàn)。當然,相同的權利可以同時具備積極的和消極的兩個維度。關于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的區(qū)分,最早源自英國思想家伯林。根據伯林的觀點,消極權利是不受阻礙地根據自己的意志去做某事的自由,即免于……的自由,而積極權利則代表著個體成為他自己主人的一種意愿,即去做……的自由。[13]
將體現(xiàn)人性尊嚴的家庭成員受照顧的權利視為積極權利,意味著要求政府提供確保每個人的人性尊嚴得到保護的最低標準。政府有義務提供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與社會保障,以便每個人都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在世界許多地方都得到了確立,域外的法律機構普遍宣稱政府在這方面應盡的義務。例如,德國憲法法院指出“使國家有義務為每個人提供至少最低限度的生活”。[14]意大利憲法法院認為,“人的尊嚴要求為所有公民提供體面的住房,這是一項憲法規(guī)定的‘社會權利’”。[14]因此,家庭成員受照顧的積極權利可能包含了廣泛的社會經濟權利。我國憲法第44 條之退休權,第45 條之物質幫助權、社會優(yōu)撫權、殘疾人權利保障等積極權利的規(guī)定,是家庭成員享有受照顧權利體系的支撐規(guī)范。上述權利的依次展開、社會保障積極權利規(guī)范體系的初步成型,為政府家庭照顧服務政策的實施提供了有力的基本權利支撐。[15]為此,政府需要根據人性尊嚴的客觀組成部分制定具體的政策計劃。例如,兒童受教育的權利、婦女生育保健的權利、老年人長期照護的權利等。
同時,在家庭照顧的積極權利架構的過程中,需要警惕政府所謂“必要的惡”。[16]但是,政府出面主導實施的積極權利并非毫無正當性。根據社會契約理論,為公民謀取福祉正是政府的天職所在。人們讓渡自然權利組建國家,本身就是為了結束自然狀態(tài)下的無序與暴力,而謀求更加安全、幸福的生活。當需要照顧的家庭成員普遍存在卻又無法自救時,政府通過法律和政策將積極權利的內容納入制度的框架之中,恰恰是政府勇于擔責的表現(xiàn)。如此的制度設計目的在于調節(jié)社會資源的公平分配,從而促進所有人的福利。政府對于受照顧家庭的幫助與支持根本上取決于公民的身份地位。相應的,取得這種福利的社會權利也會轉化成為法律權利。[17]同時,當政府通過整合資源、重新分配的方式介入基本權利的實現(xiàn)過程之中,人們就存在著成為直接依附于國家的奴仆的可能性。因此,在有關積極權利的規(guī)定中,仍應明確政府權力的邊界,防止政府對公民的褻瀆與侵犯。此外,對家庭受照顧這一積極權利的強調,還需要考慮與現(xiàn)有法律體系中高度尊重的其他權利(例如言論自由等)的平衡問題,避免與一些既定的權利發(fā)生沖突。[18]
我國憲法規(guī)定的很多權利被理解為消極權利,例如平等權。消極權利的設置體現(xiàn)了不干涉規(guī)范,即要求政府避免對人性尊嚴進行干預。[19]在實踐中,這意味著政府將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以確保其他主體不會侵犯個人被視為有權享有的權利。消極權利路徑的理解基于人的尊嚴是人權的源泉,從概念上講超出了政府能及的范圍。在這種路徑下,人性尊嚴成為衡量其他權利的標準。人性尊嚴本身是一種與自由自治密切相關的品質。因此,賦予尊嚴權一個消極的性質,每個成員有尊嚴地生活轉變?yōu)閷⒄x作為規(guī)范目標的基礎,并通過法律程序來實現(xiàn)。
然而,從權利的演化來看,消極權利和積極權利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僅僅關注消極性的自由權利,最終帶來了貧富差距和不平等的制度;隨后的功利主義開始關注經濟領域的財富分配等積極權利,但為了多數(shù)人利益的最大化允許以犧牲少數(shù)人利益為前提,這又損害了少數(shù)人的權利。羅爾斯的正義而原則對上述兩種主張進行了調和,緩和了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之間的矛盾。[20]由此,現(xiàn)代權利具有復合的性質,而這一性質在社會法權利中表現(xiàn)更為明顯,積極權利往往產生于消極權利。[21]以社會補償權為例,從表面上看要求國家(政府)對特定群體的給付,具有積極權利的性質。但從產生來看,社會補償權實質上產生于形式意義上的平等權。[22]與前述憲法明確創(chuàng)設的社會保障的積極權利相比,社會補償權的內容和標準均參照社會群體的普遍權利狀態(tài)而確定。只是因為原始狀態(tài)下的公民基本權利受到客觀原因的減損與剝奪,才要求國家(政府)予以補償,從而恢復到原初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政府對家庭受照顧權利的保護在某些領域也可以呈現(xiàn)出消極權利的特征,也適于通過消極權利保護的路徑來填補傳統(tǒng)社會權利的漏洞。
如前所述,人性尊嚴的概念和內容莫衷一是。不論是國際法還是各國國內立法,均存在著不同的理解。鑒于人性尊嚴被認為是一種包羅萬象的普遍價值,是人權體系的基礎,是衡量社會政策的標準……在這個框架中,人性尊嚴被廣泛援引為政府或個人糾正某些侵權行為的法律依據和道德基礎。此外,將人性尊嚴作為基本的價值目標之一,并不僅僅局限于法律文本和司法判決之中,在政府的政策宣傳中也經常將其推行的政策目標與人性尊嚴聯(lián)系起來。上述實踐表明,人性尊嚴已經在人們的思想中占據了較高的地位,基于對其的普遍認可使得人們很難作出反駁與排斥。由此,政府承擔家庭照顧責任的第三種可能路徑即是通過權利表達的方式,[23]通過描述性的語言而非正式的立法對家庭受照顧的權利進行渲染與宣告,以達成政策宣示與普及的作用。
權利表達方式最典型的例子出現(xiàn)在《世界人權宣言》的序言之中。序言充分強調了起草者所希望的對基本人權、人格尊嚴和價值以及男女平等權利的信念。然而,該宣言是作為一項不具約束力的決議通過的。因此宣言本身的效力既不包含各國應當采取的行動,也不包含對各國政府行為的禁止。但是,宣言宣告性的語言代表了國際社會的明確共識,表明了國際社會普遍預期的價值等級。雖然宣布一項權利不等于實現(xiàn)一項權利,但是權利的宣示卻代表了一個重要的信號。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將成為人們所追求的最高價值目標,進而影響到具體行為。此外,被普遍接受的宣言式權利可以成為法律原則,為司法實踐提供指導。這樣,對人性尊嚴的提及將為法官在可能存在重大解釋或語義困難的案件中提供啟發(fā)。就我國而言,對黨內法規(guī)的概念與性質的探討仍在繼續(xù)。[24]事實上,歷屆黨的代表大會上領導人所作的重要報告中提及的語言大多具有宣示性作用。例如,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建設”,隨后社保領域在養(yǎng)老保險的全國統(tǒng)籌、職工基本醫(yī)療保險門診共濟等方面的改革有序推進。權利的宣告很可能就是權利實現(xiàn)的第一步。
然而,權利表達的方式畢竟只是描述性或者規(guī)范性,闡明了什么是或者應該是什么的愿景。這種權利的表達會受制于歷史和文化的變遷。一方面,基于宣告用語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它受到不道德操縱的風險更高。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時可能相當短),評判的標準與追求的目標可能會發(fā)生較大的變化,這也為公眾的普遍認可增添了阻力。
可以說,上述三種路徑各有優(yōu)劣,所有三種方式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現(xiàn)實中的某些問題。事實上,正如人性尊嚴內涵與外延的廣泛運用一樣,政府的社會政策往往具有一定的綜合性。政策關注并不局限于某一種特定權利的實現(xiàn),所采取的方式也并不唯一。答案的關鍵在于路徑的選擇應當是與客觀現(xiàn)實相適應的,每個提議的方法都可以輕松地整合到現(xiàn)有的政策體系中,以實現(xiàn)漸進式的過渡與完善。
完全由家庭成員來承擔家庭照顧的責任代價高昂,不僅削弱了受照顧群體如兒童、老年人等的福利,而且加深了性別不平等,加劇了工作家庭之間的沖突。同時,還從根本上誤解了政府的作用,從而推卸了政府支持公民過上有尊嚴生活的基本承諾。因此,從人性尊嚴的視角出發(fā),必須重新審視政府的角色與定位,履行政府在家庭照顧服務領域應盡的責任與義務。政府應當綜合運用積極權利路徑、消極權利路徑、權利表達路徑等方式,實現(xiàn)照顧責任的政府與家庭共擔。